当代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叙事*

2021-11-11 22:13王志耕
文学与文化 2021年2期

王志耕

内容提要:在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坛上,后现代主义似乎成为主流,但实际上,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并未中断,而且无论从市场效应还是社会影响来看,现实主义写作一直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其原因在于,所谓后现代主义在产生之初即陷于自身的悖谬性危机,而它对现实问题的逃离也为现实主义写作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因此,在当代俄罗斯文学中,大量的文学作品都在延续着现实主义的艺术策略,如通过还原历史和事件现场把意义诉求转向现实,并通过典型化手法揭示更高的“精神实在”。此外,一些作家以所谓“新复古主义”的形态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命题加以重构,借此对当代俄罗斯社会的都市问题、乡村问题以及不同阶层人群的生存境遇表达更切近现实的思考与关怀。由此可见,现实主义文学在当代俄罗斯文学中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学迅速进入后现代叙事阶段,其特点大致有魔幻化(如佩列文的《夏伯阳与虚空》等一系列作品)、碎片化(如乌利茨卡娅的《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等)、荒诞化(如索罗金的《蓝油脂》等)。相关作品因其新奇性、先锋性而成为当今俄罗斯文学的“主潮”,不仅获得了大量的文学奖项,而且市场效应也相当可观。如索罗金的作品,充斥着对生活的肉欲碎片、畸形的心理活动的描写,而没有一部作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却在图书发行市场上风生水起,其《蓝油脂》自1999年出版以来,几乎每年再版,甚至同一年度不止一次地再版,总发行量接近百万,这在当代文学市场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当代俄罗斯文学的后现代热潮几乎遮蔽了另外一种倾向,这就是我们要说的现实主义文学。在俄罗斯文学界有人把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延续叫做“回归”,但我的理解是,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创作一直没有中断,只不过在后现代主义风潮流行的这个时期它处于低潮而已。现实主义文学不同于以现代、后现代命名的先锋文学之处,在于它对人的具体生存境况的关注,即关注具体现实的条件变化对人的生存所造成的影响。文学提供给人的除了对抽象人性的思考之外,还肩负着为人类建构即时镜像的责任。苏联解体之后直到今天,俄罗斯一直处在艰难的转型时期,因此,人们在用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新奇形式来反观自身处境的同时,也迫切地需要从文学中看到当下现实的艺术反映,以消解此在性焦虑。这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就是俄罗斯文学现实主义叙事一直存在的根本原因。

一 当代俄罗斯文学的后现代主义危机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学并非是以后现代主义为绝对主导的,如同西方世界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一样,自其产生之初,便同时进入到危机阶段。这与后现代主义文学自身的机制相关。因为文学的基本功能是“意义获取”,审美活动是人类意义追求的一种特殊方式,就此而言,如果后现代主义文学只是一味消解意义,那它提供的只能是短暂的形式震惊。因此,在俄罗斯,几乎与后现代主义的兴盛同时发生的,就是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质疑。如最早鼓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批评家弗拉基米尔·诺维科夫,从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开始不断撰写文章,表达对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失望。他认为,批评界不应当再起劲地贩卖后现代主义,这不符合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趋势,如果说有某种区别于现实主义的文学,那也不过是“后期现代主义”(поздний модернизм,поЗДмодернизм),而不是现代主义之后的“后现代主义”。而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代表作家的安德烈·比托夫则称:“任何一种新的潮流,都是某种对旧的起点的回归。……如果说存在着某种所谓后现代主义,也就是说,出现了这样一些人,他们发现了一种新的途径,即如何返回把握自身及周围现实的灵感的旧形式。”

出现后现代主义文学危机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如情感缺失,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在碎片化的诗学形态中被刻意消解,所以爱泼斯坦等批评家提出“新感伤主义”(новый сентиментализм)的说法,把某些后现代主义作家表现出时间性悲剧意识的创作归入其中,如安德烈·格拉西莫夫、维克多丽娅·托卡列娃等;又如现实关怀的缺失,后现代主义作品追求表达某种抽象的、永恒的理念,强调的是隐喻的意味,而对陷于具体现实困境中的人缺少切身的同情。这些都是造成后现代主义文学市场萎缩的重要原因。而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自苏联解体以来整个俄罗斯社会普遍存在的怀旧情结。这种情结既缘于对现实的不满,也是一种社会心理定势的延续。在文学领域,则体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倾向长时期影响导致的心态,如对现实的关切、对英雄主义的追怀、对理想主义的期盼等。后现代主义时代的迅速到来,使得持这种心态的人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如批评家伊·罗德尼扬斯卡娅就多次感叹,文学走向了市场化,从而在文化上酿成了一个明显的历史悲剧,即无法返回过去,返回传统的美;对圣物和“聚合性真理”(Соборная Истина)的直接表达曾经给艺术带来巨大的荣耀,而如今,那种“圣殿内部的文化统一体”一去不复返了。正因为如此,艺术家必须努力保持对传统的敬重,以维护现实与人之间的统一性关系。但对这种现象,另外一些批评家则持警惕态度,深恐在这种看似合理的怀旧文化中形成新的教条主义原则。如文学史家马克·利波维茨基就认为,苏联时期从“文化大师”到普通民众都习惯了强大的等级制度和传统秩序,这种习惯会在今天延伸,人们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怀旧情结”,不仅受到“歌颂主流的老歌”的影响,也受到所谓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后社会主义版本的影响。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有学者提出走出后现代主义的设想。如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专家卡·斯捷帕尼扬就提出了“新现实主义”(новый реализм)的概念。他在1992 年就撰文称,所谓后现代主义的结局就是转向现实主义,虽然这已不是苏联时期的旧现实主义,但却是对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艺术的有机融合。他说:“我说的新现实主义,是指这样的创作,其作者相信更高的精神实在是一种现实的存在,并把吸引读者去关注这些精神实在(而不是他们的信仰)作为自己的目标。”显然,斯捷帕尼扬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更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реализм в высшем смысле)概念转移到新现实主义文学中来了,其目的是使新的俄罗斯文学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经典俄罗斯文学实现对接,从而再创俄罗斯文学的辉煌。

二 现实主义艺术策略的延续

批评家列捷尔曼曾指出,在俄罗斯20 世纪的文学创作中一直存在一种现象:已经过了高峰期的倾向并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以不同的方式继续存在,并且不时爆发出灿烂的火花。即使是在那些大师级的作家创作中,也可以看到,一方面是不同艺术策略的共存,一方面是就历史发展而言较新的方法向旧方法的回返,这些都说明艺术形式演变的未完成性、艺术接受规则的不确定性,以及再度向被弃范式回归的可能性。这一观点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现实主义艺术策略的延续。很难想象,一个有着极为强大的现实主义艺术传统的文学,会发生艺术策略上的实质性断裂。不错,社会形态的演变会带来艺术策略的变化,但这种变化不会是一种“逻辑突变”,而只能是在旧策略主导之下新策略的发生。况且,在仍处于转型之中的俄罗斯当代社会,人们更关心的可能并不是所谓抽象的、永恒的问题,而是切身的现实问题。

所以,在当代俄罗斯文学的诗学形态中,始终保持着明确的现实指向。后现代主义作品由于采用的是空间叙事,刻意消解时间之维,如大家熟知的索罗金的《蓝油脂》、佩列文的《t》等,情节与人物的时代特征被交织混杂在一起,其意义诉求是在非历史化的叙事中探讨人性的永恒价值。而在新时期的现实主义作品中,社会现实的具体含义成为了人物活动的实在场景,从而将意义诉求转向探求历史条件变化对人的存在的影响。这其中又包括了两种现实叙事,一种是对历史事件的反思,一种是对现实境况的审视。

近十几年来,出现了许多历史题材类的作品,影响广泛。如列昂尼德·尤泽福维奇的《冬天的道路》(2015),小说再现了20 世纪前叶内战期间发生在极寒地带雅库特的故事。小说主人公佩佩利亚耶夫是高尔察克部队的将军,屡立战功,深受赏识,但在1919 年严冬与红军的作战中失败,被迫与家人逃亡中国的哈尔滨。但佩佩利亚耶夫一直寻找机会回国,并于1922 年返回西伯利亚,组建志愿部队,与刚刚在雅库特地区建立政权的红军部队继续作战,参加了历史上著名的雅库特狐狸草甸围困战,再次战败,于1923 年6 月被包围,最后向红军投降。在次年举行的审判中,佩佩利亚耶夫被判处死刑。但在雅库特事件中卓有战功的红军将军斯特罗德却为佩佩利亚耶夫求情,证明后者在与红军的作战中善待俘虏,是一位正直仁慈的将领。最终佩佩利亚耶夫被改判十年监禁,而斯特罗德则在后来因为对待白军残部的心慈手软而受到指控,虽然当时没有受到处罚,但在1937 年他遭到逮捕,被控为托洛茨基分子而遭处决。随之,早已刑满释放的佩佩利亚耶夫也被逮捕枪决。

这部小说是以一种还原历史现场的手法写成的,当一个民族国家的内战发生之后,原来处于相对稳定的一体化状态的人,却要面临着新的艰难抉择。作家把人物置于这种复杂的历史条件之下,来探寻他们的生存方式的变化和心灵的痛苦熬煎,试图在这种两难的境地之中找到一种为当代人生存提供借鉴的伦理规则。许多评论都注意到小说中两个主人公的死亡所反映的那个特殊年代的残酷性,但实际上,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的根本目的不是回望那个具体的历史场景,而是在那个场景之中发现能代表那个时代的灵魂的人。因此,如前述斯捷帕尼扬说的,小说是要吸引读者去关注人的“精神实在”,关注人在“最高现实”中的心灵震荡。在这一意义上说,《冬天的道路》是一部向《静静的顿河》致敬的小说。佩佩利亚耶夫身上重现了葛利高里的境况,而斯特罗德身上则重现了本丘克的境况,虽然他们的现实结局不同,但其心灵体验却实现了一种两个时代的对接。

这部小说获得了2016 年“大书奖”的第一名。有意思的是,2007 年和2014 年“大书奖”第一名——乌利茨卡娅的《翻译家丹尼尔·施泰因》和普里列平的《修道院》,都属此类历史回望小说。乌利茨卡娅的小说描写了受到二战创伤的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人在战后发生的精神危机,小说最终揭示的仍然是某种理想的精神实在——走出仇恨,走向精神的最终和解。普里列平的小说则描写了20 世纪20 年代发生在俄国著名的苦修圣地索洛维基岛上的故事,记述了数十个人物和家庭在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开始时期所经历的风云变幻、苦乐悲欣,并提出生活的苦难到底是谁造成的问题。由此可见,此类历史叙事作品在当今俄罗斯文坛具有广泛的影响力。

除了此类历史反思小说,更多的作品涉及对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现实社会的变化对人的生存及心灵的影响。如尤里·波利亚科夫的《无望的逃离》(1999,直译为《我曾预谋逃离》),小说描写主人公巴什马科夫一生中对家庭的三次逃离,而这个过程都具有明确的时代标志。第一次是在“16 年前”,当时他在“红色无产阶级团委”工作,这一个标志性名称就把事件迅速定位于勃列日涅夫时代。但显然,在那个时代要想逃出任何秩序都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两次逃离尝试都失败了。而小说集中描写的第三次逃离就发生在苏联解体后的社会转型时期,小说中不断闪现出这个时代的标志性事物,如自动取款机、炸薯片包装袋和随处可见的英文提示。在这种背景下,“当改革和煦的春风吹起,那些受到旧体制迫害的热爱自由的人们都晃动着触须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于是,巴什马科夫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他开始了再次逃离的策划。但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不过这次失败不是因为组织不允许,而是社会转型对人造成的“逃离”与“固守”的悖谬机制。时代的变革来了,使每个人静如枯井的心开始复苏,但这种复苏伴随着致命的盲目性,因为转型必然带来相对的“混沌”状态,所以逃离在逃离者发现并无明确逃离目标的时候产生了无望的终止。如前所述,现实主义文学不是仅仅再现某种具体事件与情境,而是在这个情境之中找到具有“典型”意义的问题。而《无望的逃离》正是以巴什马科夫的遭际为读者概括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困境。

新时期的现实主义文学在手法上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对时间性的恢复。后现代主义的空间化实验带给人们的是一种审美“震惊”,对时间性的消解带给人的是一种解构的快感,由秩序所操纵的因果关系被打断了,人获得了空前的自由。然而,无序的自由最后的结果是意义的逃逸,而审美如果不伴随着意义的生成则会变成肉身的享乐,而失去其固有的魅力。所以,对时间性的恢复必然成为文学的永恒追求。在上述历史小说中时间的意义自不必说,作品对历史回望的目的就是对时间的上升意义的肯定,即历史需要进化,而这种进化应体现在人对完美心灵状态的复归与认同。这种文学意义诉求体现在小说的手法上则是故事时间的有序化和事件的明确因果关系。如《冬天的道路》,从佩佩利亚耶夫1910 年步兵学校毕业到他1938 年1 月14 日被枪决,其故事发展几乎体现为笔记体般的准确,而人物的生活与心理变化都与历史的具体事件相关联。正因为这样,小说才能给予读者以艺术的高度真实感,作者所要揭示的精神实在也才能成为真正吸引读者的核心要素。

实际上,在俄罗斯的所谓后现代主义文学中,时间性叙事也并未缺席,只不过它可能被整体的解构叙事所遮蔽。如索罗金的小说《冰》(2002),因为它不像《蓝油脂》那样将后现代主义叙事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在中国很少有人关注它,而它在俄国拥有广泛的读者群。《冰》讲述的仍然是怪诞的寓言故事,一个名为“兄弟会”的组织在通古斯陨石坠落点发现了一种蓝眼金发的冰人,他们敲开这些冰人的胸膛,冰人便复活了,可以用心脏来说话;此后,这些冰人便到处寻找自己的同类,以摆脱兄弟会的控制。在小说中,兄弟会的人是普通的肉身之人,但他们的心却在出生之后便已死去,而冰人虽然身为寒冰,却有着复活的心灵。小说的隐喻十分明显。尤其是在具体的叙事上,一反索罗金风格,它更为严肃、顺畅,具有现实主义文学的悲伤与乐观。而从情节安排上看,则像电影剧本:首先是兄弟会的人发现冰人,使其复活,接下来就是冰人的“市长”策划并实施寻找其他冰人的一系列场景,其中是持续不断的行动,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地引起下一个动作的发生。这种讲故事的方式自然让人想起现实主义小说的“有序”叙事。

三 现实主义命题的复现

当我们习惯于把俄罗斯近三十年来的时代称为“后苏联”时代的时候,已经意味着它与苏联时代的联系。尽管后现代主义文学也以不同形式对作为历史的苏联加以解构性书写,但意义的形成方式却是散乱的。因此,当代的现实主义倾向文学就肩负起了严肃的反思责任,它的方式就是对旧的艺术命题的重构。批评家兼作家米哈伊尔·格鲁布科夫提出“新复古主义”(неоархаика)的概念,认为俄罗斯当代文学的一个趋势是,“在揭示俄罗斯生活的某些古已有之的属性的同时,对未来加以模拟”。也就是说,从俄罗斯的传统文学中抽取某些共时性命题,将其置于现实社会的生活中,发现这种命题的永恒性质,从而为人类的发展提供一种连续性镜像。

在这种“新复古主义”运动中,也许波里亚科夫是最为抢眼的一位作家。他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步入文坛,而以《无望的逃离》名声大振,甚至有人将其称为“最年轻的经典作家”,并在此后的20年间一直是俄罗斯文坛的热门作家,他所凭借的却是与索罗金相反的现实叙事。如有论者所说的,他的小说让人看到了我们真实的生活。所谓真实的生活,并非一味地以解构的手段处理现实,而是在复杂的生活中发现最能代表生存本质的命题。《无望的逃离》揭示的是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的当下处境,有人称巴什马科夫是后苏联时期的“多余人”,只不过他身上的“多余性”是“帝国”解体后的“混沌”境况的产物。而《变革时期的爱情》(2015)仍然延续了波里亚科夫对知识分子命题的思考。如果说《无望的逃离》中的巴什马科夫是一个逃离者,那么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盖纳·斯克里亚京就是一个当代的杜洛阿(莫泊桑《漂亮的朋友》的主人公)。他出身工人家庭,后来念了某所大学著名的新闻系而步入新闻界。他从大学时代即学会如何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为了加入某个同道组织“骑士团”而出卖同学,而在进入媒体之后又为了自己的利益写文章诋毁政治对手,甚至拿生活中的爱情做交易,抛弃了深爱着他的恋人,与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结婚,目的就是投靠报纸主编,然后伺机取而代之。他成功了,但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去——只在报纸第六版边缝处有一则讣告。

《变革时期的爱情》生动再现了变革时期人们价值观发生混乱的情景,提出了福音书中曾经道出的一个命题:“人就是赚得全世界,但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而如果一个知识分子从逃离的路上返回来加入面目可憎的逐利大军,那么这个时代变革的意义又在何处呢?或许对盖纳·斯克里亚京这类人物的理解,可以与另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瓦尔拉莫夫的新作《我的宝贝帕维尔》(2018)中的主人公相对照。小说以白描化的手法描写了20 世纪80 年代苏联大学生的心理状态,小说主人公帕维尔·涅波米卢耶夫在远离首都的封闭小镇上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由此形成了单纯的对组织的信任,如果一切不发生改变的话,这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生活状态。但当他进入莫斯科大学读书之后,发现这个世界正在变化,他在高年级同学的“教诲”之下,眼光变了,而在这种眼光之下,以前熟悉的乡下生活以及都市的陌生生活都使他陷入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但小说并没有把笔触伸入苏联解体的严酷现实,而是停留在了那个“纯真”年代的终结之处,而帕维尔最终也坚信,无论如何,他不会背叛自己的理想。但问题是,假如这种理想遭遇盖纳·斯克里亚京的境况,帕维尔会不会同样选择斯克里亚京的道路?

所谓“新复古主义”写作,还包括一种对旧题材的“重写”。当然,所有写作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重写,只是在新时期的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品中,旧的事件被置于新的历史条件之下来审视。如马卡宁的《地下人,或当代英雄》(1998),便继承了俄罗斯经典作品中对危机状态下人的书写传统,从题目上也可以看出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莱蒙托夫的“重写”意图。不过,他笔下的地下人和当代英雄,都是处在1991 年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而在这个时间点上发生变化的不只是小说主人公,而是整个社会,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莱蒙托夫描写的是个体的精神危机,那么马卡宁描写的就是整个社会的精神危机。小说不仅描写了主人公彼得罗维奇的失意潦倒和心理变化,而且更多地借助于他的眼睛来描摹这个正在发生衰败的社会,以此来警醒世人如何在这种境况之下守护那个真正的“自我”。

获得2016 年“大书奖”的罗曼·先钦的小说《泄洪区》(2015)被普遍认为是向拉斯普京的《告别马焦拉》(1976)致敬的作品。拉斯普京的小说总体上是居于俄罗斯“土壤派”书写传统的链条之上,其所表达的是人对作为一种美好生活象征的故土的依恋以及对未来的新生活的期盼,整体风格上仍带有理想化色彩。而先钦的小说则更多描写时代的断裂对人的生存及心灵产生的影响,侧重于展现某种衰败的景象和心灵的危机。拉斯普京的告别还伴随着新的希望,而先钦笔下的“告别”则含着绝望的敌意。《告别马焦拉》中的老太太达丽娅活着告别了自己的家乡,而《泄洪区》中的娜塔丽娅则在小说开头就迎来了她的死亡;《告别马焦拉》中的农民最终迁往了国家为他们造好的新居,而《泄洪区》中的农民被以暴力拆迁的方式驱离故土,并且小说还以这些人迁居到城内的狭仄楼房寓意着生活的隔绝。这一切都展现出新时期现实主义小说更沉重的思考,即新时代的俄罗斯人将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果祖地的坚守变为不可能,那么,新的生活将如何重建?这不仅是俄罗斯当代的现实主义文学所要做出回答的问题,而且是所有俄罗斯人民面临的一个严峻的问题。

四 现实社会呼唤现实主义

如前所述,引发俄罗斯当代文学多元化态势的直接原因是苏联解体前后的社会动荡,传统的价值观衰微,人的稳定的身份感遭遇危机。这种现象导致文学进入到一种类似西方的后现代状态,开始思考抽象的人的存在问题。但是,这类文学形态并不能缓解和替代人们对现实困境的焦虑,所以,文学还必然转向对现实事件的关注与书写,从而给现实主义文学营造出更多的空间。如评论家克罗托娜所说的:“现实主义方法是最适合分析社会问题的创作方法。作家要想研究社会,分析社会问题,必然要运用现实主义的艺术体系。”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社会问题,那么,苏联解体所带来的社会问题是什么?或者说,文学所关注的是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人的存在问题,那么,苏联解体对人的存在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说,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体制变革带来的生活方式上的变化,而且本质上体现为每一个人的身份重塑问题。

尤里·佩特凯维奇的短篇小说《一块巧克力》(2004),在风格上可以被理解为向契诃夫致敬的作品,但不同的是,契诃夫关注的是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的末世庸俗化问题,而佩特凯维奇关注的是20 世纪和21 世纪之交俄罗斯人的身份困境问题。这篇只有几千字的小说实际上是一篇寓言:主人公——离退休职工库兹金因为在苏联解体后没有办理身份证而无法领取退休金,从而陷于生存的困境,令他更为痛苦的是他已经无法融入社会,成为在这个特殊时代被遗弃的人。小说的关键情节暗示了这一点:他想要安慰邻家过生日的残疾小姑娘,向自己的孙子孙女借了一块巧克力,却落到了不断被“追债”的地步,因为他没有钱偿还这一小块巧克力。虽然最后他的身份证终于托人办好了,但他没有等到拿到自己的退休金便死去了。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桩类似契诃夫笔下“小公务员之死”的个案,但它却映射出俄罗斯转型时代每个人的精神困境都是库兹金事件的不同形态:当你失去了内心世界的身份本质,即使你拥有了一张身份证,也未必能够获得生存的意义在场感。

身份危机的另一种表现是家园感的丧失。本质离场本来是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作为现代主义先驱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就宣称:“我觉得我总是在我不在的地方才好,这个搬家的问题,我不断地和我的心灵讨论着。”而这个命题在20 世纪和21 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文学中获得了新的回应。逃离,成为这个曾以圣愚文化著称的民族在转型时期的生命选择。瓦尔拉莫夫是当代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他在苏联解体后的一系列作品的基本命题就是逃离社会,这也是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乌托邦倾向的现代演绎。他获得1995 年首届“反布克奖”的中篇小说《新生》,首先表达的就是对从社会逃进家庭及个人生命空间的思考。男女主人公结婚12 年,遭遇了各种变故,尤其是苏联解体带来的社会动荡,面临着无法安身立命的危机状态,但是突然将至的孩子却改变了这一切。这个晚来的新生命来得如此鲜活、生动,以至社会上的一切喧嚣对他们都变得不重要了。“国家的命运,民主的命运,他都不屑一顾了,让这一切都滚到九霄云外去吧,就让暴君或者外国占领者来吧,他连手指头也不会动一动,因为他现在的生命是孩子所需要的。”如果说波里亚科夫描写的是“无望的逃离”,那么在瓦尔拉莫夫这里,他以正面的描写诠释了波里亚科夫的一句话:“家庭——这才是真正的挪亚方舟,只有它才能帮助人们战胜地缘政治的风暴和浩劫。”小说对两个主人公只是以“女人”“男人”命名,隐含了作者在这两个人身上所寄寓的普遍意义。这也是瓦尔拉莫夫的习惯做法,他接下来的作品《乡间的房子》(1997)也是如此,只不过在这部小说中,他的现实主义乌托邦叙事已经带有了反讽的色彩。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在都市生活中失去了存在感,于是在沃热加乡下买了房子,一开始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冒名者,一个过客,非法闯入了别人的土地并侵占了别人的财产”。可渐渐地,乡下那些人的做派感染了他,因为那是些拒绝与社会合作的人,他们既不怀念解体前的苏联时代,也不接受解体后的社会改革,有的人甚至因为打猎要申请证件而放弃了祖先们世代习惯的生活方式。然而,当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再次感受到了“身在别处”的悖谬。一方面,他的都市人身份与当地人在本质上无法相融;另一方面,这片远离都市的乡间也在蜕变,年轻人逃走,而城里的商人却带着外国人不断前来搜刮廉价的资源。在这样的背景下,与其说这个乡间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不如说它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走向死亡”。但沃热湖及周边的乡间生活却是瓦尔拉莫夫挥之不去的梦想,这个题材在他2002 年发表的一组短篇小说《帕德切瓦雷》中又一次被书写。还是那个本来居住在莫斯科的“我”,继续在沃热加地区的乡间、林中、湖畔寻找灵魂的家园,那里看上去荒蛮,但却可以使在都市生活中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作家并没回避他对乡间生活被侵蚀的担忧,但无论如何,这却是他内心深处一个无法割舍的梦想。

对于如何解除现实社会危机,经典的俄罗斯文学的立场一直是走向上帝,即在每个人的心中建立起超越世俗纷扰的天国。当代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书写也在延续这一传统。

老作家邦达列夫1999 年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百慕大三角》,这是一部直接描写苏联解体对俄罗斯社会产生影响的作品。小说以近乎纪实的手法描写了自1993 年10 月至1996 年10 月之间苏联解体后这段时期发生在莫斯科的一系列事件,“百慕大三角”是小说对危机重重的现实社会的形容。小说主人公老画家杰米多夫对现实始终持激烈的抨击态度,但是,他的这种态度与其说是要改变现实,不如说是为了完成自己内心的使命,或者说,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问心无愧。小说写到一个情节,在杰米多夫临去世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在骏马之上,在庄严的教堂钟声中与已经去世的、年轻时代的妻子相逢。醒来之后他说:“我不喜欢幸福的梦,在这些梦中仿佛有人召唤你去神赐的乐土……这是老年人的梦。”而实际上,这个梦恰恰象征着他临终前平静和幸福的心态,死亡成了他摆脱现实丑恶的理想途径。

而作为“乡村散文”后期代表作家的克鲁平在苏联解体的同时就发表了中篇小说《别了,俄罗斯,让我们在天堂相逢》。小说以两位老人对话的形式展现了处在历史转折点上的俄罗斯人的内心矛盾,也可以说,小说的主题是19 世纪斯拉夫派与西欧派论争的新时代变体。作品中,科斯嘉的立场是愤世嫉俗、满怀悲情,而“我”在乱世之中看到的是更多的希望和光明;科斯嘉像19 世纪的激进主义者一样,主张通过流血来实现社会的正义,声称:“我们需要一场战争,需要!没有战争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也担忧俄罗斯像当年的罗马和希腊那样败落,但明确表示末世的拯救绝不能寄希望于战争,而要坚信:“东正教能够拯救俄罗斯。”

克鲁平这种新时代斯拉夫主义立场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显然是一种虚幻的说教。马克·利波维茨基就认为,这些“乡村写手”走的是一条“绕过现代主义而返回19 世纪现实主义”的路子,但却是失败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所描绘的现实画面与他们所迷恋的神话景象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不过,文学——无论是现代主义文学还是现实主义文学——其使命只是揭示人类生存的悖谬性,并以某种乌托邦精神激励人类生存的勇气。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素有东正教文化传统的俄罗斯文学,在社会转型的今天,这种重构人间天国的叙事仍然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