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克思的三次“回归”:德里达、齐泽克和巴迪欧

2021-11-11 22:13阿吉兹阿罕默德AijazAhmad刘骏
文学与文化 2021年2期

阿吉兹·阿罕默德(Aijaz Ahmad)著 刘骏 译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是阿吉兹·阿罕默德对包括德里达、齐泽克和巴迪欧在内的激进左翼思想家所做的分析和评论。这些激进左翼思想家代表着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化传统,他们与阿罕默德一致的是对身份政治的批评,不同的是他们放弃了阶级视角而选择了一种激进主观的思想革命。

你们这次迈克尔·斯普林克(Michael Sprinker)纪念讲座的盛情邀请,对我个人来说是个巨大的荣誉。迈克尔是我在南亚次大陆之外最亲密的三个朋友之一,所以对我来说,参与这次讲座是悲欣交集的,并且把它视为自己的特权。

我要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用“对马克思的三次特别回归”作为纪念迈克尔的讲座题目。最主要的理由是我想直接切进他最关键的几个兴趣点。他教授文学和文学理论,但哲学始终是他的最爱,这包括了最广泛意义上的大陆哲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我将谈论的几个文本指示着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经过多次排列后所到达的境地。在他的理论类别中,迈克尔既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也是一个哲学的现实主义者,但他又是一个比我程度激烈的阿尔都塞的推崇者。在他的一本与同事安·卡普兰合编的书中,收录了他们和德里达关于阿尔都塞的大量访谈。德里达和巴迪欧是非常不同的哲学家,但他们都离不开阿尔都塞。

迈克尔最新完成的一本书,也是在他去世那年出版的,是对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的一个专论集,我们许多人的文章在其中都有收录。迈克尔上一次拜访我时展示给我的论文草稿,在他死后才得以发表。《深渊大酒店》(“深渊大酒店”是卢卡契在《小说理论》中用以批判阿多诺等人而创造出来的)是他对批判理论的大师,特别是阿多诺和本雅明的政治承诺所做的最后评价。德里达、齐泽克和巴迪欧在某些方面就是这些特别传统的继承人。在这些例如德里达和巴迪欧等哲学家那里找到的“末世论”“事件”和“承诺”,毫无疑问同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上所表达的浪漫弥赛亚主义有关。在上面我提到的迈克尔的文章中,他也对此做出了十分机敏的评论。简单来说,这些是迈克尔本人抱有极大兴趣的智识结构,而这篇讲稿或许可被视为《深渊大酒店》的扩展版。

除此以外,我所要讨论的几位思想者是除了哈贝马斯以外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四位哲学家中的三位。因此,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提出来:为何在过去二十年,更明确地说是在苏联解体之后,这些有强大影响力的哲学家开始鼓吹不同形式的回归。在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导论中,该书编辑评论道,这些发起此项工程的人“探寻的是苏联解体所引发的全球危机给那些前卫学者所带来的影响”。“前卫”一词我觉得用得十分合适。巴迪欧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政治舞台上十分活跃,现在还同一些政治边缘组织保持联系。齐泽克在学生时期就涉足斯洛文尼亚的政党工作。其他哲学家则很难在总体上被认为是政治活跃分子,特别是同社会主义和苏联遗产相联系的政治。这三位哲学家创作了大量的作品,齐泽克十年内就出版了超过40 本书,德里达和巴迪欧则毫无疑问在历史哲学中占据着权威的位置。但是这些作品从来与我们认为的历史唯物主义甚至马克思主义哲学无关。那么为什么他们要坚持这些方面的回归:巴黎公社是现代历史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马克思是有着无法超越的视角的思想家,1917 年的列宁……这些回归同时又伴随着对帝国主义全球化的无条件谴责。

在进入实质性的讨论之前,我想做出以下两个声明:首先,我不会考虑这些哲学家所涉及的哲学矩阵,而只是关注那些直接涉及马克思和共产主义的文本。我已经提到了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这基于他2003 年4 月在加州向数以千计的听众所做的连续两晚的讲座。按时间来记,这一系列文本最终结束于文论集《共产主义理念》。这部论文集的导论开始于巴迪欧,结语终于齐泽克。它本身是齐泽克2009 年在伦敦组织的一次汇聚欧洲一些顶尖左翼思想家会议的论文集,这次会议有超过千人参加。在这两次会议之间,还有巴迪欧的专著《共产主义假设》和齐泽克在2002 年自己出版的《1917 年列宁文集》上的两篇文章。

我的第二个声明,是接下来会对这几个思想家和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做出批判,但必须从一开始就说明,这些作品同20 世纪60 年代在欧美高等学术文化下被“驯化”的马克思是有区别的。在那里,马克思似乎是继承柏拉图和黑格尔的另一个具有辩证思维的哲学家,或者说是掌握一套强大的经济衰落和危机理论的神秘经济学家。这种与时髦和被认可的马克思的区分在德里达那里还不很明显,但在齐泽克和巴迪欧那里却被略显粗暴地表达出来。他们坚持马克思而且是那种革命的马克思;除了马克思,他们还认可革命导师列宁。我必须说,文本的有效性和其所处语境有很大的关联。如果他们的论据来自如《每月评论》,那么这些哲学家所论述的内容在马克思主义左派之外就不会掀起什么波澜。但如果干预是来自前卫哲学界关键的几位人物,那么他们的写作将会在欧美学术圈高度流行和拥有影响力,足以打破人文学科领域的平静。有了以上声明,让我们转入那些既有创见性又充满问题的文本。

我首先谈论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这是我所掌握的最早的文本。我们先回忆那个时刻。那一年是1993 年,欧洲共产主义刚刚在华约国家覆灭不久。全球的左派都陷入沉寂和困惑之中。资本主义西方正手握着一个世纪都未见到的巨大胜利。在这期间,德里达作为可能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哲学家和人文学科的殿堂级人物,于4 月23 日在南加州的一个大学做了一个声明。让我们读一下他的声明:

然而,当我谨记这一点且求助于每个普通名词时,我想起正是一位共产党人本身,一位作为共产主义者的共产党人在几天以前,即4 月10 日被惨遭杀害。他就是克里斯·哈尼……因为就在此时,他已经决定再次献身于一个处于少数和充满矛盾的政党——共产党,并放弃了在非洲人国民大会中的高级职务,而且也放弃了将来的某一天在一个摆脱了种族隔离政策的国家他有可能会担任的任何官方的政治甚或政府的职务。

请允许我向克里斯·哈尼致以深切的怀念,并把此次讲座敬献给他。

实际上“共产党人”这一词出现了四次,并且其中三次是以印刷体的形式出现。这是一次十分明显的隶属(affiliation)行为,在“共产党人”被西方高雅文化视为污泥时却重拾其荣光。这一段措辞“他已经决定再次献身于一个处于少数和充满矛盾的政党——共产党”引起了我的兴趣。克里斯·哈尼因为他做出的这个决定而被人崇拜。我们很多人都清楚身处这种共产主义实践的矛盾和痛苦,但是德里达呢?他的青年生活中周边都是共产主义导师和同伴,他却抱怨自己生活孤独,因为他的个人信念并不在此。有人会问,如果他的生命和信念始终与共产主义史保持差异,为什么他要为克里斯·哈尼这样一个几乎完全处于自己对立面的共产主义者对共产主义政党的奉献致辞呢?我认为,他这一举措是对资本主义胜利下所感受的巨大挫败和困惑的一种回应。他与克里斯·哈尼的同心同德是自己深受马克思影响的证明,他也不想被归入那群不理智的反共产主义者之中。这些可以在他的副标题中一见端倪——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什么债务、对谁的债务和哀悼什么,将会是些很有趣的问题。

如果是对马克思的债务,他对马克思的一些文本的解读(包括《德意志意识形态》《十八世纪路易斯·波拿巴的雾月革命》和《共产党宣言》)是带有一些文本批评阐释训练的乐趣,这证实了我认为解构主义作为一种文本阐释本质上只是美国新批评的一个发展。例如,他经常捕捉和误读马克思文本里充斥的鬼魂和幽灵形象以及各种形而上的认知。他对马克思的哲学批评,似乎是马克思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为了做出这种责难,德里达成为海德格尔的信徒。德里达认为,唯物主义作为唯心主义的对立面依然存在于形而上学的领域,他想要恢复的马克思主义就具有这种超越性,是在无止境历史下的无止境存在,而不是历史的内在设计。德里达认为,按照马克思的想法,当下不仅被过去同时也被未来的不确定性所缠绕。这符合《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即在1847 年到1848 年,共产主义作为“幽灵”不仅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未来。如果从黑格尔神学的角度理解这种幽灵,你就能理解第二国际的意识形态,革命是无法避免的,共产主义作为历史终结的确定性、作为生产方式的最终表现形式已经被提前确定了。而德里达想要解读马克思写作中的形而上语言,这些写作里的鬼魂、幽灵、巫术和咒语都表达着极端不确定性的观念。从本体论剥离而恢复“承诺”这一概念,需要无限的劳动来达成德里达所谓的“国际友谊”。阶级斗争在任何情况中都不在德里达解读马克思的计划里。

这已经足够清晰。但是一旦涉及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部分,德里达的解读就过于碎片化和隐喻性。这可能是因为德里达做哲学的特别方式:与这个学科的生产命题和公理不同的是,德里达摒除了一切命题而只会在最后写出一个意义重大的句子,所以很大程度上要通过推测理解他的意思。

德里达论述了马克思写作中的一些主题,由于时间缘故我会忽略掉。但我想简单地谈一下商品拜物教。德里达把它引往一个有趣的方向。他仔细阅读过马克思的语言运用,提出了几个会令哲学家、文化理论家而非经济学家感兴趣的问题。他注意到,不管何时讨论马克思主义所谓的各种意识形态,马克思都会运用一些宗教想象和不可知论去解释,似乎意识形态是以宗教信仰的形式发挥作用,商品的世界充满了仪式的魔力,于是信仰结构就具有了宗教的品质而不需要信仰一个特定的宗教。这违背了马克思主义认为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异化形式表现为宗教性,而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异化表现为经济性的命题。德里达认为这种对异化的分期太简单了,如果商品拜物教的感觉结构是那种偶像崇拜,那么就不能说经济替代宗教作为感觉结构。在相关的论述中,德里达认为马克思对宗教的经典论述“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深受费尔巴哈的影响,宗教问题在马克思主义那也被理论化了。德里达似乎想提出一个不同的问题:没有这种宗教式感觉的世界会是什么样?马克思主义又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审视和反思同德里达所鼓吹的“虚弱的弥撒亚主义”有关。

到底什么是“虚弱的弥撒亚主义”呢?在宗教术语里,强硬的弥撒亚主义确信弥撒亚会到来并拯救这个世界。在政治术语里,同第二国际相联系,就可以被解释成由于资本主义的矛盾,社会主义革命不可避免,正确的党的路线会让它来得更快些。换句话说,不管我们被击败得多惨烈,历史总是在我们这一边而革命终会到来。葛兰西称这种对革命的盲目信仰为“革命宿命主义”。德里达的观点是,这种“革命宿命主义”在马克思的写作中可以被解读为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革命就在眼前。德里达在苏联解体后和本雅明在法西斯主义高涨的时候都强调革命的前景无比暗淡。“虚弱的弥撒亚主义”就是在非革命时代对希望的一种保存,不放弃你所希望的正在下一个转角处等待你的信念。这就是德里达的“承诺”和巴迪欧的“事件”所要表述的。

虽然巴迪欧和齐泽克在很多问题上具有共识,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哲学家。巴迪欧和德里达一样更多地处在欧洲哲学的传统之列,这同齐泽克所表现出的狂热的戏剧性大为不同。我认为,齐泽克重提和称赞列宁更多是为了移植他,而巴迪欧坚持着对马克思、共产主义的政治忠贞。

说了这些,让我们看看齐泽克对列宁反思的核心部分。这主要是由他对列宁1917 年写作的选集《等在门口的革命》所作长段的编后记和名为“共产主义的理念”的会议论文集里的最后一篇论文组成。齐泽克所强调的是列宁大胆地发现新的革命计划的能力和面对巨大危机时精准的革命路线。就像他说的:“我们要找回的列宁是存在着的列宁。列宁的基本经历是被卷入正在形成的巨大灾难里面,那些过往的调节被证明是无用的,所以他被强迫改造成马克思主义。”齐泽克强调了三次这样的危机时刻:1914 年德国社会民主党投票同意开战,1917 年2 月推翻君主制后对革命果实的稳固,以及最后欧洲革命的失败和多国部队对苏维埃政府的干涉。当时布尔什维克政府还在娘胎之中。

德国社会民主党大部分成员包括考茨基派别转向德国民族沙文主义,对于列宁来说是一个创伤性体验,起初他是无法相信的。从这个震惊中恢复过来,列宁的反应却是同第二国际合法斗争策略的历史性决裂。齐泽克认为,没有对这个创伤的超越,就没有把日常危机转变为革命危机的对革命的再定义;没有在欧洲革命之外的俄国革命的准备,也就没有《国家与革命》这一对马克思关于巴黎公社写作的重写和政党掌握权力之后更自由论的版本。1917 年10 月,他对这一版本信心十足,甚至说“我们只要十个人而不是2000 万人就能让国家机器运转”,换句话说,就是巴黎公社在更大范围内的复制品。这当然是天方夜谭。

第二次概念突破发生在1917 年二月革命之后。罗曼诺夫王朝覆灭,彼得格勒苏维埃和临时政府成立了。在签署那个被称为向社会主义革命无缝衔接的《四月提纲》时,列宁不仅同第二国际割断了联系,而且也把自己放在党的对立面。《真理报》同党分离,甚至克鲁普斯卡娅(列宁的夫人)都认为“我恐怕列宁已经疯了”。

第三个时刻出现在齐泽克《共产主义的理念》的总结文章——《如何在开端开始》。他引用了列宁1922 年写的一篇小文章,那是在赢得内战后各方都反对新经济政策之际,题目为《论攀登一个高山》。列宁坚持为了应对极难的挑战要保持“从开端开始”的灵活性。

在引用这些话之后,齐泽克称列宁为“处于永恒开始的哲学家”。他说:“革命的过程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是重复的运动,不停地重复开始的运动,而且必须从开端开始。也就是说,不要从20 世纪革命的基础上继续,而是在一条不同的道路上寻找一个新的起点。”这阐明了齐泽克所谓的真正的任务是重复列宁而不是运用他。如果列宁主义就是解决具体情形下的具体问题,那么我们必须承认,21 世纪的问题与列宁时代大为不同,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复制他。我们要再一次追寻21 世纪的社会主义应该如何,然后像1917 年的列宁一样无所畏惧地发明一种新的策略。这个论证是无懈可击的。

齐泽克文章中其他令人感兴趣的论述我就不在此赘述了。让我们转向他的文本中更成问题的那一部分。首先,他拒绝承认公平为他所谓的“伦理社会主义”的幽灵的首要原则。这就很古怪了。过去只有那些坚持马克思主义与伦理学相脱离的人才会强调马克思主义是一门科学。齐泽克绝不是这种科学性的辩护者。他拒绝“伦理社会主义”是和他拒绝公平性为共产主义政治的准则相联系的。他认为共产主义政治应该摆脱阶级对抗问题而聚焦于真实的对抗。他进一步论证道:“人们应该维持对一系列产生共产主义需求的社会对抗的确认,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是一个理念,而是对真实社会对抗所做出的回应性运动。”

目前的论述还不错。但是他接下来说:

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包含足够强大的对抗能阻止它无限地再生产吗?有以下四种对抗存在:生态危机的渐渐逼近,所谓IP 这样不合宜的私人财产,新科技发展带来的社会伦理后果,以及新形式的种族隔离(防护墙和贫民窟)。

你会注意到阶级斗争不再是能阻止全球资本主义无限再生产的社会对抗,并且IP 被视为不合宜的私人财产。他接下来又确认了斗争的三个舞台——文化的、内在的和外在的平民,并观察到“这三重对于我们存在的威胁让我们都成为无产阶级,我们都成为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里提出的‘无实体性的主体性’”。他接下来总结说:“正是对于共享的指称给了共产主义复兴以合法性……因此新的解放政治不再是特定社会推动行为而是各种推动的爆炸式结合。”

他所指出的三种平民确实是21 世纪社会主义计划必不可少的部分,但是“共产主义”这个词却被剥夺了历史意涵和激进性,这意味着一个民主派也会欣然加入齐泽克对这三种平民的维护。我们依然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在世界范围内依靠阶级两极分化来推动资本主义发展,并导致了核心国家内数以百万人的无产阶级化。因此,齐泽克的这种“我们都变成了无产阶级”的论调是不合时宜的。让我们挑明了说,这不是齐泽克在它的写作中忽略了社会阶级。20 年里他写了40 本书,这是如此厚重的工作,他不会错过任何事情。我想说的是,阶级问题的中心性正在它最需要而且所属于的地方丢失了:就是在讨论列宁和共产主义的时候。没有这种中心性,就不存在列宁。

齐泽克的论文《如何从开端开始》是《共产主义的理念》的最后一篇文章,巴迪欧在其中有一篇同名文章,并再次出现在其专著《共产主义假设》之中。巴迪欧使用资本代议制称谓我们常说的自由民主体制,他认为这种体制不是建立在对自由的承诺而是建立在自由或新自由资本主义之上。正是在此基本背景下,资本主义暴行被掩盖在政治自由主义话语代表民主和人权的谎言之下。巴迪欧又使用民主物质主义称呼我们所说的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认为这种对商品或消费主义的总体性崇拜是资本代议制的固有过程,因为只有商品的魔法咒语才能对抗哲学上所谓的真实生活或者柏拉图所谓的理念。资本规则、选举剧院和对商品的物神崇拜必须被视为一个总体而非连续体,因为它们符合世界的逻辑并否定巴迪欧所提出的好的理念下历史的真正进程。

在巴迪欧丰富的论证之中,我只挑选几个主题讨论。他第一个谈论的问题是非革命时代革命理念的哲学正当性。革命就是好的理念实际展开的真正进程,因为它处于特别的接合处,所以它的成功或失败只能根据与可能性条件的关系来判断,而不是根据抽象的人权话语以及失败是因为错误这一没有哲学基础的前提,似乎我们生活在一个真理为王的时代。理念和人类历史一样久远,但它没有永恒的形式。继承形式出现在不同的接合处。我们这个时代好的理念就是共产主义。让我们引用几段来说明这些:

政治事实就是一个具体的时间序列,集体解放的新思维和新实践产生,存在并最终消失。可以举以下几个例子:1792 年到1794 的法国大革命,1927 年到1949 年的中国解放战争,1902 年到1917 年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任何一个事实过程都规定一个事实主体,一个无法被降为个人的主体……一个事实会对它之前的事实有追溯效果。而这就需要一个永恒事实的存在。大约两个世纪共产主义是解放或革命领域最重要的理念,它最好被理解为一种行动而非理念……一个理念总是确认新的事实的历史可能性。当一个可能变为不可能都是来自国家权力的减损,理念就永恒地确认这种减损。

这里有三个有趣的命题。第一个,政治事实对过去的事实有回溯效果,只有在马克思那里我们遇到黑格尔的意义,而巴黎公社的创造性阐明了马克思对政府问题的思考。简单来说,只有在新的事实产生的过程中我们才能了解旧的事实的意义。第二个,巴迪欧认为共产主义必须被理解为一种行动而非概念。换句话说,其不是一个未来的美好社会而是对当下不完美的事实承诺通过大众政治和无名人的胜利来推翻政府。这种构想来自一个笔记:“这个想法可以追溯至马克思的《1844 年经济学手稿》,他把无产阶级定义为普遍的人性,因为他们不具有资产阶级所定义下人的任何资产。”

接下来我们谈谈第三个命题:当一个可能变为不可能都是来自国家权力的减损,理念就永恒地确认这种减损。当我谈论巴迪欧事件理论的时候,我要回归这种可能变为不可能,而这来自国家权力的减损。巴迪欧指的是巴黎公社和马克思关于公社的写作以及他在《十八世纪路易斯·波拿巴的雾月革命》中关于政府的评论,还有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我们就处在马克思那句著名的声明之中:在共产主义诞生之前,“所有的革命都是完善这个机器而不是摧毁它”。在《国家与革命》和十月革命之际,巴迪欧认为“列宁小心翼翼地说革命后成问题的政府是一个政府覆灭后的政府,一个管理非政府的政府”,因为政府的功能被分发给数以千万人。但在布尔什维克掌权后,那种对抗政府的革命被证明是不可能的。

马克思在《十八世纪路易斯·波拿巴的雾月革命》中就预测到:“竞争领导权的政党们会把掌握政权作为战争的导火索。”他关于巴黎公社的长文细节充实。从哲学和总体来讲,苏联被自己的可能性打断,只有在后续事实的产生过程中收获意义和历史地位。总是未来赋予过去以意义。

在事件理论面前,革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亚种类。巴迪欧在他的理论作品中论述了很多,但其基本观点可以在《共产主义假设》中一探究竟:

我称事件为与平常体系和语言的断裂,因为它只出现在特定的场合……一个事件不是在一个情形下可能性的实现……一个事件是新的可能性的创造。它不只处于客观,可能性也处于可能的可能性之中……一个事件就是作为未来可能性的真实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