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蔚
余光中老先生曾说:“你是个独立的人,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除非你向世俗妥协。”漫漫人生路,每个人终将面临独自远行的那天,而当那一天来临,你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摒弃慌张和无措,是否拥有足够的信心前行?如果你此刻正茫然失措,那么不妨试着走进余光中先生的散文世界,体味何为“在生命里从容漫步的诗人,在时光中畅快漂泊的旅客”,相信你会感受到那温暖的文字间藏着的优雅情怀,以及那名为自由的灵魂散发的灼热温度。你也会慢慢明白:人生这趟旅途,我们要交到朋友,追逐梦想,找到信仰,寻到归宿。山长水阔,总会相逢。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听听这冷雨》这篇散文时日久远,但今日读之,仍然觉得是所读过的音乐性最强的作品之一。诗人为文,十分注意词语的音韵美,善用叠字叠句,“诗化”散文,别具一格,文字更显凝敛生动且富有韵律感。
文章抒写的是深深的思乡之情,这种乡情主要是通过对雨声的描写流淌出的,借冷雨抒情,将自己身处异乡、不能回故乡团聚的情绪娓娓倾诉。另一方面,这种乡情也表现在他在文中化用的诗词里面。“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这句基于李清照的《声声慢》,余光中化古求新,用细腻的笔触将文字间蕴含的缠绵悱恻的情意全然烘托出来。“雨”在他的笔下仿佛有了生命的质感。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趣,对中华文化的赞美与眷恋等等,都在被赋予生命的冷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雅致古音,幽幽乡情,诉不尽一句叹息。
余光中出生于南京,这座金陵古城有紫金山的绝美风光,有夫子庙的幽幽雅韵,有莫愁湖、雨花台、北极阁、月牙湖、栖霞山的难忘回忆,金陵城早已在他的生命中刻下深深的烙印。不承想,一朝命运变故,竟造成多年风雨漂泊,漫长的后半生,他辗转于四川、台湾等地,成家、立业。直到惊觉年华不再,才发现自己已离故乡越来越远,这一生,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此岸望彼岸,终是千里相隔,乡思难解。那个意气风发的金陵弟子终还是成了在岁月里叹息的江湖旅人。
人生这趟旅途常常命运难料,甚至有些遗憾一生都可能无法弥补。但事事都要向前看,遗憾既已无法避免,那为何不在嗟叹之余寻一份释然,毕竟人生之路总要继续走下去,数不尽的奇崛风光、妙人趣事还等待着我们去欣赏,去遇见。
余光中先生曾在《南半球的冬天》里记载了他漂泊岁月里访过的大大小小的城市,记载了行过的或宽或窄的巷口街道,记载了看过的既壮丽又威严的古城宫殿。异国他乡的街头,自然是陌生的,也是新奇的。
文章中有对自然的敬畏和反思:“以财富自满的人,在低头数钱之余,不妨举头遥望高洁的玉山,瞻仰那一座座、一簇簇的雄伟与神奇,清凉与肃静。那上面的世界,从热带雨林到寒带森林,从芒草到地衣,从孟宗竹到红桧到铁杉、云杉、冷杉,一直到风雪无阻的圆柏,在文明步步逼迫、自然节节败退的今日,已经是神所恩赐的最后宝库了……”“今日的游客上玉山,谦逊而能反省的,当会心怀感激,领悟宇宙之大是人人所同有,非一己所能私,品类之盛是人与万物所共荣,非人类所独享。人既自认为万物之灵,又好登高望远,就应该真正地高瞻远瞩,负起宇宙的责任,善待万物,善惜神恩,不能像败家子那样挥霍祖产,留一片荒芜与灾害给后人。”古人崇拜自然,敬畏自然神灵,一有灾祸,必定祈天降福,盼百岁无忧。但现代文明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物欲观念的侵蚀——毫无节制的“人定胜天”。自然的命运与人类社会的命运紧密勾连,“两相厮杀”致使人类与自然面临严峻的生存威胁。幸而近年来,人类保护自然的意识逐渐增强,才及时止损。国人所崇尚的“中庸之道”,放到人与自然这一层面,应该是敬畏自然以及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的智慧结合。生命孕育于自然,也归依自然。自然万物,有微小如蜉蝣鸣蜩,有静候如春花草木,生息之间皆遵从自然法令。对自然心存敬畏,方能行有所止。
余先生漫游至开普敦时曾感叹:“轻纱薄罗似的白云,原来在山头窥探的,此刻旺盛起来,纷纷从山后冉冉上升。大股的云潮从桌山和魔鬼峰的连肩凹处沸沸扬扬地汹涌而来。几分钟后,来势更猛,有如决堤一般。大举来犯的云阵,翻翻滚滚,一下子就淹没了整座桌山的平顶。”渺小的个人站在如此宏伟的自然奇观前,只感觉心中波涛激荡,留下难以言喻的震撼。
除去对自然的敬畏和惊叹,旅行中先生也记录下了自己对于宗教和民族信仰的独到思考:“我既非名正言顺的任何教徒,也非理直气壮的无神论者,对于他人敬神的场所却总有几分敬意;若是建筑壮丽,香火肃穆,而信徒又匍匐专注,仪式又隆重认真,就更添一番感动,往往更是感愧,愧此身仍在教化之外,并且羡慕他人的信仰有皈依,灵魂有寄托。”“梦里不知身是客,忙而又盲,一晌贪赶。你是旅客,短暂的也是永久的,血肉之身的也是形而上的。现在你终于不忙了,似乎可以想一想灵魂的问题,而且似乎会有答案,在蔷薇窗与白烛之间,交瓣错弧的圆穹之下。”观赏之余,作者对个体生存的自我探究令人深思。一场旅途,不只是要放松疲倦的身躯,更要让一路的芳草清香、让一路的繁花似锦、让一路的袅袅微风渐渐抚平生存奔波下给灵魂留下的疙瘩与褶皱。
哲学家培根说:“旅行补足少年的教育,增长老年的经验。”深入异乡,走走停停,不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而是用心去经历,用心去感悟,用心去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值得人敬畏,对世间万物多一份怜悯和爱护,心灵就会得到净化和慰藉。当精神世界足够丰盈时,物质世界的诱惑便会显得脆弱。这一路,山高水远,步履匆匆,遇三两知心人,于是不再孤单。或许你踏上这条长长的旅途是为了追寻梦想,那么也不妨放宽心走一走,心怀希望,满目星光,可能某一天柳暗花明处,你会找到答案。
余光中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见面,地点都是在南京。他曾笑谈:“一位是母亲,她生我时在南京,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只会哭闹;一位是妻子,我们第一次相逢也在南京。”
在1937年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刻,年仅9岁的余光中躲在母亲单薄的身影后面,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他曾回忆:“火光中,凹凸分明,阴影深深,庄严中透出狞怒的佛像。火光抖动,每次牵动眉间和鼻沟的黑影,于是他的下颌向母亲臂间陷得更深。1958年,母亲长期过度劳累而得病,同年7月4日故于台北,时年53岁。”
诗人为纪念母亲,写下感人至深的告白:“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这世上母子的缘分,都是自哭声中始,从哭声中灭。这两次忘情的哭声,便注定了母子二人今生今世血浓于水的牵绊。
“这世界从你走后,变得已不能指认,唯一不变的只有,对你永久的感恩。”亲人不可能陪伴我们一生一世,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既然终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生离死别,那么就珍惜幸福的时光,多陪伴、多相守,纵使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密密的细纹爬上她原本光滑的面庞,可她的笑容依旧是美丽且温柔的,干干净净的模样,能让你卸下属于成年人的所有戒备心,只想伏在她的膝上做回少时最依赖她的那个小孩。
余光中曾把他和妻子以及孩子们组成的家庭叫作“日不落家”,因为孩子们成家后四散在世界各地。他更亲切地称呼妻子为“袋鼠的妈妈”,称呼女儿们将来的丈夫为“四个假想敌”。只要关于家人,他的文字就显得格外柔软和幽默:“从前是四个女儿常在身边,顾之复之,出入腹之。我肌肤白皙,四女多得遗传,所以她们小时我戏呼之为‘一窝小白鼠’。在丹佛时,长途旅行,一窝小白鼠全在我家车上,坐满后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只篮里。我手握驾驶盘,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却也心满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热汤蒸腾,灯氛温馨,四只小白鼠加一只大白鼠加我这大老鼠围成一桌,一时六口张,美肴争入,妙语争出,叽叽喳喳喧成一片,鼠伦之乐莫过于此。”
余光中深爱妻子和孩子们,他对妻子写下的那句著名情话:“不要问我心里有没有你,我余光中都是你。”广为流传,与“四个假想敌”之间的“斗争”看似是一位平凡又顽皮的父亲耍的小心机,实则是对女儿们的不舍和爱护。
余老先生就这样在文章中用朴实却深情的文字描绘出了一生的故事。其实于所有人而言,漫漫人生几十载,大约就是这般。有别离,有重逢,悲欢之间,便勾勒出人生画卷。
最后,致人生路上独自远行的你:
再长的旅途也会把行人带回家来,靴底粘着远方的尘土,世界上的一切的桥,一切的路,无论是多少左转右弯,最后总是回到自己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