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新冷战化”趋势*

2021-11-11 20:41:42孙巧铃李欣洁
现代国际关系 2021年4期

宋 鹭 孙巧铃 李欣洁

[内容提要] 近年来,在中美关系急剧变动的背景下,美国智库更加重视对中国问题的研究,涉华研究的投入和成果都显著增长,在研究模式上更加注重内外部协调合作。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尤其是中美抗疫政策和成效差距凸显,上述美国智库涉华研究趋势加剧,美国智库对中国制度优势的惧怕和焦虑明显上升。因此,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议题更加集中,针对中国的内容和表达更趋负面,显示其对华认知态度和价值立场更具对抗性。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整体上朝着“新冷战化”的模式发展,激进的对抗意识还将持续,需要密切关注并积极应对。

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指出,中美两国应努力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然而,特朗普在任期间一直在推动美国政府放弃对华接触战略,美国两党和民众对华态度和认知也日趋负面。拜登政府上台伊始,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即发布报告——《更长的电报:走向新的美国对华政策》,美国战略界对华政策的“新冷战化”趋势似在加剧。作为美国政府的“外脑”,美国智库在政府决策和舆论导向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特朗普青睐的保守派智库部分学者更是直接参与了对华外交决策,自由派智库学者杰克·苏利文(Jake Sullivan)和库尔特·坎贝尔(Kurt M.Campbell)等人如今已成为拜登政府外交政策和对华政策的主要设计者。从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角度进行考察和分析,无疑有助于厘清美国社会各界对华态度和政府战略变化,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投入产出大幅增长

美国智库的涉华议题始终随着多种因素而调整,当全球性事件和影响中美关系的重大事件发生时,这种调整会更明显。特朗普在任期间,中美贸易战、新冠肺炎疫情以及美国大选等重大事件接连发生,美国智库对中国问题、中美关系以及相关地缘政治、经济形势的认识都有显著变化,涉华研究的投入力度和成果数量随之增加。

近年来,美国知名智库尤为关注涉华问题,重视美国政府对华战略转向对中美关系和国际局势的影响。2019年10月,亚洲协会会长陆克文就曾联合10 位有关国家重要政治人物呼吁中美停止贸易战。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总裁威廉·伯恩斯(William J.Burns)、新美国安全中心的首席执行官理查德·方丹(Richard Fontaine)等美国近百名专家学者联合署名发表公开信“拯救美国、中国和全世界的生命”,呼吁中美合作抗疫。美国智库如此频繁且大规模地就中美关系发声,在历史上并不常见。

由于智库领导者的重视,美国智库大幅增加了对中国相关研究的全方位投入。从研究经费看,智库明显倾向外交和国际治理研究领域、特别是中国及亚太地区局势。例如,2019 年,兰德公司研究经费中指定用于亚太政策研究中心的费用同比增长了66%,其中超过一半的经费用于支持新的研究项目和课题报告,以加强对中国的全面研究和宣传。布鲁金斯学会启动为期两年的“全球中国”(Global China)研究项目,围绕中国内政外交、战略竞争、中国与东亚、大国关系、科学技术、地区影响力、全球治理等七大主题发表了70 篇报告,制作了15期播客栏目,举办了8场线上线下会议,获得36万次的专题页面访问量。从研究人员看,智库涉华研究团队的规模日益扩大。一方面,随着中美关系变化导致大国关系和地区局势复杂化,很多智库原有其他区域研究方向也都加大了对中国问题的研究投入。如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除了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12 名常驻研究员聚焦于中国研究,以其副总裁方艾文(Evan A.Feigenbaum)为代表的其他研究人员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到中国问题研究之中,其中包括亚洲项目8 名资深研究员和俄罗斯中心、欧洲中心、印度和东南亚等项目的6名研究人员以及核项目、网络安全和地缘战略方面的多位专家。另一方面,很多智库通过“旋转门”机制聘任前政府官员和相关学者加入,专门研究中国问题。比如,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聘请了12名非常驻研究员,包括前助理国务卿柯庆生(Thomas J.Christensen)和董云裳(Susan Thornton)、美在台协会前主席卜睿哲(Richard C. Bush)等“中国通”。

在涉华研究中,美国智库更加注重内外部协调合作,比如发动战略界甚至全社会的对华政策大辩论,进而逐步形成新的对华共识。

第一,美国智库在内部提出新的研究项目,有意识地推动不同专业领域的“中国通”学者开展对话,促进智库不同研究中心和项目之间围绕中国问题的合作研究,以期对中国形成系统性的全面认知。比如,布鲁金斯学会的“全球中国(Global China)”研究项目聚集了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东亚政策研究中心、美国与欧洲中心、安全战略和科技中心等机构的50多名专家和学者,共同探讨中国崛起对美国和全球的影响,表明美国智库涉华研究逐步提升到更为全面、系统和更具战略价值的高度。

第二,美国不同智库之间,以及其与政府、国会、大学等外部机构之间围绕中国话题展开的互动更加频繁,与决策圈的联系更加紧密。比如,拜登政府的多名重要成员都来自知名智库,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Antony J.Blinken)曾是国际战略研究中心的国际安全专家;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总裁威廉·伯恩斯和新美国安全中心理事会主席库尔特·坎贝尔分别被委任为中情局局长和印太事务协调人;布鲁金斯学会中国战略计划主任杜如松(Rush Doshi)等11 名专家学者进入拜登国家安全和外交团队。美国智库内部及其与政府机构之间的互动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美国主流社会对华战略认知的合流。

第三,美国智库更加重视与欧洲、亚洲等地区机构的合作,倾向于从地区或全球战略角度来研究中美问题,特别是分析中美俄欧日等大国关系和印太地区地缘政治局势。比如,兰德公司发布了东南亚6 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泰国、越南)以及澳大利亚、日本和印度3 个美国盟友对中美大国竞争看法的调查研究报告。亚洲协会美中关系中心、乔治敦大学与德国贝塔斯曼基金会联合发布了关于中国的报告《应对龙:中国作为一项跨大西洋挑战》。

其结果是,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成果产出大幅提升,这在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后更显突出。

基于全球智库排名和对于美国智库的长期跟踪调查,本文选取了布鲁金斯学会(Brookings Institution)、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传 统 基 金 会(Heritage Foundation)、国际战略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和亚洲协会(Asia Society)7 家智库作为代表,对其涉华研究的成果信息进行文本分析,分为疫情暴发前后的2019年7~12月和2020年2~6月两个时段,经人工剔除无关信息共计获取样本信息1247 条。通过对比研究发现,2019 年下半年各类涉华研究成果信息为512 条,2020 年上半年则增至735 条,增幅达到43.5%。其中布鲁金斯学会涉华研究成果总数为259 条,位居第一。传统基金会涉华研究成果量从70 条增加到129 条,增幅超过80%。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和兰德公司的涉华研究成果量增幅分别为45.7%和42.1%,几乎也呈半数增长。此外,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类型大体分为评论文章、研究报告、播客栏目、(线上或线下)会议、新闻采访和国会证词六大类。疫情发生后,美国智库涉华评论文章、研究报告等文字性研究成果显著增加,评论文章的增幅达到81.5%,研究报告的数量增长了27.8%。

不论是以传统基金会为代表的保守派智库还是以布鲁金斯学会为代表的自由派智库,其涉华研究成果的总量及其中的深度研究文章、报告都大幅增长,这说明美国智库界对中国研究的重视程度超出以往,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美国对华政策与中美关系大变化的现实。

二、研究议题渐趋负面

近年来,从奥巴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党争日益严重,民粹主义逐渐抬头,加上领导人个人风格的影响,美国对华政策呈现出某种程度的“冷战化”趋势,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议题随之相应转向。

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形成了强调“以规则为基础”的亚太安全网络,并于2012年初正式提出“亚太再平衡”战略,其战略重点从反恐领域转向积极参与亚洲事务、防范中国崛起和维护美国在亚太的领导地位。在此背景下,美国智库普遍支持“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对中美关系的看法从积极渐转消极。2015 年,美国智库和学界曾掀起冷战后最大规模的对华战略辩论,认为“接触战略”已经过时,美国应考虑以何种战略取代“接触”。有学者指出,如果不是“9·11 事件”和世界金融危机,或许中美全面竞争早已开始。在奥巴马第二任期内,格雷厄姆·艾立森(Graham Allison)提出中美两国的“修昔底德陷阱”说引起约瑟夫·奈(Joseph Nye)、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等知名中美问题专家的普遍关注,带动学界和媒体开始讨论中美两国的结构性矛盾以及中美“新冷战”等问题。从总体上看,以布鲁金斯学会、哈德逊研究所、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美国进步中心为首的美国知名智库普遍认为中美对抗不可避免,对应的涉华研究议题也趋于保守。

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其不同于传统政治精英的“反建制派”风格导致美国国内外政策发生巨变,对华政策领域的“冷战化”特点更为明显。在经济方面,特朗普政府着眼于重振美国本土经济,选择了通过实施对华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倒逼国内制造业复兴与就业增长,并发动中美贸易战。在政治方面,特朗普政府明确将中国定义为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推动美国智库基于本国利益提升对中国的关注度。在此背景下,中美经贸关系与对华竞争成为该时期美国智库最关心的议题。比如,美国智库普遍认同特朗普政府对中国进行“科技战”的目标,仅在具体手段和方式上存在分歧,鹰派学者支持全球围堵华为等中国高科技企业的政策,其他学者则强调不能一味限制中国科技而影响美国科技创新和进步。在去全球化和民粹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部分保守派智库对中美地缘政治、东西方意识形态和制度之争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越了经济和外交考量。可见,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由于担心美国对华优势的逆转,美国智库逐渐转向选择遏制中国发展的研究思路和议题。

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极大地冲击了美国的政治环境,特朗普执政后期美国对华政策更趋激进和“冷战化”,美国智库涉华研究进一步生变,其议题由经贸问题转向疫情影响、中美全面竞争。美国智库集中评估了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国、美国以及世界的直接影响;由于疫情应对过程中中美抗疫政策和成效的显著差距受到高度关注,美国智库乃至学界更加担忧甚至惧怕中国的制度优势。随着东西方疫情形势逆转、美国社会矛盾激化以及中国抗疫的明显进展,美国智库更加担心后疫情时期“中国模式”对世界的吸引力增强,进而威胁到美国霸权。因此,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开始探讨后疫情时代的地缘政治局势和中美大国关系,特别是如何应对与遏制中国。美国智库的对华防范心态导致其关于中国的研究和政策主张更加偏离事实、理性。

分析上述美国7家代表性智库疫情前后涉华研究成果的文本可以发现,疫情暴发后,美国智库涉华研究中疫情相关议题占比最高,为30.5%;对后疫情时期国际秩序相关议题的研究成果数量增长了25.4%。美国智库基于中美力量对比,将研究重点从国际经济格局转向国际政治格局特别是政治、军事等传统安全领域,更多探讨了未来全球的“规则制定者”与“领导者”角色等问题。比如,布鲁金斯学会、战略与国际问题中心和兰德公司重点围绕疫情对中国、美国和全球经济的影响发表了大量研究成果,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与亚洲协会等聚焦疫情对中国社会、外交和中美国际地位变化的影响开展了深入研究。此外,虽然专门研究中美双边关系的样本信息有所减少,但不论是关于中国内政外交、美国内政外交还是国际秩序的研究都是以中美地缘政治竞争为主题或角度的。这是因为疫情加剧了美国对华竞争态势,决策者的相关政策需求增加,推动智库对中国国内政策、热点问题和对外战略关系的深入研究;疫情期间适逢美国总统大选,中国议题成为两党进行内政外交政策辩论的焦点,吸引其后智库资源的聚集。

与此同时,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态度倾向越来越偏颇。以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为例,选取其2019 年11 月1 日 至2020 年1 月31 日 和2020 年2 月1 日至4 月30 日两个时段标题中含“中国”(China)关键词的研究成果,按正面评论、中性评论和负面评论分类,结果发现,智库对中国相关事务的总体态度以负面评论为主,中性评论为辅,鲜有正面积极评论。从总量上看,呈现负面态度的标题文章为72 篇,占比66.1%;而正面标题文章仅有2 篇,占比1.8%。对比分析疫情前后时段的研究成果可以发现,2020年1月前,呈现负面态度的标题文章占总数的57%,中性态度的标题文章占38%,正面态度的标题文章只有5%。疫情后的2~4 月间,基本上没有呈现正面态度的标题文章,中性态度的标题文章占比降至28%,负面态度的标题文章占比升至72%。虽然传统基金会对华态度一贯以负面为主,但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还是进一步刺激了美国保守派学者的反华神经,涉华研究的议题及其成果呈现出更具对抗性的倾向。

作为政府的“外脑”,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必须基于美国的政治和社会现实,旨在推动政府采纳体现智库理念的内外政策建议。从奥巴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的对华政策日渐负面,加之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中美关系更加恶化,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议题随之转变,更关注后疫情时代中美的竞争与对抗,其对华态度的“冷战化”特征日益明显。

三、对华认知态度更趋对抗

美国智库对华认知态度集中体现为其智库学者对中国问题的价值判断、认知角度、立场观念等意识形态,是美国智库开展涉华研究的先验立场基础。长期以来,美国智库的对华认知与美国政府对华战略相辅相成、相互反映。基于美国对华政策的特点,美国智库的对华认知可分为两部分:合作与对抗。合作代表美国智库对华认知相对积极、友好的一面,主张中美在相互依存的基础上开展多领域的交流;对抗则代表美国智库对华认知更为现实的一面,同样也符合美国所谓的根本利益,即防范、限制中国的正常发展,维持美国自身的主导地位。本文研究发现,近年来,美国智库对华认知态度同样具有日益“冷战化”的特点,即对抗性超越了合作性,观点和立场都变得更为激进,且这种对抗性的思维模式显示出长期趋势,在短时间内难以逆转。

在历史上的一段时间内,基于美国长期对华战略以及中美关系发展,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多以中美友好合作与相互依存为主轴。虽然中美在某些领域内存在争议和冲突,但美国智库通常将这种对抗性放在第二位,对双边关系多持积极态度,强调双方应加强沟通,实现和平共处、合作共赢。然而,近些年,特别是在特朗普上台后,美国智库涉华研究中的对抗性因素逐渐抬头,对中国的认知更为消极,甚至愈发带有偏见和负面情绪。

特朗普政府上台前,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与历届美国政府的对华“接触”战略相一致。“接触”战略指的是美国通过中美在经济等领域的合作,促使中国融入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进一步倒逼中国国内依照西方模式变革。一方面,美国智库强调美国应对华进行多层次交流互通,维持双边良好关系,在经济和全球非传统安全问题方面拥有广阔合作空间。在更为敏感的军事和地缘政治问题上,也有不少美国智库认为中美仍存在合作机遇。另一方面,“接触”战略的本质在于按照美国的思路改变中国,巩固自身优势地位。因此,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深层主题植根于遏制逻辑。不过,涉华研究的内容和表达都呈现得较为温和,通常表现为主张美国可以通过加强与盟友合作、利用地区或国际机制等间接方式遏制中国的发展。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巧实力”的提出,其中即含有这样的意思——运用将软实力和硬实力结合的“巧实力”将中国纳入国际体系,通过国际机制的外部规范约束中国,维护美国利益。

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政府对华战略从接触转变为竞争,导致美国智库进一步质疑和曲解中国的对外政策、渲染“中国威胁论”,涉华研究中的对立意味凸显,特别是主张通过更为直接的贸易战、科技战、舆论战来遏制中国。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为转嫁国内压力,特朗普政府对华表态愈发强硬,美国智库因此更为激进,屡屡毫不隐讳地表达出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并坚决予以打压的决心。具体而言,保守派智库在中美贸易、科技竞争和地缘政治等方面一贯坚持对华强硬的立场和政策主张,如胡佛研究所的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2019年发文称“新冷战”已经开始。疫情暴发后,保守派智库变得为更激进,猛烈鼓噪“遏制中国”和中美“新冷战”的强硬策略,如传统基金会2020 年2 月发布的《美国未来十年对华政策蓝图》报告为美国利用盟友关系围堵中国出谋划策。此外,智库学者在涉华研究中使用的语言直接反映出了这种激进趋势,比如,传统基金会曾恶意指责中国疫情信息存在“谎言”(lies/not honest)和“透明度”(transparent)问题,肆意主张对中国进行“惩罚”(punish)、“起诉”(lawsuit)等,显示出其更加负面的主观臆断和错误的价值立场。

同样,原本对中美关系持积极态度的自由派智库也逐渐转变其对华认知,变得更为保守,认同中美战略竞争关系已成定局,并将中国界定为美国未来长期的“主要对手”。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布鲁金斯学会和亚洲协会等自由派智库倾向于认为中美关系“自由落体”式下滑势头不减,有效“管控”竞争才是让美国在大国博弈中处于长期有利地位的方法。在疫情的冲击下,这种对抗的声音越来越多而且甚嚣尘上,不断挤压对华合作的舆论空间。比如,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主任韩磊(Paul Haenle)此前多次呼吁中美在对抗中寻求合作,但随着疫情的加剧而转持明显的极端立场,鼓吹美国利用疫情导致的国际负面声音来反击中国。

美国智库在特朗普时期的对华态度急转直下,但在新一届政府上台后不会迅速恢复至以前的状态,而是会在长时间内保持竞争和对抗的基本态势。其原因在于,美国智库的涉华研究不只是其自身价值立场的反映,还受到社会认知变化、两党政治结构以及美国对华战略转变等深层因素的影响。

首先,美国社会和民众的对华态度日趋负面。在“大社会—小政府”结构下,高度发达的市民社会对美国内外政策产生了重要影响,甚至在美国政治发展进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因此,美国民众对中国态度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错判。皮尤研究中心2020 年4 月21 日发布的“美国人对中国态度调查报告”显示,疫情暴发后,约66%的受访者对中国持负面看法,为2005 年以来的最高比例,持正面看法者只占26%;其中,八至九成的受访者认为中国对美国构成了战略“威胁”,六成多的受访者称之为“严重威胁”。7 月30日,皮尤研究中心再次进行的同一主题调查显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受访者比例上升到了73%。10月10日,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发布的调查报告“描绘美国对华政策的未来”显示,视中国为美国最大挑战的受访者占54%,视俄罗斯为最大挑战的受访者只占22%。美国民众的负面舆论和社会环境无疑给美国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带来巨大压力、提供了社会土壤。

其次,受民意牵引的两党政治结构助长了对抗意识。作为美国市民社会的政治参与主要途径,基于选票政治的美国总统大选也体现着民众的意志,总统候选人的竞选主张都迎合了选民意向,在正式就职后也要积极兑现竞选诺言以求连任。虽然拜登会对特朗普的超常规做法进行纠正,但不意味着拜登政府是特朗普政府的对立面,相反,在对华战略方面将具有延续性。疫情冲击暴露出美国社会的极化与分裂,拜登在推行政策时必须平衡好共和党与民主党之争,既要扮演民主党的代表,又要满足特朗普支持者的利益诉求,以弥合社会分歧,因此还会延续特朗普政府的部分对华政策。同时,拜登及其民主党团队已经显示出较强的对华竞争倾向。在涉及意识形态、高技术“脱钩”等问题上,拜登政府的政策不会与特朗普政府相差甚远。更甚者,美国还可能进一步修复同盟关系,结成某种程度的反华“统一战线”。实际上,美国两党已经逐渐在中国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作为政府“外脑”的智库在对华判断上与此趋于一致是必然的。

最后,美国对华战略显著调整,中美关系发生深层变化。拜登政府上台后,明确了“中美竞争”的战略定位,这一表述是对前任总统特朗普口中的“敌人”与同为民主党的奥巴马政府所主张的“伙伴”的混合、调和,体现出民主党精英对华认知的根本转变,即在必要合作的基础上,更强调具有对抗性色彩的竞争关系。新定位所反映出的是美国对华战略的最新调整,即通过“战略竞争”而非“接触融入”来制衡中国。事实上,这种转向是美国近年来反思和调整其“接触”战略的结果。一些“接触战略失败论”者认为,美国对华合作并没有实现美国变革中国的目标,现在美国正在减少“接触”,将重点转移至“防范”中国崛起。而这种战略调整是中美实力差距缩小后结构性矛盾的体现。美国不仅开始警惕中国在经济总量、科技研发、军事力量等方面实力的快速增长,而且也对自身优势的相对下降产生忧虑。因此,美国在战略上不再期待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的中国,而是与中国展开竞争甚至对抗,在新的国际秩序中遏制中国的发展势头。

在当前中美两大经济和社会制度模式并行的格局下,战略竞争已成为中美关系的基本特征,两国在多领域内的对立关系日益突出。在此背景下,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为这种战略转变提供了新的动力,导致对抗进一步激化。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基于美国政府调整后的对华战略,美国智库将通过“竞争”透镜对中国进行新一轮的评估与分析。

四、未来走向

既然“竞争”和“对抗”已成美国关于中美关系认知的主要基调,那么拜登政府的战略选择就不会“急转弯”,而只可能有策略和方法的调整。2021 年3月3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首场外交政策演讲中称,中国是“美国21 世纪面临的最大地缘政治考验”,美国将与中国在该竞争的时候竞争、在可以合作的情况下合作、在必要时对抗,但这些都要基于美国的强大实力。布林肯在演讲中一再强调美国外交要服务于美国所有人的利益和价值观,这与特朗普“美国优先”的理念似乎没有根本差异,不同之处仅在于特朗普选择了横行霸道的单边主义撤退路线,而拜登则选择了内政外交融合和革新多边主义的全球路线。布林肯列出了美国外交“八大优先”议程,依次为控制疫情、重建经济、民主革新、改革移民政策、巩固盟友、气候变化、保持科技领导地位和应对中国挑战。从中可以看出,拜登政府虽然也与其前任一样将中国视为最大威胁,但清醒地认识到国家重建和盟友圈扩大对于美国的头等重要性。

美国智库已在全面分析中国的内政外交以及亚欧、印太地区主要大国对华的态度和立场,并提出重建盟友圈的具体措施。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印太事务协调人坎贝尔和中国事务高级主任杜如松指出,美国并非要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大联盟,而是要针对不同事务组建不同的小联盟,如所谓“民主十国”建立科技联盟(D10)、扩大美日印澳四国安全联盟(Quad Plus)、美日印拉基建朋友圈等。乔治城大学亚洲研究项目首任主席麦艾文强调,不论是采取单边、双边还是多边的经济、外交、科技和军事行动,美国的目的都是阻止中国建立亚洲霸权,与盟友联手是其关键策略。这意味着,拜登政府要重返联合国等现行多边体系并推动其改革,也会通过创建新的机制和模式来应对它所谓的“中国挑战”,确保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

结合拜登政府上台前后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变化,尤其需要关注美国联合其亚欧盟友构建新多边机制的计划和行动。从根本上说,美国智库涉华研究的“新冷战化”趋势将会延续,对华认知态度的对抗性色彩在短时间内不会消退。但是,在具体策略上,特朗普式的单打独斗似已失败,美国智库精英会转趋理性与务实,支持拜登政府领导西方世界共同瞄准东方。中国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和智慧应对,打破拜登政府试图在不同领域围困中国的局面。美国在拜登政府时期的自我修复正在改变特朗普的全面高压政策环境,联合抗疫和应对气候变化等议题也为中国提供了改善中美关系和国际环境的机会。但是,拜登政府不会因为需要与中国在经贸和气候领域开展合作就放弃在科技等领域的竞争。在美国具体对华政策尚未完全落地之前,中国应尽快恢复与美国的沟通机制,推进互利合作的双边议程,同时加强多边外交以争取和塑造良好的国际环境。中国智库应在这方面发挥更主动的作用,既要与美国智库加强交流合作,更要重视与亚洲和欧洲智库的互动,不断深化中国与美国和整个国际社会的相互了解、相互理解直至合作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