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印关系的新变化及其前景*

2021-11-11 20:41:42楼春豪李静雅
现代国际关系 2021年4期

楼春豪 王 瑟 李静雅

[内容提要] 俄印关系在大国关系中相对稳定,但近年来在国际和地区战略环境深刻调整之下,俄印对外战略趋向差异性增大,加之双边传统合作动能减弱,两国的分歧逐渐增多并公开化。特别是围绕“印太”的不同看法和政策,成为两国之间的重大战略性分歧。在可预见的未来,俄印战略合作根基不会受到根本动摇,但两国对外战略“渐行渐远”的态势难以扭转,双边之间的分歧将客观存在且可能扩大。俄印关系的变化将牵动国际和地区形势的变化,而其总体稳定符合中国利益。

2020 年下半年来,受中美博弈升级、中印边境对峙、美日印澳“四边机制”合作提速等事态影响,俄印之间的分歧骤然公开化。先是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盘点“正走向超级大国”和“实力迅速上升”的国家时,似乎刻意遗漏了拥有大国梦想的“老朋友”印度;再是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公开警告“印度已经成为美国坚持不懈、咄咄逼人、阴险狡诈的反华政策的目标”,其抓手就是“印太战略”和美日印澳“四边机制”,引起印度战略界不满,乃至两国年度峰会20年来首次取消引发轩然大波,印度外交部不得不特意发表澄清声明。虽然俄印官方都强调对双边关系的重视,但上述事态还是引起了战略界有关俄印关系生变的争论。2021 年2 月17~18 日,印度外交秘书什林拉将俄罗斯作为其2021 年首次出访对象,有意展示对俄罗斯的重视,反驳前期俄印关系生变的声音,俄罗斯方面也给予积极回应,但这些都难掩俄印关系已然显现的裂痕。那么,这些裂痕究竟是俄印战略合作进程中的小插曲,还是俄印关系根本逆转的苗头?俄印关系又将何去何从?本文认为,近年来日益显现的分歧尚不至于根本性扭转俄印关系的走向,俄印也都会寻求管控好双边关系,但两国对外战略取向的差异决定了上述分歧难以避免,俄印关系很难回到过去。

一、俄印关系嫌隙增多

俄印关系曾被两国领导人誉为“历久弥坚”,虽然经历了冷战结束后的短暂迷茫期,也面临经贸水平低迷、围绕军购费用和质量的分歧增多等问题,但战略合作的主渠道并未受到干扰。从2000 年确立“战略伙伴关系”到2010年升级为“特殊和尊荣的战略伙伴关系”,即是明证。近年来,由于国际地缘形势的变化和两国对外战略的调整,加之双边传统合作“动能不足”,俄印围绕欧亚、印太、南亚等主要地缘板块的政策分歧扩大,双边关系中的杂音噪音增多。

(一)对“印太”的立场相去甚远。“自由和开放的印太”最先由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于2016 年提出,但直到2017 年底美国特朗普政府正式抛出“印太战略”后,国际上才掀起一股“印太热”,不少战略力量都将之作为制定对外政策的重要框架。迄今,美国、日本、印度、东盟、德国、法国等都提出了不同版本的“印太战略”或“印太倡议”“印太愿景”等。但美国主导塑造的“印太”话语体系引起了俄罗斯的警觉和反对,也导致俄印对“印太”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认知和政策。

在认知层面,印度对“印太”概念积极支持,俄罗斯则予以谨慎关切乃至怀疑反对。虽然印度与美国在“印太战略”的地理范围、实施路径等方面存在不同理解,但总体上看,印度对“印太”接受度很高,认为“印太”是全球化、多极化、地区一体化带来的“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具有历史必然性;印度在印太地区享有优越的地理和地缘优势,“印太”地缘板块的崛起有助于印度成长为世界“领导性力量”;中美围绕“印太”秩序的较量升级,印度应该支持美国倡导的“自由、开放、包容、基于规则”的“印太”秩序。印度外长苏杰生宣称,“印太是全球化趋势的区域性表现,是印度政治、经济、互联互通、旅游、社会等各领域利益的基本体现”,“否认印太就是否认全球化”。与之相反,俄罗斯对“印太”总体上持批判性态度,其主要认知有:“印太战略”系美国刻意炮制的产物;“印太战略”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军事性;参与各方对“印太战略”理解不一,各取所需;“印太战略”的主要针对目标是中国。因此,过去几年,俄罗斯军政要员多次对“印太”提出批评。如2019 年2 月,俄外长拉夫罗夫在访问越南时称,“印太”是“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用来遏制中国的工具”,“将损害东盟在地区的中心地位”;同年6月,俄副防长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指出,“一些国家打着‘新型地区框架’的幌子,试图推行所谓‘印太战略’的军事政治集团。一些国家提出的‘自由与开放的印太’概念是‘人造产物’,用于服务个别国家的特定地缘利益。”2020年底俄外长再次公开对“印太”提出批评,印外交部特意澄清“印度不认为‘印太’是战略或是少数成员国的排他性俱乐部,抑或是寻求主导地位的集团。‘印太’不针对任何国家,而是强调自由、开放、包容的地区”。

在实践层面,印度将“印太”作为引领其参与地区事务的优先事项,而俄罗斯则多措予以对冲。近年来,无论是强调对南亚国家的“邻国优先”,还是“东向政策”由“向东看”升级为“向东行动”,提出针对中东、非洲东海岸的“西向思考”,或是打造印度洋地区安全与繁荣共同体的“萨迦”倡议(SAGAR,印地语意为“海”),印度对外战略中的“印太元素”非常明显。2018 年6 月,印度总理莫迪在参加香格里拉对话会上,系统阐述了印度版的“印太构想”;2019年11月在曼谷举行的东亚峰会上,莫迪又提出了“印太海洋倡议”,都表明印度寻求积极融入乃至主动塑造“印太”局势。此外,印度还全面拥抱美国推动的美日印澳“四边机制”,在“印太”地区秩序与规则、防务与安全、地区互联互通乃至疫情防控等领域持续深化合作,都表明“四边机制”的意识形态化、防务合作网格化态势难以逆转。这种趋势自然引起了俄罗斯的担忧。俄罗斯非但在概念上对“印太”予以批驳,还通过积极推进“大欧亚伙伴关系”、加强与中国战略协调、对印度和越南等可能被绑上美国“印太战略”的传统伙伴予以敲打等,对美国的“印太战略”进行对冲。

(二)在“缺美”多边机制上共识弱化、合作虚化。俄印参加的“缺美”多边机制主要是金砖国家合作机制(下称“金砖”)、上海合作组织(下称“上合”)以及中俄印三边机制。俄罗斯是上述机制的创始成员国,是首届金砖国家领导人会晤的主办国,对相关机制寄予厚望。俄外长拉夫罗夫表示,“西方国家试图主宰国际事务,但上合组织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替代选择”。俄前外长普里马科夫1998 年提出“中俄印战略三角”概念,在中、俄、印三国都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响应,中俄印还于2002年举行首次三国外长会晤,对增进三国政治互信起到积极作用。但近年来,俄印对“金砖”“上合”的“温差”渐显。

与俄罗斯相比,印度日益倾向于将“金砖”和“上合”视为在中俄和美西方之间游走的对冲工具,而非改革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平台。特别是莫迪政府上台后,主张“摆脱过去的教条”,采取“议题导向型结盟”或“多向结盟”的政策,在继续参加中俄牵头的“金砖”“上合”等机制外,还积极参与美国主导的美日印澳“四边机制”,以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2020 年10 月,印度外长苏杰生提出印度是“西南方国家”,兼具发展中国家的“南方”和民主国家的“西方”特性,其意图不言而喻。显然,印度寻求的是在中俄与美西方之间“左右逢源”,而非如俄那样对冲美西方主导地位。此外,俄虽然也担心中国影响力的过度扩大,但总体上希望把“金砖”和“上合”做大做强,在成员国扩容、合作领域深化等方面态度积极。与之不同,印度国内民族主义高涨,对华攀比乃至竞争心态日益加重,担心相关机制的做大做强最终导致中国影响力的扩大,而印度则被相对矮化。可见,印度更多地从相对收益和中印竞争的角度来看待相关机制。

反映在政策层面,印度的“西倾”态势明显,对“四边机制”的政策投入更积极、务实,使得俄所倡导的多项合作倡议流产。2015年,俄举办首届金砖国家议会论坛,并提议建立金砖组织议会大会,认为“没有议会级合作,金砖集团就不能被视为一个完善、成熟的国家联合体”,而印度却认为“无需制造不必要的形式主义”。2020年中印边境陷入长时段、高强度的紧张对峙,使得中印关系跌入低谷。为了寻求“国际支持”,印度高调回应美邀请其参与七国集团峰会的提议,表态愿与韩国、澳大利亚一道成为“民主十国”成员;加速升级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的防务安全合作,推动“四边机制”合作走深走实。与之相对,印度对“金砖”“上合”机制却“务虚多、务实少”。2020年,俄罗斯是“金砖”“上合”机制的轮值主席国,本有意借机推出一系列倡议,强化对多边合作的主导权,但印度却反应冷淡,对俄罗斯提出的“金砖+”以及推进“上合”成员国生物、信息、外太空的合作等倡议兴趣索然。2020 年9 月,印度国安顾问多瓦尔因巴基斯坦方面悬挂的地图背景“损害印国家主权”而退出上合组织国安顾问会议,使俄作为主席国陷入尴尬局面。

(三)在地区热点问题上政策各异、分歧扩大。在涉巴问题上,俄巴关系不断升温引发印度不满。2014 年11 月,俄防长绍伊古出访巴基斯坦,系俄防长历史上首次访巴,两国还签署军事合作备忘录,标志着俄正式取消自2010 年以来对巴武器禁运政策。2015 年巴基斯坦陆军参谋长回访俄罗斯,双方签署4 架“米—35M”直升机的军购协议,俄逐渐成为巴重要武器进口国。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2010~2014 年,美国是巴第二大武器进口国,但2015~2019年间俄罗斯取代美国跃升为巴第二大武器进口国。2016 年9 月,俄巴举行首次联合军演,且最初将演习地点定在巴控克什米尔(后改为开伯尔—普什图省),引起印度强烈不满。时任印度驻俄大使萨兰批评俄与“支持和实践恐怖主义”的国家进行军事合作是“错误的选择”,“若俄继续扩大与巴基斯坦的军事联系,印俄关系或将遭受重创”。即使在新冠疫情肆虐的2020年,俄巴仍于当年11 月举行“友谊2020”联合演习。此外,俄罗斯虽仍然支持印度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立场,但却对印度宣称的“巴基斯坦支恐”保持模糊,未公开反对印方对巴“支持跨境恐怖主义活动”的指控。俄总统普京在接受印度媒体采访时就表示,“巴基斯坦是否在印境内支持恐怖主义活动取决于不同人的判断”,“俄支持印反恐斗争,但也认为巴正在尽最大努力稳定国内局势”。

在涉阿问题上,俄印对阿富汗塔利班(下称“塔利班”)政策出现分化。一方面,俄逐渐改变反塔利班政策并与其进行对话乃至有限合作。2015 年之后,俄较之前更积极地接触塔利班,以便对阿富汗事务施加更大影响力。2016 年,俄驻阿大使公开承认俄与塔利班“存在沟通渠道”。2017 年,俄开启旨在解决阿富汗问题的“莫斯科进程”,并于次年举行的第二次阿富汗问题莫斯科会议中首次邀请塔利班代表参加。俄外长拉夫罗夫称,“只有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进行建设性对话,阿富汗才能真正实现和平与稳定”。在美国开始与塔利班谈判后,俄亦表态支持,外长拉夫罗夫称“俄认为该谈判对开启阿内部政治对话至关重要,将尽力支持这一进程”。另一方面,印度反对与塔利班进行接触,亦反对其参与未来的阿富汗政府。2015 年阿富汗加尼政府开始与塔利班进行首次谈判后,印就表示不满,认为阿政府对塔利班让步可能牺牲印在阿利益。在美塔和谈开始后,印坚持和谈不应绕过阿富汗政府,需进行真正“阿人主导、阿人所有、阿人控制”的和平谈判,担忧美仓促撤军会使巴扩大在阿势力范围。即便是在美塔和平协议签署后,印对塔利班能否实现停火仍表怀疑。印外长苏杰生称“和平进程必须解决阿富汗及其邻近地区的暴力问题”,印希望“阿领土不被用于任何反印活动”。

在涉伊问题上,俄印对与伊朗的合作“一进一退”。俄将伊朗作为其扩大在中东地区的重要地缘伙伴,包括对波斯湾地区的军事行动、在叙利亚问题上的介入等。此外,俄伊同处于美国的制裁之下,对削弱和排除美国在地区内的影响力具有共识。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并加大对伊朗制裁后,俄坚定支持伊朗,不因美制裁政策而避讳与伊朗合作,甚至与伊朗合作设立了一套绕开环球银行间金融通信协会(SWIFT)的银行结算机制。2019年10月,以俄为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与伊朗签署的《建立临时自贸区协定》正式生效。与之不同,伊朗曾经是印度最重要的原油进口来源国,但在美国特朗普政府取消印度对于制裁的豁免特权后,印度就逐步减少并暂停了从伊朗进口原油。此外,印度近年转而更积极地发展与伊朗的地区对手沙特和以色列的关系。2020 年2 月德里爆发教派冲突后,伊朗最高领导人哈梅内伊批评印度“屠杀穆斯林”,更是引起印度强烈不满,损及双边关系。

二、俄印关系嫌隙增多的动因

长期以来,俄印关系是大国关系中相对稳定的一对双边关系,双方出现上述分歧既有双边层面上增量合作有限、存量合作萎缩的因素,更是两国针对国际环境变化采取不同对外战略的必然结果。

(一)中美俄印四边互动大格局对俄印关系的战略牵引。近年来,中美俄印的关系架构出现复杂调整,主要表现为:中美博弈加剧、美俄关系持续低迷、中印竞争有所升级、中俄关系进入“历史最佳”、美印关系迈入“准同盟”。面对这种形势变化,俄印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对外战略取向,使得两国渐行渐远。

对俄罗斯来说,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就不断受到美西方的挤压,即使叶利钦执政初期全盘接受“西式疗法”,试图融入西方,但始终未能消除美西方对俄安全担忧和战略压制。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美西方不断加大对俄制裁,俄美关系、俄欧关系陷入深层危机。特朗普任内,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美俄战略界一度出现了“拉俄制华”“坐山观虎斗”的论调,美俄关系似乎出现转机,但“通俄门”“干选门”“黑客门”等不断搅动双边关系,加之叙利亚、军备控制、网络安全等议题横亘在两国之间,使得“低位运行”“战略对抗”成为美俄关系主基调。在此情况下,俄对外战略必然寻求“向东看”,以抗衡美欧对其安全利益的现实威胁。俄学者卢金称,俄在乌克兰危机后认识到与西方合作“无法回到从前”,“必须从根本上转向中国”。这反映在政策层面,就是俄罗斯虽然对中国崛起及其在俄传统势力范围拓展影响力抱有忧虑,但仍寻求提升与中国的战略协作,对“一带一路”态度趋于积极;赋予“金砖”“上合”等“非西方”机制更多的政治和战略内涵,将之视为抗衡美西方的重要抓手;力推大陆板块的“大欧亚伙伴关系”对冲海洋板块的“印太战略”,对印度“全面拥抱美国”的做法日益不满,且告诫印度“迷途知返”。2018 年12 月,俄副外长莫尔古洛夫在第三届俄印研究中心论坛上表示,“俄不喜欢美国及其盟友利用我们的朋友印度,将旨在维护其利益的‘印太’概念强加于地区议程”。2020 年1 月,俄外长拉夫罗夫在访印期间亦表示,“俄尊重印对‘印太’看法,但相信其已认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其目的是遏制中国”。

与俄罗斯战略认知完全不同的是,印度认为中印面临边界争端、贸易逆差、秩序之争等结构性矛盾,怀疑中国通过支持巴基斯坦、阻挠印度在联合国“入常”等牵制印度崛起,而认为美国是印度实现自身崛起以及对冲中国的倚重力量。特别是过去几年,由于国内民族主义上扬、对外战略方针调整及中美博弈加剧牵引等,印对华政策中的投机性、冒险性、对抗性上升,“突出竞争、淡化合作”的一面日益突出。2020 年6 月加勒万河谷冲突以后,印度在经贸、人文、外交等诸多层面采取了极不友好的对华政策,其领导人在访问拉达克时声称,“一些国家的扩张主义行径危害世界和平”,“历史证明扩张主义必将失败”,其批华迎美倾向非常明显。印度将美国作为其平衡来自中国挑战的最大倚重力量,而美国亦有意借“印太战略”和美日印澳“四边机制”拉印遏华,双方走近可谓水到渠成。因此,印度在中美竞争中选边美国的态势较为明显,特别是与美国签署完毕四项基础性军事合作协议,美印关系已迈向“准同盟”。而俄对“印太”的批评以及与中国战略协作的深化、在中印边境对峙中没有偏袒印度的做法,则被印度认为“漠视印度安全需要”。

(二)俄印传统合作动能不足弱化双边合作基础。俄是印度最大武器供应国,在高精尖军事技术领域也往往能给出其他大国无法给予的支持,使得防务合作被认为是俄印关系的压舱石。但是,随着印度在国防军工领域加速“装备本土化”和“进口多元化”,俄印防务合作的压舱石作用逐渐弱化。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数据,2015~2019年,俄虽然仍是印最大的武器进口来源国,但交易金额骤降47%,其占印军购总额的份额由前五年(2010~2014 年)的72%下降至56%,印占俄武器出口份额的比例也由47%降至25%。事实上,俄“伊尔—78MKI”加油机、“米格—35”战斗机、“米—28NE”武装直升机、“米—26T2”运输机等装备在印军购招标中均败下阵来。印还于2018年宣布暂停两国第五代战机合作研发计划(2007 年即已签署),印国内对俄制装备的性能和安全性的质疑声也有所增强,俄印签署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合同只是少见的亮点。与此同时,美国、以色列、法国等国则大幅蚕食俄在印军售市场。数据显示,2015~2019年,以色列和法国对印武器出口较前五年(2010~2014年)分别增长175%和715%,跃升为印度的第二、第三大武器进口来源国。美国对印度的军售额在2015~2019年由2010~2014年的第二位滑落至第四位,但已从2008 年的几乎零飙升至2020 年的逾200 亿美元。而且,美国前总统特朗普2020 年初对印度的访问及2020年中印边境对峙,进一步推高了美对印军售的可能性。

与“长板不再长”伴随的,是俄印关系中的“短板仍然短”。首先是俄印经贸合作的滞后。俄印双边贸易额常年徘徊在70 亿~100 亿美元之间,仅是中印、中俄贸易额的1/8 和1/10 左右。2019~2020财年,俄印贸易额仅为101.1 亿美元,与2025 年贸易额达到300 亿美元的目标相去甚远。此外,近年来两国着力强化经贸领域合作,包括莫迪总理提出“远东行动”并向俄远东地区提供10 亿美元优惠信贷额度,两国从陆海方向推动“国际北南经济走廊”和“东方海运走廊”(金奈—海参崴)建设;挖掘贸易和投资合作潜力,启动印度—欧亚经济联盟自贸区谈判,且酝酿将能源合作从传统的核能领域向油气、北极开发等领域拓展;在双边贸易中扩大货币互换规模,规避美国对俄罗斯制裁的负面影响,等等。但受制于基础设施滞后、双边投资和贸易吸引力不足等因素,两国经贸领域的短板并未得到很好修复。此外,与苏印时期密切的人文交流相比,俄印人文交流萎缩非常严重,严重阻碍了双方“民心相通”。据印度外交部数据,目前印仅有约1.1 万名留学生在俄进修,而在美留学人数多达19.3 万人。如果考虑到美籍印人在增强美印关系中日益提升的作用的话,俄印人文交流的政策效果差距更大,而这也反映在两国民众对彼此的了解和喜好方面。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初的调查,印度民众对美国的好感度高达60%,超过对俄的49%;对特朗普的信心度达56%,超过对普京的42%。特别是年轻人对美国好感度更高,18~29 岁人群对美国好感度高达67%。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研究员扎卡洛夫不无担忧地指出,“20~30 年后,当成长于印美关系和中俄友好深入发展的一代印度人掌权后,不知印俄关系还能否保持现在的情感基础”。

(三)针对热点议题的利益差异导致政策背离。俄印在针对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的政策上曾长期保持相对一致的立场,比如:俄巴关系水平一直低于俄印关系,俄在克什米尔问题上坚定支持印方立场;印俄曾共同支持阿富汗“北方联盟”抵抗塔利班,也支持美国在阿富汗战争时推翻塔利班政权;俄对印参与上合组织的支持程度高于对巴基斯坦的支持;俄印都与伊朗保持密切合作,等等。但近年来,受美巴关系趋紧、美塔和谈进程、美加大对伊制裁等事件影响,俄印两国在相关问题上出现分歧,成为影响双边关系的新变量。

以阿富汗为例,由于中东、中亚地区局势和国际恐怖主义形势的变化,俄罗斯在阿富汗的政策目标也发生了变化。其政策目标可以概括为:借助塔利班抗击“伊斯兰国”残余势力流窜至阿富汗,甚至以阿为桥梁向中亚地区扩展;考虑到塔利班在阿国内强大的影响力,与之接触以便维持自身在阿长期影响力;认同并支持塔利班将美军逐出阿富汗的目标;寻求塔利班在打击毒品走私方面的合作,等等。俄总统阿富汗问题特使卡布罗夫就表示,“伊斯兰国”是该地区的最大威胁,而塔利班则是“基于阿富汗本土的政治军事运动”。因此,俄对阿富汗塔利班的政策由此前的“排斥”转变为“接触”,并认为阿和平进程必须包括塔利班。与之相反,印度对塔利班的认知并未发生转变,仍将塔利班视为恐怖组织以及巴基斯坦在阿富汗的抓手。2001年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推翻当时的塔利班政权,印度可谓地区最大赢家。印度目前在阿富汗的最大目标是,防止受巴基斯坦影响较大的塔利班重新上台,使阿富汗重新变成巴基斯坦的战略纵深或者向印度发动“跨境恐袭”的根据地。因此,印度反对与塔利班的接触,在美决心从阿撤军并与塔利班进行和谈后,印不断向美强调巴可能在阿进行“恐怖主义活动”,要求美在当地留下适当力量以维持秩序。特朗普2020年2月访印期间,印总理莫迪特别向其表示“不能任由巴基斯坦在阿富汗行事,阿富汗过去19年取得的成果不能白费”。与之相关联的是对巴政策,俄罗斯承认巴基斯坦在阿富汗问题中的作用,邀请巴参与“莫斯科进程”、中俄美巴“四边机制”,并欢迎其发挥“建设性作用”。对于美印在反恐问题上向巴施压,俄总统阿富汗特使卡布罗夫称,“此举只会损害地区安全环境,并为阿富汗带来负面影响”。显然,俄印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利益诉求不尽相同,并连带制约了两国在地区反恐、涉巴政策等方面的合作。

三、俄印关系发展前景

俄印都将对方视作可以且应该团结的战略力量,加之双边关系总体友好的历史惯性,使得俄印关系总体友好的主基调短期不会根本改变。这并不意味着俄印关系一成不变。相反,新冠疫情加速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传统地缘政治回归,主要战略力量之间的力量对比和关系结构都面临深刻变化。俄印关系的不均衡性、对外战略取向的差异性、第三方因素的联动性,意味着俄印分歧不可避免。

俄印战略合作的根基并未受到根本性动摇。从总体上看,俄印两国都重视对方在本国国家战略中的地位,且彼此既无历史负债,亦互不构成安全威胁。对俄来说,与印联手有助于推动多极化世界,对冲来自美西方的战略压力;有助于强化俄在南亚和北印度洋地区的利益和力量存在,甚至寻求在印度洋方向的突破口;有助于俄稳住重要的国际军火和能源市场,甚至为国内远东地区开发吸引外资。在2013 年和2016 年出台的两版《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中,印度仅排在中国之后,成为俄在亚太地区优先发展关系的重点国家之一。两版“构想”对俄印关系的描述相似,均强调俄印特殊和尊荣的战略伙伴关系的重要性。2016 年版“构想”强调两国的特殊关系“符合两国的外交优先方向,得益于深厚的历史友谊和互信”。俄国际事务委员会主任科尔图诺夫认为,印度是决定欧亚大陆任何经济或地缘项目成败的最大“摇摆国”。俄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专家库普里亚诺夫甚至认为,在中美关系日趋滑向对立的背景下,俄印应作为关键大国,建立致力于和平发展的非军事联盟,推动更公平的世界秩序。

对印度而言,虽然近年来美印关系发展迅速,印度自身也逐渐偏离“不结盟政策”,但受冷战时美印关系不佳的历史记忆、美对巴难以完全弃用的战略现实、美印作为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的结构性矛盾等因素制约,印度难以与美完全同步。与美相比,俄对印战略支持较为恒定,即使在1998 年印度核试验时也没有像美国一样制裁印度。在今后争取联合国“入常”、利用上合组织推动地区反恐、借助俄罗斯牵制中国等方面,印对俄仍有很大需求。此外,拜登政府上台后,美对印国内宗教、民主、人权等问题的关注增强,有可能与正在借助印度教民族主义推进“国家整合”的印度发生碰撞,美印过去几年宣扬的基于民主和价值观的合作随之面临挑战。美布鲁金斯协会的学者坦维·马丹认为,“务实的拜登团队有可能承认,印度对美国实现印太、对华、气候变化、全球卫生安全等议题上的目标很关键。但是,对印度是否仍是多元民主国家的质疑,将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美印双边关系的节奏和基调”,“印决策者必须明白,与特朗普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将更可能提及对多元主义和民主的关切”。美国《时代》杂志在“莫迪治下的印度是民主同盟?拜登还要假装多久?”一文中甚至表示,“美国要构建针对中国的基于原则的民主联盟,必须确保联盟成员国是民主国家”,“如果莫迪治下的印度无法扭转其民主衰退的趋势,印美关系有可能如基辛格曾形容的迷失——无法分开又无法共处”。显然,美印关系也不可能一帆风顺,印度对美国难以完全托底。2021 年初,印度加紧修复与俄罗斯的关系,缓和与中国、巴基斯坦的紧张关系,这些或许是对前几年其政策的适度回调。

俄印战略分歧扩大的事实也难以掩盖。其一,俄印关系的“不均衡性”难以逆转。这既体现在两国各领域之间的不均衡,也体现在两国国家发展进程中的不均衡。对于前者而言,俄印务实合作主要集中在防务和能源领域,其他领域短板比较明显,使得双边关系发展后劲不足,两国难以形成有效的“利益共同体”。有学者称,“印度和俄罗斯的年轻一代对彼此的兴趣和了解都很少。……对印度来说,除了俄制武器之外,今天的俄罗斯似乎能提供的很少”。对于后者而言,俄印虽然都被认为是新兴经济体,但两国面临的国际战略环境差异巨大,两国走上了不同的发展进程。俄作为联合国五常之一,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举足轻重,但受美国制裁影响,其经济发展形势不容乐观;印度外部环境较为优越,经济发展虽然面临诸多结构性难题,但总体态势要好于俄罗斯。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9 年,印度国内生产总值是2.87 万亿美元,而俄国内生产总值约为1.70万亿美元。2020年的新冠疫情对俄印两国都造成了冲击,但不会改变两国在经济实力对比上的基本态势。俄印之间的经济实力对比出现了“印升俄降”的态势,俄对印实现大国梦的价值已不如从前。

其二,俄印战略趋向的差异性难以消除。俄印所处的战略环境和面临的外部挑战来源不一,这决定了两国将采取不同的对外战略。以“印太”和“缺美”机制为例,虽然过去几年俄印都在寻求缩小彼此对“印太”的认知分歧,但印度不可能放弃“印太”,而俄也很难接受美设定的战略框架;虽然俄期望将“缺美”机制打造成对冲美霸权的平台,但印更期望通过相关机制实现其在经济合作、地区反恐领域的具体利益,不会支持俄“反西方”的政治议程。有学者指出,“在金砖、中俄印和上合组织三个平台中,印度都是独特的。其一,与中俄不同,印不反对西方。相反,印希望同时存在于中俄印、美日印两个对立的框架内以实现利益最大化。其二,印对中巴经济走廊及巴基斯坦支恐问题提出关切。印即使能让俄认可其对恐怖主义的关切,也不可能让俄支持其对中巴经济走廊的关切。”再以“多极格局”为例,俄倡导的“多极格局”是没有美国霸权的世界,而印主张的“多极世界”是要反对中国在亚洲或其他地区称霸。2021 年初,印度外长苏杰生就中印关系提出了“三个相互、八项原则”,其中一项原则是“中印都致力于构建多极世界,但也必须承认多极世界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是多极亚洲”,其担忧以及反对中国“主导亚洲”的意图非常明显。有学者精辟地总结道,“对印而言,如果说中俄印合作意在推进多极世界、主要针对美国霸权,那么立足于印太地区的美日印合作则追求多极亚洲、主要针对中国的快速发展。”显然,俄印在战略层面的背离几成定势,而“如果(俄印采取不同政策路径的)现状得以持续,只会导致两国分歧的不断扩大”。

其三,第三方因素的“联动性”难以消除。如前所述,中国、美国乃至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等“第三方”因素都对俄印关系产生了牵制,而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中国和美国。拜登上台后,反俄建制派回归美国政治中心,将俄视为美安全的现实性威胁,未来仍将执行弱俄、遏俄的基本路线。从拜登个人经历看,其秉信民主与自由,曾分管乌克兰事务,多次批评俄政治体制和外交活动,对俄态度消极。拜登新政府运作伊始,美俄双方便因俄逮捕国内知名反对派纳瓦利内而陷入外交风波。虽然美印关系存在不和谐因素,但两国战略合作趋同的总态势不会变,而印度对印太框架下的“四边机制”的参与乃至融入态势也不会变。印度这种“在安全和价值观领域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站在一起,在发展领域仍会坚持与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保持协同”,“通过避免选边站队获得自身战略选择空间的最大化”的对冲战略,将在实践层面面临日益严峻的挑战。此外,在可预见的未来,中俄关系仍会高位运行,中印关系则会乍暖还寒,中国因素(如“一带一路”)也将制约俄印关系的走向。

俄印两国是国际政治舞台的重要力量,俄印关系的变化将给国际力量格局带来巨大影响。对于中国而言,两国都是中国的重要邻邦,是中国推动国际格局多极化、维护发展中国家利益的合作伙伴,也是中国在南亚、中亚地区利益拓展进程中需要认真面对的地区大国。俄印战略合作的深化,有助于提升非西方力量在国际舞台上的权重,有助于促进国际力量格局的多极化,总体上对中国有利;而俄印分歧的扩大,势必会导致印度更加倒向美国及其同盟体系,弱化金砖、上合等机制,有利于美国借助同盟及伙伴国体系巩固霸权,中国将和俄罗斯一样承受更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