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展望

2021-11-11 20:36
现代国际关系 2021年6期

李 研

[内容提要]默克尔执政时期(2005~2021),德国政府高度重视科技创新,推出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政策,促进了德国经济社会的发展。2021年大选后,随着默克尔离任德国总理,默克尔时代即将结束。当前和未来一段时间,德国科技政策将受到中美竞争加剧、欧盟发展战略、国内政治变动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将在保持基本稳定的基础上,保留和扩大现有科技政策“工具集”,对科研活动实施更大程度的国家干预,投入更多资源发展实现“气候中和”相关科技,强化跨大西洋科技合作关系,并强调对华科技“竞争性”,体现出更明显的意识形态特征。

2021年9月,德国将举行联邦议会选举,大选后将产生新一届政府及总理,届时默克尔将离开德国政治舞台。默克尔执政期间(2005~2021),德国在科技创新方面出台了一系列战略、规划和具体措施,科技创新在促进德国经济社会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后默克时代,德国现有科技政策是否延续,德国科技发展是否保持强劲动力,这些都是令人关注的问题。本文在回顾总结默克尔执政时期德国科技政策特征,分析当前影响德国科技政策因素的基础上,对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的走势提出管窥之见。

一、默克尔时期德国科技政策

德国曾一度是世界科学中心,拥有重视科学的历史传统,建立了一批著名的科研机构,强调科学研究、工业生产和职业教育三者之间的良性互动。默克尔执政以来,德国科技创新保持良好发展势头,研发强度从2005年的2.44%逐渐提高至2019年的3.17%,是为数不多实现“欧盟2020 战略”3%研发强度目标的成员国之一。默克尔作为科学家的个人背景,及其所属政党基民盟“实用主义”的执政风格,对德国科技政策的不断优化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默克尔时期,德国的科技政策表现出以下几方面特征。

(一)在横纵两个方向充分发挥科技政策的协调功能。默克尔执政期间,德国开始实施《高技术战略》,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签订了“研究与创新公约”,出台多项“创新集群”政策,并新设立“工业与科学研究联盟”和“科学联席会议”。这些政策的共同特征是,以协调德国各类创新主体为主要目标,完善德国科技创新体系。

在横向协调方面,默克尔政府制定了多个跨部门、跨领域的综合性国家战略,强调发挥联邦对科技创新活动的统领职能。德国《高技术战略》的四个版本尽管在口号和任务划分上有所不同,但其核心是统领联邦政府各部门的科技创新职能。如《高技术战略》先后提出多项涉及交叉领域的科技计划,对这些计划实行多部门联合编制、联合资助,再根据科技计划内容由相应部门负责组织实施。德国《国家氢能战略》围绕发展和使用“绿氢”这一任务,建立了来自工业生产、低碳技术、交通运输、建筑、基础设施、国际合作、气候和可持续发展等多个领域专业人士组成的国家氢能源委员会,指导德国氢能替代的实践。此外,默克尔还推动建立了“工业与科学研究联盟”。该组织汇集了德国科技界和经济界多名专家,并联合德国科学与工程研究院,共同推出了“工业4.0战略”,发挥了重要的平台功能。

在纵向协调方面,德国实行联邦制,联邦和州政府都有资助和管理科研活动的职能,两级政府在具体政策上达成一致十分重要。默克尔上台后,推动联邦和州政府作为一个整体,和德国五大科研机构签订《研究和创新公约》,这一政策明确了联邦和州政府在支持科技创新方面的共同责任和义务。默克尔还与德国州政府首脑共同商议,设立了“科学联席会议”,这使得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在商议重大科学问题方面拥有了正式对话机制。“科学联席会议”的主要目标是,协调联邦和州政府共同涉及的科技发展战略和政策、研究完善德国科技体制相关问题,包括能对整个科技体制产生影响的跨组织问题。此外,默克尔政府还通过推出一系列“创新集群”政策,构建了联邦和州政府在促进创新方面的分工合作关系,以促进联邦和州政府的政策联动。

(二)通过“择优”打造卓越的大学科研,稳定公共科研机构收入预期。默克尔执政期间,德国开始实施“卓越计划”(后更名为“卓越战略”)。该计划主要目标是通过研究生院、卓越网络、卓越大学三条资助线索,促进一批具备卓越科研能力的德国大学脱颖而出,提升德国高等教育在国际上的显示度,吸引更多优秀科研人员到德国工作。德国科技界普遍认为,针对大学的“卓越计划”和公共科研机构的“研究与创新公约”是默克尔在科技政策方面两项重要政治遗产。

“卓越计划”打破了德国大学(尤其在科研方面)均衡发展的传统,联邦政府开始以“卓越”为标准对德国高校进行“择优”。通过“卓越计划”,默克尔政府将其对国际竞争形势的理解引入德国科技政策制定的语境,建立了政府介入以实现国家卓越科学的政策制定逻辑。自此,德国政府通过政策影响科技发展更具合理性,制定各类科技创新战略也更加顺理成章。

《研究和创新公约》规定德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保持对德国五大科研机构(马普学会、弗朗霍夫协会、莱布尼茨联合会、亥姆霍兹联合会、德国研究联合会)的稳定支持,每年为其增加3%的机构资助经费。作为获得稳定支持的条件,《研究与创新公约》规定了公立科研机构在提升科研活力、培养人才、促进知识转移、国际合作等方面的目标。为确保这些目标的实现,德国政府定期以量化的方式对获得资助的科研机构开展评估,并公布评估报告,保证政策的透明性。通过签订和实施《研究创新公约》,默克尔政府稳住了德国公立科研机构的基本盘,明确了其收入预期,使其能够更加灵活、非常规探索新的科研活动,提升了绩效。

(三)全方位促进创新,不断丰富促进创新的政策工具。作为科研活动经济结果的“创新”,受到默克尔政府的重点关注。随着默克尔执政时间的延长,德国联邦层面促进创新的政策工具也不断丰富。2006年,默克尔政府首次推出《高技术战略》,其主要目标就是缩短德国技术开发活动到市场价值实现的过程,这可以称作默克尔政府创新政策的起点。作为《高技术战略》下的一项具体措施,2007年德国联邦政府发起“尖端集群”竞赛,通过三轮“自主申报、专家评审”的方式,角逐出15个“尖端集群”,由联邦教研部予以资助,每轮资助预算4000万欧元。2008年,德国经济能源部推出专门针对中小企业的创新政策“中央中小企业创新促进计划”,资助中小企业独立或者和德国的大学或研究机构开展研发合作。2010年,德国政府对旨在促进德国学术界创业的“EXIST 计划”进行改革,加入对大学在培育创业文化、培养学生企业家精神方面的要求,使得“EXIST 计划”在促进德国学术界创业方面的作用更加全面。

2014年,在“尖端集群”政策成功的基础上,德国政府又推出了旨在提高集群管理水平的“走向集群”计划。该计划主要内容是以“会员制”的方式,促进德国各创新集群在管理和运行方面开展交流,建立统一的质量管理标准,增加创新集群在德国的显示度。2016年,德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共同发起“创新大学”计划,鼓励大学作为主体机构或通过参与某领域研究加入引领社会经济发展的行列,促进产学研协同创新活动的开展。2019年,为进一步促进中小企业创新,德国政府又通过了《研究津贴法》。该法规定德国符合标准的中小企业研发支出,可以用于抵扣个人或企业所得税应纳税额。这一政策对德国的直接研发资助政策形成了有力补充。同年,为了提升德国在颠覆性创新方面的能力,由教研部和经济能源部共同支持的“跨越式创新促进署”在莱比锡成立,启动预算为1.51亿欧元。

(四)推进国际合作和科技创新一体化。默克尔政府科技政策的另一项重要特征,是将推进国际合作和科技创新一体化。默克尔上任初期,曾在《科学》杂志撰文阐述德国科技发展的思路,提出国际性是德国科学和研究的三大基准之一。默克尔执政期间,德国政府充分践行科研是国际性的这一理念,联邦教研部于2008年、2016年两次专门制定和发布德国科技创新的国际化战略,提出国际合作是德国实现卓越科研、提升创新能力、建立知识社会、应对全球挑战的必由之路。默克尔时期德国政府还专门发布了旨在促进和特定国家和地区科技创新合作的《中国战略》《非洲战略》《全球卫生事业的G7视角》等国别战略。

在上述思路下,鼓励德国大学和科研机构参与国际科技合作,成为德国科技政策的重要内容。如《研究与创新公约》专门规定:获得资助的德国科研机构的一项重要目标就是“在国际竞争中拓展德国的国际合作网络”;为吸引外籍科研人才到德国工作,德国政府设立了“洪堡教授席位”,该项政策以资助经费额度高、研究自由度大著称。德国教研部还拿出专门资金用于支持德国创新集群和国外开展合作,鼓励德国的创新集群,在制定和实施国际化战略方面积累和分享经验。此外,德国教研部专门开发了“2+2”政策,鼓励德国的中小企业和科研机构组队和国外伙伴开展合作,最大化国际科技创新合作的效果。

二、德国科技政策的主要影响因素

科学技术表现为一种能够支撑国防安全、经济增长、社会民生等多个发展目标的综合性工具,其支撑性和跨域性使得一国科技政策同时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从时间的角度看,影响一国科技政策的因素也是不断变化的,如美国在冷战时期科技政策的主要目标就是要领先苏联;20世纪80年代,美国科技政策为应对日本经济竞争压力作出很多改变;近10 多年来,中国科技的快速进步又成为影响美国科技政策的主要因素。当前,德国科技政策正处在一个国内外环境剧烈变化、影响因素复杂的时间节点上。要预测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的走向,需对当前和未来一段时间影响德国经济社会发展、可能迫使德国以科技手段作出反应的影响因素进行梳理。站在德国自身的角度,这些因素包括默克尔离任带来的德国政党和人事变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实现能源转型、处理包括中美两国在内的对外关系、发挥欧盟领导作用等。总的来看,这些因素主要可归纳为中美竞争、欧盟影响、德国国内形势三个角度。

随着中美战略竞争的加剧,德国越来越需要在德美关系、德中关系以及谋求自身发展三者间作出权衡,科技政策正成为德国在处理这三者关系时的重要工具。美国近年来不断尝试以组建“技术联盟”的方式遏制中国技术进步。作为技术先进并与中国保持密切经贸关系的国家,德国是美国组建“技术联盟”时争取的重要伙伴。2019年5月,美国政府拉拢32 个国家在捷克召开“布拉格5G 安全大会”,探讨如何排除中国5G 技术产品;2020年2月,美国又在《瓦森纳协定》下,联合签约国共同宣布加强对中国半导体的出口管控。上述美国发起的结盟行动,德国均是参与者之一。近期,德国绿党总理候选人拜尔波克再次提出要和美国构建“跨大西洋绿色协议”,以加强双方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的合作,这其中也包括科技合作。综合观察近年来德美在协调对华政策时的动作,科技问题正成为重要主题。

对于德国而言,在感受到美国组建“技术联盟”压力的同时,也必须考虑与中国的深厚科技创新合作关系。自1978年《中德政府间科技合作协定》签订以来,中德科技创新合作已走过40余年历程。默克尔执政时期,中德科技创新合作呈现出全方位、多层次、广领域的良好局面。在德国联邦教研部和中国科技部支持下,德中两国企业、大学、科研机构陆续建立了电动汽车、智能制造、生命科学、智能城市、清洁水、创新政策等多个合作平台,探索出一系列扎实有效的合作机制。德国企业在华的大量投资及其对中国市场的依赖,带动了德国向中国的技术转移。一方面是意识形态色彩浓重的“技术联盟”,一方面是与中国保持技术经济合作的巨大利益,德国和美国、中国间同时存在的密切关系,将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影响德国科技政策的因素之一。

面对中美竞争加剧,德国必须确立自身的科技发展战略。有学者提出,德国正试图借当前国际体系“乱象丛生”“领导权真空”的有利时机,通过“嵌入”西方体系内部,实现自下而上的崛起。在“嵌入式崛起”的过程中,科技既可以用于强化硬实力,也可以彰显价值观。这意味德国未来科技政策除可能在德、美、中三边关系中发挥“对抗”或“缓冲”作用外,也是其谋求自身崛起的重要工具。

除中美关系外,欧盟期待德国在实现“技术主权”和“绿色协议”方面发挥更大作用,来自欧盟的影响是德国制定科技政策的另一重要维度。近年来,欧盟在数字经济领域和中美两国的差距不断拉大。新一届欧盟领导人上台后,迅速发布了《塑造欧洲的数字未来》《人工智能白皮书》《欧洲数据战略》三份关于数字技术的发展战略,三份文件均强调欧盟应在当前国际科技竞争加剧情况下实现“技术主权”。德国作为欧盟重要成员国和主要经济体,在落实欧盟“技术主权”战略方面被寄予厚望。德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联邦教研部专门发布了德国在教育、研究和创新方面的工作计划。该工作计划指出,德国应“助推欧盟建立更具活力的‘欧洲研究区’”、“发展先进的基础设施(如量子通讯)”等措施,帮助欧盟实现“技术主权”。针对欧洲的云端数据存储依赖美国企业的情况,德国还联合法国推出“盖亚X”项目,旨在为欧洲提供独立的云计算和服务数据基础设施。在欧盟“技术主权”战略影响下,德国科技政策将对非欧盟成员国表现出更强的排他性。

实现经济绿色转型是欧盟当前另一重要战略。2019年12月,欧盟委员会公布了应对气候变化、推动可持续发展的“绿色协议”。为实现“绿色协议”提出的2050年碳中和目标,欧盟提出重点要发展清洁能源和循环经济。在德国,建立能够兼顾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社会生态市场经济”逐渐成为社会共识。实现经济绿色转型本来就是德国的发展目标,欧盟提出“绿色协议”,更加强化了德国在发展可再生能源、碳减排、资源循环利用等“气候中和”相关技术方面的决心。在欧盟提出“绿色协议”背景下,发展“气候中和”相关技术,不仅是德国实现自身发展战略的必要之举,更成为德国发挥欧盟领导作用的重要阵地。德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联邦教研部专门组织召开了“欧洲科教促进可持续发展论坛”视频会议。会上,联邦教研部部长卡里切克宣称要在2050年将欧洲建设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气候中和”大陆,并为此投入3 亿欧元用于应对气候变化相关研究。实现绿色低碳发展、保护生态环境、应对气候变化,正成为引领德国科技发展的主导性议题。

从德国国内政治变化的角度看,四年一度的联邦议会选举即将举行,大选后将组建新政府,由此引发的政党和人事变动也会对德国科技政策带来重大影响。在发展科技的理念和主张方面,德国各主要政党因其意识形态、关注的主要政治议题不同表现出较大差异。作为对选民的承诺的重要政治文件,近期德国各政党在其《竞选纲领》中纷纷提出本党关于未来德国科技政策的主张,这些主张既是预测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的重要依据,也体现了当前德国经济社会发展对于科学技术的需求。

近年来强势崛起、代表了革新力量的绿党在其《竞选纲领》中,明确提出要全力维护德国“社会生态市场经济”“到2030年实现比1990年减排温室气体70%”“从2030年起只允许在德国登记零排放机动车”“到2022年关停所有德国核电设施”“到2030年让德国彻底退出煤电”等竞选承诺。这些激进的环境保护目标,意味着绿党一旦上台,德国在节能减排、绿色低碳方面的目标对科技进步的约束性更强,新政府需要将更多的科技资源投入环境和可持续发展领域。此外,绿党因其保护自然、维护生态平衡的意识形态,明确反对将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于农作物生产,其《竞选纲领》提出“应用技术必须避免对环境和人类带来危险。”绿党治下的德国科技政策,将和基民盟/基社盟“实用主义”下的科技政策产生背离,展现出更明显的意识形态化特征。

德国另一主要政党社民党的传统施政舞台是社会保障、劳工权利等议题,在经过几次和基民盟/基社盟联合执政后,社民党的科技创新主张已经和基民盟/基社盟趋同。如社民党在其《竞选纲领》中提出,“我们的公立研究机构都应该像弗朗霍夫协会一样,将好的创意尽快转化为市场价值”,这是典型的默克尔追求效率的科技政策思路。此外,社民党《竞选纲领》还提出要“降低中小企业获得科研资助的门槛”“延续‘卓越计划’,支持德国州层面的产学研合作”,这也是默克尔时代的科技政策的延续。如果社民党进入联合政府,或将部分原本用于研究和创新的财政资金转投社会保障和基础教育领域,同时更加强调财政资助的科研活动对经济发展的贡献。

德国左翼党在其极左意识形态影响下,在科技政策方面主张“平均主义”。如左翼党《竞选纲领》要求“科学研究必须用来解决社会分裂”、“必须打破德国制药行业的垄断地位,‘民主化’科学研究活动”、“未来所有德国的科研项目都必须在透明和大众参与下进行”、“公司和大学间的研发协议、资助关系都必须向社会公开”、“财政经费产生的科研成果必须惠及每一个德国民众”。显然,要实现左翼党“平均主义”执政理念下的科学研究,更大规模的国家干预将成为必然。左翼党治下的德国科技政策,政府将强调以科技为手段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如投入更多科研资金、激励德国科研人员开发低成本的药品、医疗服务、公共交通方式。

德国自民党是一个以自由主义为意识形态、强调发挥市场作用的政党。自民党主张给予科技创新活动更多自由,其《竞选纲领》提出“科研资金不应仅留给大的科研机构,应更多支持创业企业的科研活动”。它还提出要“在德国建立‘数字自由区’,以更方便尝试各种商业模式,促进形成围绕数字经济的产业集群”;“政府应减少管制措施,让资本更加不受拘束地资助创业活动”;“应建立完全独立于政府的‘德国技术转移协会’,促进技术进步、鼓励创新”。在保护环境方面,尽管自民党《竞选纲领》也提出发展“储能技术”、“快速充电设施”、“可相互操作的电动车充电支付系统”等,但它反对“采取一刀切的方式禁止内燃机汽车”,主张更多通过市场机制实现保护环境的目的。自民党如果能够进入联合政府,德国科技政策的重点将向创新链后端进一步延伸,更加注重发挥企业创新主体的作用,科技政策对国家目标的实现作用将淡化,政策工具将转向如何激发市场创新活力。

尽管德国最主要政党基民盟/基社盟还没有公布《竞选纲领》,但依据德国在默克尔执政期间的科技政策,以及当前该党总理候选人拉舍特普遍被认为是“默克尔路线”继任者,可以大致判断出其一旦继续执政,则会延续默克尔时期的科技政策理念,继续以“实用主义”理念下提升创新能力为主要思路制定科技政策。德国科技政策中强调协调、平台搭建、国际化等方面的工具将继续得以完善,新政府会沿着默克尔时期的轨道继续扩大德国科技政策的工具集,德国科技政策的体系化特征会更加明显。

三、后默克尔时代德国科技政策前景

当前,世界正处于21世纪90年代开始的信息通信技术革命加速扩散阶段,全球应对气候变化形势则引发能源技术朝着绿色低碳方向发展,科技的快速进步所引发的不确定性甚至风险也成为各国必须面对的问题。基于上述对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影响德国科技政策因素的分析,后默克尔时代的德国科技政策仍将贯彻新政府执政思想,在更大程度上支撑德国实践其“社会生态市场经济”理念,在德国外交中将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在保持总体稳定的基础上,德国科技政策或将表现出以下几大特征。

(一)继续围绕提升德国创新能力,保留和扩大现有科技政策工具。默克尔执政时期,促进科技成果转移转化、实现“创新”的结果,逐渐成为德国科技政策的核心主题。德国各主要政党在重视创新方面和基民盟/基社盟并无分歧。无论哪个党派执政,继续围绕提升创新能力做文章,都是最安全的政治策略。从强化德国自身实力和处理对外关系角度看,继续发挥联邦政府促进创新的作用也是必然之举。

德国在促进创新方面已经拥有综合性的《高技术战略》、针对大学的“卓越战略”、针对科研机构的“研究与创新公约”、各类“集群政策”、“企业研发税收优惠”等政策工具。在科研投入方面,德国各党派均提出到2025年将德国研发强度提升至3.5%水平。在当前基础上继续扩大科研投入,在德国各党派中和德国社会拥有广泛共识。德国新政府成立后,极有可能再次推出新版本的《高技术战略》,继续规划德国未来创新发展路径,充分发挥联邦政府协调创新的作用。在提供科研资金方面,绿党在《竞选纲领》中提出加大对科研机构的稳定支持,无论是作为执政党还是反对党,这都可能推动德国政府进一步扩大对研究机构的资助,符合这一方向的“卓越战略”和“研究与创新公约”将被保留。此外,德国已经积累了丰富实施经验的“集群政策”,以及近年来推出的“企业研发税收优惠”政策,也因其能够促进创新的功能得以存续。

除已有政策工具外,绿党提出的“创业支持资金”和自民党提出的“数字自由区”等政策,因其旨在解决创新的障碍,也有望成为新的德国科技政策工具,这将导致现有科技政策工具更加多样化。

(二)对科研活动实施更大程度的国家干预,调整联邦层面的科技政策形成机制。默克尔政府近年来通过出台一系列产业政策,扩大了德国政府对科研活动的干预。如2019年11月发布的《国家工业战略2030》提出改善德国作为工业基地的框架条件、加强新技术研发和调动私人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维护德国工业的技术主权。同样,当前处于选举优势地位的绿党,也在其《竞选纲领》中提出“政府必须在通过科技解决社会问题方面发挥更大作用”。除自民党外,社民党、左翼党也倾向于扩大国家对科技活动的干预。无论从德国国内政治形势变化,还是从国际科技竞争加剧的角度看,德国未来都将进一步扩大对科研活动的干预。尤其对于更有可能进入政府的绿党而言,其一旦上台,将面临实现《竞选纲领》提出的一系列环保目标压力,这会更加迫使其更加依赖科技手段兑现选举承诺。

默克尔作为科学家的个人背景及其长期执政带来的影响,体现在德国科技政策形成机制方面,就是不断扩大的德国联邦教研部的权力和协调职能。默克尔执政期间,德国联邦政府逐渐形成了由教研部规划整体战略并制定科研政策,由经济能源部,环境、自然保护与核安全部和交通基础设施部等部门参与制定创新政策和领域性政策的工作机制。新政府和新任总理上台后,将对当前以德国教研部为核心的科技政策形成机制产生冲击。从历史上看,绿党在2002年再次与社民党联合执政后,曾将发展可再生能源事务由联邦经济事务部划转至环境部。2021年大选后,一旦绿党进入政府,则很有可能进一步做大当前联邦环境、自然保护与核安全部,将原来资助绿色发展相关科研活动的职能由教研部划归至新的环境部门。这样一来,新的联邦环境、自然保护与核安全部将居于科技政策形成的中心地位,德国开始围绕环保目标制定和执行科技政策。此外,自民党也提出了组建“数字转型部”的主张,这也可能导致涉及数字技术业务的部门出现职能调整,进而影响整个联邦层面的科技政策形成机制。

(三)实现“气候中和”的相关科技可望成为重点领域。在实现“气候中和”这一目标上,德国各主要政党方向一致,只是激进程度有所不同。更为激进的绿党当前拥有更高的支持率,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气候环境问题在德国政治生活中权重的加剧。在科技投入方面,当前德国政府对“能源”以及“气候/环境/可持续发展”两个领域科研活动的资助额度分别排在第三位和第四位(第一、二位分别是卫生健康和航空航天)。对这两个跟“气候中和”紧密相关领域增加科研投入还存在空间。从国际上看,多个国家和地区均已提出了“气候中和”或“碳中和”目标,国际社会对通过科学技术应对气候变化的需求更加迫切。在这种条件下,德国政府未来将投入更多资源发展用于实现“气候中和”的科技是大概率事件。为实现“气候中和”目标,新能源技术、碳捕集技术、材料循环利用技术等将是必然选择。

德国新政府上台后,或将在默克尔政府修订《可再生能源法》、制定《国家氢能战略》等措施基础上,重点围绕高速铁路技术、太阳能、风能和氢能的制备、储存、运输、利用等环节设立更多国家科技计划。尤其在开发将氢能应用于交通领域的新技术方面,如氢燃料电池、加氢站相关技术,新一届政府可能有更多具体动作。此外,由于“气候中和”是一个总目标,这使得已经为最新版德国《高技术战略》推崇的“任务导向型”科研组织方式更加有用武之地。德国新政府可能制定若干保障德国“弃核”、“退煤”、减少温室效应目标实现的若干任务,通过这些任务统领科研活动、配置科技资源,德国科技政策的任务导向特征将更加突出。

(四)强化跨大西洋科技合作关系,在对华科技政策方面强调“竞争性”。拥有科学家背景的默克尔是德中科技合作关系中难以替代的稳定因素。绿党、自民党、社民党纷纷主张对华强硬,美国积极组建“技术联盟”等因素综合作用下,德国未来在科技方面很有可能倒向美国一边。这既符合当前德国国内政治发展的趋势,也能满足德国“嵌入式崛起”的战略需求。早在2020年2月,德国教研部就已经和美国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强双方科技合作的联合声明,提出在人工智能基础设施和数据获取、量子技术、先进能源科技、健康安全技术、生物经济方面深化合作。如今默克尔即将离去,主张对华强硬的绿党和自民党可能上台,这更会促使德国强化跨大西洋科技合作关系。德国和美国一旦签订《跨大西洋绿色协议》,与之配套的科技项目、科研人员合作将水到渠成。

在对华科技关系方面,强调“竞争性”将成为德国政府的主基调。欧盟对中国“系统性竞争对手”的界定,最早就是出自德国工业联合会的研究报告。后默克尔时代,这种强调包括科技在内德国和中国间“竞争性”的观点,只会不断加强。德国将继续加大对人工智能、量子技术等前沿科技研发投入,保持和中国在这些领域的竞争态势。在美国的拉拢下,德国新政府将更加积极参与“技术联盟”,甚至仿照美国做法,采取一定措施边缘化和中国合作密切的德国科研人员,德中科技合作的自由度和开放度或将面临收缩。对于已有的德中科技合作平台而言,平台的数量和活跃度或将所有降低;中国科技企业进入德国投资或将面临更加严格的安全审查;德国可能明确禁止华为参与德国5G 基础设施建设;中德科研机构、科研人员开展交流将面临更多政治因素干扰。

(五)选择一些具体的“点”,强化科技政策的意识形态特征。默克尔执政时期,“实用主义”作为一种价值取向不断加强,主导了德国科技政策的制定。默克尔时代的结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实用主义”走到了尽头。从当前德国各主要政党《竞选纲领》可以看出,要求科技政策体现其意识形态的主张明显加强,如绿党代表的环保主义、和平主义、女权主义,自民党代表的自由主义,左翼党代表的平均主义等。德国新政府上台后,在保持科技政策稳定性的同时,也有体现区分默克尔时期的政治需求。新政府可能选取一些具体“点”,体现科技政策的意识形态色彩。

如绿党为体现其“弃核”的坚决态度,极有可能停止对一切核能技术相关研究的资助;为体现其保护生态的意识形态,绿党可能推动立法,明确禁止将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于农业生产。德国各主要政党在女权主义方面态度一致,新政府可能出台政策,提升女性科研人员的比重。此外,为体现平均主义,德国新政府也可能通过降低申请科研项目的门槛、简化申请流程等措施,让更多的中小企业、科研机构获得资助。总之,德国科技政策的整体面貌将不再是单纯地促进创新,助推德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工具,也将成为德国表达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重要方式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