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知道自己是草（组诗）

牛庆国

在河西

1

风过去了 云过去了

风云在这里常来常往

此刻 嘉峪关城门两侧摆满了摊点

每一个守摊人都身怀绝技的样子

我怀疑他们身后就藏着兵器

战鼓擂响 或一声号起

他们就会立马跃上城头

而我只是一个寻找诗歌的人

我必须在城门关闭之前

和太阳一起出关

你看 树影已经高大起来

像士兵一样开始巡逻

树影中 几只燕子的叫声

仿佛箭镞 一声声射向城墙

长城内外 无边的沙子 一片喧嚣

2

焉支山下的大风一吹

就把一群马给吹远了

像祁连山的雪线

一闪一闪地动

那天 焉支山的秋草

忽然一起弯下身子

那个在草原上牧马的姑娘

她是哪朝哪代的公主

那天 有人站在风中

用山丹话喊我

怎么听都像一匹胡马

咴——

咴——

咴咴——

3

一滩的白石头

忽然其中的一块咩地叫了一声

再看 一个黑脸膛的人

披着一片羊皮

像羊 也像石头

他正不紧不慢地抽着一锅旱烟

心里的想法

肯定比羊高出一筹

如果羊们都坐下来抽上一锅烟

那就是烽火台上的狼烟了

想当年的烽火 无非一个朝代

心里有了事情 就狠狠地抽烟

那时 长城外正在集结的云

像匈奴的马队

眼看着就要冲过来了

但羊还是只顾低头吃草

它们相信在一棵芨芨草下

就可以藏身

4

怎么能把一个人弄得这么黑呢

在凉州的街上 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我说嗨 兄弟

你奔跑过来的时候

阳光在你的脸上叮当

风沙在你的脸上叮当

你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叮当

像一件黑色的乐器

但你说最是雪满凉州

一个人站在南城门楼上

就能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那天我在车站前抱了抱你

就像抱住了一首凉州词

5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都这么远了 还要吹

我看见风把你的叶子翻过去

亮出银光

又翻过来 亮出金光

就像那么多的女孩子

先伸出手心

然后又伸出手背

手心手背都那么好

金子和银子 我都爱

可每一棵胡杨树都是一座金塔

这么大一片胡杨林

我只要你的几片叶子就够了

剩下的 风将用它的火车

拉到秋天的深处

穷人们 请到秋天去吧

在迭部

1

忽然 一朵杜鹃花哎哟了一声

我就被淹没在白云中的苔藓

滑了一个趔趄

神仙生活的地方

人还住得惯吗

我看见白云走过的地方

草色又深了一层

2

身披红袈裟的僧人

走在俗世的人群中

我听见他们在细雨中诵经

为着茫茫尘世上

这一片深深的绿

想起前世和来世

想起今生的过失

如果我站成一棵红桦树

能不能也叫立地成佛呢

迭山的每一棵树

原来都可以叫作菩提

敦煌章句

1

是我的遥远 也是我的苍茫

莫高窟前的那些白杨树

它们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世人

2

那些叫飞天的女孩

从我们身边起飞

敦煌的风 正好让她们

高过我们的头顶

适合人类仰视

3

和那些慈眉善目的老人

交谈敦煌一带的雨水和收成

也说说那里已经过去的好多事情

有一次 说起这些年的经历

我忽然感到委屈

眼睛就有些潮湿

4

雪落敦煌

敦煌在雪中飞翔

雪落不住的地方

那是佛的住所

忽然有人从莫高窟的窗户里扔出一颗星星

雪就在沙地上沸腾起来

5

忽然感到两根苍白的手指

把远处的三危山捏住

在心里磨来磨去

像古代的一根墨锭

我知道 有人彻夜不眠

在九层楼上抄写经书

祁连山中

1

蓝 冰川的蓝

蜷在冰川上的羊

很冷 很白

白色的太阳

砸进冰眼的石头

飞溅的冰屑

落满祁连山的羊皮袄

2

白云的阴影下

一块碎石的喊叫

像一把尖刀 一直划进深谷

3

夜深了 有一颗星星

一打盹儿

就掉进了山谷

我听见了它的惊叫

4

一个人从大坝上过来

风把他的裤腿

吹得像两袋麦子 那么沉

脸也很沉 硬硬的

像那年春天 从祁连山上

扛下来的石头

一只黄羊 看了他一眼

就跃向水库上游

那片又亮又白的云

5

一只黄羊跳起

一块被紫外线晒黑的石头

亮出河西走廊的一个下午

风中的一朵小红花

背过脸去

我无法看清 她内心的起伏

6

谁的小指正在风的弦上按住低音

谁把岁月弄脏的一朵棉花

在大雪中洗白

一只山羊正走在祁连山的小径上

小心翼翼

7

鹰

站在陡峭的山冈上

钉住

一整座山的风雪

大地湾的陶片

1

天空的鞭影 秋风里的渭河

我在大地湾走着

一个人的脸庞

像一只陶罐

2

推开大地湾的门 里面睡着油菜的种子

有人砍着秦安的料礓石

要给油菜花样的姑娘 盘一爿热炕

3

大地湾的乌鸦

一盏黑色的灯盏

最尖的那一点红

像从八千年前的火塘里

刨出的火种

谁端着灯盏在山坡上转悠

4

也许是一个黎明

有人在火光中把一只陶罐打碎

属于我的那片

直到今天才被找到

站在秋天的阳光下

辨识着上面的符号

莫非那就是我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