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组诗)

2021-11-11 19:21李轻松
扬子江诗刊 2021年1期

李轻松

人间漫游

我要如何走过大西北呢?从兰州出发

向东的黄河借给我羊皮筏子

我要逆流而上。经过甘、肃二州

当然也经过了凉州,我的终点是敦煌

清晨依着荒漠,七星骑着月亮

我几乎接近了神祇!

以尸骨喂养大地,以虚无喂养苍穹

以绿洲喂养心灵,万仞有多高?

无限有多广!走了2600公里

我依然还在荒原与戈壁间,

大漠尽头的人烟,人烟尽头的菩萨

此刻荒凉是个大词,大到几近于无

而微生物、寸草这样卑微的事物

便以微为大。那些倒下的骆驼与月亮

那些孤烟的日暮、瘦马的穷途

将用多少弥合、涌流与放弃

才能填满这大地的皱褶

这心灵的沟壑,这不毛之地

哦,一只白鸟翩翩地飞起,又翩翩地落

多少西风夕阳,多少锈蚀的镰刀

都在难言的领悟、无由的天命中……

天上敦煌

敦,大也;煌,盛也,你是九月的金箔

是月光的水银,众多的神汇聚于此

宕泉河在戈壁上切割

悬崖上布满石窟和神谕

我走过云冈、龙门,现在与飞天同坐窟中

莫高莫高,你在众生之上

静谧,安详,我看见黄昏骑着玉笛

飞过鹰隼的天空。宝石蓝中,

一个盲诗人的行吟,那场顶礼

红了黄,黄了灰,灰了金

那崭新的手里琵琶,反弹出凋零之美

莫高莫高,你在万象之上

不是春天的少女,不是秋天的黄金

而是明月高悬下,一场灵魂的出游

让我先饮泣一会儿,让我思想雪崩

让印度、希腊、波斯与我接壤

让十万匹丝绸打开,万马狂奔

莫高莫高,你在众神之上

阿克塞:一座魔幻现实主义的城

这是山峦之魔幻,风之魔幻

一座城的荒废下午。天高而空

阳光刺痛了我的皮肤,

风吹黄金的下午。多年前的一位诗人

要骑马走三个小时,只为去见一个人

一首诗。我要为你选白马,

我要那马蹄染上黄花与酒。

我要带走你的板书、朝北的窗口

那一束灯光的苦闷。还有青春的电影院,

你书中夹着的荒野与蝴蝶,

此刻我也走了三小时未见一棵树

一个知己,一匹白马。

这魔幻的街道下午,一种拉美时空

残垣里的俱乐部与幼儿园

离心脏最近,离乳汁最远

阿克塞,我身体里的西伯利亚

从非我到我的夕照

让山鹰低垂,让疾病落马

这颓废里的欢宴,我心里没有一个神仙

阿克塞,这空空荡荡的魔幻下午。

三江源

又一个三江源:松花江、图门江、鸭绿江

你是天神的礼物,用数条涓涓细流组成

你长短不等、水量不同

但你几乎都身材绝版,纵身一跃

几乎就是飞跃的代名词

230余条江河,从这里发源

一条汇入另一条,裹走千年的腐殖

落叶、传说,条条都隐于山水

绕过华盖、卧虎、龙门、冠冕

这些山峰的名字令我着迷

再经过幽潭、飞瀑,在我眨眼的瞬间

便成为汪洋之势,十足的豪气

天崩地裂般向前冲去……

你好,二道白河、三道白河、四道白河

你好,红丹水、暖江、漫江与锦江

还有老黑河、葡萄河、露水河

好像我亲自为每条河流命名

你们从四季里孕育,在熔岩里出生

成为大美:带一江天地的豪迈

我要膜拜哪一条?是它初生的模样

还是它澎湃的气势?原来我爱它的每个流域

每段起伏,超越了它的广义与狭义之分

地下森林

这片森林是遮天蔽日的

让人只想站在树木旁,哪怕很矮

身上也长满叶子,争先从缝隙里

寻找一束光线,然后成为一株植物的样子

不断地向上、向上,从不放弃生长

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最适合某种情境

在异香里迷幻:那色彩是分了层次的

绿里透出黄,黄里渗出红,红里析出紫

那是层林尽染的画面,袭击了我的视觉

我对油画的认知,从此打开了另一重境界

仿佛大自然的手笔,如此任性地泼洒

我刚刚认识了苔原、草甸、湖泊、沼泽

现在又认识白垩纪末、中新世、上新世末到更新世末

这里曾发生的玄武岩喷溢

那垂直两千米之间的故事

都成为埋于地下的和长于深谷的秘密

我第一次闻到了植物的气息

有清香的、腐烂的味道,层层叠叠而来

在岳桦林带、针桦林带向针阔混交林带蔓延

松针、苔藓、枯枝,还有倒伏的树木

让我对自然的敬畏越来越深

尤其是美人松,我对你的想象

从峡谷的深处泛起,你美得其所

我跨过那潺潺的松花水

看到更多的栎树、冷杉、花楸和生死

如果我还与蘑菇和山菜保持亲近

与各种野生的动物保持距离

那么他们都会轻轻地提醒我:

亲爱的,轻一点,再轻一点

给小松鼠让个道,不要惊扰那匍匐的草木

因为,他们都是这里的神

猛犸象之歌

猛犸象,你这冰河时代的主宰

你的悲哀莫过于被埋在地下

却又被时光挖掘,为人所知又不为人所知

在那遥远的时期,万物竞争

我无法说出的世纪,有未知与未解之谜

你高大、健硕,移动的山脉或乌云

你忧伤的眼神在北纬46度上

倒映过天河之外的繁星

和大地皱褶里的河流

而灭绝——或许成为另一种永恒

在青冈,猛犸象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神一样的消失。我找遍了所有的词汇

都不能形容你的万分之一

都不能,在白云与苍狗之间

形容你倒塌下去的身影,

你阴影里的另一种花开

以及你的灵魂游荡过的这片高寒之地

哦,谁能逃过这大自然的选择?

青冈,青冈

走在青冈大地时,我想唱一首歌谣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儿——

这样的表达实在配不上你的高冷

我顷刻懂得了亿万年有多远

那藏在冻土下的秘密又有多迷人

我丈量的长度,已不在度量之中

我深怀的虚谷,也不在万仞之中

青冈,我第一次认识你冰川纪的美貌

我知道,凡是表面冰冷的事物都深藏着火焰

都有着岩浆一般的内心

葵花与南瓜,都结出了饱满的籽粒

遍地种植的汉麻,都织出温暖的人世

那叶子挨着叶子、棒子挤着棒子的玉米

就是站在这寒地黑土上的神

每想到史前的鸟儿起伏,成群的动物消逝

还有众多的微生物,那些卑微的事物

想到流逝,就有拂过心头的刺痛

如针尖一般,将用多少针线、涌流与星宿

才能弥合这时光的缝隙

这宇宙翻覆的断层,这心灵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