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小院

四五年前春天的一天，弟弟下了班，开车往家赶，像往年这个季节一样，铺天盖地的沙尘在天地间肆虐，铺满路面的车像蜗牛在爬着，望着窗外漫天黄沙，弟弟的心里自说自话：这京城真的像城外的人想象的那样，人间天堂一般吗？看这天吧！自语之间，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来，熬几年退休了，还鞦在这儿养老吗？能不能换个地，哪怕阶段性地离开一下也好。思绪到了这儿，在那卡了一会儿，突然又石破天惊地想，可不可到郊区去买一个小院！这个想法一经冒了出来，弟弟很为之兴奋了一大会儿，甚至在脑子里勾画了半天实现这一构想的路线图，转念又一细想，线路上的障碍太多怕难排除，也就不得不把这一时浮上水面上的葫芦压了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一到了周末，弟弟就满张罗出去玩，目的地呢，都是郊县的农家院啊，小山庄啊，对晚报上小产权房的广告也格外留意。开车出去，有时约了同事同学朋友，更多时候是和弟媳两个人出去转，每去一处，弟弟的兴趣又并不在吃什么，玩什么，而是找机会和老板员工套近乎，聊一些诸如菜园有几亩地啊，养了多少只鸡鹅啊，房价是多少啊，有无产权证之类的话题，弟媳跟着跑出去两趟之后，对弟弟的意图已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捅破这一层纸。

四年前的一天，弟媳下班回来，突然对弟弟说，要提前退下来，不想干了。弟弟早就知道，弟媳对职场的厌倦已非一日，硬撑着也是没劲！当下这种鸡肋心态已成某些职场的一种通病，“下来也行，但最好再找点什么事做做。”弟说。“下来后再说吧！”，弟媳回答。弟弟沉吟了一会儿又说：“要不咱也买个小院吧，自己种菜吃”，弟媳笑笑说：“我早知你这点猫腻，何不早说呢？”弟弟说：“不说你也知道，不是差钱嘛。”弟媳说：“可以在远郊买，能省点钱，钱不够暂借一借。”弟媳的表态，让弟弟着实有些意外，窃喜之后，两人又就买房实施方案热议了一番，后几经选看，终在怀柔县郊买下了这一小院，虽用去了家中全部积蓄，又借了债，终归圆了弟弟多年的田园梦，过起了半城半乡的日子。

青年时拼死拼活地逃离土地，现今人到中年又回归乡野，咋说也是，人藏在骨子里的东西想改也难。

高考复习那会儿，弟弟常一个人躲到生产队刚脱完粒的麦秸垛里去看书。秋阳一照，麦秸垛又热乎又肃静。一天，弟弟看着看着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午饭也没回家吃，家里人翻天打地的四下里找也没找到。下午，队里马车去场院拉麦秸，装车时，老板子一木叉挑下去，险些扎到了弟弟的身上，才发现那麦秸里躺了一个大活人在睡觉。后来到城里二中补习那大半年，是住在姐家板泥房的小北屋，白天要到学校听七八节的补习课，晚上也天天熬过大半夜。姐说他每天躺下已睡了一大觉了，半夜起来上厕所，总看见弟弟小屋还亮着灯。为了抵御瞌睡虫，弟弟先是往额角上抹清凉油，抹了几回觉得不太解事，再上来困劲儿，就悄声开了过道门、房门到外面的雪地里站一会儿，冻精神了再回屋，脑袋是冻清凉了，可这法子也不能天天用。一来开关门有响动，怕惊动姐姐姐夫，影响他们睡觉；二来数九寒天，站的功夫稍长一点，鼻涕就冻放了流，身子也打起了哆嗦。一天背题到了半夜，眼皮就开始打架，想到当天没背完的题，又不想睡觉，纠结之际，一抬头却看见了挂满了白霜的墙角挂了一串子红辣椒，灵机一动，就伸手揪下来一个咬了两口，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嘴巴鼻孔也像在冒火，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精神头又来了。这个解困的法子延用了一个冬天，结果是，一长串子辣椒被嚼巴没了。傍年时，姐夫进小屋来找辣椒，要炸辣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看见一段细麻绳挂在墙上。等弟弟放学回来一问，才知道被他晚上为了解困嚼巴了。后来送弟弟上大学走，我们都在姐家吃饭，当中学教师的姐夫调侃弟弟说，你是一个“辣椒状元”。

等待高考发榜，就是等待命运。等待中，兴奋裹挟着恐惧，期待中暗潜着担忧，在等待的那些日子，弟弟重又还原为一个农民，在队里、在家里该干什么活还干什么活，只是在干活时，比以前下的力更多，话语更少，割麦时，麦镰飞舞，麦捆子在腋窝下捆捆直立，远看像雁阵样整齐。脱土坯、浇白菜担水，为了多赶活，弟弟在扁担的一头挂了两只水桶，盛满水的四只桶，担在肩上悠走，脚下并不见尘土扬起，只是那扁担上下颤悠，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生产队的活儿歇下来，弟弟就替了别人，把家里养的十几只绵羊赶去河套放牧。大河滩上，水草肥美，羊吃饱肚子是不用操心的，把羊儿牧在草丛深处，弟弟即在拦河大坝的绿草茵茵、花香四溢的坝坡上仰躺下来，微熙的风拂过面颊似觉柔柔绵绵的手在脸上摩擦，鼻息间，流溢着清香可人的潮润气息。此时，弟弟的心是踏实的，似乎已全然忘了什么等待高考命运之类的事，平静的眼神专注于蓝天中渐飘渐远的云朵，心神怡然。三十几年后，当弟弟已然成为京城白领，却不得不经常穿行于沙尘与雾霾中，当那牙碜的沙尘粒糊了满口，当那雾霾迷蒙了双眼之时，弟弟不免就怀念起那掺着水的润、花的香、几近透明的空气，不禁常常在心里自语，这几十年的奋斗，究竟是为了个啥呢？！

联想到弟弟中学毕业回家务农这两年，父亲在大队主任的任上被排挤下台；弟弟参加全公社教师招考，虽在三十多人中考了第一名，却硬是被手眼通天、报复心极强的大队书记给刷了下来！父亲自知是因自己过往与大队书记的矛盾所致，那一段日子，父亲的脸上挂满了乌云，一家人的话都少了。接到弟弟高考通知书的那天，母亲抹起了眼泪，父亲的脸上终于难得的见到了笑模样儿。一家人的心情都很激动。我预感到，弟弟命运的这一改变，使弥漫在故乡小院上空的乌云，很快被驱散，天，定会澄明瓦亮！

八月的一天，怀柔小院迎来了一拨来自天南地北的家人。一进小院，东西厢是一个实木回廊，回廊的木柱与棚架上爬满了伸枝展蔓的丝瓜、倭瓜秧，两尺多长、二碗口粗细的油绿的丝瓜，上着彩釉般花纹；足球般大的圆倭瓜，一个个从架上吊下来，迎面挡住了一脚踏进小院的家人的眼，调皮样的不欢迎，不合作态。廊下右侧一畦挨一畦的是碧绿的韭菜、油菜、香菜、臭菜，垄种的黄瓜、豆角、柿子，枝丫攀附着竹竿架条，青、黄、红色互衬互映；另一畦种的是紫苏、霍香、金银花、黄葵、菊花脑等十几种中草药材，据弟媳介绍说，有六七种药材是可药饍同用的；菜园正中并栽着两棵李子树，只见稀拉的几朵粉色的花儿挂在枝头，未见果实，那细干秀枝，婷婷玉立模样，恰似两个正处发育期的孪生姊妹。

弟弟告诉家人，小园中的所有蔬果，一点化肥农药都没上，可以放心地吃，还补充说，上的农家肥，是从附近农户家买的土拌牛粪，蔬菜生了虫子也不掸药，可虫子先吃，虫子吃剩下人再吃，人虫共享，家人们都被弟弟的话逗乐了。弟弟进了小院，没顾进屋，就在菜园里忙活起来，他从厢房侧门的工具间，找出了五齿钉耙，一耙连一耙地刨起来，每刨一耙，弟的大臂和肩胛上的肌肉便一块块隆起，让我们似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当农民的弟弟，进城三十多年了，还保有一身腱子肉，除年轻当农民的老底，与常在小院的劳动不无干系。

城市熔炉，对一个农村青年的重新冶炼，是不容商量的，但铅华洗尽，本色毕现，弟弟的骨子里依旧深藏着直、实、倔的秉性并未变异。在北方省城一家资产公司任职时，公司副总缺职，定在中层遴选，弟弟列候选人之一，总公司来人考察，民意问卷一项，弟弟的选票远高于另两位参选人。可其后，弟弟竟不顾本公司老总关于红包的一再暗示和提醒，生生当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与职场的游戏规则唱了对台戏，后与该职的失之交臂则在意料之中。事过多年，弟弟与知心知情人谈及此事，应不以为憾。

这天晚饭，招待家人的各样菜全是小院自产，有炖豆角、柿子拌糖、炸薯条；有两盘特殊炝菜：即炝紫苏、炝金银花。这是弟媳请教了一位中医专家朋友后，把中草药端上餐桌，作为药饍的试验成果，紫苏可治感冒，金银花可治胃肠炎；而另一特色，是辣椒酱卷香、臭菜大菜包，每人手上捧了个大菜包，个个吃个嘴胀腮鼓，吃相虽失雅，胃口却大开。

席间，弟媳当着家人的一番感言，让人听了动容：“为装修这个小院，我在北京和怀柔来回足足跑了五个多月，打小院装修完，种了小菜园以后，每周是必到小院来的，几天看不到小院就闹心，一到周三就开始盼了，快些到周五吧！双休日好早点来（弟媳不会开车，只能等弟弟一起来），在北京的家里也寻思着，小院的丝瓜，能不能把瓜蔓坠折，茄子秧已封垄了，用不用打杈，伏白菜已放了叶，是不是又被虫子包围了，惦记这样惦记那样，说到此，她略一沉吟，又环视了一下小院，不无动情地说：“这个小院就像我的第二个孩子，侍弄它从没嫌烦过，三天看不着就牵挂它，前世今生我或许与这小院是有缘分的”，饭桌上的人听到这儿，觉得弟媳有些岔声，抬头看时，发现弟媳的眼中已盈满了泪水。那一刻，我注意到弟弟用肘支着桌角，手托着腮，虽静默无语，却已深被触动，只有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弟媳在企业老总的位上回归小院的主人这一看似短促实则漫长的精神跋涉。

饭前，在小院客厅，弟弟随手递给我一本影集，翻看了一遍才知，这是一本小院专辑。照片中人大多也为我所熟悉，这些均来自外省闯京城打拼的人，多已人到中年，在小院果树旁、回廊长椅或菜畦一角留下的影像，均出自一位女业余摄影家之手，每一张照片的采光、角度、抓拍，视觉唯美且尽传精神。影集中人个个身居要职，可谓号令一方，时刻流动于心头的权机，故作自谦的内敛自制或哪怕是下意识流露出的志得意满的傲然，此刻悄然隐去，均透出放松、悠闲、宁静之气，足见这位自谦业余实不业余的摄影高手对镜头中人物阳光坦荡或素雅幽深内心世界的挺进与探秘之勇气，若作艺术观，此本像册已深得摄影艺术之奥妙。翻过全册影集，笔者心下倏忽闪念，影集中人与北京职场中人，均虽同为一人，身处两地，但却判若两人，那么哪个是“我”，是那个更真实的“我”？奋斗就一定要丢弃自我——那个本善的自我吗？小院影像中个个优雅、素朴、几近脱俗的雅士们，他们那淡泊宁静之气，就一定会随着飞驰回北京的汽车轮子，甚至在半路上就消失殆尽吗？

对已不堪重负，日夜沉重喘息着的城市，对日趋功利化、冷血化、庸俗化的人际关系的厌倦，对空气、水、食物的更多的不放心，怀柔小院不失为困顿中的城中人的一处现代微创版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