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呼吸

2021-11-11 18:39李广智
鸭绿江 2021年28期
关键词:屯子杏树柳树

李广智

树的声音

整夜我都听见院外那排柳树在风中摇曳的声音。它们是爷爷安在院外的耳朵,风到了,我们的耳朵很快感知到了风的到来。

我们多少年都不知道风习惯把脚安在树上。每次风在屯子里走动,树便在空中踩出声音,有时紧两声,有时慢两声,像个调皮贪玩的孩子,肆意妄为。我们这些祖辈生活在屯子里的人,肯定没人考虑那是风强加在树上的声音,或者本来就是树的声音,那是树的秘密,不轻易显露。即使我们知道了那是树的声音,那些声音仍然是我们无法掌控的语言。这让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区分那是树的声音,还是风的声音。对于树,或许我们同样是一群听不懂语言的生物。那样,树和我们一样,制造再多的声音也是白费力气,它只能闹给和它同样站着的树听。那是它们彼此的世界。

一棵小树肯定也希望找块土质肥沃、阳光充足的地方,那样才能让自己长得更高大,看得更远些,发出的声音更响亮些。都说站得高,看得远;其实站得高,声音也会传得远。俗语说:“人挪活,树挪死。”人挪地方,抬抬腿或许就解决了,树扎下根,再挪地方,人不可能把所有的根都挖出来,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系供养系统被破坏,让一棵断了根系的树靠自我恢复重新生长起来,那是要经历一番生死考验的,好多树挺不过这一关。我在屯子里长成一棵啥树,已经不在乎了。人过了一定岁数,长成老胳膊老腿的,就懒得动弹,不像年轻人,像一棵没扎下根的小树,没啥牵挂,有着满身的力气想着满世界到处闯荡一番,看一看更远的地方。只是人要是真的在一处地方落了脚,那人应该把心落了底,像一棵树一样在一处地方扎下根,也就有了归属感,才会安心生活下去。很多年里,我确定自己已经成为屯子里的一棵树了。每一棵树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万物有灵,就都会有自己的声音。这个世上,即便最弱小的生命,也会有自己的声音。树应该有树的声音。

我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就喜欢到树底下闲逛,从柳树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再走回来,先是一步一步地量,量完了一棵一棵地查,最后闲坐在柳树中间的碾盘上,碾盘上有时是我自己坐着,有时是前院的邻居,几个人,听树的声音。树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树的声音太小,它们用风提高了音量。我一次次细细地听,听了好久,也不知道树彼此之间表达些啥。我的认知局限了我的思维。据说,树木在遭受虫子啃噬时,树木就会立刻感觉到痛。当一只毛毛虫津津有味地咬下去,树木被咬处周围的组织就会立刻产生变化;此外,如果被咬处受伤了,它还会传送一种电子信号,这几乎跟人类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脉冲信号当然不像在我们身体那样能以毫秒的速度传送,其速度是每分钟一厘米,接着它会再花上一小时的时间,把防卫物质送进所有的叶子里,以破坏食客们的胃口。柳树会制造出水杨酸,然后把苦涩且具有毒性的水杨酸导入树皮和叶片中,这些不能对虫子造成多大危害,却可以改变原有的味道,让原本可口的沙拉变成呛人的胆汁。虫子的口感肯定不会比我们差,它也喜欢美味佳肴,它咔嚓一口,又咔嚓一口,难以下咽一口变味的食物。虫子咬食一口叶子,树疼痛地收收身子,这样微小的动作我们不会发现。毒素在树的身体里扩散,同时施放一种警示气体,向邻近的同伴传递危险来袭的信息。为其他树提供早期预警,所有得到警讯的树木会立即分泌毒素来回应。这样的气味受风等自然因素影响,能传播100米的距离。这个距离大概是气味传播的一般距离。树不能制造我们那样大的声音,它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彼此联系,熟悉这个世界。

我家院外那一排柳树,在叔叔和父亲分家扒掉老房子重新建房后,那排成材的柳树都被砍伐殆尽,让院外再没长成一棵柳树。锯树时,排锯锯树的声音整日响彻在院外,那大概是柳树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声音了。那声音像我切割某个蔬菜水果的身体,一声接着一声。我身体中的某个部位也一下一下地疼痛,我没有发出声音,像一棵忍痛的柳树。

我一直想听听树的声音。只是屯子里没有一片几百上千棵连在一起长成像样的大树林。它们几十棵凑在一起就算多的了,成排或者散落在院外、河套边,还没站稳,一只鸡,一条狗,也许是一头驴,立刻打断了我对树的倾听。树离尘世太近,树的声音一下被阻断在尘世里,这让我听不清树的声音。身处尘世,我们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听清这个尘世的声音,我是在夜里听见树的声音的。漆黑的夜晚,“嘎嘎”的一声脆响,像晴空里的一声响雷,格外刺耳。我因那声音惊悚地呆立在黑夜里,脊背发凉,无所适从。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听清树的声音,像某个人贸然在身后喊了一嗓子,我不知道树在黑夜里那一声嘎嘎的巨响表达什么,那一刻世界安静极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连一声虫鸣都没有。是树的一声怒吼。有时,我独自一个人行走在屯子的偏僻之处时,突然想喊一声,喊出自己的孤独,可是很多时候我都没能喊出来,也许树和我的心境一样,它一个“人”站在夜里久了,一下子喊了出来。在屯子的角落,有时也会没缘由地丢出这样的声音。我在黑夜里独自走路,时常故意咳一声,也许是一声没来由的单音字,那些角落里的声音也是这样。也许那是一棵树孤独的声音。我们不懂。

院外那排柳树下树空儿间长着两棵杏树,连体一般生长了很多年,像两个逗趣贪玩的孩子,在高大柳树的遮蔽下,从我记事开始始终一人多高,多年不见生长的动静。连一个青杏也没挂成,我不清楚它们用了多久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以为那是两棵不结果的公树。尽管我没听过杏树有公树这个说法,可是我在心里这样认同了两棵杏树。两棵杏树开花结果发出声音是在砍伐掉那排柳树后。那些柳树发出惊天的声响倒在地上时,没有伤到杏树的筋骨,它们有了阳光的照射,在第二年一下放开了手脚,开出了少许杏花,结了几颗或甜或酸的杏,这让父亲很是喜欢,放下所有的猜忌,索性小心锯掉酸杏树,尽管它们枝挨着枝,干挨着干,父亲还是以当过木工的手艺,麻利地清理干净一棵杏树,让另一棵留下的杏树彻底放开手脚,在接下的数年里正式进入结果期。我看见没有了柳树的遮挡,杏树的枝干明显向外扩展了不少。可是在几年后,杏树一下萎靡了许多,然后枯萎,死掉。前些时候,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两棵并排生长的树要是成为朋友,就像两个结婚的人,也会白头偕老;要是砍掉一棵,另一棵肯定活不久。我不清楚那两棵杏树是否这般美好,要是成真,我们恐怕要向树学习爱情的坚贞了。父亲不懂,让一棵杏树在一个屯子里孤老终生。我们谁都没听到树的声音。

我们听不到树的声音,也许不在一个频道上。我们制造声音惯了,以为我们自己才是声音玄奥的制造者。其实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探索者。这个世界向我们隐藏了太多的秘密。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秘密之外的人。

想想我们面对另一些生物,当我们尽情展开杀戮时,那些在我们手下的生灵无论发出如何求救的声音,我们都无法听见,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作为地球的主宰者,我们听不见弱者求救的声音,我们听不见杀戮下的声音,我们成为地球上生灵孤独的独裁者。

这个世界其实从来不缺少声音,只是缺少倾听者。我时常想走进一片树下,也许是一棵树下,我并不在乎树的多少,听见树在我的头上嘎巴一声,也许只是树叶沙沙的声音,尽管我听不懂,可我依然想听听树的声音。有时,它会让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

树的眼泪

那天,女儿走向院里井边的那棵桃树,小手轻轻摩挲着透明的桃胶说,这是树的眼泪吗?我一时语塞。

树也会有眼泪!我的内心徒生一份悲凉。那棵主干还没高过七岁女儿身高的桃树,主干没长多高就分成两个枝干,坐果的第二年,果实已经压满枝头。有一年枝干不堪重负,直接从中间抻裂开,枝干开裂的周围淌出很多树胶,像是眼泪,很是可怜。我没注意那些树胶是树裂开之前淌出来的,还是裂开后淌出来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想到眼泪这个词,虽然我们的眼里常含满泪水。

我在屯子里,最常看到的就是牛的眼泪,尽管我没像牛的主人一样去鞭打它,它慢慢腾腾的性格也让它多挨了不知多少次打。我没有,我无数次扬起的鞭子又无力落下。我分明看见,牛庞大的身躯已经满是汗水,它身躯的某个部位时常抖动一下,眼里已有泪涌出,我不清楚那和劳累是否有关。牛的活计一点没少干,这样的话总在我的心里,时常鞭打我一下。有人在犁旁拴出一根绳子,用手抓住绳子的另一头,缠在手上,背在肩上,抢墒的季节,农人的心里窝着一团火,老天就洒下那点雨水,晚了,苗再就出不齐了。那可是一年的收成。牛的性格融不进农人的心。人只好背起绳子,和牛一样上阵拉犁。那时,牛的眼泪肯定已经滚出眼窝。眼泪不是人类的专属,树是有眼泪的,它向我们无言地诉说多年,它和我们一样经历过岁月浸染,需要宣泄一下内心的苦楚。

屯子里的树也一定有亲人,有朋友。我仔细看过屯子里的树。树多的地方,枝繁叶茂,生长茂盛;树少的地方,形单影只,多半弯曲裂吧,长不好。树大概和人一样,家庭和睦的,幸福美满,人丁兴旺。形单影孤的,日子过得不心盛,难以兴家。我一直不认为只有我们才会有眼泪,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生命比我们更有感情,远比我们少了很多心机。只是我们不知道那些生命背后的感情,更不会看懂那些生命背后的眼泪。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的世界都看不懂。

树的眼泪挂淌在树干的一处伤口,晶莹明亮,缓缓流出,酝酿良久。它和我们不一样。眼泪在我们的眼里转上几圈,它就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我无数次看见爱哭的女儿的眼泪总是这样不争气地掉落。她不喜欢把眼泪用手在眼角处抹一下,她就那样睁大眼睛让一滴滴眼泪遵循重力规律,自由掉落。可她不知道她那样的眼泪一下击痛了父亲内心最脆弱的部分,尽管我这个父亲表面上强装成一个严父,可内心已经崩塌得一塌糊涂。眼睛仿佛是我们身体里的一处泉眼,眼泪在我们身体里储存良久,当人伤感的时候,泉眼自动打开,将身体里的泪水释放出来。

每个人都会流眼泪。有的人受了委屈,泪就不争气地流下了。有的人即使流泪也流在心里,把笑让给人看。我想老张头一定是这样的人,我在医院病房遇见他时,他乐呵呵,总喜欢到外面转一转,每到吃饭时,他几乎都不在病房,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老人。可听病房他同村的大姨说,老张头在外地的儿子每月六七千元,女儿也在外打工,媳妇去帮着女儿带孩子,可是当自己住院需要人帮助时,儿女不给钱,老伴掌管全家经济,在女儿那儿也不拿钱替他医治,老张头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下去了,就管邻居借钱到医院输液治疗,最困难的时候,穷到吃饭都困难,没钱去食堂打饭,只能买方便面充饥,可是却不愿意接受病友给的食物。尽管这事过去了两年的光景,可每次想到那张乐呵呵的老人的笑脸,内心总是有一种痛挥之不去,他让我看到了人生的艰难。老张头乐呵呵地面对每个人时,他一定把泪流进了心里。他是个坚强的人,不管别人怎样看待他,我敬佩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把所有的苦吃进肚子,也不向外人提及。树面对自己的忧伤时,不知道会不会把泪流进心里。

树死了也是站着。不比人,死了就躺下了。死了的树站在大地上,不说话,站了一个冬天,谁也不知道它的身体早已失去生机,只有到了春天之后,人们才惊慌失措地发现,没有一点绿从树身吐出来,那树已成为一棵死树。它站在冬天寒冷的风里陪了我们一个冬天,我们毫无察觉。它好像一滴眼泪也没流给我们看,它也会把泪流进心里吗?

人悲伤的时候会有眼泪,动物悲伤的时候会有眼泪,植物悲伤的时候为啥不会有眼泪啊?那是植物的悲伤,也许只是一棵树的悲伤。

断了几棵杨树

在几百、上千棵的大杨树林子里,有两棵碗口粗的好杨树齐刷刷地断了,在一场大风过后。有数不清的疼痛的眼光留在断茬处。

杨树说断就断了。那几棵杨树生长在林子中间,不会是车撞的,车咋开也转不到林子中间,林子里没路,也不会是野兔撞的,野兔撞树上,撞断的肯定是野兔的脖子。我在公路上,偶尔会发现路边被车撞断的树,树挡不住一辆车的横冲直撞。屯子里力气再大的人,可以折断几个手指粗的树,可折不断碗口粗的大树,就是加上几个人,也肯定折不断。我用目测、脚踹,杨树结实、坚硬的身体,远远超过了我身体能折断的能力。我能轻易折断地里的一棵秸秆、树上的半截树枝,对于断了的几棵杨树,我用复原的眼光揣摩了好一阵儿,人肯定无法做到。

树是被风刮断的。那天下班,我乘坐着客车往回赶,越来越多、越来越黑的云从家的方位压向客车的方向,风肆无忌惮地在前方某个地方卷起一道又一道烟尘,雨在前方肆虐。客车因为一条国道隧道维修了一年还没修好,只好继续绕行于乡道上,突然五六棵杨树齐齐地倒伏在公路上,它们被风齐刷刷刮断。因为断了几棵杨树,所有的车辆只好望树兴叹,在一场雨水到来之前傻等。

在那场风没有到来之前,那几棵断了的杨树和林子里其他的杨树一样水滑地站在杨树林子里,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看不出丝毫的端倪。说杨树是大姑娘或小伙子准成,杨树是屯子里生长最快的树,它像我年轻、鲜亮的身体,充满了活力。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这孩子,几年没见,蹿这么高了。”在屯子里,一个小孩子长成大姑娘或小伙子,在屯人的眼里肯定没几年。那几棵断了的杨树和所有的杨树一样把根深扎土地。我蹲在树的根部,仔细地寻找一棵树的生命的漏洞,我在深埋树根的土地上面用手摸摸,用脚踩踩,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儿,没有陷下去一点,那些根部的土也没比别的地方少一些。我看不出杨树的根会比别的杨树少长几根,或者少长一截子,让风一来,就把根整齐地拔出土地,摔躺在地上。我们可以摔倒了再爬起来。树和我们不一样,每一棵扎根生长的树,经历多少年的风雨,肯定把根牢牢地扎在地里,不会让一场风轻易吹倒。在杨树崭新的断茬下,杨树的根纹丝不动地深扎入土地之中。我不必动锹动镐也知道,这几棵杨树的根一定不比别的杨树缺少零件。它把主根向下扎进足足两米多,然后向风来的方向伸出五根侧根,侧根足足伸出了树高的长度,紧紧抓住树下面的每一寸泥土,这让风来得再急,也别想把树吹动半厘。杨树在这片林子里,扎扎实实地站牢了一块土地。它好像比我在一个屯子站得牢固。在很长时间里,我还在一个屯子与城市间一直摇摆不定。杨树比我更像一个屯人。

杨树真的断了。在离地面一拃以上,一米以下,杨树齐刷刷地断了。风大概知道这段距离是杨树最脆弱的地方,可能是杨树的七寸。风无数次地从树身上吹过去,从树梢开始,一点点往下移,最后找到了杨树最薄弱的地方,一下加大了风力,把树生生地扯断。我原来只知道蛇有七寸,掌握了七寸,就掌握了一条蛇的命运。现在,杨树会不会害怕风掌握了自己的七寸。在那场大风到来之前,杨树大概没想过自己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风是如何探知杨树的弱点的。杨树日夜站在那儿,用枝听,用叶看,白天看,晚上看,杨树会看懂吗?屯子里那么多树,风没着急掌握一棵柳树的命运,一棵榆树的命运,风独独看上了杨树,是几棵杨树。几百上千棵杨树用相同的姿势站在林子里。风没黑夜没白日地来到林子边,一次次溜进林子,用自己的身子骨去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风原本是想试试杨树的力气。风不知道杨树外强中干,不禁推,一下就断了。屯人用锄头耪地时,一根榆木锄杠突然断了;用一副扁担挑水浇地时,扁担突然断了;屯子里会有很多突然意外断了的木头。杨树的断也许只是一次意外。像一个人突然摔了一跤,只是杨树把自己的命摔没了。

风从没在一个屯子里显示自己的力量。风肯定不想使出自己的真力气猛劲钻进一个山沟的屯子。风不想让自己钻进死胡同。屯子里的树们见不到多大的风。杨树肯定也见不到。杨树一直想知道风的力气有多大,彼此暗中较了劲。风知道自己的实力,可在推杨树时失了准儿,用出的力气,风自己也没收回来。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可能有用过力气的时候。我在地里拔一棵老秧,我用了两次劲都没拔出来,我本以为稍用点力气,老秧就会乖乖地从地里连根出来,我错估了那棵老秧。第三次时,我差不多用了全力,结果,老秧被嗖地一下从地里连根拔起,我的身子向后仰,重重地坐在地上。我把力气用过了头。风在和杨树较劲时,大概也和我一样用过了力。风在一场与树的对弈中赢得了先机。

断了几棵树,风肯定不会回过头,把树扶起来。回头来到树前的是栽树的人,那个人唉声叹气,也许捶胸顿足。栽树的人先前不明白,谁有这么大的力气让好好的杨树说断就断了。环顾了一周,断定只有风才有如此手笔。哀叹了一声又一声,树也有天收的。

丑树

人有丑的,树也不都是直溜水滑的白杨树,肯定有弯曲裂八长得丑的。长得丑的树我叫它丑树。其实,屯子里把丑叫磕碜,可我不能说磕碜树。

丑树丑到啥样,这个事情不好说。人丑,面目可憎。树丑,没个准地儿。有时丑在主干,有时丑在根,有时丑在树冠,更多的丑在主干。主干是一棵树最有价值的地方,像一个人的脸或者身体。父亲做了许多年的木匠,对树最有话语权。父亲会让一棵树最有价值的地方物尽其用,不会追究一棵树的丑俊。我们时常这样忽略一棵树的价值,也这样忽略了生活中的一些重要细节。

丑树大都生活在某一角落,没人搭眼儿的地方。丑树怕人的斧头,还有锯。这两件家伙是树的死敌。丑树看不见这两件家伙,大都长命,活上几十上百年,或者更长岁数。至于那些身体里的虫子,鹐叨木儿的嘴在身上几个来回,也许就把虫子找出吃掉了。即使敲引不出虫子,一两条虫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让一棵树空到不能生长,命陨虫口啊。丑树和屯人一样卑微地生活着,多少年里干不成一件大事。

谁也不希望树长成弯曲裂八的样子。树把根扎在一条岩缝里,一块儿草都长不高的地方,树想把根扎得再深些,也许地下有五块大石头,像门一样把根向地下深处奔跑的路堵死。树根前后左右,或者向下的路都被一块块大石头堵死,树再没长高长粗的奔头,萎靡地站在一处,风向一边吹了吹,一头懒牛把树向另一个方向靠了靠,也许向树狠狠地咬上一口,树被欺负得弯曲裂八,长不成大树的样子,一下上了脾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身体歪在那儿。树其实也不比我们脾气小,它把脾气藏在身体里,不外露。我们看不见。

多少年前,院子里一条跛脚的狗,因为看不住院子,被我们无辜地踢打一下,从此再无信心尽心尽力地看护院子;一只秃尾巴的母鸡被我们碍眼地驱离啄食的鸡群,母鸡为此生我们的气,偷偷停了半个月的蛋,我们却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我们不愿看见一匹公马在屯人面前抖出巨大的性器,光天化日下做那事,再不愿养一匹公马,只好让屯子里的马绝种,再无马可养。我们是不是也会这样早早地断送了一棵丑树的生路。

树根抓住一块泥土,站稳脚跟时,肯定铆足了劲,嘎巴嘎巴地猛劲挣开骨节,努力地向上生长的。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往自己理想的方向奔跑,树也这般模样地向前奔跑了。一场又一场的风在屯子里撕扯着,树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嘎巴”一声,树整日整夜地疼痛着,我们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棵树的疼痛。

我的一个漂亮女同学,她多年前也像一棵树一样奔跑过。她一个不小心,同样听到身体的某处“嘎巴”一声,她的腿疼痛起来,整日整夜地疼痛,满头大汗,是不是疼掉了眼泪,我们慌乱得不记得了。医生只好锯掉了她一条腿。她重新回到路上时,再听不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她把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再不想追我们。树也会这样做吗?我们低估了一棵树的想法。

我在一个屯子里闲逛了数圈,到处瞧瞧树的身影。多年前,我就把自己当成屯子里的一棵树了。也是多年前,我脱掉一双鞋,把自己的双脚用土埋起来。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股阴凉的气息从脚心慢慢渗入,慢慢向上涌进身体,我缓慢地伸开手臂,像一棵树伸展着枝叶。我不知道站多久,水会慢慢充盈我的身体。一条虫子多久会钻入身体,蚕食我的骨肉。它会在我的身体里造成巨大的伤疤。我看见有数只蚂蚁,快速爬上我的身体,痒痒的。不知道我这棵“丑树”在它们眼里是啥模样,我猛地一下挣脱泥土,跳回地面,它们肯定也一下跌回地面,它们平日里爬惯了树木,一下蒙在地上,慌乱地揉揉摔疼的身体,快速跑离我这棵会动的“丑树”。

屯子里,河套西北一侧,散长着二十几棵弯曲裂八的柳树。它们在我开始长大时,就那副模样地站在屯子里。我经营的一小块菜地的一侧,就有三棵这样的柳树,我向天空看着柳树弯曲的树身,以及树下巨大的伤疤,心里都有一股莫名的疼痛钻入身体。我不清楚这些柳树是如何每天面对着屯人的目光生长起来的。屯人一般不会容忍一棵弯曲裂八不成材的树长在自己面前。

有时,我会偷偷拿出父亲的斧头或锯子,站在一棵树的身旁,蹲下身子,我一直想像父亲一样拿着斧头或锯,蹲在一棵树下。在我准备对面前的丑树下手时,我听到那棵柳树咚咚的心跳声,那心跳声仿佛一棵轰然倒下的树一样压向我,我还没有独自对一棵大树下死手的经验,那让我悄悄收回斧头和锯子。我没能独自对一棵树死命下手。

看着屯子里那些散长着的柳树,有时,我会独自蹲在地上,也会听见身体的某处“嘎巴”一声,这让我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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