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
辽西地处辽宁和内蒙古、河北交界处,历史上属热河省,这里听起来像是满族人聚集地,实际上在满人汉人没来之前,这里属于蒙古人的地盘。清初山东和河北人闯关东来到这里后,蒙汉文化开始高度融合,几百年下来已是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尤其是在朝阳和阜新一带,无论饮食、风俗,还是宗教、口音,与内蒙古昭乌达盟和哲里木盟几无二样。除了极少部分的蒙古族还保持自己的母语外,绝大部分已汉化,除了在姓氏上可以判断出民族,余下的便是相处在一起后的一些礼仪和风俗上的微小区别,当然,关内闯来的汉民后代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蒙古人的特征。由于锦州和葫芦岛紧靠海洋,“辽西”的文化指向更是对准了朝阜两地。
辽西之旱,在整个辽宁挂号已久,哪怕是连着几年的风调雨顺,但让省内其他地方的人提起来,也是会摇头瞥嘴地拎出它过往的旱。这也是实情。“十年九旱,一年不旱让雹子砸个稀巴烂。”这句辽西人自嘲的话里带着祖祖辈辈的苦楚和酸涩。
朝阳早些年编写的一本中学生教材中介绍朝阳时,在书的最后一章写过这样一句话,“朝阳出产优质劳动力”。这句话更是形象地把朝阳或附近地域的特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其中不难看出朝阳或阜新地区的经济情况。
哪里有土地,哪里便有生存。风吹四季,枝展叶落,辽西人在与岁月的抗争中已经学会了释然、超脱甚至默认。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另一种风景。倒也别致,与众不同。
不论生活是富有还是清苦,在辽西是不影响喝酒的。辽西人的生活中少不了酒,与贵贱无关,与度数无关,与话题或场合也无关,像是注入生命中的基因。这里的喝酒只与心情有关。
辽西男人的人生中最早接触酒场大多是在幼小时期就开始了。我最早对酒的认知便是父亲在家喝酒。20世纪70年代,辽西每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几无差别,喝酒也是较为奢侈之事。经济只影响喝酒的频率与多少,与其他无太大关系。平日里父亲不喝酒,只是来了亲戚或是他的朋友,而能够想起来端上桌的菜无非白菜的N种做法,或者鸡蛋的X种做法,出现花生米的概率都极少。当然,为了充脸面,会在菜上面出现零星的肉片。这种表面工程不仅是在掩饰羞涩,也是对客人的在意与尊重。
与辽西人接触多了,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一个共性,辽西人对于脸面的看中有些过于苛刻,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哪怕家中再是囊中空空,也要让酒桌上的场面不太难堪。这里面就要讲究分寸了。正是由于贫困,所以,才要讲究一下,算计一下。
辽西酒桌上的菜不能出单数,只有家里遇了白事酒席上的菜才可以出单,其余的场合绝对不可,哪怕临时用咸菜来凑也要成双。这个风俗在全国大多数地区可能是一样的,但是“添菜”的做法几乎是辽西独有的存在。早些年,农村人家请客,除了整条鱼或者整鸡、肘子以外,每道炒菜做的分量多是要超出一盘或半盘,在客人吃的过程中,菜量见少时,主人要把盘子端下桌,把留出来的菜再添满,然后再端上来,桌上的菜便又会显得丰盛起来。稍加留意,会发现这个添菜也是有讲究的。时机不能是在快要吃光时再添,那样即使添上来,如果做的量不够大,添过之后盘子也不会太满。女主人出出进进,都在拿眼睛瞄着桌上的盘子,一旦菜量见下,而余下的刚好又够装得下时,便笑盈盈地来取走盘子,添菜。这样显得热情又周到,实际上是要掩饰住菜量不足的尴尬。主人待客的得体在这里便体现出来了。
添菜没有具体的标准,日子过得富裕或是大方的人家,有时可能要多备出一盘的量,在吃的过程中要添两次,这样显得更是热情和好客。早些年,在辽西就曾有过这样的故事被人谈起。说是一个人到别人家去做客,喝酒的过程中对某一道菜过于喜欢,但是主人却迟迟不添菜,他便指着盘子问,这个盘子是啥时候买的,上面的图案真好看。主人看盘子上的图案时,一眼便看出了盘子里面内容的空荡,便匆匆地去添了菜。如果只讲到这儿,只是说客人的暗示巧妙。但是故事还是在继续发展的,吃了一会儿,客人把添上来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主人家能不能添第二次,于是又问,刚才忘了这个盘子是啥时候买的了。女主人一看,盘子里的菜又快净了,但是厨房里备的添菜却是再没有了。于是,女主人转身到厨房拿来了盛菜的盆,笑盈盈地说,盘子和这个盆一起买的。这只是在乡间流传的故事,意在告诉人们要如何巧妙地处事,主客都能保留颜面。因为在辽西酒桌上,还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桌上盘子里的最后一口菜或者最后一个饺子是不允许吃掉的,这种“余”体现的是做客的修养。
这些都是早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大多数人吃饭都去饭店。于是,辽西的饭店里又多出了一道与其他地方不同的风俗。倘若三两个人点菜,一般点到四个时,老板或服务员就会提醒一下,菜已经够了。当你还有些蒙时,他们会告诉你,老板还要添两个菜呢。老板添的这两个其实就是赠的意思。只不过这种现象,通常都是发生在小一点的饭店里,大的饭店完全在商业化运营,看中的也是钱了,情分随着社会的变化也流失得差不多了。老板添菜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或者是感谢光临捧场的意思,添上来的菜通常会是素菜、毛菜等,当然了,有时客人消费比较多时,老板也会添一道硬菜。前两年,朋友一家从山东到朝阳来,结果晚上吃饭时,老板硬是给添了一道牛头火锅。那一大锅干乎乎的牛头肉被端上来后,不仅是朋友家来自福建的姑爷吓了一跳,就连以好客出名的山东人也觉得无法理解。那天,老板实在是给足了面子。倒不是占了他的便宜,却是觉得给辽西人增了光。
有了菜,自然得喝酒。长辈们盘在炕上喝,母亲则要把孩子们圏在厨房或者支到外面去玩。只有在大人喝得差不多时,孩子需要出场,任务是敬酒。辽西孩子的敬酒包含的意思无比直接,就是敬。而不是像国内有些地方,在“敬”的语言下呈现出来的是“灌”或者用孩子逼迫。孩子敬酒表现的是礼数和教养,通常都是敬一杯,恭恭敬敬地拿起酒壶和酒杯,倒好后再呈到客人面前。这种倒酒是不允许直接在桌面上倒的,而是在一旁,杯子倒满后再两手擎过去,注视着长辈或客人喝下去。辽西讲究家教的人家对孩子是从小要如此培养的。
这种习惯养成后就要随带一生的。辽西人长大后,喝酒时也是如此,看似随意的喝酒,其中却不乏家长在他们身上打烙的细节。辽西的酒桌上敬酒提杯是先敬长者,哪怕是平辈在一起,也是先从年龄最大的敬,而不是看官位与财富。开了杯,一切话题就随意进行了。全国很多地方酒桌上开场一般都是提三杯酒,有的地方还有主陪、副陪、三陪等繁杂的说法,在辽西基本没有,酒桌上的长者坐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心。开场酒提一杯也行,两杯也可,三杯也无妨,都是根据人的性格决定,而没有成文的规矩。在辽西喝酒的另一种舒悦感是随意且随性,喝白酒也可,喝啤酒也可以,喝茶也没有问题。和有些地方的吵吵嚷嚷地逼迫、推三阻四的拒绝等完全不同,喝的内容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不论喝的是什么,说法都是喝酒。即便是真的关系不错,可以开开玩笑的,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会拿喝得多少来说事情。
中国中原地区酒桌上的敬酒是端给客人喝,自己并不喝。这种敬,敬的就是酒。在辽西却截然相反,辽西人要给客人敬酒是自己先把杯子里的酒喝空了,再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再给客人倒上一杯,里外里是用喝两杯的方式请客人喝一杯,用这种方式表达敬的诚意。
敬酒是分年龄的。未成年人或者少年只要给长辈或客人倒满端起就可以了,如果是青年了,能喝一杯还是要喝一杯的,这不是怂恿孩子学坏,这正是家教的体现。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站起来端端正正敬酒,体现的是身后家庭的开明。这样大的男孩子不喝,客人是不挑理的,但是如果喝了,总会得到几句表扬。想想也是,所有男孩都会长成男人,长成了男人自然要走向酒场,在生命中遇到一次又一次的酒事。喝酒这事不是一下子练成的,它需要一个过程。
主动敬酒是发自诚意,晚辈给长者敬酒同样也是,双手擎着杯递给长者,然后自己也是双手擎着,轻轻地碰一下长者杯子的腰身,目光注视着长辈一同相饮而净,不言而明的情就在这一碰一饮之中悄然生长了。末了,还要给长者再倒上一杯,然后落回自己的座位。
辽西酒桌上敬酒不需要华丽的敬酒辞,只是得体的分寸和话语,一旦遇到口拙之人,便应了那句“辽西人嘴笨不说话,只见小酒刷刷下”。敬酒是最终的目的,说话并不重要。真正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无须多言,端起杯,隔着桌,象征性地比画一下,碰杯,眼神交织一下,可多可少地喝一口。
辽西地区敬酒辞少,少到像是没有文化。从来没有一杯代表什么、二杯代表什么,直至第九杯还可以代表了什么的说辞。但这不能否定辽西人喝酒之时的热闹,辽西酒桌上的俗语和顺口溜倒是一句接一句的。我的父亲喝过白酒之后,想是喝杯啤酒之时,总会拿出他“白酒领道,啤酒盖帽”的理论,此话一出,就知道还要再上瓶啤酒的。亲戚朋友平时总会到家里来喝酒聊天,自家人喝酒时可能有咸菜就可以,但凡有朋友来,怎么着也得凑上四个六个的。对于此种情形,也和父亲探讨过,父亲用一句话把理讲清了。“自己喝添坑,外人喝扬名。”想想也是,有好吃好喝的自家人独享了,也只是经过一夜消化掉了进了茅坑,而给客人招待得丰盛一些,这家人的好客体面的名声自然就传出去了。这正是应了“钱越耍越薄,酒越喝越厚”,这正是处世的智慧与哲学。
酒桌上的说辞少,不等于辽西人不会劝酒。倘若喝得差不多时,做东请客之人很少再使劲劝酒,只是征询着意见,例如辽西酒桌上的“再巩固一下?”“再沾巴点?”就是在酒足饭饱之时的一句提醒,也是一句再进行的动员。倘若相视一笑,沾巴一杯、巩固一杯也无妨,也是把没有喝透的那个细缝给弥补上了。
辽西酒桌上的话题很多时候没有目的,原因是约酒之前缺少目的性。这最典型的一种现象叫“赶圈”,顾名思义这个“赶”就是遇上的意思,“圈”直白讲就是桌子,引申一下就是朋友圈、亲戚圈、同学圈,遇到了这种圈就去,就聚,就喝,显示出了一种不外道,或是自然的亲近。赶圈有时是刚要进行时,有时是正在进行时。有时是一句话临时抓过来了,有时是一句客套话或是真挚的话就留下来了。“一劝就端碗,就是缺心眼儿。”这是酒桌上的玩笑话,也是辽西人性格的真实写就。可是,这种“缺心眼儿”显示的是辽西人的实诚、坦率。
在一些保守的省份,女人喝酒似乎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在辽西乡下,却是评价一个女人是否大方、做事是否敞亮、为人是否开朗的一个参考条件。如若谈起哪家的媳妇能喝时,那语气中是肯定和赞赏,带着表扬的成分在里面。不用更多的考虑,一说到哪个女人喝酒,而且酒量还可以,潜台词就是这样的女人处世是活络的、热情的,迎来送往上不会太差。时间一长,谁的酒量酒风左邻右舍都会知道,几家人聚会时,不用询问,能端杯的人的面前就都放了酒杯。不用拦阻,酒就是倒上了。喝不喝先倒上这是对人的尊重,不能先入为主瞧不起别人的酒量给倒一半,这是失礼的。辽西女人喝酒同样像男人一样,没有花言巧语,一两句话,甚至就是端杯一比画,“来,喝!”酒桌上没了性别,可大可小的玩笑都是可以开的。当然,无论玩笑怎么开,别人的颜面是不可伤的,长辈是不可冒犯的。评价辽西女人的标准也与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女人身材胖一些,在辽西人眼中不是事儿,却还是一个优点,“那个媳妇身体有些魁实”,这绝对是老辈人夸女人的一种说法,而其中不包含对女人身材高大的恭维,是打心眼儿里认为这是劳动人民的身材,反之,对于过于苗条的女人却觉得像是“秧子”。这个“秧子”太过形象,类比的是从大棚里刚刚培育出来的弱不禁风的苗儿。另外一个对女人的评价是“那个媳妇能喝”。确实,喝酒这事与身体与长相等确实无关,只与心情有关,与生活有关。在农村,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不管饭菜好赖喝上一场,不会说成是犯了酒瘾,只能说对上了心思。
喝酒有时会有“附作用”,不是“副作用”,也不是“负作用”,这种附加的作用是意想不到。例如有的人会吐,有的人会吵架,有的人会吹牛,这些在辽西人眼中都是正常的。有人喝着喝着喝哭了,也能理解成再正常不过。如果酒杯还没端起来,人就哭了,那可能就不正常了。一年,村里的六七个人喝过酒坐三轮车回家,结果半路上翻了,车上的一个女人掉到路边摔死了。这个结果是谁也怨不得的,那家人一句“这事赶上了”就把事认领了。次日再热热闹闹喝一场,就把人送走了。认命有时也是辽西人与生活无力抗争的默认。其实细琢磨,在辽西好像就没有什么事不是用喝酒解决不了的。
辽西人喝酒不仅体现在酒桌,在往来上也处处透着酒。现在大多数地方人逢年过节的往来,都是用钱说话,而在辽西和至近的人来往,还是要拎了礼品。拿钱显得感情浅了许多。这些不出单的礼品中,其他内容不论咋换,酒是不可缺的。哪怕去看望的长辈不喝酒,但不等于家中平时不来客。礼品当中,白酒啤酒均可,或者就是扛了一箱啤酒的时候也有。20世纪新结婚的年轻人看望长辈,两瓶白酒是标配。礼品是换来换去的,有时一份礼品在一个春节随着祝福走门串户好几家,但是酒很多时候都被截留在了肚子里。
酒在辽西是生活必备品,集市上的散酒例来是不愁卖的,虽不是畅销品,却是常销品。十斤装、二十斤装的散白在各家各户的柜子上、窗台上都会看得到,哪怕是没有放在太明显的地方,向墙脚撒目一下,也找得到。生活条件一点点好了,酒不再是奢侈品,来客也好,自家人也好,倒上一杯半杯,也无须什么讲究,喝一点只是情趣,或是暖暖身子。
酒对于辽西人来说,可能是从生到死的。生时,让酒成为生活,让酒成为乐事,让酒成为弥合理想与现实中的差距。辽西人最后一次参与喝酒,就是在自己的葬礼上。来送行的人们该喝还是要喝,就像是逝者依然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一般。几年前,表哥在吃晚饭时刚喝一小杯,突然脑出血送到了医院,夜里十一点去世了。一些邻居半夜起来到山上挖坟坑,一些亲戚连夜送到火葬场火化,那个冬日早上六点便送埋了,八点的时候亲戚和邻居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当然桌上也有酒。表哥一夜之间就在这个世界上消逝得干干净净,与他有关的事就是大家为他喝了一场酒,边喝边回忆他生前的一些事,有好事,也有糗事。这种豁达恐怕也只有辽西才有了。我的母亲去世那天也是,她所有的晚辈全来了,守灵的一夜,十几个人围在灵前喝酒,大家还笑问她喝不喝,像是她也在参与着我们的酒事。母亲生前也是要和大家喝酒的,不多喝,只是一二两的样子。有时男人们喝酒忘了她时,她自己假装生气了,然后提醒别人或是自己给自己倒上。
辽西人上坟时通常不带菜,但是要带点酒,也不用供上,只是简单地往地上一洒。无论地上的,还是地下的,都知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尝到九泉。
在辽西喝酒,喝的就是人生,高兴了喝一杯,忧烦了也喝一杯。或喜或忧,都用酒来解决。
在辽西喝酒,杯子是要碰一下的,要碰出点声响出来。杯子里装的酒,眼睛已经看到了,鼻子也闻到了,而嘴巴却是来完成喝的任务,只是差了耳朵在闲着,把碰出的声响给耳朵听,声音沿着耳道就进入脑海里了,心一下子也惬意了。
在辽西喝酒,就是生活不可分割的内容。来吧,到辽西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