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胜
剥开光阴的壳,火车站是大平房镇的核。
火车站是小镇的动态,用一种固定的方式,让日子纷纷出发。起点即是终点,终点又是起点。人把自己交给火车,火车吼叫着把人送到远方。火车站成了镇子的一个符号,像岁月的一个标点。火车站里生命状态极富哲性,是生活的铺陈和浓缩。铅灰色站台上游走时光和人事——安静、躁动、焦虑、顾盼、伤感或欣喜、出发和告别——火车是人生里动感的宿命。情节像水纹一样浮现,凸起、沉淀、隐藏……因而生动。火车站像一个光阴的轮回,归去来兮、前生后世、人是人非、有始有终。火车站是小镇一个能量巨大的胃,在光阴里消化掉日夜兼程的前尘往事……
小镇的火车站在北山脚下,房舍墙壁刷黄粉,鲜艳,像孤零地开放在大地上的向日葵,像一艘漂浮水面的木船,像一座小型的城堡,像一只半卧的羊。黄粉是现代的颜色,接近于金子,多数人喜欢这种富贵的颜色。金黄的小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北山是本地人的叫法,也许是按照它在小镇的正北,北山是二三百米高的小丘陵,辽西随处可见。它突兀而起,像睡醒者撑起半个身子。
小站是日式建筑,伪满遗迹,是倭寇侵华的铁证。火车站回到人民手中后,开始服务大众、助力交通、繁荣经济、操心民间事务。火车站里有历史章节的沉淀,具有时代的标签,极富生活情趣,成为生存质量的参照和考证。
铁轨在阳光下闪亮。铁轨创造惊奇——火车在它的东与西的直线上跑来跑去,用永恒不变的姿势把旅人送往不同的远方。铁轨像哲学辩论的强者,沉静地疏通人间走向。平行的铁轨,把去路和归途铺在眼前。来与去是人自己的事。铁轨不分季节,只不过在冬天里清冷,像情感中的一个段落。
火车站周边汇集商业。小商品、土特产、小运输、餐饮、手工作坊和简陋的小旅店……在小镇,火车站永远是个热热闹闹的地方。火车由东向西、或由西向东,轰轰隆隆地从铁轨上跑过时,附近居民的窗户就跟着一起抖动轰鸣,像是一个合唱团。火车穿镇而过,带来的不仅是震颤和轰鸣,还有通达和骄傲。少年的我喜欢看火车吞云吐雾地奔跑,转瞬即逝。
浪迹学业时,闲暇时光似乎多得用不完。
某个冬天——只有冬天才尽显小镇的底色——色调简洁,房舍构架清晰,街道走向明朗。炊烟厚重,层层叠叠地铺向天边。鼻腔里泛滥着木柴和煤烟混合的气味。西伯利亚寒流瞬息逼近,北风是一把无形的利刃。棉衣是一时的心情。裸露的,譬如脸和手,最易接触到冬天的底线。温度是季节的表征,进退间,人间的故事和光阴一格一格鲜明。
我们——“们”当然是玩伴或同学——溜进火车站逡巡。我们的目标简单明了,好玩即可。
车站的候车室与售票室同处一室,常年烟雾缭绕。刷着绿漆墙围,颜色只能凭感觉辨识,“围”则多处斑驳打卷,像掀起衣角,露出暗黄的沙土底色。墙皮已无法言明其状,像抽象派画师的底稿,像小儿的涂鸦,更像无人打扫的街道。层层叠加的斑杂中我看到用尖硬之物划下的一行字迹:“××欢,我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也许触动了我青涩的情感,这行字酸涩尖锐地刻进我的脑子里。
候车室两排刷过绿漆的长条木椅同样斑驳,露出木质的本色。坐在上面的旅客脚下或身边放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网兜里装着水果或点心盒子,粗布棉鞋上蒙着尘土……他们一律穿戴臃肿地坐在长条木椅上,脸色纷纭,喜怒哀乐像光一样飘忽不定。阳光从窗口斜射,散成无数光束。暗黄的光里浮尘斗乱,里面不时混进一股淡蓝的烟雾。光线悄无声息地落在旅客的身头,褪色的粗布衣衫像时光过客。80年代初期,百业待兴,这样的画面宛若时光刀锋篆刻的版画。他们大多来自外乡,在小站辗转他地,打工、探亲或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候车室地面上散落烟头、纸屑、撕裂的包装皮,狭窄的空间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瓜子皮从候车人的嘴畔雪片一样纷落。候车时,嗑瓜子是一种深度的寂寞和等待。
住在镇子里的候车者习惯站在室外,晒着太阳,衣着鲜明,炫耀般大声说笑。某个时点,优越感是一匹极易激活的小兽。室外平台宽广,容易让人的心理达到一种开阔的舒适感。无论冷风如何鼓吹,谁都不愿意挪进候车室。他们风光地站成一个个骄傲的回味。
五十多岁的老皮是卖水果的商贩。他的水果摊是一辆手推车,上面铺着隔成方格的木板。每一样水果,占据一个方格。苹果、梨、大枣、核桃、山楂……干鲜水果在方格里分布精美。老皮一直守在检票口门前第一方阵里摆摊,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领地,为了固守这片领地多次与人发生争执,一条刀疤像趴在脸上的蛇。疤痕是隐讳的经历,流血和疼痛,不易说出底细。他褪色的军大衣上补丁摞补丁。一块补丁掩盖一个时光的细节,像是配合疤痕隐讳的掮客。老皮的水果摊干净利落,价格公道,生意还算不错。水果摊的外围仍是水果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组成热闹的核心。
老高的烤箱是废弃的汽油桶改装,已被炭火熏得面目全非。烤地瓜的香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方圆。孩子是一群极易落网的人,站在烤箱边上咽口水。老高一直在笑,像心中的喜事不断。黝黑的脸上挤满垄沟一样的皱纹,他意外的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像岁月的一个谎言。老高穿旧羊皮袄,袖口破乱不堪,腰里围着密布小窟窿眼儿的乌黑围裙。烤箱口趴着一圈胖乎乎的地瓜,散发厚敦敦的甜香。我眼巴巴地看着烤炉边上吃烤地瓜的人,他们的双手迅敏地倒腾滚烫的地瓜,努着嘴扑扑吹,掰开的地瓜白气散尽露出焦黄的沙瓤,香味一直钻到心里。我在心里头一遍一遍骂老高,伙伴的脸上也冲出怒色……老高很卖力气地吆喝着:“地瓜喽!香喷喷、热乎乎的烤地瓜……”这种声音一直潜藏在记忆的缝隙。
离候车室再远一点,是接送旅客的运输工具——平板车、驴车、三轮车、摩托车……这些80年代的交通工具各有各的位置,乱而有序。师傅们穿着旧大衣,补丁暴露光阴的厚度。师傅们脑袋上戴各种各样的棉帽子,脖子上胡乱缠着脏围巾。他们开低俗的玩笑,追逐、打闹,嘴巴喷着白雾。拉车的毛驴嘴里也喷白雾,眉梢嘴角挂霜花。挨到客车进站,他们停止一切娱乐,涌向出站口,为争抢客人发生争执,相互推搡并动用拳头。之后在空旷的等候中交换劣质的烟卷,或是互相啁一口自备御寒的小烧,和好如初。周而复始。
小军是邻居家的孩子,他有一辆厢式三轮摩托。他在后厢上扣上塑料棚,里面搭上木板座,来回运输客人。他平时在镇子热闹的地方候客,比如十字街、市场、医院门口。一到火车(客车)要进站时,再跑到站前候客。他常和我说起载客时的趣事。一次他拉的是一位女客,去偏远的外村。走到平坦的路段时他憋不住尿了,不好意思说,只能尿到裤子里,零下二十几度的天,棉裤冻得梆硬……
站台在静下来的时间里发呆,转瞬又被熙攘的人群惊醒。站台上的脚步意念四起,轻快、迟疑、沉重、滞涩……脚上的鞋是人间的另一类表情,不分新旧粗精。鞋的品牌是人的时光里极无聊和无奈的事情。每迈一步,都踩在主人的心事上。一年又一年,站台上每一天都经过人间情感河水的冲刷,时光一久,便磨去石板地面的光滑,变得凸凹不平。露出的麻面和石子是时光的另一种呆萌。人的脚步像河里的一滴水,流过了,也就消失了,站台依旧空无。四季流转不息,站台上的喧闹和沉静更迭不止。
拥抱后的心跳还在,握过的手温度还在,泪水已退回眼角,一种酸楚悄悄融化在匆忙的脚步里,说过的话像风一样散尽……剩下的只有期盼和等待。沉甸甸的日子再次落到人的肩头上。站台上方寸之间已是咫尺天涯。
送行,分别,是时间里的不忍和无奈。望着远去的火车,心里塞满了离去的背影。像是熬着一锅中草药,各种力量沸腾、制约、容纳和疏散。火车走了,留下的人除了等待,还有什么办法呢?
归来,迎接,相聚,站台因激情而战栗。是生活的交响曲中穿插温暖的章节。眼角的泪是心里绽开的花朵。像报喜的人突然推门而进。一生中有多少回归和相聚?站台也是人生苦短的另一种诠释。
一张张青春而躁动的脸。他们是一群出外打工的青年,对远方的目标充满热切的期待。离开温暖的家,他们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手紧紧地攥着鼓鼓囊囊破旧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工具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他们心里揣着家和亲人的分量,或许还藏着一份年轻的、散发异性清香的承诺和叮嘱。希望和力量在他们胸膛沸腾。火车会把他们的梦想输送到远方。
破旧的帆布袋裂口上露出工具,一脸的倦色,却难掩眉梢上的喜悦。一伙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人,是归来的打工者。贴近胸口处藏着他们的血汗钱。一脚踩在家乡的土地上,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纷纷加快脚步,走向多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孔。心扑通扑通地跳,归来人远远地伸出生着厚茧的手,幸福离他们越来越近。
丽挥手向我告别,中考失利的我要乘坐火车到朝阳城求学。从地理上讲,我离住在城市的丽更近了。到小镇探亲的丽却执意为我送行,我竟然在她的目光中捕获到一闪泪星。这就是站台的哲性,把每一次分别雕刻精致,似乎与距离无关,却让内心感觉到一丝微痛。
小镇是时代的画册,从不吝惜每一笔色彩。春去春来,寒暑交错,小站把人间的日子,一笔一笔地写在火车的汽笛声中,不知在哪一瞬间响(想)起。
彼时,我没心没肺地在火车站里闲逛,感受着四季变更、人来人往。我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东来西去的火车编织的时光中谁不是过客?久了,小站用一种记忆占据了一生的位置。生活就这样玄妙,一切皆空,一切皆实。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绽放记忆里的缤纷色彩。我却在某一时刻,对此无动于衷。譬如我们在小站追逐、打闹,把石子撇出老远;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单根铁轨上,侧目数着枕木,看谁走得最远……时间也在我身后转身离去。再度回首时,人生已至中途。
进入21世纪,小站经过了一次蜕变,重新粉刷了外墙,室内的墙壁刷上了白漆,平整光洁;候车室换上了崭新的粉红色折叠椅,窗玻璃也擦得光洁无尘;老皮的摊位换了一位中年妇女,木格子车和水果仍在;老高几年前就不再烤地瓜了,他在小站的一侧开了一家餐馆;接站的小交通全是机动车,牲畜拉的车转入光阴的幕后;候车的人依然如故,等待着自己起程的时刻;小镇上的人很富足了,他们穿衣更加考究,候车地点永远是候车室门前的平台。人生,有时真的需要一个展台。火车站经历一个民生繁荣的转折期,代表小镇的经济和文化的凸点。小镇的进步伴随轰隆隆的车轮声,一直前进、前进。丰盈繁复的日子里,小站沉积着大平房镇历史的一个厚度。
我家是在21世纪初迁到朝阳城的,离开了生活三十多年的小镇,也离开了可爱的小站。我说小站可爱,这是有原因的,我生命中的一段时光里,那么多的情节和情感与小站息息相关,半生的迎来送往和出行,或是看别人的迎来送往和出行,不知哪一个画面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时代发展的速度有时会让人无所适从,我还在欣喜于高铁时代的到来时,也接到了绿皮列车停运的消息。小镇的朋友说,现在的火车站清冷了许多,再也没有过去那种热闹的场面。从朋友传过来的相片上,清晰地感觉到小站的孤寂无奈,像没放水果的搪瓷盘子。金黄色的墙体依旧,候车平台点地砖缝隙里疯长出一簇簇高挑的野草,像是时光的休止符。又一个消息传出,说是要在小站铁轨的一侧铺设一条高铁新线,这个消息足以让我兴奋,如果此事是真,小站和大平房镇会重新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我对小站的思念会补充新鲜的内容。真盼望好梦成真啊!
时光荏苒,只有旧时小站在梦里烟尘四起,怀寄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