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根:《万里江湖憔悴身:陈与义南奔避乱诗研究》

2021-11-11 18:27唐佩璇,周睿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1年3期

西 方哲学价值体系中由“自我”(ego)与“世界”(world)这一组对立关系延伸出的论辩传统影响深远,围绕这一主题展开的学术争鸣在重视打破学科壁垒、超越地域划分、消弭文化隔阂的多元化世界语境下呈现出不同形式的意义结果。《万里江湖憔悴身:陈与义南奔避乱诗研究》一书便是基于这样的学术背景转换文学研究领域的切入点,以靖康之难为分界,将陈与义置于南奔离乱的社会环境中分析脆弱无力的自我意识如何与流动的外部世界关联并在诗歌创作方面产生质变。两宋代际更迭,王朝兵祸与政治斗争构成个人与时代的悲剧色调,内心凝定(inner peace)如何与动荡的周遭事物达到平衡?南下路程颠沛,陌生稀见的地理环境催生畏惧心理,“格物致知”的精神导向如何与“自然”(nature)的物理存在相协调?将自身遭遇投射于彼时彼地的杜甫引发共鸣,面对前人的焦虑感该如何安放憔悴之身以彰显自我独特价值?在一个充满挑战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肩负政治抱负和文化使命,陈与义的心路历程也是与他同一时期的北宋末年士大夫集体心态的缩影。

延续上一力作《万卷:黄庭坚和北宋晚期诗学中的阅读与写作》的学术理路与著述风格,任教于美国俄勒冈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王宇根教授新书

Writing Poetry,Surviving War:The Works of Refugee Scholarofficial Chen Yuyi (1090–1139)

在宋诗发展史和江西诗派研究上又推新见,以差异化的学术视野再度审视陈与义这一文学史意义突出却少有研究涉及的文学人物。此书由独立学术出版社坎布里亚(Cambria)出版并列入“华语语系世界系列”(Cambria Sinophone World Series)丛书。全书架构以南奔避乱期间所写诗歌为主线,发掘在北宋后期日臻完善的主流诗歌艺术思潮影响下,山河破碎、流离失所的人生巨变如何重新赋予陈与义诗歌书写以异于过往的道德力量与情感释放,在文本细读上尤见功力。除导言与结语之外全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早期之作》(Early Works)分三章聚焦陈与义青年时期深受江西诗派影响的诗歌,在诠释的过程中诗风转变已初见端倪;第二部分《旅途之间》(The Journey)分四章,一路跟随陈与义的南下辗转旅程,见证他诗学层面与生命意义上的双重蜕变;第三部分《余绪之后》(Aftermath)分两章关注到陈与义被南宋朝廷再召之后晚年的作品来审视其遗留的诗风转变特色。通过不同的“关系”审视,此书提供了研究作家作品的另样视角。

其一,自我与社会世界的关系。此书从社会文化学理论视角体察陈与义所在的社会性群体,陈与义入仕前期所接触的多为官场同僚,他们在世界观、道德修养、职业前途以及阅读创作的方法和习惯上都表现出诸多共性。由于年轻时的那份雄心壮志在日益衰朽的官僚体系中被抑制,他们常常被挫折感和失败感所笼罩;这种混合了知识和情感的生命体验有助于他们建立集体身份并营造了某种归属感,成为塑造陈与义早期诗歌创作理念的重要力量。在1126 年之后,群体形象基本消失,但隐含的共同文化意识仍然是催促他前进的源泉动因。南奔途中,陈与义试图重新掌握自我的写作,外界变故为他注入了原初情感和全新灵感,早期诗歌创作的封闭回路被打破;随着旅程的延长,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当地风景让他对政治局势不再那么忧虑,能够忍受眼前社会环境的不断波动,同时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是靖康之难以前的作品中所缺乏的,也是他所承袭的江西诗派风格中难以看到的。对陈与义来说最根本的问题,是作为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他应该如何在一个苛刻而不确定的世界中定位?社会世界中的群体性与个人性存有矛盾和对抗,往往难以把握自己的个人身份和最终目标,那么诗歌的存在顽强地维持其作为诗人内在自我意识最可靠来源的地位,陈与义试图通过诗歌找到世界的意义和秩序,正是本书的关注中心点之一。

其二,自我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从诗经到楚辞、陶渊明到谢灵运、杜甫到陈与义,他们看待“自然”的态度发生着转变,理学关于外在世界的阐述对宋代文人思想产生形塑作用,认为“进入”到陌生的自然环境从而照见自我心灵,人与自然的关系能从旁观者转化为参与者甚至是建构者、定义者。永嘉时期,诗人与风景的关系仍然停留在传统的想象中,自然的运用或唤起主要是为了表达诗人对政治流亡的失望;随着观看风景方式的深入,这种关系逐渐私人化、身体化甚至是宗教化,与自然的互动日益紧密。此书对观看“自然”的历时过程进行梳理,从心理分析学的角度发现不同于过去的静态模式,陈与义尝试在动态中寻求内心平衡的可能。在原始的南方地域中蹒跚而行,从浩瀚的洞庭湖进入潇湘两岸郁郁葱葱、蜿蜒曲折的山谷时,他想象中听到的雨滴回声是对不断加剧的心理风暴的隐喻。后靖康时代的陈与义为读者提供了一副真实的图景,传统的“情”与“景”是如何在广大的地理范围和亲身经历的细节上发展成全新的诗意流动,在长期累积的“南方疏离”心理传统的潜移默化下,同艰难的自然环境进行斗争、调适和理解,他在自我与世界、心灵与风景之间取得了平衡。

其三,自我与文本世界的关系。布鲁姆(Harold Bloom)的影响焦虑理论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研究诗人对诗人的影响,经典树立起了不可企及的高度,诗歌文本的历史形成乃是不同时期诗人学习各自前贤的结果。此书从这一视角检视了笼罩在诗歌盛世唐朝的巨大阴影之下陈与义一代的宋人面对“诗圣”杜甫承受着沉重焦虑及难以超越前朝的不甘,在文本世界中,既想要突破程式化的固定创作思维,又不可避免地进行互文写作并尝试从其中昭示自我意识的独特价值。南奔避乱途中,陈与义与杜甫实现跨越时空的对话与交流,他悲叹“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精辟地概括出自我存在的觉醒对陈与义自身诗歌发展的重要性:“在流离颠沛之中,才深切体会出杜甫诗里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起了国破家亡,天涯沦落的同感”;但当陈与义开始在南方即景中找到诗歌素材后,杜甫逐渐在他的诗中消失了,旅途的偶然性与不确性迫使他以“在途中(

en route

)”的视角观察和理解世界的混乱而有别于杜甫和其他唐代诗人,产生出风格独特、逻辑连贯、诗艺精细的创作效果。生活经验重新进入诗歌,使诗歌对现实的表述发生重大变,陈与义打破江西诗派书斋式诗学的模式,再次致力于与现实世界有意义的参与和互动,使诗歌的传统作用重新焕发活力,回归本质。

严格地将自然景观置于诗人内心情感的服务之中,使观察和描述世界几乎成为诗人的道德责任,这样的创作理念占据着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历程;而此书采取多学科交互的研究方法,运用新历史主义批评,在汉学研究理路的导向下对这一诗歌传统进行解构,论述陈与义既是努力遵守传统的践行者,也开启了一种新的写作类型,将直观的接触、有意的打磨和精确的语言从单一的“观看”中剥离,通过敏锐细腻的感知和精心呈现的图景,达成与外在世界融合与内在自我和解的有机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