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易学视角看萨克斯诗剧《以利》背后的思想迁变*

2021-11-11 18:27陈安蓉山东建筑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1年3期

陈安蓉 山东建筑大学

1966年,奈丽•萨克斯(Nelly Sachs,1891–1970)因其“出色的抒情诗歌和戏剧作品以感人的力量阐释了以色列的命运”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通过追踪她的创作活动不难发现,萨克斯的创作主题和创作风格并非由始至终一成不变,而是从对舞蹈、浪漫主义诗歌和童话故事的关注逐渐转向了以个人不幸和民族苦难为主题的创作。而诗剧《以利—一部关于以色列苦难的神秘剧》(

Eli.Ein Mysterienspiel vom Leiden Israels

,1951)(以下简称《以利》)或许可以被视为萨克斯创作活动的转折点。本文尝试借用侨易学的眼睛来阅读《以利》,希望能更全面地认识诗人思想世界的形成过程,探寻其中的秘密。

一、萨克斯的侨易大道

1891年,萨克斯出生于德国柏林的一个“被同化的”犹太商人家庭。在成长过程中,她受到了许多来自父亲的影响,在父亲的书房里,她认识了德国浪漫派。1930年,随着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萨克斯不得不担负起照顾母亲,养家糊口的重任。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萨克斯母女整整七年有如惊弓之鸟一般,直到1940年二人登上封锁前的最后一班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逃到了瑞典,才开始了新的生活。

纵观萨克斯的一生,无论是从德国逃亡到瑞典,还是原本信奉基督教,后来又接受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从物质到精神,无一不符合“侨易”的特征。“侨易”概念源自叶隽教授所提出的“侨易学”理论。因“侨”而致“易”是侨易学的基本理念,其中又包含了“物质位移、精神漫游所造成的个体思想观念的形成与创生”。联系起来看,萨克斯的流亡经历,实际上是一个双重位移的过程,它既有地理位置上的迁移,又有在思想上对犹太教神秘主义学说的认同。而侨易学的基本原则有三,分别是:“二元三维,大道侨易”;“观侨取像,察变寻异”和“物质位移导致精神质变”。那么,萨克斯的双重位移所带来的“精神质变”又是怎样的呢?

一方面,在生存受到威胁时被迫从德国逃到瑞典,从家乡流落到异国他乡,对于一个除了短期度假从未长时间离开过柏林的人来说,无疑是困难重重的。语言不通,没有谋生技能,还有年老重病的母亲需要赡养,萨克斯最初靠替人洗衣和朋友接济勉强度日,但她并没有停止过思考。在过去的可怕经历折磨下,她无法安眠,只得在母亲入睡后的深夜里,学习语言,继续创作,用想象填充着自己的精神世界。掌握了瑞典语之后,萨克斯立刻捡起了书,拾起了笔。翻译的工作不仅能够改善生活,也使她接触到了瑞典现代派诗歌,结识了当地文学圈子里的人。吸收到了新的养分,诗人的创作更加成熟,个人风格也愈加鲜明。另一方面,在柏林受到纳粹迫害时,黄色的大卫星标志迫使萨克斯不得不接受一个陌生的自己。于是,她开始去了解此前一无所知的祖先。从“哈西德的故事”到《光辉之书》(

Sohar

),萨克斯渐渐在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学说中感受到了共鸣。自此,诗人的夜晚幻象更加神秘,投射到她的作品中就愈发地耐人回味。从写作浪漫主义风格的抒情诗到成为世人眼中的“犹太女诗人”,萨克斯的创作不再局限于个人遭遇的范畴,而是扩大到了整个民族,提升到了命运的层面。

侨易学方法论的核心是“侨易二元”。在这个二元结构系统中,“侨”与“易”的关系并非单向,而是可以互相转化。将《以利》纳入“二元三维”的元思维框架来解析其中的“交易”体系,其背后作者的侨易经历自不必再赘述;而萨克斯自身的侨动—变易过程在作品中的体现,则是通过诗剧的神秘主义叙事和其中依然保留有的浪漫主义手法,以及“全方位戏剧”的现代派表现形式相融合,将真实的事件经过艺术地加工重现在读者/观众眼前。

二、浪漫之下的神秘:《以利》创作过程中的二元归一

《以利》是萨克斯诗剧作品中影响最为广泛的一部,曾被改编为话剧、歌剧和舞台剧上演。这场“以色列苦难”发生在波兰。“殉难之后”,幸存下来的犹太人聚集在小镇的市集上,一边收拾废墟,一边回忆刚刚经历的劫难。从众人的交谈中可以了解到,八岁的以利在目睹了父母被抓捕后吹奏牧笛向上帝呼救,负责押解的士兵误将笛声当作暗号,于是用枪托打死了孩子。鞋匠米夏埃尔追逐着凶手去往邻国。最终,凶手饱受良心的折磨而死去,米夏埃尔则消失在了尘世间。

诗人有意选择了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来创作《以利》。因为与其它形式相比,她认为戏剧“能够更直观、更快速地与人类进行对话”。讲述、沉思和体验在行为过程和艺术复制中相互转换,从而使文学作品变得可听和可视。这种直观化的行为不仅仅出现在诗歌的图像中,甚至直接出现在了观众的眼前。整出诗剧由一系列“情景”(Bild)组成,它们彼此承接,抽象地观其整体,好似诗歌具有了生命活动起来一般。

这部诗剧清晰地反映出作者对犹太身份的接受,即便同时她并未放弃自己的德国浪漫主义信仰。在《以利》之前创作出来的几部作品,大概可以算作为萨克斯事先进行“热身”的产物。然而这样的“运动量”不足以活动开全身的关节,来应对其后宛如“脱胎换骨”般的“重生”过程。于是她又接受了来自外界的精神上的助力,即马丁·布伯的犹太教神秘主义学说。布伯对“神秘主义”的阐释好像是为萨克斯量身定做的,十分贴合她的个性与观念,完全符合其思想上的需求。萨克斯与布伯思想的第一次接触,可以追溯到希特勒统治下的柏林时期。阅读她那一时间段的作品不难发现,布伯的神秘主义故事并未能对诗人产生质变级的影响。但思想的种子已然悄悄种下,一旦时机成熟,就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神秘主义思想试图对人与上帝的关系作出合理的解释,并期望弥赛亚在末日到来前降临尘世,拯救人类。布伯对犹太民族及其历史特征的描述给身处困境的萨克斯带来了一道启示,引导她生发出一种包含了自己信仰主要元素的世界观,而这种思想观念又恰恰是被世人认为是犹太人所特有的。至此,经由布伯学说的“牵线搭桥”,犹太思想得以进入萨克斯的精神世界,并逐渐发展壮大,直至获得与“原住民”—基督教思想—不相上下的地位。萨克斯从这个拥有受难信徒、狂热先知以及神秘主义者的民族那里,重新认识了自我。这既可以解释她对犹太民族受迫害史的广泛认知,也能够解释她在面对以色列国时的犹豫不决,以及后来将创作活动的关照重心转移至所有受难者和被迫害者身上的种种举动。“热身”之后的萨克斯“只有一种很深刻的感觉,必须是这样,为了唤醒他们那古老根源的新生,犹太艺术家们必须开始重新倾听自己血脉的声音。”于是,在此意义上,她也决定要尝试着创作一部“关于受难的犹太的神秘剧”。

此处,萨克斯提到了“古老的根源”和“血脉的声音”,它们源于哈西德教派的神秘主义信仰:“我的体内承载着她的血脉和她的精神。”这里所论及的不是人种学知识,而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倾向,而这种神秘主义被布伯指认为是犹太教的与众不同之处。同时他还提出,神秘主义思想也正是先知文学的古老根源所在。值得注意的是,萨克斯恰恰是在这种关联之下将《以利》定义为了“神秘剧”(Mysterienspiel),从而取代了最初使用的概念“传奇剧”(Legendenspiel)。前者更符合布伯的分类原则,而后者则包含中世纪时期宣扬宗教理念的基督教民间戏剧传统的元素。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因为诗人本人从未在这两个概念中做出一个明确的选择;但是她又肯定地说,这部剧是关于“犹太救赎”的。

伴随着思想的转变,萨克斯的创作理念也发生了变化。布伯在《哈西德之书》(

Die chassidischen Bücher

,1928)的导言中使用过“贝壳”和“火花”的隐喻,萨克斯则借用这个隐喻来评价自己的作品:思想的“火花”从“贝壳”中被解放出来,它的本质、它的充满启示的神圣形式慢慢地显现。诗人不是在“创造”,而是努力使作品的内涵和结构接近上帝的恩赐。“火花冲出外壳”,萨克斯这样写道,“……神圣的渴望意义上的满足所散发出的纯粹余晖存在于你的辞藻里、你的整个本质中。按照卡巴拉的格言来说,一切都是神圣的,不仅只是精神的部分,火花也存在于石头中。”循着哈西德神秘主义学说的思路,诗人如是描述自己的神秘剧创作:“我几乎不敢去思考,面对暴力我敢于冒险,—用我的贫乏—但处于犹太教神秘主义中—每个人都获得许可,即使是小商小贩,他们带着货物来往于乡间,用正确的方式观察石头和花朵—如此剧中有些地方是用古老的韵律来歌唱,犹太民族最早的祖先在其中吟唱出他们的请求,以色列人饮用的泉源水流潺潺。它为我的耳朵歌唱,我不知道是否成功地将这个声音释放了出来。”

通过《以利》,萨克斯成功地将自己尚留存着浪漫主义余韵的创作融入到了犹太传统路线之中。这条路线既具有神秘主义信仰的特征,也符合诗人自己最内在的气质,甚至还与她从《旧约》相关书籍中所获取的、以及在教会中受到指引而萌生的观念一致。诗里诗外,萨克斯对天空的渴望都指向彼岸,并由此显露出对死亡的渴望。接受布伯学说使她的思想发生了质的改变。布伯认为,犹太教神秘主义将天空下延到了地面上,神秘主义的出神并不意味着世间灵魂的枯萎,而是它的完全展开。这个观点完全说服了萨克斯。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犹太教神秘主义学说勾连起了“彼岸”与“此岸”,并且难解难分,正如同人的内心中可以同时存在着“善”“恶”两面且无法割裂开一样。

萨克斯相信上帝存在于物质内部以及无穷的宇宙力量之中,一切信仰之力都围绕在他的身边。诗人声称,这部“关于以色列苦难的神秘剧”的标题出自受难的基督之口。这一说法显然是假托了《圣经》。除了基督之外,萨克斯还将《圣经》人物的名字移植给了剧中角色,例如以利(Eli),一名8 岁的孩子,剧目开场前就已遇害,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是经由其他人的讲述传递出来的。在剧中对于他的死是这样表述的:“或许以利已经死了,/那一瞬间,/在米夏埃尔离开我们之时”。以利的祖父撒母耳(Samuel)在亲眼目睹了孙子被杀之后便不再开口说话。正义的米夏埃尔(Michael)是个鞋匠,他“有圣人巴尔舍姆的目光,/可以从世界的一端望到另一端—”,“他给鞋面缝上鞋底,/知道的可不仅是上坟的路”。在犹太教中,“鞋面”和“鞋底”被缝在一起,象征着上帝与尘世的结合。当然,更多的角色在剧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诗人仅以其职业或身份特征来称呼他们,像“洗衣妇” “女面包师” “小姑娘” “驼背”等等,这群人代表着受到迫害的各个群体,以及施害者的群体,其中有士兵,有凶手,还有帮凶。可见作者想要通过这种对人物抽象化的塑造手法,来强调这场苦难波及范围之广,以至于整个以色列民族都无人能幸免。

叶隽教授认为:“文学文本世界的意义或许正在于其‘再现性’与‘想象性’,一方面可以将过往和现实的历史以‘亦真亦假’的方式再度呈现,另一方面则又可自由插上‘想象的翅膀’,预告未来。”萨克斯在《以利》中不仅重现了“以色列的受难”,又隐隐流露出对弥赛亚精神的认同。她认为救赎一定会出现。在诗剧的最终章,杀人凶手分解成了沙土,“天上出现圆形的空洞,第一个圈中显出子宫里的胎儿,头上照耀着原始之光。”撒母耳重新开口唤出了“以利”的名字。“子宫如烟般消散,原始之光随之投射到米夏埃尔的额头上。”米夏埃尔受到了召唤,于是他的“鞋破了”,他被带回上帝的身边。诗人的这一构思,来源于一份责任感—她认为自己负有义务继续写作,以此延续对尚未到来的救赎的等待:“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再做点儿什么别的,如果我们不去追随内心的呼唤,那又是为了什么还要保留住这些,所有的一切其他民族都同样可以做,也许还能做得更好。……我们仅仅只能经历、忍耐、在黑暗中接受并且传承下去。然而没有一个词足以被传递,在昨天到明天之间有一条鸿沟,就像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那般。”

上述种种迹象皆表明,神秘剧《以利》是展示萨克斯神秘主义倾向的重要作品,它的问世受到了布伯学说的极深影响。这一转折对诗人之后的创作发展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然而萨克斯本人则强调,《以利》包含有许多外在的真实性,因此她不能接受一个片面的定位。她的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具有犹太特征,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确实想要为自己的人民而斗争,但是这并不意味就必须是纯粹的“犹太的”。在诗人眼中,自己的作品只是使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呈现出一个神秘主义的世界罢了。

三、时间与空间:以色列苦难的三维呈现

萨克斯曾在散文《威胁之下的生活》(

Leben unter Bedrohung

,1956)中回顾在柏林受到迫害的7年,并表达了自己对时间与空间、个人与存在的看法。她说:“强权统治下的时代。谁来支配?大家!只有那些人是例外,那些躺倒在地,像濒临死亡的甲虫一样的人。一只手从我这里拿走了时间,那些我想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它从我这里抢走了种子袋,从袋里应该生发出蓝色花朵的芽,……”罪犯和受害人的分工是明确的:前者掌控时间,后者必须服从前者。某些人眼里的指挥棒,在他人看来却可能是鞭子。“威胁之下的生活!天空映照在全权代表腰间那擦得闪闪发亮的皮带扣里?”正如被压缩在皮带扣上的那一小片苍穹所暗示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决定性的因素:对于某个躺在地上的人而言,天空起着玻璃罩一样的作用—既危险却又不会被穿透。但与此同时,似乎就并无可能可以逃往存在于现有时间之外的另一个维度空间了。然后人们远远听见靴子踩踏的声音,这种声音将时间的动作通过空间的流转演变为一种重复的节奏。“脚步过来了。很响的脚步。权力在其中安了家。脚步踢到了门上。他们立刻说,时间属于我们!”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界线不再被尊重,私密的空间受到了威胁。本我的防护墙随时随地会被破开,安全只针对某些人而言。门是家园的空间被撕开的第一层皮肤。

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都被设立成压迫性的秩序,很多东西是文学作品所无法呈现的。于是,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的蓝花允诺的不再是奇迹,而是预示要逃进由栅栏和规定构成的一个彼岸世界中。玫瑰园里的叶子枯萎了:“春天把背转向我们。花儿自腐朽中开出。”格里高尔•萨姆沙(Gregor Samsa)从不安的梦中醒来,只是为了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害虫”。而在萨克斯的作品里,人们如格里高尔那般躺在地上,期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指望着能够得到来自他人的怜悯。然而,与基督教信仰通常所意味的内容相比,萨克斯又赋予了这种行为另外一层含义,从这层含义来说,上帝给予了人类所需要的力量,是为了让自己能从死亡中解脱出来。诗人将仁慈设定为一种“不再被允许存在的赦免的对立面。尘世间最高的愿望是:不被谋杀。”

在萨克斯所描绘出的这种存在中,没有返回游离状态的可能性,没有共同的历史书写,也没有语言能遵守承诺。生活在恐怖时代的人在独裁统治下丧失了本我,无辜的个体在民族社会主义者掌权的德国甚至连自由活动的空间都没有。依照诗人的逻辑,那些在存在问题上属于少数派的人,是不受欢迎且终究多余的。作为“非雅利安人”,个体在能够被转变为宾语的期间,其作为主语的作用仅仅只是有趣而已。如同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创造者所了解的那样,一切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只需待到审判裁决之时……人支配自己的权利被剥夺,20年后,凯尔泰斯(Imre Kertész,1929–2016)称之为“无命运”(Schicksalslosigkeit);而在此时,这正是萨克斯文学创作的思想基调。

再将目光转回诗剧《以利》。1951年2月,《以利》在瑞典的马尔默出版。初版的扉页上印着两个时间。一个显然是故事情节上的:“时间 殉难之后”。另一个则被印在这一页的底部,标注着作品的诞生时间:“这部诗剧诞生于1943年—1944年。”然而,有据可查的是,该剧的实际创作时间应为1944年至1945年间。

创作《以利》的念头或许是在诗人完成了《沙中足迹的挽歌》(

Die Elegien von den Spuren im Sande

,1943,1944)之后产生的。相关的陈述最早出现在萨克斯写给艾德菲尔特(Johannes Edfelt,1904–1997)的信中,那是1944年4月2日。她说自己正在创作“一部传奇剧”。(请注意此处的表述是“传奇剧”。)其实,当时诗人并未真正开始动笔,因为在同年8月写给泰根(Gunhild Tegen,1889–1970)的信中,她还提到自己夜间正在构思传奇剧,“然而一个单词都没有写下来”。《以利》的确切完成时间应该是1945年11月9日。那萨克斯又为何要在出版稿中将作品的创作时间写为“1943年—1944年”呢?更加蹊跷的是,在这部诗剧的剧本以图书形式出版后不久,她甚至向雅各布•皮卡特(Jacob Picard,1883–1967)强调,这部作品是在1942年创作出来的。《以利》的创作时间如此扑朔的原因何在?为什么萨克斯不肯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呢?考虑到皮卡特及其他读者直至1951年,即此剧出版之时,才通过这部作品对犹太教派神秘主义的整个范畴有所了解这一情况,笔者以为,萨克斯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她自己大约是在1944/45年左右才知晓大屠杀事件,诗人将故事的发生时间设定为战争结束之前,既符合史实,又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揭露资本的工业化所犯下的完全不人道的罪行。受害者以利身上所背负着的,是一种憧憬,一种对一个神圣公正的新开始的憧憬。然而这种期望却被战争所打破,于是就有了作者的这个谎言。因为如果不强调那个被提前了的创作时间的话,作品的内涵就会显得单薄而且不够合乎时代的精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作品诞生时间的编造正是属于诗人幻想行为的一部分。她希望自己所描绘的是整个民族的命运,而非历史长河中的某一个倏忽急逝的瞬间。

还有一个关于时间的表述值得关注:萨克斯创作《以利》只用了“三个夜晚”。这样极其短暂的写作时间让一切变得更加戏剧化。艺术的灵感获得了一种全神贯注的动力,这种动力一方面使诗人变为外部力量的一个工具,另一方面又让她成为被神挑选出来的媒介,被先知委以描绘命运的重任。在《以利》的第4、11 和12 个场景中,米夏埃尔与萨克斯一同经历了恐怖。他是诗人塑造出来为自己发声的一个角色,所有不为人知并且充满神秘感的事件都发生在他的眼前。然而,诗人预先交付给他的任务并不是让他转述自己的见闻,而是来分担种种事件带来的伤痛,并带着这种伤痛肩负起救赎世界的使命。

诗剧《以利》是虚构的,但“以利”们的遭遇是真实的。《以利》的故事来源于对以色列民族苦难的回忆和媒体相关的报道。“虚构世界、作者世界与结构世界的不同变化层面,会形成一个交叉系统的立体结构。”那么将《以利》放置在一个立体的系统中去考察,就会发现,除却波兰小镇上的废墟和以色列人受迫害的离散史之外,作品中还隐含着作者对自己新身份的认知。这份认知始于布伯的神秘主义故事,在“逃亡”中生发成长,最终结出了文学的果实。掩身于复杂的诗歌语言背后的,是诗人的自我意识,尽管她的本意是要抛弃本我,让位于言语,成为整个民族的发声筒。诗人的职业不同于手工业者,后者只需要在某个车间里对一堆原材料进行机械地加工处理即可。诗人所面对的是抽象的语言,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感情的生产机器。诗歌这种文体原本就是最富有主观色彩的,字里行间必然蕴含了诗人浓烈的情感,其中也包括他的信仰和个人意识。在诗人创造出来的作品世界中,他是无所不知的,能够洞察一切秘密。担当受难民族发声筒的任务要求诗歌保持客观中立,而宗教信仰又希望教化信徒,这些统统有悖于诗歌的天然要素和诗人的天生气质。正是在这样的重重矛盾中,诞生了属于萨克斯所特有的哀伤,在《以利》中表现为一种“韵律”。具体说来即为剧本中朴实得近乎简单的问答形式,自有一种或祈祷或叹息的节奏存在,好似回忆的内容不是不幸之事,而是一种早已被遗忘的礼拜仪式似的。诗人将神圣的无上魅力赋予日常所使用的词汇。在《以利》中,萨克斯不仅记录了犹太人民的日常生活,建构了一个想象的神秘主义世界,而且由此投射出了现实世界中曾经曝露在全世界人民眼前的民族大劫难。她将个人理念、民族命运融入到艺术创作之中,创造出了一个立体多彩的幻想世界,并希冀能在其中迎来救赎。

四、结 语

被迫从基督教文化圈流散到犹太教文化圈,不同思想对萨克斯精神世界的冲击无疑会是巨大的。布伯学说指引她走出无助与迷惘,诗人通过文学创作抒发内心无处言说的情感,极力寻求一种平衡,并希望能由此超脱出去,化身为犹太民族的代言人。一方面吟唱人民的苦难、民族的命运,另一方面反对血腥复仇,认为爱才是疗伤之良药。诗剧《以利》兼具古典与现代的特征,标志着萨克斯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由此开始,诗人作品的神秘主义色彩愈加明晰,但却又并非极端的民族主义。于是,德国和瑞典、基督教和犹太教、物质位移和精神质变,在她的笔下勾连起来,创造出一个虚构的世界,那是现实在诗人精神世界的投影,亦是她渴望得到救赎之后回归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