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迈克尔·翁达杰《遥望》中的恐惑感

2021-11-11 18:19

王 萍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1)

心理学术语“恐惑”(德语Das Unheimlich,英语译成uncanny)历经一个多世纪的研究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和文化理论的重要关键词。20世纪初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从词源学和心理学层面对恐惑展开研究,他认为德语中的恐惑Das Unheimlich既包含“非家,陌生,隐秘,危险”等义,同时又具有“家,熟悉,友好”等相反义(Das heimlich), 因此他将其定义为:恐惑就是那种把人带回到很久以前熟悉和熟知事情的惊恐感觉。 20世纪60年代后, 恐惑跳出心理学框架, 其蕴含的不确定性和跨边界性经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等学者的进一步阐释,成为后现代语境下一个重要文学文化批评术语。

迈克尔·翁达杰被认为是加拿大“后现代小说的佼佼者”,其凭借《英国病人》(1992)赢得布克文学奖(《英国病人》后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获多项奥斯卡大奖),2018年获得历史最佳金布克奖,跻身英美主流文学界。2007年翁达杰的新作《遥望》(Divisadero)再次获得成功,荣获当年加拿大最高文学奖吉勒奖和总督文学奖。

《遥望》最大的特点是“两个原本无论时间、空间与情节都无甚关联的故事,在颇富匠心的安排下,并存于一个整体之中,互为对应,相互对照,犹如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宫。”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借鉴了音乐的表现手法,体现出作家对应与和声的美学新追求”;也有学者评论这是视觉艺术范畴“立体主义”的展现。事实上,在作品中不同的时空重叠交错,过去与现在,家乡与异域不断呼应重复,陌生人物之间种种对应和交叉,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有一种似曾相识、既陌生又熟悉的恐惑感,它具有丰富的表现形式及其深刻的心理学内涵。本文拟从心理学、创伤学等理论角度多方面探究小说恐惑感的表现形式和深层意义。

一、 交错的时空

心理学家尼古拉斯·罗尔认为:恐惑是一种奇特的熟悉与陌生的混杂。小说《遥望》中的恐惑感首先源于作品纵横交错、似曾相识的时空,过去与现在,家与异域不断呼应融合,赋予作品既熟悉又陌生的怪异感。

书名《遥望》

Divisadero

,原文是西班牙语,语义含混复杂,国内学者的翻译有《分界》、《远眺》、《迪维萨德罗》、《遥望》等。翁达杰在小说中解释: Divisadero在西班牙语里意味着“分裂”之义,那条街一度是旧金山与普西迪军事基地的分界线。这个单词也可能源于divisar,意思是“从远处望过去”,意即一个可以登高望远的地方。因此它不仅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分隔分界,同时又代表着时空界限的跨越和彼此呼应。正如书名所暗示的那样,小说“分裂”成不同时空里不甚关联的两个故事:第一部分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加州北部农场安娜一家人的伤心往事。安娜与收养的妹妹克莱尔同时爱上了邻家兄长库珀,安娜与库珀的恋情被父亲发现,勃然大怒下,父亲欲杀死库珀。安娜为保护爱人,仓促中用玻璃扎入父亲肩膀差点杀死父亲。后来安娜出走法国,为研究作家吕西安·塞吉拉居住于法国南部,并爱上了吕西安·塞吉拉的养子拉斐尔。克莱尔和库珀也在他乡开始了新生活。第二部分是一百多年前法国马瑟兰镇的作家吕西安与邻居夫妇玛丽、罗蒙在少年和成年时期的情感纠葛。

美国加州安娜的童年往事,还有百年前马瑟兰镇作家吕西安的一生,这两组故事在时间上相差百年,空间上相距万里,然而作家却艺术性地将两者融合一体。一方面法国吕西安的故事里总是不可思议地再现美国安娜童年的影子,被压抑的兄妹之爱、父女之爱、三角爱恋、不伦之恋等情节和主题在不同时空中不断重复,不断对应和交错。如,安娜与库珀的兄妹爱情对应吕西安与玛丽之间的禁忌之爱以及吕西安大女儿与小女婿之间的情爱,安娜与克莱尔的姐妹情谊对应吕西安与罗蒙的兄弟之情,吕西安父女之间的复杂感情对应安娜与父亲既亲密又疏离的情感,等等。甚至一些特殊意义的元素和意象也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不同时空中复现,例如战争的幽灵如影随行、安娜的蓝桌子与玛丽的蓝桌子、变形的水塔与奇怪的尖塔等,不同的时空奇妙地交织融合。中文译者张芸因此感叹:“过去与现在,加州北部与法国乡村,像万花筒里的碎片,彼此映照,像空谷里的回音,余音不绝于耳。”

另一方面,安娜童年的过去也如同幽灵一般以各种面目不断出现在她成年后的生活,这使得她始终活在过去里。安娜坦白:“这种渴望回到过去的倾向,像维拉内拉诗歌,拒绝以直线发展的方向前进,围绕熟悉、动情的时刻兜兜转转。我们不断忆起童年,其中的联系和回响,贯穿我们的一生,仿佛万花筒里五彩的玻璃碎片,不断再现新的图案,像歌曲里的叠句和韵脚,组成单一的独白。无论讲什么故事,我们永远活在自己过去的轮回。”在女主人公成年后的生活中,过去少年的记忆萦绕不断,她发现库珀、妹妹、还有父亲的人生无处不在(她无时无地不在心中勾勒他们的画像)。在安娜看来,过去的一切始终在场,时间不再是以传统线性的方向发展,更像是乌比斯环式运动,在不经意间就“撞见曾经相熟的人物、曾经类似的情感、曾经体验的情绪。”在陌生的时间和空间偶见这种相似与相熟,这具有强烈的恐惑感。翁达杰更是颇具诗意地描述到:“一张折叠的地图,把你放到世界的另一角落”,又或者“这是他今生之前的前生吗?对周围一切的熟悉感”。

事实上,这种时空交错带来的诡异感和恐惑感有着深刻的心理学内涵,弗洛伊德说:“恐惑是一种惊恐情绪,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它是一种“压抑的复现”。也就是说,过去属于家的、熟悉的东西被压抑隐藏起来,然而在异地他乡它又以一种陌生的、崭新的面目重新出现,它是熟悉与陌生、家与非家、过去与现在的一种混杂,给人一种似曾相识感,因此引起恐惧感。在小说中,百年前的法国马瑟兰镇相对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加州来说是异域的、久远的、陌生的,然而这个陌生、非家、危险的疆域里不时出现安娜熟悉的面孔以及家庭成员之间压抑的禁忌情感。安娜成年后虽然远离家乡,生活在世界各地,但关于库珀、妹妹、父亲的回忆和想象总是萦绕在她的脑海,这两者最终都不可避免地“遥望”并复现安娜一家在美国的童年往事:安娜赤身裸体、身染鲜血,站在父亲和库珀之间,“那一幕暴力凝固在她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并彻底改变她。”父亲、库珀和安娜之间的暴力伤害给一家人带来难以释怀的创伤,他们都成了孤儿,甚至被困在过去的时空中无法解脱,因为过去的创伤记忆会如同幽灵或者心魔一般萦绕在每个人后来的生活里。创伤学家凯西·卡露丝认为:创伤事件在当时没有被充分吸收或体验,而是被延迟,表现在对某个经历过此事之人的反复纠缠之中。安娜等人虽然将过去的一切压抑在心底,远走他乡重新生活,但仍然不自觉地固着于过去,活在“过去的轮回”里。在卡露丝看来,这是因为创伤具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品质,它通过不断地重复和返回持续占有主体。因此,在小说中过去与现在的不断交织重叠,家与异域的映照和呼应事实上是一种过去时空的 “占据和缠绕”,这揭示了安娜等人在经历创伤事件后线性时空的断裂和生命的破碎。

二、 人物的分身

作品中的恐惑感还表现为小说人物的各种分身。罗尔说:自我充满了复影、分裂,与我们自己相悖,恐惑与这种感觉有关。弗洛伊德认为“恐惑的主题和 “分身”“复影”(double)紧密相关,他们以各种形式和各种发展阶段出现。”国内有学者进一步明确分身的基本语义,它是一种非自主性的重复,主要指主体的镜像、倒影、阴影以及与之有外在相似性的个体。

《遥望》中人物自我主体与他者的界线被作者有意虚化,彼此不同又十分相似,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表现为双胞胎、兄弟、姐妹,或互为影子、互为镜影,自我与他者之间彼此包含又紧密互动,具有迷惑性和不确定性。第一部故事里安娜与妹妹克莱尔虽不是同母所生,但两人同时出生一起长大,如双胞胎一般如影随行,“我们姐妹是彼此的影子,又互相较量。”她们都爱上了库珀,并被库珀不断弄错彼此的身份。童年时,库珀在马厩里将两姐妹混淆,抱着克莱尔喊“安娜”;成年后,库珀在一场阴谋中遭到暴力袭击失忆,幸运得到克莱尔的救助,又将其错认为是安娜。他们三人彼此的身份和感情都陷入一团混乱,给读者带来困惑混乱又惊恐的感觉。第二部故事里吕西安与罗蒙之间也存在着复杂的分身关系,他们既像是父子又同时是情敌,玛丽临死前将吕西安错认为罗蒙,而吕西安在创作一系列冒险小说时也将自己化身为罗蒙,他们之间复杂又迷惑的关系同样具有亦此亦彼的恐惑感。

最巧妙的一对分身人物是两部故事的主角吕西安与安娜,他们在时代、身份、性别、职业各方面迥然不同,因此成为全书最奇妙的镜像人物。作品通过拉斐尔之口将两者直接联系起来,他既是老人的义子又是安娜在法国的恋人,通过他作家直接点明两者的关系,“在法国德缪房子的厨房墙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幅是晚年的吕西安,后来义子拉斐尔在相同背景下拍了另一张照片,里面是他邂逅的安娜。相片放大成与原来那幅相同的尺寸,在某种程度上,是它的姐妹篇。”两人的情感、经历、所受到的创伤等等让两个主角呈现奇妙的对应关系,吕西安和安娜一样来自破碎的家庭,一个幼年丧父,一个幼年丧母。十六岁的吕西安和年少安娜一样遭遇了痛苦恋情,他爱上了邻居有夫之妇玛丽,却又与玛丽丈夫罗蒙之间情同兄弟,吕西安、玛丽、罗蒙之间复杂压抑的情感呼应着安娜、克莱尔、库珀之间复杂的爱情。中年吕西安在婚后和安娜一样埋首书堆、沉迷写作,压抑着自己对玛丽的感情。但这种表面的平静随后被两个女儿打破,吕西安发现心爱的大女儿和小女婿之间存在私情,于是愤然出走,这又重复了安娜父亲发现安娜与库珀禁忌之恋后的愤怒。吕西安父女之间复杂的感情对应着安娜、克莱尔与父亲之间既亲密又疏离的情感。

小说人物之间的分身和镜像关系源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正如恐惑一词的德语原文Unheimlich与其反义词heimlich的意义既相反又重合,自我与他者之间也存在某种程度上的重合和复现,它揭示了创伤事件后自我认同的深度危机。心理学家克里斯托娃解释:“与自我之外的他者相遇,我们会发现存在于自我内心最深处的、与自我相反的异质性。与他者的相遇,实际也是与自身被压抑部分的相遇,我们的意识出现摇摆,失去边界,不能把握自己,自身成为不和谐统一的存在。”尼古拉斯·罗尔则更为直接地说:恐惑是自我本身的一次危机,它是自我本身一次严峻的扰乱,它混淆了关于自我、个人的观念,对自我姓名的特有性进行模糊。小说人物之所以存在多重分身、拥有不同名字和身份但又存在着相似之处,主要是因为自我的主体性在禁忌之爱与家庭暴力双重夹击下遭到严重质疑和扰乱,自我人格的分裂阻止了自我认同的统合,所以安娜等人只能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在异乡漂泊。然而特定的情景会不自觉地触发他们将过去与现在、自我与他者混同,将压抑的欲望和破碎的自我投射到不同的他者身上。安娜在一开篇就自言自语:我已把自己和过去的那个“我”剥离开来,不再是那个和他们在一起的我。那时,我的名字叫安娜。因为库珀,她的人生分裂成无数碎片,有了一个新名字,和一百张面具及不同的声音。她认为“没有什么比面具更可靠,在面具底下,她可以把自己置于任何地方,改写成任何模样。”父亲的暴力伤害事件后,安娜远离家乡,拥有多种身份、名字和面具,在撰写吕西安的传记故事的同时,将破碎的自己改写成不同人物,然而这些陌生的分身者却诡异地与自我重合,“你发现,碰见的人里,即使人到中年,在微妙的人生旅程中,也会在某个时刻,变成红心杰克或者梅花5。”

心理学家兰克说:“分身”是人心理需要的投射。小说人物的各种分身反映出他们遭遇创痛后逃避真正的自我,正是通过不同的分身,读者可以感受到他们努力压抑隐藏的真实情感和欲望,如从分身吕西安的故事,读者可以感受到安娜对家人复杂的情感。翁达杰在采访中坦白:“少年安娜、克莱尔和库珀之间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我唯一能结束他们故事的方式是编造另一个故事,所有她压抑的、沉默的,感受到的,没有说出口的,未完成的,在叙述吕西安的故事里得到完结。”成年库珀也有同样遭遇,通过不同分身投射自己的真实心理需要。他被安娜父亲暴打后也离家出走,在塔霍城赌场冒险,在谎言、骗局和危险中麻痹自己,企图忘掉过去,却爱上神似安娜的歌手布丽吉特。“他突然很怕眼前这个女人长得貌似安娜。他搞不清,她是一面把过去聚焦起来的透镜,还是一团把它遮蔽隐去的浓雾。”他意识到布丽吉特的神秘和危险,却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库珀对布丽吉特不自觉的迷恋不过是把自己对安娜的情感转移投射到陌生女人身上,将她当作安娜的分身。在与这个陌生女人相处的过程中,他经常不自觉地回忆起安娜,如在遭受毒打后他再次想起安娜说过的话,“这是给你的,有五面旗帜,黄色代表土,绿色代表水,红色代表火——一定要躲开”。曾经,少年安娜来到库珀独居的木屋,将一串五彩旗帜挂在门口,告诉他五色旗帜分别代表什么。当他遭到安娜父亲毒打后神志不清时,库珀耳边飘来安娜同样的声音,黄色代表土,绿色代表水……。过去场景的一再重现揭示出他一直压抑的秘密——无法忘却安娜。事实上布丽吉特不过是安娜的一个分身,投射着库珀和安娜的过去,转移库珀压抑的真实感情。

总之,小说人物的各种分身模糊了自我与他者的界限,具有强烈的恐惑感,它是被压抑欲望的一种投射,展现了创伤事件后自我认同的深刻危机。翁达杰因此告诫读者:“在本性和自我认知方面,别人眼中的我们,与我们现实里的自己,相去甚远,不能取信。”

三、现实与虚构的融合

弗洛伊德说:当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界线被抹去的时候,经常容易产生恐惑的效果,而文学中的恐惑是“更加富饶的领域”。因为文学艺术将现实生活与艺术想象结合在一起,创作出虚拟的现实生活,是“真”与“假”、“虚”与“实”的结合体。《遥望》中翁达杰着意将虚构想象和现实生活诗意融合在一起,他说:“河流在那儿与道路相接,河水没过了路面,换个角度,路撞到了河流,被淹到水下,从现实生活过渡到虚幻的人生,过程亦是如此。”现实真相与虚构叙事错综复杂地嵌套,赋予作品特殊的恐惑气质,揭示了艺术与人生的“一场秘密碰撞”。

第二部吕西安的人物传记故事虽然是第三人称叙述,但亦真亦幻真假难辨,因为它既夹杂着部分现实真相,同时又包含了安娜过往的投射。在吕西安故事的开始,为了增加人物的客观性真实感,小说甚至还摘录了加州班克劳福特图书馆吕西安档案室里的磁带录音内容。这份录音真实记录了真人吕西安以第一人称“我”对于钟表匠父亲如何修理钟表、如何庄重热爱地对待时间和家人等真实信息的讲述,然后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却混杂着安娜的过往和虚构。这首先是因为,吕西安是安娜的传记对象,当年她偶然听到吕西安的朗诵录音,隐约“听到一种伤痛”,发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阴影和犹豫,像是一种遭毁灭的爱,令我似曾相识。”吕西安人生中的创痛和阴影让安娜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决心开始撰写他的传记,她用这样方式投身工作,安娜承认:我想我用这种方式(文学艺术)投身工作,放眼远方,遥望那些失去的人,于是我看到他们无处不在,甚至也在这儿,在德缪,这个吕西安·塞古拉住过的地方,我记录生命的边边角角,给人生作传。所以安娜与其说是记录吕西安的一生不如说是通过记录他来记录自己的人生故事,遥望远方失去的爱人和家人。另外,从叙事视角看,吕西安的故事也可以被认为是安娜的虚构,因为小说扉页上是安娜“我”的独白,整个故事都是“我”讲述的,并且“我”也是聚焦对象。叙事学者巴尔说:“如果聚焦者与人物巧合为一,那么该人物叙事技巧的优势胜过其他人物。读者会用该人物的眼光来观看物。”因此吕西安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安娜从第三者的视角将过去的记忆以及关于吕西安的客观资料融合,并通过艺术性的想象转化而成,翁达杰写到,“过去像照相机镜头里的图像,被颠倒地投射在另一个人的人生里。”所以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的吕西安传记并不是客观真实的叙述,而是“生命中有个黑色印记”的安娜在给自己的创伤经历作传,她通过变形、虚构、艺术想象等方式将自己熟悉的过去颠倒地投射到陌生的研究对象身上,以另一种形式重演自己的过去。

此外,吕西安创造的小说世界也是现实与虚构的融合,他将自己化身为“罗蒙”,写了七卷罗蒙历险系列故事。这些故事看上去是虚构的,不真实的,然而却包含着吕西安真实的人生和情感。因为罗蒙与玛丽及助手雅克,他们是“每本书里的核心三人组”。吕西安把他认识和铭记的有关玛丽的一切,都写进了这些故事里,虽然这些历险故事是虚构的,然而故事里对罗蒙、玛丽真挚复杂的情感是吕西安最熟悉最真挚的。在各种虚构的故事中吕西安认真地幻想着、等待着玛丽,“经常在一本书写到中途,地点和情节早已确定后,玛丽出现了。有时以情人的面目,有时以姐姐的身份,走进故事里,与他朝夕相伴,时而是法庭上的盟友,时而是暗中救助英雄的乡村少女,时而是失散的孪生子,时而是男主角爱上的女吟游诗人,把自己伪装成卖唱艺人,抢劫波尔多豪华的庄园。在一本书里,玛丽-奈热指引一位盲父走出一座陌生的城市。”写完这些,“她与他合为一体”,折射出吕西安对玛丽真诚的思念和期待。

虚构艺术作为一种特别艺术处于生活世界整体的边界上,既源于现实人生,又超出真实生活,艺术与生活、真与假、虚与实等界线被消解,难怪罗尔从文学艺术本体论层面断言:文学就是恐惑。在小说中,无论是安娜还是吕西安都“好比一个不受控制的作家,重复地用旧的素材撰写新的惊恐故事”。学者童明说:“作家”在重复写作的时候,“我”真的是“我”,“你”真的是“你” 吗?克莱尔和库珀在赌城遭遇的和童年相似的一切是否真实发生?吕西安故事里真实的成分到底有多少?吕西安的叙述部分到底是安娜的臆想和投射,还是义子拉斐尔的口述?或者更大胆的猜测是安娜的情感是不是翁达杰曾经经历的呢?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巧妙地夹杂大量第三人称的客观叙事,甚至引用关于吕西安的客观现实资料,将“真”与“假”、“虚构”与“真实”混杂在一起,触发强烈的恐惑。

当然无论是真实人生还是艺术虚构,重要的是“艺术是我们的藏身之所,在里面,我们使自己得到解救,用第三者的声音保护自己。看到那些失去的人他们无所不在。”这是因为在遭遇创伤后,受创者“并不能正常叙述或者勾勒创伤事件”,只能躲在不同的面具下重演和凭吊过去。因为过去的记忆萦绕脑海无法忘却,通过虚构重述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过去才得以在意识层面完整展现并最终结束,因为“回顾和哀悼总是结束创伤的必经之路”。小说中安娜等人以第三者的声音通过艺术虚构和现实人生的融合去重建和转化创伤事件,通过亦真亦幻的叙事缝合时空的巨大裂缝,与自己和解走出过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真正理解了艺术与人生的秘密碰撞,理解了翁达杰在扉页上所引用的尼采名言:“我们拥有艺术,所以不会被真相击垮。”

四、结语

总之,恐惑是心理中一种边界模糊的暧昧的状态,是模糊了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者、内部与外部等之间界线的一种跨边界现象。《遥望》中时间与空间的交叉反复、自我与他者的重叠呼应以及虚构与现实的冲撞相接,使整部小说充满了因界限模糊带来的不确定感和恐惑感,赋予了小说后现代主义跨界性的形式特征。另外,这种恐惑感也揭示了创伤事件中时空的断裂与自我认同的危机,并暗示只有将现实人生与艺术虚构相结合,才能更好地重述创伤记忆,弥合时空的断裂,与自我达成和解,从而走出创伤,这也体现了作家深刻的人文关怀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