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 中篇小说

2021-11-11 18:11:44李司平傣族
边疆文学 2021年12期

李司平(傣族)

华西楼有白玉兰、红绣球、紫杜娟。它们在春天里开得欢快极了。

有一对可爱的猫,它们在花坛里打闹,也欢快极了。公猫黑,母猫白,似乎从华西楼落成之初它们就在。潜心于堪舆学的李教授专门下过结论:“从风水学的角度来说,这对猫儿是华西楼的吉祥物。”兰副晃晃脑袋又点点头,说:“得修正一下,风水的角度有失妥当。不过,华西楼倒是生机勃勃。”

惊蛰刚过,巡视组进驻华西楼。

按照以往巡视工作的经验,应对之策无非就是招待好,服务好,配合好。这是一从老老书记那任儿就流传下来放之皆准的“三好方针”,只不过要与时俱进,现在这三好方针改成了“三好一出差方针”。为啥有一个要出差呢?刘书记特意语重心长交待赵处:“最近要有什么外出公干的活儿,就交给姚秀娥同志。”说完,刘书记感觉这话不严谨,接着补了句:“她能力强!”赵处想了想,说:“姚秀娥已经被安排出去了,不过一周以后又回来。”刘书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好一会儿,又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么,还是不能松懈!”

刘书记从其他被巡查单位打听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变了,严肃了,也认真了。于是如临大敌,排兵布阵。整个单位在巡视组进驻前夕手忙脚乱,加班加点补材料,整理相关档案以备巡视调阅。兰副悠哉悠哉抿口茶,挺淡定说:“怎么变也无非就是个从点到面。”这可把刘书记听沉了脸:“想得倒简单!”兰副略显难堪了,还不忘附了一句:“刘书记说得对!”于是严阵以待,为此还专门召集单位全体职工开了大会。会上的惯例,兰副发言,刘书记作指示。兰副惯用的发言辞扣得出模板,从实践要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过渡到方法论,再从方法论拔高到意义深刻。台下听得哈欠连天,兰副巨大的篇幅之下就透露出一个简单的信息:巡视组要来了,应对巡视的工作很重要。至于怎么办,听刘书记讲。

刘书记倒是不拖沓,端了端身子板起着张脸,耸了耸肩膀提高音量:“就一点,同志们要提高站位,思想上行动上不能松懈。”顿了一下,刘书记清了清嗓子又将声音提高一个度:“——否则,问责到个人!”问责这个词刚迸出来,底下哗地一下肃静了。刘书记这话说得就凸显水平了,这是要求大家深刻领会:该说的说,不该做的不要做。刘书记继续沉着脸,从椅子上起身,抬起手做个终止状:“掌声就免了,散会!”这个动作将严肃性进一步提升,大家这下全都清楚了:好好配合巡视组的工作,别触霉头。

华西楼狭长的走廊回响起巡视组哒哒的皮鞋响,它们步调一致,掷地有声,威严极了。兰副食指敲击着后脑勺:“果然不一样,激得我偏头疼!”巡视组刚到华西楼的第一件事儿,便是从车上搬下来一个红色的大箱子。箱子摆正,便有模有样了——“巡视组联系信箱”。刘书记热情地迎上去,客套说:“信箱咱这儿有,还大老远拿着来。”巡视组的王组长不苟言笑,甚至有些严肃,说:“你们准备的,太小了。”这话堵得刘书记心里一紧,果然是认真了。刘书记是认真抄过王组长底子的:王组长是个典型的学转政,评职称的时候被领导家媳妇顶了包,于是一气之下走了仕途。深悉官场套路的同时,也有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那股子较真劲。

巡视组信箱红得灼眼,就摆在华西楼正门口。出入的,路过的,都能一眼注意到它。它醒目极了,甚至有些招摇。以至于在和巡视组的碰头会上,刘书记也只得配合地作出指示:“同志们有什么意见建议的,要积极跟巡视组反映,巡视组的信箱就在楼下。”说完,用余光瞄了一眼兰副,兰副自然心领神会点点头——让底下的人离这信箱远点。不苟言笑的王组长依旧不苟言笑,甚至于他发言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他板正的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透露出的一种凛冽感。王组长简约而不简单掷地有声地说出一个数字:“70%!”一众听得含糊,然后王组长接着补充解释:“巡查结束要写一个报告,70%,70%的篇幅是问题,30%是整改。”既然王组长这么说,那么巡视工作的逻辑很清晰了:因为有问题,所以巡视组来找出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刘书记捋出了王组长他们的工作逻辑后心里总归有了点底,兰副也淡定了,说:“这是矛盾的原理,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刘书记白了兰副一眼:“都知根知底的,就别吊了。”

刘书记一直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王组长宣誓般说过,不把问题都整改清楚绝不离开。

一周,两周,三周,小问题倒是不断,芝麻大小,无关痛痒。甚至于很多问题是自己找出来,然后呈现给巡视组。刘书记的话说得无可挑剔:“这叫自省自查,说明咱们积极主动配合好巡查工作。”

刘书记一直隐隐担忧的大乱子还是出了,意料之外,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兰副心急火燎找刘书记:“出大问题了!”刘书记心里一紧:“什么?”兰副上气不接下气,说:“又是那个姚秀娥!”刘书记一怔,心里多少有点谱了:“怎么又是这个姚秀娥?”兰副点点头:“对,又是这个姚秀娥!”是的,他们说“又”。又是什么呢?又是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却又无可奈何。就是在昨夜,接连数周空空如也的巡视组信箱被塞进了满满当当的反映材料。最先发现情况的是保卫科的同志,逐级上报,到刘书记这里已是清晨。华西楼门口摄像头的画面中,大半夜,姚秀娥那辆粉红色的电单车停稳了。姚秀娥从座上不紧不慢下来,电单车前端的买菜筐里摞着两大个牛皮信封袋。或许是反映材料太过于厚重了,而巡视组信箱的入口窄。姚秀娥不知又从哪里弄出来两个空的牛皮信封袋,将本已整理好的材料摊出来,在门头的石阶上依次摆开,最后再有条不紊地重新装进四个信封袋中。做完这一切,姚秀娥还贴心地从兜里掏出马克笔来为每个袋子标上序号。

这让兰副憋不住骂了声娘,刘书记这会儿眉头已经拧得死紧,犹豫了会儿,一字一字跟兰副摞出来:“你看嘛!小问题,也会出大乱子!”

这都火烧眉毛了,部门办公室里,姚秀娥倒没事人似的调着一杯咖啡。这可把赵处气得够呛,搓着手心原地踱步。原本是要找姚秀娥批评几句的,没承想刚一照面,姚秀娥心情大好,破天荒地问候了句:“赵处早上好!”赵处也只得撇撇嘴回:“早上好!”得,泄气了。重新整顿了下,赵处还是问了:“小姚,华西楼巡视组信箱的材料是你给送的?”姚秀娥倒也干脆,甚至期待,说:“是呀!有反馈了吗?”这又成功戳到了赵处,赵处搓着手板心,就要绷不住了:“姚秀娥同志,你糊涂呀,你糊涂!”姚秀娥面不改色,有理有据地反问了句:“不是在会上刘书记鼓励大家积极主动向巡视组反映意见建议吗?”赵处忍住不发作,耐着性子问:“开会的时候你不是在出差吗?上哪听的?”姚秀娥倒疑惑了,说:“不是下来部门会议的时候你跟我们传达的会议精神吗?”这话说得让赵处真想抽自个几个大嘴巴,赵处彻底绷不住了:“姚秀娥同志呀,你那些材料是材料吗?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无理取闹。”

巡视组办公室里,姚秀娥的材料摆在桌上还没打开,王组长瞅着面前的四大袋沉甸甸的材料发呆。干巡视工作这么久,先后也做过好几家单位的巡视工作了,如此有分量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王组长看着牛皮信封上的署名,心里由衷地就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姚秀娥同志,做了回壮士!

终还是要掀开这姚秀娥反映材料的神秘面纱了。随着牛皮纸袋被打开,姚秀娥的材料可分两类,一类厚厚一沓纸质材料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另一类就比较有意思了,那便是光盘。王组长吩咐手底下的人先对纸质材料进行复印,自己则打开电脑主机将光盘塞了进去。光盘里存储的是一个视频,拷贝出来一份后点击播放,画面中的场景正是华西楼。这是个一镜到底的视频,角度选得挺好。画面里,是华西楼的两只猫。黑色的公猫弓着脊背据在二楼的窗台,柔情似水,缠绵地叫:“喵——喵——”这让一楼花坛边上白色的母猫立即炸了毛,前肢向前摊,耸起肩来脊背向后凹,白色母猫开始叫:“喵儿——喵儿——喵——”其声明显高了一个度,激烈,甚至有些激昂。到这儿,视频便戛然而止了。能知道的是,这两只猫有来有回是在进行某种交流。但谁又能懂猫语呢?枯燥,王组长看得心里猫抓似的。不过王组长还是耐着性子将播放速度调慢,循环又看了几遍,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可几遍下来,细节倒真没有,主体就是猫,突出得已经很明显。王组长开始有些失望了,不禁叹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话立即引得边上复印文字材料那同事的共鸣:“对,什么乱七八糟的!”相比于不知所云的视频,文字材料倒是直观。毕竟有字有句的,提取个中心思想倒也容易得多。往文字材料一下功夫,好家伙,厚厚实实一大沓,估摸着十来万字。而且这文字材料初入眼,框架整齐,有理有据。先来引言,再来大串目录,还弄了一黑体的标题,又长又大——简述姚秀娥同志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当领导干部的必要性。王组长看着标题有点晕,又看看桌这上厚厚一大沓材料,不由得深吸口气:“这简论看着可一点都不简单啊!”

不就是一天的时间,《简述姚秀娥同志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当领导干部的必要性》还是被王组长认真看完了。作为论证性的文体,这可谓是长篇累牍了。王组长起先耐着性子拿着红笔往下看,看着看着王组长不禁感叹了声:“莫名其妙!”然后干脆就扔了红笔扶了扶眼镜投进去了。她姚秀娥不愧为堂堂人类学的大博士,从自然人类学开始着手,从物种的起源到人类的进化,进而细化到人类的脑部构造差异对人行为能力的影响。紧接着又进入文化人类学的范畴,从远古神话领袖到历代帝王将相,进而再论述到近现代历次社会大变革。从空想,到实践,有鲜明的世界观,更有具体的方法论。最终浩浩荡荡地论述推出这么一个结论——高级知识分子姚秀娥同志,已经具备的当领导干部并且能有所作为的全部条件。当然,这是姚秀娥论述中的原话。进行通俗翻译,是个明白人都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姚秀娥所要表达的意思——这个世界蠢货太多,我姚秀娥适合领导他们。这论点结合着论据表明的结论足够鲜明了,王组长也精辟地总结了句:“这姚秀娥同志反映,她想当官了!”末了,王组长又随手翻了翻,补了句:“这姚秀娥,也想当官了!”

那么,这姚秀娥不知所云猫叫的视频,以及这想过官瘾的论证材料究竟要向巡视组反映什么呢?应该初步给姚秀娥这事儿作出预判了。巡视组一同事早就受够了这材料的折磨,义愤填膺:“这就是故意干扰巡视组正常的巡视工作嘛!”

王组长继续端坐着,若有所思,不肯定,也不否定。巡视组办公室门开着,刘书记自然也只能焦灼的等待出结论。见王组长出来,刘书记让兰副迎上去。兰副厚着脸皮刚喊了声:“王组长!”王组长一个凛冽的眼神扫过来,定在兰副身上,对视了三秒,王组长掷地有声发话了:“瞎胡闹!”

当然,瞎胡闹的不是兰副,也不是刘书记,更不会是整个单位集体瞎胡闹。

兰副万分沮丧地跟刘书记汇报:“这姚秀娥,又在瞎胡闹!”

倒是瞎胡闹的姚秀娥这会心情大好,正在家里悠哉泡着脚。她的丈夫王占,这个小学副校长,这会正系着围裙刚把碗洗好。王占犹豫了半天,试探着跟姚秀娥说:“你们单位的兰副书记给我打电话,让我,让我管一管你,不要,不要再瞎胡闹……”话还没说完,姚秀娥便一个眼神扫过来,令行禁止,说:“听他们的,还是要听我的?”优秀的男同志早对这个问题对答如流,王占有些疲软,说:“当然,当然是听老婆大人的。”姚秀娥很受用,惬意极了,说:“不错!帮我把洗脚水倒了!”王占秉承一贯的风格,撇撇嘴说:“好!”

按照工作流程,接到材料初步了解后,下一步便是找当事人进行谈话。王组长隐隐有这样的意识:跟这个姚秀娥谈话,必定是一场激烈的交锋。尽管王组长在先前和领导的几次谈话后被私下冠以“王钢铁”的名号,坚硬,锐利,句句在理无懈可击。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高级知识分子有过这样的教育。王组长是有经验的,和高级知识分子打交道是具有挑战性的。首先,他们对政治不感冒。其次,他们的道理永远比你的更像道理,且无法说服。王组长预感说:“又要和牛人进行切磋了。”

谈话是在第二天上午进行的,姚秀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冷得气定神闲。姚秀娥的冷,不同于那种棱角分明的冷。姚秀娥的冷以虚弱见长,它冷得很单薄,冷得给人以一种濒危感。姚秀娥抖擞着两片单薄的淡紫色嘴唇不出声,它无声胜有声的在警告:听我说就行,否则死给你看。进门来,姚秀娥走出与单薄的身子极不协调的气势,很逼人。没等王组长喊请,姚秀娥主动落座。没等王组长说,姚秀娥倒率先发话了,问:“材料,都看完了吗?”王组长一怔,语气趔趄了:“看,看完了。”说完,王组长立马就意识到和姚秀娥的交锋,自己就猝不及防败了。

姚秀娥反客为主这一出算是把整个谈话的节奏打乱了,因而王组长迅速调整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了,说:“姚秀娥同志,请你为我解释一下,你给我们的光盘里的那个视频是要跟我们反映什么情况?”姚秀娥一如既往的冷,冷得皮动肉不动,说:“哦,那是我的举报材料!”举报材料?这让王组长着实措手不及:“举报?我怎么没看出来举报什么?”姚秀娥不屑地白了王组长一眼,轻叹了声“唉!”然后指挥着王组长:“你打开视频,我给你解惑。”王组长无奈,打开,还是那段猫叫的视频:“你解释。”视频里,黑色的公猫喵喵叫,轮到白色的母猫激昂的时候姚秀娥赶紧叫停了:“就这段,提高音量重复播放。”王组长更加疑惑了:“这是要表达什么?”王组长的问题算是问到点上了,姚秀娥这会儿庄重了,语气铿锵像是在汇报:“我要向巡视组举报,举报华西楼涉黄!”

涉黄一词刚出来,王组长先是不可思议,然后提高警惕,说:“什么?涉黄?”姚秀娥瞄了一眼王组长,有些失望,引导着说:“你认真听,这白色的母猫怎么叫?”王组长不耐烦了:“那还能怎么叫,不就是喵喵喵。”于是姚秀娥更加失望了,站起身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教育道:“浅了!浅了!那只母猫这么叫的,我要——我要——”得,姚秀娥这结论让王组长只感觉自个听了个笑话,刚准备笑了,才发现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于是王组长冷下脸来,严肃说:“你听得懂猫话?这又能说明什么?”姚秀娥继续居高临下为王组长答疑解惑:“春天,两只猫一公一母。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他们处于发情期。据我观察研究,生物发情期间一切交流的信息都是淫秽的,不堪入耳的。”

王组长快被姚秀娥的结论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还没反应过来。姚秀娥这会儿倒是激昂了,把话逼向王组长:“这是什么?这就是赤裸裸的涉黄!这就是赤裸裸的意识形态工作没做到位!华西楼这么严肃的地方竟然视而不见,任由两只处于发情期的个体肆无忌惮地,堂而皇之地,没日没夜地抒发淫秽的,不堪入耳的求偶交配宣言。”王组长这边听得越来越不对劲,想要中断姚秀娥:“那是猫自个的事儿,你这是在给两只猫上纲上线。”怎奈何姚秀娥不搭理他,继续激昂地投入到汇报的高潮部分,抛出结论——“要是我姚秀娥当领导,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姚秀娥终于汇报完毕,显然激昂是花大力气的。姚秀娥气鼓鼓的胸腹一起一伏喘吁吁,脸色憋得发白,嘴唇憋得黑紫,收尾一句,铿锵说:“你们,应该提高认识。”

王组长此时皱着眉头,没接姚秀娥的话。当姚秀娥亲口说出要当领导干部后,王组长总算是捋清了思路,找准了关键。那猫叫的视频和长篇的论述材料呼应上了——姚秀娥就是想当官了。王组长不禁有了点失落感,所以王组长严肃起来,尽管面前的姚秀娥比严肃更加严肃地在等待。王组长严肃地说:“姚秀娥同志,你要端正态度。”或者王组长想说,请不要胡搅蛮缠。姚秀娥瞪了王组长一眼:“态度?我端正什么态度?”王组长被姚秀娥这么一呛,脸上变换了好几种颜色后,说:“姚秀娥同志,你这是在故意干扰巡视组的工作!不好,真的不好。”被严辞反驳,姚秀娥的胸脯又呼哧呼哧鼓了起来:“我反映问题,你们不解决问题,这是不作为,慢作为,庸政懒政。”面对姚秀娥莫名扣下的帽子,王组长可接不住,严厉的,几乎是引吭:“你反映的问题是问题吗?我们哪管得了猫的事!”如此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算是杠上了。姚秀娥气鼓鼓双手叉腰,两片单薄的嘴唇黑中带着紫:“你避重就轻!”王组长实在不想再做这毫无实质的纠缠了,一语中的说:“姚秀娥同志,你想当官,请走正常的组织程序。”姚秀娥见王组长将这坚硬得无可撼动的官话搬出来了,便想着组织更加坚硬的话语予以回击。于是姚秀娥定了定神,瞪着王组长铿锵地说:“毛主席说了,我劝天公重抖擞……”可诗句还没背完,姚秀娥呼哧呼哧浑身筛糠,眼前越来越迷离。姚秀娥离王组长越来越近——姚秀娥虚弱地对王组长气声说:“速效救心丸,在包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巡视组办公室进入了呼天抢命的慌张。王组长忙不迭地招呼着人从姚秀娥包里找速效救心丸,一边扶着姚秀娥一边喊着人快叫救护车。最先听到响动赶来的是兰副,兰副进来却是波澜不惊背起手来,熟练地给出急救建议:“喂一把速效救心丸,再掐几下人中,就好了。”然后刘书记赶来,和兰副对了一眼,问:“又背过去了?”王组长听得有些愣,问:“经常这样?”兰副说:“差不多!”刘书记清了清嗓子像是作总结,说:“姚秀娥同志习惯性激昂,当然,也习惯性晕厥。”王组长瞪着眼焦急地问:“怎么会这样?”

刘书记说:“不知道!”

兰副说:“这是个医学问题。”

还没等到救护车赶来,瘫在椅子上的姚秀娥被喂了一把速效救心丸又被掐了几下人中后,居然又醒了。醒了,嘴里还坚持不懈将剩下的诗句念叨完:“不拘一格用人才!”眨巴眨巴几下眼皮,姚秀娥又缓过神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确认无误后,姚秀娥从椅子上起身,坚强地望着王组长,说:“今天的谈话先到这里!”然后旁若无人的一个转身一步一摇失魂般往外走,留下一脸愕然的王组长。王组长在这应接不暇的变故中犯了愣登,如蒙大赦般弱弱地回了声:“行!”

姚秀娥总算是走了,就在众人以为可以舒一口气的时候,办公室门再次打开了,姚秀娥竟然又回来了。

姚秀娥在一众愕然中进门来,径直走到王组长跟前。站定了,莫名其妙而又异常严肃地喊了声:“王宝根同志!”然后,然后姚秀娥嘴唇抖了抖,是没话了,莫名其妙又撂下同样莫名其妙的众人,前脚拖着后脚出去了。

王组长愣登到姚秀娥都转身走了,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姚秀娥是被兰副打电话让她丈夫王占接回去的。从巡视组办公室恍惚下楼来,姚秀娥找到停在华西楼底下的电单车。坐上去,扶着车把手便泄了气。沮丧地一抬头,就偏偏看见华西楼的那两只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欢快地在花坛里嬉戏。黑色的公猫伸出舌头舔舔脸,白色的母猫愉悦地喵喵叫。从姚秀娥的结论来看,这是猫叫就讽刺得有些深刻了。姚秀娥只感觉嘴里酸酸的,心底涌起委屈感。姚秀娥抖擞的脸皮往下伏,离着车把越来越近。“呜呜呜”地,要强的女人决定开闸泄洪了,那就是惊涛骇浪一发不可收拾了。

王占赶来的时候,刘书记、兰副、赵处等人聚在姚秀娥外围观望。因为有教训,谁都不敢贸然上前,包括几个临时喊来劝慰姚秀娥的女同志。王占尬着张脸出现在姚秀娥身边,瞟了一眼伏在车把上的姚秀娥,却不忙着靠过去,嘴巴一咧,转身赔着笑脸迎向刘书记这边,恭敬极了,弓起身子问候道:“刘书记好!兰副书记好!”王占问候的话音还没落,姚秀娥顶着一双哭肿了的毛桃眼斜着王占挪过来,抬起胳膊就往王占脸上“啪”地摔了一耳光。有了一耳光加油打气,姚秀娥吸着鼻子重新撑起下巴,瞪着王占命令道:“你个墙头草,回家!”耳光响亮的时候王占身子猛地一颤,应激般卸下了肩膀,失落地应了句:“好!”

见王占将姚秀娥远远带走了,一个不算标准的现场办公会议也就即兴召开了。按照顺序,一直轮不上话的赵处首先发言,赵处的话完全不在点上,富有意味地说:“王占这小子,有点意思!”然后轮到兰副,兰副秉持风格,炫技般从女权主义抬头洋洋洒洒嚼到男性地位下降,最终将没头没尾的话抛给刘书记:“书记,您说呢?”接下来就是刘书记要进行总结了,刘书记看了看王组长,眼神有些怅恨,语气略显懊丧,直接了当地说:“姚秀娥同志,管不了!”最终,议题全部移交到王组长这里了——该定性了。王组长抖了抖嘴滑出个话音又连忙收住了口,然后犹豫了下,十分有水平地说:“姚秀娥同志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姚秀娥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话虽简单,但是领会起来还是有难度的。它涉及到辩证法,更要求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以说王组长说话的水平正体现于此,他首先承认姚秀娥有问题,但是又不进一步表明这个问题到底是姚秀娥反映的问题,还是姚秀娥这个人就是问题的本身。换而言之,就是姚秀娥的问题客观存在,但又指向不明。于是接下来王组长进一步表态是旗帜鲜明作出指示的:“要深入问题,了解问题,并最终解决问题。”因而“问题”一词,现在只能是个充满力道的名词。要有实际的行动,具体的动作,来表明是在积极主动配合好巡视组解决问题。

兰副作出指示:“首先要做的,是把华西楼那两只发情的猫捕获起来送到动物收容站去。”不过这两只猫可是华西楼的原住民,它们熟悉地形灵巧极了,上蹿下跳。由保卫科牵头,华西楼里忙得鸡飞狗跳,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加入到捉猫的行列中来。遗憾的是,黑色的公猫携着白色的母猫闯进巡视组的办公室,在王组长的办公桌上喵了一声后从窗台往下一跃,没了踪影。

王组长看着猫跃下的窗台黑下一张脸,一字一字迸出来:“肤浅,浮于表面。”

徒劳捉猫捉得气喘吁吁的职工们现在满脑子就一个想法:这姚秀娥的问题,关猫什么事儿?于是他们不考虑站位了,他们愤怒地说:“姚秀娥,就是个神经病!”

对,就是神经病。谁说不是呢?

原本单位里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室,随着姚秀娥的这症状愈发突出,心理咨询师甘主任怅恨懊恼主动申请下乡扶贫,心理咨询师吴教授义愤填膺跳了槽。还剩下个研究精神疾病的老黄无处可去,拄着拐杖把刘书记的门敲,委屈地恳求道:“不要再作为政治任务往下压,给姚秀娥做心理辅导。”刘书记问了:“为什么呢?”老黄捂着心口吟哦一句:“姚秀娥,太强大!”是的,太强大了!每次接到任务找姚秀娥聊一聊的时候,姚秀娥总能思路清晰地从各个方面为老黄进行深度剖析,并最终为老黄作出诊断:“你有病!得治。”

不过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一个事实,姚秀娥不是精神病。

她只是神经病,不过这只是个语气词。

其实在王组长说出姚秀娥的问题确实是问题这句话之前,也就是找姚秀娥谈话之前做准备工作的时候,王组长特意调阅过心理辅导室的相关记录。他总有一种感觉:姚秀娥的问题不简单。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问题,他现在也没底。总而言之,若是姚秀娥的问题不解决,这次巡视工作就是失败的。或者换种说法,王组长就是想知道姚秀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当然,王组长还了解到,姚秀娥刚来单位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是什么样的?

姚秀娥刚来单位的时候也是冷的,不过那时候的冷不像现在这样冷得充满鄙夷。那时候姚秀娥的冷中自带着一副傲骨,冷得高贵,也冷得独立,冷得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姚秀娥是戴着光环来的。那时候学术委员会主席的谭副还没退休,率领着大家将手巴掌都拍热了。姚秀娥也谦虚,她冷冷地介绍自己:“我,就是一个搞学术的!”于是大家的巴掌拍得更热烈了,这姚秀娥也太傲了。谭副激动得那叫个热泪盈眶,诵经似地重复念叨:“来小牛了,来小牛了。”

当然了,要解释什么是“小牛”,那还要从“大牛”开始解释起。啥是“大牛”呢?大牛就是学术圈内在特定的领域内有很深的造诣,并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科研能力强且优质高产的这一类人。也可以通俗点说“大牛”就是专玩高精尖,一个唾沫一个钉的科学家。而小牛则是大牛的预备,同样是将学术研究视为生命的科研工作者。小牛和大牛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人都说姚秀娥距离“大牛”只差一把年纪了。当然,还要补充这么一点,并不是所有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能被称作小牛的。阉割学术的人从来不在少数,他们顶多算头骡子,吃草拉磨,鲜有成就。

姚秀娥在进入单位之前,在一个研究所里专搞科研。那两年,姚秀娥曾经创下过两年发表40 多篇C 刊的记录,至今被圈内奉为大神。这C 刊到底有多难发呢?比如一个在读博士,最低要发表3 篇C 刊才允许毕业。好多高校里谢顶的、跳楼的、内分泌失调的在读博士就是被卡死在这儿的。至于姚秀娥为什么从研究所屈尊进入这个八线城市的单位来,是个未解之谜。不过对流言蜚语进行提取,据说姚秀娥前面那位,也曾经是个大牛。大牛有着一脸隐约可见的老年斑,总劝姚秀娥也放弃学术走仕途。单位里有人私下议论说:小牛是给大牛伤了,想找个老实人。

议论归议论,谁都不敢相信如此高傲的姚秀娥竟然会找了王占,简直让人惊掉下巴。别看王占现在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副校长,可那个时候呢?那个时候王占算个啥?压根就不能算个啥,王占那个时候就是个傻不拉叽的穷学生。是的没错,王占以前就是姚秀娥的学生。在一片瞠目结舌的唏嘘声中,王占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对姚秀娥的称谓从“老师”变成了“老婆好”。姚秀娥可大着王占差不多十来岁呢!有人说这叫小牛吃嫩草,也有人说平日子看着王占这小子面黄肌瘦,肯定是胃口不好。婚姻这事说白了,也就是两个人的结伴而行。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也就是个概率问题。唏嘘之后,人们都惘然若失地说:小概率事件,王占这是中了头奖。

王占把姚秀娥从华西楼弄回家,已经是夜里了。回家的途中姚秀娥又灵感突发似地甩开王占的手要往回走,气愤地说:“王宝根可能还没理解我反映的问题。”王占现在好歹是个副校长,他理应知道巡视组的分量,所以怎么可能再任由姚秀娥回去现眼呢!随即一把拽住姚秀娥的胳膊不让走,委诺说:“不要再胡闹,求你了!”姚秀娥没料到王占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习惯性地扬起手来就要往王占脸上摔。可这次王占竟然奋起了,牢牢捉住姚秀娥扬起的手,罕见地愤怒,厉声道:“回家!”姚秀娥没想到王占会这样,一时犯了愣登,踉踉跄跄跟着王占走。

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家里就简单的几样家具,以及那几大柜子姚秀娥的科研资料。王占和姚秀娥结婚这么几年一直没要孩子,不是王占不想要,而是新婚之夜姚秀娥瞅了瞅王占,失望地说:“从生理人类学的角度看,你我结合生来的孩子智商肯定不行。”不过除了要孩子这个事情毫无商量外,姚秀娥在其他方面欲求却是热情洋溢的。开心了要,不开心了更要。要得立场坚定,要得站位明确,要得慷慨激昂。王占时常两腿发软疲劳地喊:“老师不要,不能再要了!”姚秀娥却是积极主动亢奋地坐进王占:“快点刺激老师的多巴胺,不然我就老了。”

姚秀娥今天心情不大好,所以今晚又要了,蠢蠢欲动爬上王占。只不过,今晚王占坚定了立场,缩着身子捂住自己:“坚决不要!”王占背过身子去,酝酿好了情绪,转过来跟姚秀娥正式传达:“我已经写了申请,下个学期转岗做行政去!”王秀娥先是一怔,然后失落地从王占身上滑下来。她其实已经明白了,不过还想再跟王占确认一次:“你不需要我了?”王占转过脸不说话,姚秀娥知道王占这是默认了。于是姚秀娥也决绝,说:“那我们就离了吧!”王占沉默,好一会儿冷不丁又冒出句留有余地的话来:“除非你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科研,不再在单位瞎胡闹,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姚秀娥不假思索回了句:“那还是离了吧!”关于离婚这个议题,姚秀娥之前也歇斯底里地跟王占提过好几次。每一次提到离婚这个词王占膝盖就软,噗通一声就跪在姚秀娥面前声泪俱下:“老师,不要!”这次明显不同以往,姚秀娥怎么能猜不到王占的小心思呢!估计早早的就酝酿着,就等时机成熟了。王占才毕业没多少年就能爬到副校长的位置上,其实这里面可没少受姚秀娥的加持。在基础教育中,教学能力强而又能顺带将科研课题搞得优质高产的人,那就是犹如鹤立鸡群的存在。姚秀娥是谁呀?学术小牛。虽说术业专攻,不就是研究个小学生,她姚秀娥可是研究全人类的。基本上王占资历上浓墨重彩的那几笔辉煌,都是姚秀娥给添上去的。一般的操作都是王占承接课题,提供数据,姚秀娥在家熬上几天掉上几根头发,一个课题离成功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最后署上王占的大名有板有眼地发表出来,人也只能竖起大拇指说,王占采阴补阳这招弄得好。

姚秀娥心里清楚,当王占说出他要去做行政岗的意思,其实就是他王占想正儿八经当领导了。当了领导,然后脱离对自己的依赖。自己在王占眼里是什么?是老婆,更是支撑着王占往上爬的科研成绩。说到科研,王占整点闷酒吐字不清这么说过:“我老婆,整个一学术的狂魔,科研的疯子。”

姚秀娥刚到单位那会儿接的第一个课题,便是带着王占一起做的。那时候王占还是个在姚秀娥课堂里老实巴交毫不起眼的学生。当时姚秀娥也没多想,就单纯地找几个学生帮自己打打下手,顺便也能帮助学生勤工俭学。只不过姚秀娥没想到,来单位承接的第一个课题却是她学术生涯的滑铁卢。

姚秀娥刚来单位没多久,学术委员会主席谭副就退休了。按惯例,接任谭副的就是兰副了。兰副这个人就有点意思了,聪明谢顶,小鼻子小眼睛,戴副金丝小眼镜,一闪一闪的,一身整洁的中山装,里头的白衬衣打理得一丝不苟。成了学术委员会主席后,兰副说话的语气都变了,高高地吊起了辞袋,说得缓慢,说得注意逻辑,吐字清晰向儒雅靠齐,交待道:“以后,请叫我兰教授。”这话一出,让底下那些知内情懂野史科班出身的教授、副教授们忍俊不禁了,他们私下撇撇嘴,很权威地说:“指挥种马配驴生骡子的,叫兽!”话虽不好听,但翻开兰副的履历就知道这是实情。兰副年轻时候叫小兰,小兰读过几年畜牧学校,毕业分配到配种站工作。再后来配种站的领导先后被查了,小兰也就正式步入了仕途。据说领导是被人给点了的,有人去反映说配种站的领导私下倒卖社会主义的优良马种。在一次会议上一个大领导点名表扬,指正明确地说:“像小兰这样坚守原则的同志一定要重用。”亨通的官运就这么来了,小兰成了兰主任,兰主任又成了兰处,再后来兰处从县下转调来单位当了兰副。由于单位的特殊性,要成天跟一帮高级知识分子打交道嘛!领导自然要有应该当领导的素质。首先是学历,先是弄了个在职硕士,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什么什么合众国的博士算是海归了。其次就是学术,这是个混沌的懂的都懂的问题。

总之有了这些作为底气,兰副在高级知识分子面前也敢吊一吊辞袋捋一捋逻辑了。横跨领域,跳跃学科,兰副标志性的发言模版就此逐步养成了。当涉及人文社科,兰副张口就来:“从唯物论的角度看,我觉得……”当涉及自然科学,兰副也能洋洋有辞:“从辩证法的观点看,我觉得……”当涉及工艺美术,兰副有他的美学素养:“从现代主流审美的观点看,我觉得……”可就是这可略听而不可细品的鬼话,手底下从不乏有人拍着巴掌阿谀:“兰教授总结得很到位!”兰副对这样的话很受用,不过有修养,点点头又摆摆手说:“还要加强学习!”

被打磨掉棱角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有这样的常识:当领导说我觉得,那么往后的话就是指示,就是金口玉言了。你可以觉得鬼话连篇,但你绝对不会予与反驳。

可总有特例,就比如姚秀娥。当兰副摆清逻辑,缓缓地跟她说出:“我觉得……”

姚秀娥一拍桌子,呼哧呼哧涨红了脸坚决反驳:“你放屁!”

姚秀娥除了科研之外,还太天真了,她竟然不知道这样一个几乎是约定成俗的原理:单位里有名望的是教授,而掌握资源的是领导。因此,教授想当领导,领导想成教授。可偏偏,教授当了领导就放弃学术,更放弃了学术的品格。领导为评教授就装作做学术,更亵渎了学术的规则。因此姚秀娥来单位做的第一个课题,完成得很艰难。

兰副早就点拨过了:“从唯物论的角度看,我觉得首先要掌握原理……”

姚秀娥可听不进去,白眼向人:“不懂就别瞎比画。”

于是姚秀娥的艰难从此开始了,艰难之处不在于课题本身,她姚秀娥学术小牛岂是吹出来的。难就难在课题之外那些繁琐的程序,以及那些玩弄繁琐的人。可姚秀娥又怎会是随波逐流阉割学术之人,她只知道她一直视为生命的学术受到了侮辱。她冲到兰副办公室,像看着强奸犯那样鄙夷地看着兰副,歇斯底里:“你不配,根本就不配!”

兰副自是见惯了风浪,慢悠悠地、很到位地说:“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

姚秀娥被兰副的话堵得死死的,兰副气定神闲继续反问:“你行,那你来呀!”

姚秀娥又被呛了,几乎是气声:“去你的领导!”

有了这茬,姚秀娥的学生王占算是把握机会乘虚而入了。姚秀娥在课题结题这事上被折磨得几乎是奄奄一息了,都已经深夜了,姚秀娥还在办公室改那一改再改的结题答辩材料。王占见办公室的灯亮着,买了杯热奶茶想去看望一下一直带自己做课题的姚老师。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就只有姚秀娥和她那被刚泡的浓咖啡。王占将奶茶放在桌上,鬼使神差,擅自将姚秀娥的浓咖啡给倒了。姚秀娥本来心情就不好,忍不住发作了:“你这是要干什么?”王占将热奶茶递到姚秀娥面前,关怀地说:“熬夜,浓咖啡,姚老师你怎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姚秀娥看着面前的小男子汉王占愣住了,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用鼻音哼唧了一声:“嗯!”一个坚韧不拔的女强人温顺的哼唧,说明她的一些内在性质在发生变化。她软了,她就要化了,她将她作为女人的那部分暴露了。也就是说,女人现在需要男人了。姚秀娥“哎”一声叫住了送完奶茶起身要走的王占,犹豫了下,低声说:“肩膀借老师一下!”

女人有了男人,女人现在要大哭一场。姚秀娥靠在王占的肩膀上嘤嘤地哭,王占忽然有了些男子汉的担当,轻轻拍着姚秀娥的后背,天真地安慰道:“哼!要是我是领导,我绝对不会为难姚老师。”本来是王占略显稚嫩的安慰,却误打误撞将姚秀娥给点到了。姚秀娥若有所思抬起头噬着泪望着王占:“嗯,去他的,领导!”是的,领导,这也是人类学的一部分,姚秀娥这么想。领导若是个动词,它必须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被领导。姚秀娥想成为领导的第一步,那便是王占是现成的被领导。

当然了,若是用这个来构成姚秀娥成为姚秀娥问题的全部条件,那未免太牵强。正如《简述姚秀娥同志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当领导干部的必要性》一篇中,它结论的形成是一个逐一论证,逐渐积累的过程。不过也因为兰副,以前的姚秀娥在成为现在的姚秀娥过程中,算是方向明确地迈出了第一步。那便是姚秀娥对“领导”一词有了清楚的认识:在指点一二的事件中,领导说一,那就不存在二。

姚秀娥自问,上比学历,下比履历,自己为什么不能当领导呢?

答案是肯定的,她姚秀娥就是能。

随着巡视工作的推进,姚秀娥的问题成为整个单位在被巡视期间令人谈之色变的大痦子。它不同于一般的小痘痘小疙瘩,挤一挤消消炎就能平复下去的。它存在得那样显眼,那样顽固,无可奈何。它就是要扯着你的心,就是要碍着你的眼。这让刘书记很上火,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后果,懊丧地说:“姚秀娥,让整个单位丢了脸面。”

其实姚秀娥这么闹着要当领导干部已经有几年了。起初闹得还没这么厉害,顶多是拿准了上面有领导下来单位考察,姚秀娥捧起一束鲜花或者披块锦旗去请愿。自然,这样的方式太招摇,保卫科的同志们又不是吃干饭的。不过,单位从此也就有了“三好一出差”的方针。没承想这次姚秀娥会变本加厉,弄得没办法收场了。有人看到这儿就有疑问了,既然早就发现姚秀娥苗头不对,为什么不早早地就将她清退了呢?这个想法有过,不过实施起来就困难了。姚秀娥会反问:“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于是你知道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她哪里不对能达到清退的地步。

上火归上火,姚秀娥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现在王组长把手头的其他巡视工作全都移交给同事,一心盯在姚秀娥这事儿上不放。刘书记自然也清楚利害,姚秀娥这事儿如今的工作关键不再是姚秀娥的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而是要如何解决姚秀娥的问题。但这又是一个死结,因为压根还没弄清楚姚秀娥的问题究竟是个什么问题,所以解决问题也就不知道从何谈起。对此,王组长指示得就很到位:“你们要抓住主要矛盾。”尽管王组长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姚秀娥的主要矛盾。

就在今天上午,王组长特意找了兰副进行谈话。兰副这下算是真正见识王组长的厉害了。上来就让兰副背一份关于积极引导并支持科研工作者的工作的文件,兰副苦着张脸:“那么多,怎么记得全。”得,降低个难度,王组长让兰副背文件的精神。以后兰副那一套被逼出来了:“从辩证法的角度看,我看过了但是记不下来很正常。”

王组长给兰副下结论:“你,没有深刻领会文件精神。”

从巡视组办公室出来,兰副摘下小眼镜,一头一脸都是汗,那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凌乱了,汗渍渍的。他竟然有点佩服姚秀娥,首次承认这么一点:“姚秀娥,不愧为小牛也!”

解决姚秀娥问题的工作宜早不宜晚,刘书记也担心王组长没事找他去背文件。刘书记毕竟是一把手,姚秀娥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他得亲自出面。虽说没有头绪,不过还是要把姚秀娥找来做做思想工作的。原本他做书记的,早就该在姚秀娥事发的当天就及时将思想工作做到位的。不是刘书记没想起这个流程,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说是不敢,而是有点发怵。刘书记早就见识过姚秀娥的厉害——不好好听她说,她真就敢死给你看。刘书记也清楚,找姚秀娥来做思想工作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做个样子给王组长看了,顺便向王组长表明:药方是按标准抓了,可治不了姚秀娥这块顽癣。

姚秀娥接到刘书记约谈通知这天,姚秀娥刚和王占办完离婚。

离婚这事办得很急,姚秀娥理性过了头。王占头天晚上刚表态,第二天姚秀娥就拽着王占去民政局。王占本来有些犹豫,留有余地说:“老夫老妻了,算了吧。”可是姚秀娥很决绝,看着王占,说:“就你那三瓜两枣的智商我清楚得很,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王占有些委屈,极力地辩解:“那只是曾经,有过。”姚秀娥朝着王占的脸抬起手来,王占闭上眼睛,只不过这次姚秀娥的手没有摔下去,凭空滞着:“那还是离了吧!”办完离婚手续的第一件事,姚秀娥让王占带她去买了一只狗。姚秀娥抚摸着小狗,对王占说:“你,还不如一条狗。”王占没有搭话,眼巴巴看着姚秀娥。毕竟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怎么会没有感情呢?王占抖了抖嘴,落寞地说了声:“那就这样吧!”姚秀娥没有抬头看王占,王占忍不住喊了声“老婆”,哽咽了下,说:“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跟这个世界过不去,受伤的反倒是你自己。”姚秀娥始终一言不发,摸了摸小狗,将小狗放进宠物包里,跨上电单车头也不回走了。走的时候,王占听见姚秀娥说:“有些东西,你可以不懂,但是要尊重!”姚秀娥都走远了,王占才在宠物店门口跺着脚歇斯底里喊:“你就跟一条狗过去吧!狗才一辈子听你指挥。”喊完了,又恍然大悟似的接着喊:“狗也不会懂的!你姚秀娥,你这头小牛,你这为学术献身的信徒。”

约谈姚秀娥的地点,定在巡视组办公纸隔壁的房间。这是刘书记深思熟虑过的,他担心王组长听不见。在总结以往教训的基础上,刘书记决定改变工作方式,既然她姚秀娥胆于硬碰硬,那么就给她来点软的。在官场浮沉这么多年,谁还不会耍几招太极拳呢?姚秀娥保持警惕坐在刘书记面前,因为刚和王占办完离婚手续的缘故,姚秀娥的冷,冷到了极致。冷得现棱现角,冷得向外无声透露着玉石俱焚的信念。

刘书记将一张笑脸支棱起来,说:“姚秀娥同志,你向巡视组反映的问题我们已经积极做出了整改,你反映作风有问题的那两只猫已经被驱逐。你看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诉求,尽管跟我们提。”刘书记艰难地说完,想了想,又无可挑剔地补了句:“我们的工作,需要你们的监督。”可姚秀娥毫无触动保持冷,冷得纹丝不动,抬起头来看着刘书记,直勾勾:“我说猫的问题,就是猫的问题了?”这话一出,可将刘书记激到了,不关猫的事儿,你姚秀娥还大张旗鼓地打着猫的旗号弄幺蛾子?只不过刘书记按捺住了,“哦”了一声,强颜欢笑,噎着脖子:“既然不是猫的事儿,那你详细跟我说说你的具体问题。我们也好针对问题解决问题嘛!”说到猫,没承想那两只前几天刚遭驱逐没了踪影的猫这会儿又不合时宜地蹿了出来。这算是机缘巧合的讽刺么?黑色的公猫带着白色的母猫在窗边的阳台上上蹿下跳喵喵叫。这可把刘书记激到了,脸皮瞬间挂不住,刺啦一声掉了下来。不过刘书记还是在隐忍,誓要将对姚秀娥的软攻势进行到底。重新收拾出一张笑脸,可手上还是没忍住,随手往桌上抓了一张稿纸用力揉成团。意识到失态了,随即胳膊抡个半圆将纸团朝着猫扔了过去:“去去去,该死的猫,作风有问题的猫!”做完这套动作,刘书记掏出手机来打电话:“保卫科吗……”姚秀娥一听刘书记叫保卫科了,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身子来抢断刘书记,一反常态说:“这猫,能有什么问题?”刘书记一听,知道姚秀娥触动了,接茬说:“是你举报的,猫有作风问题。作风问题就是道德败坏,一定要严肃处理,让保卫科的捉去安乐死。”姚秀娥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语气急了:“不要,猫没问题。我就是单纯地想当领导!”刘书记这下算是确认了,她姚秀娥绕了一大圈惹了这么多乱子,说白了,就是想当官了。但是刘书记不想再接问姚秀娥为什么想当领导,问题纠缠着问题会扯出大难题。所以刘书记将软攻势进行到底,有边没谱地说:“勇于并乐于承担责任很好,秀娥同志觉悟很高嘛。”尽管刘书记心里有数,天底下也就只有王占那小子,才能接受姚秀娥的全面领导。

到这儿,这场谈话就要及时叫停了。一方面,刘书记是不敢再继续往下进行了。万一姚秀娥再来个激昂又晕死过去,万一自个说话不严谨又被姚秀娥咬上了。另一方面,刘书记也能给王组长一个交待了。谈话一结束,刘书记就立即找了王组长,说:“姚秀娥的问题,就是她想当官了。”摇摇头又将话推了出去,说:“不过当不当官的,那就是组织的事了。”王组长这次没有再严肃,板着的脸松弛下来,一呼一吸间竟有了感慨:“这年头,谁想当官,谁又不想当官呢?为什么当官,为什么不当官呢?”如果王组长这话算是进一步指示的话,估计又够刘书记兰副他们分析琢磨领会好几天了。不过谁让王组长用了感叹的语气呢,刘书记立马有了结论——至少在姚秀娥这事儿上,他王组长的头,也大得很。刘书记再次跟王组长确认:“姚秀娥的问题我们积极配合好好整改?”王组长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说:“难道真弄个领导给她当不成?”刘书记感同身受似的也点点头,叹着说:“这年头的领导岂是好当的,真是搞不懂。”

姚秀娥第一次有了当领导的想法并付诸实践,已经是她对王占进行全面领导之后的事了。那时候他们小两口刚结婚,住在单位的职工小区里。房子的位置分得不错,一楼,带个小花园。一梯两户,和刘书记家是邻居。按理说,能和单位一把手私下有点生活往来,好事一桩。可问题正出于此,准确地说,是出在刘书记的老婆张秀芬。张秀芬是个农村妇女,跟着刘书记的仕途一路走的。早些年刘书记还不是书记,他在基层写文件,张秀芬在政府大院门口卖红薯。两口子恩恩爱爱,堪称楷模。姚秀娥和张秀芬的矛盾,始于门口的小花园。姚秀娥在自家花园里养养花逗逗狗挺自在,而张秀芬呢?张秀芬把自家花园全都种上了玉米。风刮得最起劲的时候,张秀芬家绿茵茵的玉米刷刷地往姚秀娥家授粉。姚秀娥花粉过敏呀,浑身起了红疹子,命令王占这个一家之主:“去说说!”可王占哪里敢呀,惊恐而慌张,说:“那可是刘书记的夫人!”反过来,姚秀娥养了只狗,夜里时不时会叫唤几声。张秀芬嗑着瓜子隔着栅栏提意见:“我呀!最近一到夜里就失眠!”王占赔着笑脸:“就牵走,牵走。”姚秀娥开始对王占有些失望了,揪着王占的耳朵愤怒道:“真窝囊!”王占还是那套道理:“她张秀芬可是刘书记的夫人。”

矛盾的爆发,起于小区业主委员会主任的选举。原本张秀芬一直都是业主委员会主任,其实这样挺好,书记的枕边风嘛!时不时吹一吹,对谁都没有坏处。可这次选举,姚秀娥在小区业主群聊中冒出来了,先是上传了一个文件。文件名曰关于职工小区进行高效管理的几个构想,构想中,姚秀娥经过了一番案例以及调查的科学分析,最终得出结论:我姚秀娥当主任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这姚秀娥肯定是疯了,业主群里没有人搭理她。最后是张秀芬作为群主,发了条语音:“姚秀娥老师的意见看了,好是好,就是看不懂。”姚秀娥立马知道了这张秀芬话里有话,予以回击:“只会种玉米的乡巴佬,没文化当然看不懂。”张秀芬最恨别人说她没文化,姚秀娥就这样精准地将张秀芬给挑了。一个女人的嘴里有五百只鸭子,姚秀娥有文化,她的嘴里有五百只有文化的鸭子。于是一千只有文化的没有文化的鸭子挤兑在一起,嘎巴嘎巴很聒噪。很快,这样姚秀娥和张秀芬的这场骂战从线上转移至线下。她们双手叉腰,在花园里。她们气喘吁吁,在广场上。势均力敌。最终还是张秀芬没忍住爆了粗口,张秀芬嘴角粘着白沫双唇在翻飞:“我操你妈的!”姚秀娥愣登了,有点难以启齿,磕巴地回击:“我操你母亲的!”于是乎,胜负已分。也就是说,高级知识分子在沾染灰尘的时候,是峥嵘的,是熠熠生辉的,也是站位明确,突出重点的。一句“你母亲的”让姚秀娥立即泄了底气,也让张秀芬寻到了战机。张秀芬把鼻孔递过来,压倒性的来了一句:“母亲个你妈的!”

自然,姚秀娥没能如愿踏上成为领导的第一步。尽管业委会主任不是领导,也算不得干部。她姚秀娥竟然也选不上,这不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侮辱吗?姚秀娥幽怨地问过一个小区的同事:“为什么选她?”同事油润而充满光泽地说:“那可是书记的夫人!”

作为对张秀芬继续当主任的报复,姚秀娥把她的狗拴在了花园里。那只狗被拴急了,整夜整夜的叫唤。这样一来,不仅报复的张秀芬,还引了众怒。张秀芬这个业主委员会主任自然要干预一下,顶着副黑眼圈公事公办地来了,通知姚秀娥:“首先,你的狗扰民了。其次,你该给你的狗办个证。”经过上次一役,姚秀娥算是学得了张秀芬的精髓,抡着扫把将张秀芬往外赶,摔门的时候恶狠狠骂了句:“我操你妈的!”

往后没几日,城管来了。城管可跟没什么道理可讲,他们认定事实,然后将姚秀娥的狗强行捕上了车,递过一张单子告知姚秀娥:“违规养狗,没收了!”在这个本来就有食狗肉习惯的地方,姚秀娥在城管大队闹了几天后,最终在一个狗肉馆找到了她拴狗的链子。她歇斯底里在狗肉馆大喊大叫:“狗呢?”人瞅了一眼灶上咕噜咕噜香气四溢的大铁锅:“都在这儿呢!”

姚秀娥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失落而又愤怒地攥着狗链冲进刘书记办公室。“砰”一声将狗链摔在刘书记办公桌上:“这就是书记夫人干的好事儿!”刘书记看看姚秀娥,压低声气修改道:“这并非我夫人的事儿。”然后抬起眼皮又看看桌上的狗链,严肃地说:“不过无证养狗还扰民,的确是个问题。”姚秀娥将狗链紧紧攥在心口:“这压根不是狗的问题!”然后眼前一黑,呼哧呼哧栽到了地上。

这是姚秀娥第一次晕厥,也是姚秀娥习惯性激昂,习惯性晕厥的开始。

O

华西楼的玉兰花凋零抽出了绿荫,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巡视组就要往回撤了,华西楼的那两只猫依旧还在,它们永远比人还要欢乐。

直至巡视工作结束,姚秀娥的问题究竟是个什么问题一直都是个悬而未决的议题。于是,故事往后的进展是魔幻主义的。都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贯作风优良能较真的王组长开始对姚秀娥的事情闭口不提。王组长深思熟虑后,说:“姚秀娥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职权范围。”有巡视组的同事跟王组长建议:“不妨认为姚秀娥同志站位不够高,思想松懈,蔑视组织程序想当官,进而推出这个单位的思想政治教育做得不够深刻不够到位。”王组长抬起眼皮白了一眼,虎着脸说:“你这是拿万金油,去擦疑难杂症的姚秀娥。”

王组长不再紧盯姚秀娥问题的整改,刘书记自然也识趣地装哑巴。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或者共识,姚秀娥问题就是个死结,谁都不知道谁能解开。形成巡视报告的时候,对姚秀娥这事儿轻描淡写,对具体的细节只字未提。巡视工作反馈会后,刘书记还不放心,专门拟了一份《对姚秀娥问题的整改方案》递给王组长,明知故问似的,说:“这是我们下一步对姚的问题具体整改。”王组长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后并没有继续往下。王组长握着水杯抿了一口茶,久久,才意味深长地说:“姚秀娥的问题,不是姚秀娥的问题。”

王组长是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听到姚秀娥离婚的消息的。隔着门,兰副和赵处也上厕所。兰副还是一如既往地老一套:“从逻辑学的角度分析推理,她姚秀娥离了婚,下一步肯定是申请辞职。从此,倒也清静了。”赵处就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了,说:“我早说过了嘛!王占那小子有点意思。”王组长听不下去了,捂着鼻子重咳了一声。兰副和赵处正在撒着的尿抖出两根弧线优美极了,然后他俩步调一致伸手去扶墙。

姚秀娥是被王组长在单位门口堵到的,为什么是堵呢?因为巡视工作已经结束。王组长在巡视工作结束就被手下反映了,接着就受了处分。所以现在王组长如姚秀娥所喊,他叫王宝根。一方面,王宝根对巡视期间的问题整改,没有发挥有力的督促作用。这里的问题,当然只能是姚秀娥的问题。另一方面,王宝根没有及时汇报,他跟姚秀娥是老相识了。姚秀娥是她的学生,后来是他的情人。

姚秀娥在和刘书记谈完话的当天就交了离职申请,这次回来是来取离职批复的。离职原因那一栏简短地写着:“身体不适。”写完,又长长拉出一条破折号补充说明:“不是我。”姚秀娥背着宠物包骑着电单车从单位门口出来,擦肩而过的时候瞥了一眼王宝根,并没有停下。王宝根喉咙嘶嘶嘶的,艰难地喊:“秀娥!”然后一步一摇追在姚秀娥后面继续喊:“等一下。”姚秀娥似乎是听见了呼喊,刹住了车但并没有回头,背影战栗,说:“还等什么?”

然后姚秀娥继续走,骑着她那辆粉红色的电单车,轻快极了。

她让电单车往左,电单车就往左,她让电单车往右,电单车就往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