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饮剑

2021-11-11 18:11
北极光 2021年2期
关键词:亭长子弟乌江

公元前202年秋夜,乌江岸畔,芦花洁白,江涛堆雪,涛声清彻,如雾浮动。一弯月亮,高悬于天边,风吹过,摇摇晃晃,若一只古寺屋宇下挂着的风铃……

手持一柄剑,喘着粗气的项羽,踉踉跄跄地退至乌江岸边。一束苍白的月光滑过项羽的脸,落在他手中锐亮的剑上。远处汉军的追兵隐约可见,一阵阵楚歌随风吹来,像乌江沿岸茂密的芦苇,声浪起伏,澎澎湃湃。

剑说,我是剑,我从来就不是道具与玩物,我有雪亮的生命,灿烂的灵魂和火焰般的情感;我是主人您意志的使者,是您手臂所向披靡的延伸。今夜,我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光芒:月光,波光,芦花的光,身后数千名追兵的刀光,还有江东父老和战死沙场八千子弟的殷殷目光……

项羽说,剑哟,你是我为将的象征,你与我形影相随,生死与共。虞姬、乌骓马、还有你——剑,是我平生三大至爱,缺一,项羽生命就不再完整,就像今夜天空破碎的月亮。剑哟,我项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你是传世之宝,更是光荣见证。注定了,我一生都将用剑来说话:剑之呼啸,声声都是“秦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楚韵;剑下生风,风风都是霸气吹彻摧枯拉朽的浩气。

项羽说,举义八年,我项羽身先士卒,一剑当先的身影,穿越七十余场烽火狼烟:刺雍邱,斩秦将李由于马下;挑睢水,杀汉军尸横河道;削阿房宫,火烧秦宫一百里;攻荥阳,刘邦落荒亡命如鸟兽。而今马失前蹄,功亏一匮,竟被那个无赖刘邦围困垓下,辜负了祖父项燕重托,愧对叔父项梁一片苦心栽培。

项羽以剑指月说,残月,你为什么一路跟在我头顶,紧追不舍,莫非是苍天磨砺的一把刀,也想取我的首级去领赏不成?

剑说,主人,自古吉人自有天相,天无绝人之路。瞧,江心漂来一只小船,像一片苇叶落在您的脚下。驾船者是忠于您的乌江亭长,您听见了吗,乌江亭长风浪中的呼喊。

浩荡的芦苇挺胸为一道墙壁,屏蔽了楚歌的声浪,好让乌江亭长的呼唤,成为月光般的清晰和逼真;如剑如戟的芦苇,恨不能生出千只万只手来,把西楚霸王推上船,推向未来。

项羽说,剑,你知道,我羞于面对故人,如同大雪见了阳光就要融化。乌江亭长他讲些什么?我听到楚音就会心痛落泪。

剑说,乌江亭长说这是江上唯一的船只,请大王速速登船,那些汉军追兵到此,只能望江兴叹。

项羽说,剑哟,难道你不了解你的主人吗?不明白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吗?来,让我告诉你,我只想与你紧紧拥抱,让你深深走进我的身体,让我年轻而洁净的心脏成为你最后的归宿。

剑说,不,主人!从铸造淬火诞生那一刻起,我只属于骁将和王者,能在主人您的手里叱咤风云,是我作为剑的光荣与梦想。虽然我的天职和使命,就是服从主人您的意志,但我的锋芒只能宁折不弯,指向前方,指向仇敌,而我怎么可以转过身来,背叛我的天性,背叛我心中道德的法则!

项羽说,剑啊,除了你,我不相信会有第二支剑可以接近我高贵的喉咙!

剑说,主人!留得青山在,就有参天树。您看,乌江亭长在跪地恳求!

项羽说,乌江亭长他在说些什么?

剑说,乌江亭长说,江东父老永远是您的亲人,八千子弟死也是您的忠魂!

项羽说,不,纵然江东父老怜我拥戴我,我也无法宽恕自己。讨论生死此刻已是多余,重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死。舍生取义是我项家的门风,是我项羽剑锋一般的信念,抽掉仁和义的梁柱,项家传统大厦就会轰然陷落为一片废墟。我想,只有自裁,才能削掉我致命的弱点,为项家声誉抹上最后一笔亮色,才可谢罪于江东父老和死难子弟!

剑说,主人,您不必太多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手段服从目的,明争不如暗斗,我们何不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项羽说,楚汉之战实乃项刘之争,刘邦争王位而项羽论仁义。叔父从小教我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绝非君子义士所为。手段之卑鄙证明目的之卑鄙,卑鄙之目的必与卑鄙之手段联姻。刘邦编造赤帝之子斩白帝之子故事伊始,即以谎言惑众为惯用伎俩。我项羽用剑、勇气与热血,挖掘了埋葬暴秦的坟墓,扫平进入关中之路,而刘邦却谄媚骗取楚怀王先入关中者为王的口谕,乘我冒死急救赵国之隙,绕道抢先进占咸阳。

项羽说,阴谋!瞒天过海之阴谋啊!封刘邦为汉王,没有满足他那颗发霉的贪心,即将分娩的太平之世流产而再度陷入战乱。刘邦还玩弄贼喊捉贼之把戏,黑白颠倒,移花接木,罗列我十大莫须有罪名。我仗剑追杀,其如一只丧家之犬,为逃活命,竟三次推亲生骨肉于车下。这个可怜的无赖,一面求我割鸿沟为界定楚汉和约,一面乘我东归不备,旋即便疯狂反扑而来。还有那个韩信,与刘邦一丘之貉,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却甘受胯下之辱。本是苟且偷生,却标榜为屈伸自如的大丈夫。

项羽说,鸿门宴上,我本可把刘邦斩成肉泥,可那不是英雄本色,有悖项羽人格。所以,亚父举玉示意,我不予理会;项庄舞剑,我未成全于他。亚父遂咒我竖子不足与谋,世人便骂我沐猴而冠。

项羽说,可怜的剑哟,纵然你有削铁如泥见血封喉之神奇,怎奈握在我的手里,注定了你可以劈开一座坚固城堡,却刺不穿刘邦一纸谎言。

项羽说,呜呼!在阴谋与假象面前,我只能一百次重复轻信,因为骨子里流的是孔老先生的仁义道德……

剑说,主人,成者为侯,败者为寇……

项羽大笑说,好一个成者为侯,败者为寇!斩灭暴秦,彼可取而代之,是我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志向,也是我项家的使命和责任。阿房宫三个月熊熊冲天的火焰,是为我完成使命和霸业而盛开的最壮美的花朵。我视君临天下为一场游戏,宁可放弃关中,衣锦还乡,并把到手的一壁江山,一剑劈为十八座城池,分封于天下,还之于天下。刘邦头顶上那个汉王的乌纱帽,不就是我的施舍与恩赐?

项羽说,剑啊,你说孰胜孰败?谁是王侯,谁为寇贼?噢,还有一个美丽秘密,我要告诉你——那就是自从有了虞,我的梦就改变了色调和主题,我宁爱我的虞而不爱江山。我看着皇帝轮椅心里就大不舒服,只想有一天带上虞,骑着乌骓马,琴心诗剑,浪迹天涯……

项羽说,我不懂什么叫诗词,但敬重我们楚国的屈大夫。还有我的虞也喜欢屈原,与我在一起的日子里,虞常常伴着梧桐细雨,吟诵屈原的《湘君》和《湘夫人》。而我说,屈大夫抱石投江,那才是一首最悲壮的诗,它在我心海中溅起的浪花至今依然未落!

项羽说,剑啊,你听明白了吗?我此刻轻生,并非穷途末路,更不是惧怕刘邦、韩信之流。是的,只要我一踏上这只小船,就能超越困境,重回故里。如果真有兴趣,我将重整河山,改写历史,取刘邦首级以慰八千子弟在天之灵。

剑说,主人,我英勇无敌的主人,您终于想通了!江东虽小,您仍可为王。来日我们再整旗鼓,复兴霸业。那就快上船吧,主人。

项羽说,好!上船。

剑说,乌江亭长,你听到了吗?天哪,我的主人要上船了!乌江亭长的船就靠在岸边,通往江东故乡的道路就在脚下。主人,只要您向前迈出一步,就踏响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春雷!

项羽说,剑哟,船要上,但不是我……

剑惊愕地说,啊?那是谁?

项羽说,是马,是我们的乌骓马。来,乌江亭长,项羽我劳你一驾,请把我的乌骓马牵到船上,带回江东,以示我魂归故里。乌骓马嘶鸣声声,如泣如诉。

项羽说,剑哟,来,跟我到江边来,再看一眼江东,我的父母之邦。啊,我看到了,那一窗一窗的灯火……

剑说,主人,您看到了江东的灯火?

项羽说,是的,你忘了,我有一双重瞳,与舜帝一样的重瞳。

剑说,主人哟……

项羽说,不,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愧对八千子弟的亡灵!当初我率楚军西渡乌江,曾向江东父老誓诺,带好八千子弟,为楚国建功立业,为万家封妻荫子。之后,唱着屈原的《国殇》,踏上激情燃烧的西征之路: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无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说,剑啊,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如火如荼,何时想来都叫人热血沸腾如这浩浩乌江。如今,我那生龙活虎的八千子弟,像九天星辰黎明前坠落生命的光辉,像满园繁华肃杀于一场无情的秋霜。此时,只剩我孤家寡人,惊鸿照影。纵然天下旗帜都写满霸王二字,我也只会囚禁于一夜夜的噩梦之中。更有,我的虞已先我而去,失去虞,我生命的帷帐就熄灭了灯火。我从重重包围中突杀出来,只是想捍卫我死亡的权利和尊严。剑哟,你听……

剑说,听什么?主人!

项羽说,歌声!

剑说,是楚歌吗?

项羽说,不,是虞。是虞的歌声,虞的笑声,在你弧形的剑刃上灿亮流动。你听,屈原的《湘君》,在虞的歌声里多么魅丽迷醉: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兀然,江面传来一声马叫,若裂帛惊心。

剑说,主人,您听……

项羽说,听什么?

剑说,声音。

项羽说,是虞的声音!你也听到了么?你也听到虞的歌声,听到虞的笑声了么?

剑说,不,主人,是乌骓马的声音,是乌骓马的嘶鸣。

项羽说,乌骓马?我的乌骓马它怎么了?

剑说,乌骓马它一声长啸,从船上投进了滚滚乌江!

项羽说,啊,马哟,我的乌骓马哟!与我朝夕相伴形影相守的乌骓马,跟随我斩关夺隘出生入死的乌骓马!啊,马哟,我的乌骓马哟,我通达人性、忠肝义胆的乌骓马,你带走我一生的功过得失,带走我一颗崇高而卑微的灵魂。乌骓马哟,你等着我。还有虞,我的虞,请你们在前面等着我,我将与你们一同御风而去。

一道剑一般的闪电掠过,随之,狂风大作,江面荡起一波波狂涛巨澜。

剑说,主人,暴风雨就要来了,追兵也要到了。为了虞,为了乌骓马,为了八千子弟,为了江东父老,赶快上船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项羽说,暴风雨就要来了吗?那就让狂风暴雨洗刷这个肮脏的世界。追兵就要到了吗?那就让他们收我的尸体去领赏吧。

项羽说,剑哟,不,你不是剑,你是乌骓马,是乌骓马忠诚的眼神,是乌骓马温暖宽厚的马背。

项羽说,剑哟,不,你不是剑,你是虞,你是虞霞光灿烂的微笑,你是虞羞花惭月的香吻!来,虞,我的虞,让我们紧紧拥抱,让我们像落日一样吻别。

剑,徐徐然吻入项羽的喉咙……

气节比生命更高贵,一滴玫瑰般鲜红怒放的男人血,胜过波涛汹涌的大海……

太史公司马迁把对项羽的一腔挚爱,深深溶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又将项羽载入帝王“本纪”之列,位于秦始皇嬴政之后汉高祖刘邦之前,他妙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笔法,借说项羽天生一双与舜帝一样的重瞳,暗喻项羽系尧舜之苗裔,秉赋一身与生俱来的帝王风范。只是,放飞万道金辉的剑,比笔更诗意,更血色烂漫,即使是太史公手中那样的笔。历史的前奏永远由剑谱写而成,而笔只是记录历史的工具。

天边的月亮,伸手一把扯过旁边的乌云,遮住了瘦削而惨白的脸。滚滚不息的乌江,至今犹在滚滚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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