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改林
夜里,总是会做下雨的梦。不知有多少次,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把我从梦中吵醒,我以为是下雨了,摸黑起来惊喜地爬到窗户旁往外看,惺忪的睡眼在朦胧的月色中期盼看到一份湿润。
泉城的气温骤升,蒸烤的日子又开始伴随生活,街道的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人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股难闻的热气直刺鼻孔。晚上,人们出来到院子里散步,手碰到石板,热乎乎的,犹如小时候的热炕头。散步的人们一步三摇,慢条斯理地走着。我怀疑世上的人们都被热晕了,灼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所有活泼的元素。
天边飘来一片云,多小的云,都会让人盼着它化为雨点。
有雨吗?会下雨吗?单位食堂里的同事一边望着窗外那一团团如棉、如絮的云,一边议论纷纷。一种期盼大雨来临的真实气氛围住了我,我置身于他们的议论之中,心底有一种冲动,一种想写一篇有关雨的文章的冲动。写雨前?写盼雨?写无雨?餐盘里的食物似乎也有点焦渴,没有了水淋淋的生机。真要现在来一场急雨,窗外这能够煨熟山药蛋的水泥地面会不会发出哧哧的声音?会不会冒出一股白气?我这样凭空想象着,我对雨的渴望一直停留在想象与回味中,盼雨的情绪时时牵动心情。下吧!下几天几夜,才会把整个城市的温度降下来,才能把人浮躁的心气降下来。
盼雨成了心中的主题。
这个时候,家乡的庄稼也在急切地盼雨。正需要雨水来滋润的青枝嫩叶全打了卷,病了似的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机力气地瘫卧在蓝天下,饥渴交加,佝偻着身子,忍受着骄阳的蒸烤,显得无奈且疲惫。它们祈求的眼神牵动着农民的心,农民一年的收成,关键就在这个季节的雨水,雨水调匀,收成可观,一年的辛苦没白费。如果连日干旱,禾苗生命的汁液很快就会被火热的太阳和干坼的黄土榨尽,庄稼别说抽穗,连叶茎都会枯萎,秋后只是一把干草。
田头地畔的杨树、桐树、蓬头柳似乎还好一些,但同样失去了以往绰约飘曳的风姿,一棵棵无精打采地站立在河畔上、坡梁处以及路的两旁。鸡鸣狗叫从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开始就在村里消失了。当骄阳把沟壑里的晨雾驱赶散尽的时候,整个白天,村子里一片沉寂,听不到有驴吼马嘶,诚实的老黄牛卧在树下舔着干焦的嘴巴,连喜鹊飞到它的背上都懒得动一下尾巴。突然,一只老母鸡产蛋后的报喜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几声沙哑不再清脆的“咯咯嗒”声后,一切都又被这憋人的高原烈日笼罩着、震慑着、淹没着,一切有生命的声息都在喘息、煎熬,透露着无奈,屏声敛气地等待着、守视着、期盼着……
家乡门前的那条小河,也在期盼一场雨,能有流水来亲拥它的怀抱。此刻,它牵挂的是沿线多少个流经村庄的呼吸心跳和脉搏,它以精密的计算方式,计算着每一个村庄所需分布的沟汊,分出的每一支细流,绕田而行,灌溉和滋润着农民的心田。这条河流由东到西,起源于哪儿,最终汇集到哪儿,我没有去考证,我只记得这条河填满我童年时期每一个欢快的角落。这条小河,在不同季节,以不同形式的乐曲弹奏着它的语言和思想,无论是流过浅显的水滩、狭隘的河道,还是深不可测的水湾,都在咏唱故乡生命的韵律。小河以她的温情,轻轻地洗濯我们这些沾满泥浆的赤裸的小腿。
小时候的雨,好像不用盼,到时就来,淅沥无声的雨在我熟睡梦乡的时候会悄悄地来,雷电交加的暴雨会在下午老师拿着教鞭敲击黑板让同学们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来。我最喜欢的是下暴雨,电闪雷鸣,狂风漫卷,天地顷刻间会连成一色,这样快节奏、大写意的手笔似乎更加适合我的性情。狂风暴雨过后,忽然间,轰隆隆的声音打破村庄黄昏时分的宁静。“水下来啦!”我们蹦着跑着,呼喊着,汹涌澎湃的浪头拍打着河岸急促前行,来不及与脚下的岩石和干涸的河道慢叙久留,载着枯枝树木,轻荡着小舟,用它阴柔的力量托着每一位从梁峁夏锄劳作归来的人们横过河面。这时的我们,奔跑着传递消息,搀扶从河对岸横渡过来被暴雨浇成落汤鸡的人们,站在河岸边打捞洪水冲下来的野果、树木。有时,洪水会光顾河岸居住的人家,她们用河水冲刷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与河水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时河总会与洪水的汹涌与热情前来拜访,也是我们这些未知世事的孩童最开心热闹的时候。雨后的河流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如果站在某个角度俯瞰流水,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人感到震惊,那是野马的奔腾,是演讲者在旷野中的一次激情演讲,是自然界对人类的倾诉。
这几天,河床龟裂的皮肤裸露在黄土高原古老而盘错的肌体上,成了艺术家镜头中独特的风景。活跃在河沉泥干裂缝里的小青蛙,它们用诗人的情怀吟诵着企盼下雨的焦灼:
如果能有一场雨
哪怕是横贯天地的惊雷
横空劈来
顿然砸响
都不会害怕
黑暗的云层涌来
惨白的闪电亮起
都会成为我们笔下诗歌的素材
庄稼、树木、河流都不会惊悚寒战
在这饥渴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已经张开了博大的胸怀,迎接这五月热浪里雨的亲吻,雨的拥抱。
小青蛙的诗激起了干坼黄土地愤怒的吼声,如万箭齐发,似千枪共鸣,它们急需一场铆足了劲儿的、铺天盖地而来的雷电交加的强音,张开双臂等待密密匝匝的雨点砸在它的身上。然而,这样的场景,成了无法令生命喘息的狂想,酣畅淋漓的绝响!
有一天,有了转机,从西边的山雾中翻起了一团云。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外瞧,不一会儿,心神开始恍惚而不安定起来。终于,云越来越黑,能看出翻腾的卷势。猛然间,天边滚过“喀叭叭”的声音,好似坚冰破裂、干柴断折的声音,接着是轰隆隆一阵闷响。风骤起,掀起漫漫尘沙,从楼宇炽热的脊背上无遮无拦地汹涌卷来,黑云在很短的时间内吞噬了耀眼的阳光,一道耀眼的银蛇闪亮在空中,又是“喀叭叭”“轰隆隆”的雷声从我头顶的上空凛然滚过,摔下一层稀疏的大雨点,朝东远去。干坼火热的大地像饥饿至极的狼,疯狂地吞噬着任何一点胆敢扑来的雨点,雨点在强大的热浪里倏然消泯,瞬间化成一绺热气。硕大的雨滴与我盼雨的期望在一种高亢的雷电交加的节奏中弹出我童年的歌,饱满辉煌,顿挫分明。屋檐上的瓦楞草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空气已重新恢复了原有的闷烤。
智利诗人聂鲁达是个爱雨的人,他说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他对雨的观察和总结让我感到惘然,怎么会对雨恐怖?
一阵横空出世过后,天空又恢复了原有的颜色,傍晚沉寂的街道开始苏醒。我踩着雨滴落下的土腥味,第一次以文学的眼光仔细观察雨滴在大自然制造音乐的过程,像是一次阅读,一个个问号浮现在脑海,天空甩下雨滴那种自暴自弃的表情,我真想摸清它奇特的情绪。它情愿在炙热的大地上激起无用的灰尘,却一直拒绝与我交谈,谁能走进雨的心灵深处,用探索的文笔来求问雨与大地是否有什么隔阂?我在慢慢捕捉一种氛围,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一种意境,接近了一个主题。
这个主题就是:盼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