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松
孙担担始终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书写着属于灵魂的诗篇。她的写作,可以从任何一个小切口入手,经过她的笔也就是手术刀般的解剖之后,抵达的都是心灵的现场,最终呈现出来的均为精神图景。以她的两部诗集为例,从《刀的刃冰凉着》到《老戏》,也是从灰烬到复燃的过程,从不屑与尘世妥协到和解的过程,更是一个孤独的舞者把舞台扩展到广阔世界的过程。
担担从来都是一个忘掉了女性身份的诗人。她与大多数女诗人不同之处在于,她不太擅长在抒情之中消磨太多的生命能量,也不愿意沉迷于两性之间的情感纠缠,她一直以一个遗世独立的形象面世。她的诗中,我们看不到小情绪的发泄、小情爱的泛滥、小伎俩的运用,她绕过了女性诗歌最便捷的道路,直接到达精神世界。这是需要勇气的,更需要能力。在众多女诗人不厌其烦地吟唱着爱情时,担担把音区调到一个领域,而且不允许自己有杂音。她的专注与执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担担从写作开始,就拥有了超拔的高度与冷峻的深刻。她从不拖泥带水地夹带私货,也不会陷入无休止的浅唱低吟,更不会主动参与群舞。她的出场,注定是独舞,注定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对话。
初读《刀的刃冰凉着》时,感受到担担的急促、冰凉、冷峭、孤绝,具有瞬间的爆发力和视觉冲击力,仿佛她在刀尖上舞蹈。这让她的诗有着独具一格的陡峭之感,仿佛悬崖更似深渊,有着一脚踩空的晕眩与惊恐,有着坠落时的优美与快意。她不会在盘带中过多地消耗能量,也不会无意义地铺陈背景,她总是能够直击要害,一剑封喉。这个场景不免让人心惊肉跳,但成就了担担独特的美学景观。
她以冷面孔出现在诗坛,冷酷、惊艳,有着不同寻常的粗粝感,有着力透纸背的力量。从《刀的刃冰凉着》开始,她的笔触便越过生活的层面而深入到心灵深处。她的刃是带血的,她解剖的不仅是生活的现场,更是人性,她最终雕刻的是灵魂雕像。但是到了《老戏》,我发现开始有了温度。她曾经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与世俗永远隔着一层帷幕。但老戏开场,锣鼓响处,她不再是奔月的嫦娥,高悬于中人的想象,而是邻家的姐妹。她的戏中,也有现实的人物出场,比如父亲、表姐、奶奶、少年的伙伴。这些形象丰富了她的诗歌画廊,我们可以顺着这些人物,去追寻她终于生起的温暖火焰。虽然,就算是人间,她也不会烟熏火燎,依然与人类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但这距离,便是病毒传播的距离,更是保持精神独立的距离。
担担开始向生活寻求和解。她的诗中,终于有了叙事的可能。我把下面这首诗作为她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
三十年后两个女人在万象城说话——
“我经常在梦中被这辆大解放惊
醒!”
“我每隔几天,就要被这辆大解放惊
醒!”
我们俩都涂着昂贵的口红
口红里的红,多坚硬
像我们活下来的命
——不安之梦
担担从与少年女友磊磊所共同经历的一场险情开始,完整地叙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却是心路历程。在这里,她笔墨不多,寥寥几笔,便把一场生死之事写得平静克制,那口红里的青春,那大解放里的危机,那生而无常,便把人生的况味勾勒得简洁生动又饱满深情。她可贵的转型是她对虚无的一种抵抗,因为所有的写作都不过是自己或对世界的抵抗。尽管虚无感是担担诗写旅途中最迷人的风景,但当她落进尘埃之中,当那种精神的高蹈终于有了可以承接的事物,她对自我的表达,多出了一部分现实因素,也突破了以往的收窄瓶颈。
对担担这样一个敢于破坏的诗人,重建是又一次重生。她习惯于打碎貌似美好的事物,习惯在一地的碎片中寻找属于她的诗意。而《老戏》让我们看到了重构的可能。她开始把那些碎裂的、散在的、凌乱的诗意重聚起来,形成一个关联的链条。在这链条上,她带入日常生活、平实的情感、巨大的命运,它们在时光的轨道上运转起来,终于变得可触可及。“我看着自己/一如灰烬回望火焰”(《失乐园——之醒》),灰烬是一个绝望的终点,却在担担的回望中得到延伸,是的,连死亡也不是终点,更不是灰烬。
担担是曾经的舞者,她的作品自带旋律,而她那曾经优美的肢体表达,现在听从于她内心的节奏,只为描述那一场场的精神风暴。这是她独有的身体写作。她的不同之处在于,她采用了更加高难的自我调节,从追求如何起舞到为何而舞,她的诗作便有了如《横断山脉》一般的超拔、节制、静默。“我一直捂住我的肋骨/捂住随时发生的雪崩”(《横断山脉》),她用貌似风平浪静的湖面平复那火山般的汹涌涡流,她用一根肋骨镇压可能的暴乱。她不再特别在意舞姿的优美,而特别在意那一场雪崩的原因。她会在自我的审视中慢慢地瓦解,而这个过程中的另一种力量正在积聚上升,使她获得重返人间的可能。
在《老戏》中,担担对感情的处理方式充满了理性,辨识度很高。她从不泛滥,即便面对生死的最后时刻,她也不会以廉价的眼泪来催促诗意的迸发,因为感动永远只是低级的表达。她对父亲生命的挽留不仅停留在个体的眷念上,而是上升为对整体生命的尊重与爱。“他日渐干净/以至于我日渐分不清悲欢/分不清他的疼痛与我的疼痛”,在这最后的诀别时刻,她没有悲泣也没有哭喊,她似乎已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眼泪,那分不清的悲欢与疼痛,形成了巨大的空间,一如静场,越是引而不发的悲伤越巨有痛彻心灵的力量,越是没有呼号的隐痛越能击中最脆弱的神经。而她往往将喜悦也置于死亡的绝境,在绝境中又提出复燃的火星,那是她向死而生的哲学之花。“吹一口火/把我的脸烧成灰/我却不会死/再生出新的脸”(《变脸》),在这里,担担再次从灰里提出了火,从死里提出了生……
曾经,她的拿手好戏是,在统一中制造矛盾、在和解中寻找冲突、在完善中保持着纠结,于是便有了缝隙中的逆生长、困境中的逆挣脱。这巨大的悖论中,极端对立的两面互为滋养,总是能够在相反的方向中寻找到可以通过的缝隙。她制造的悖论惊奇,一直都在她的诗歌中强化陌生化效果,这也是每一个写作者所刻意追求的目标,但担担,轻易可以做到。这里应该有天分的使然,更应该有她的美学追求和呈现。她在《混淆》里这样写道:“我混淆了旋转和失重/即混淆了优雅与猝然/我混淆了经文与信函/即混淆了真理和悬念”,看似一些不相关的甚至是相反的词语被她组合在一起,便有了从反面言说的魅力,形成了无限的张力。担担在她的诗中反复运用这样的技巧,其实更是她的美学实践。
不诉求,不张扬,不妥协,担担永远保持着冷静的目光和超强的理性,这也是她独立的精神体现。她仿佛是一个冷艳的杀手,冷飕飕地闪着寒气,把那些枝蔓修剪得所剩无几,所以她的骨骼永远都是清奇的。但并不影响它的现代主义色彩,像画布上的素色水果。拼贴、游离、对接都是她成熟的技法,本色、直接、纯粹。这是一颗纯真的心灵,她从不向圆滑与世故低头,有着近于偏执的精神洁癖。这些可能多少会成为她生活里的障碍,但对于一个写作者或艺术家,这是最可珍惜的品质,正是这种气质,不可阻挡地逼近生命的本质。“将一种有毒的草种进身体/毒的汁液谙熟我的血中异己/从此我的骨骼和骨骼中的刺/相濡以沫”(《我想过》),这是一个人经过了心灵的窄门,可以到达更加辽阔的世界的明证。她开始温暖宽容,对过去一些不能容忍的部分,她也开始敞开胸怀接纳。所以她比过去更加开阔,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自我的藩篱,获得瞭望的窗口,也是这一刻,她与为之纠结的自我与大我相遇了。“谬误和魂灵共有的白/只有谬误和魂灵才可以书写的白/白花朵”(《梨花之白之川端康成》),这是她的一个大境界,我们终于欣喜地发现,白色依然是她的本真颜色,但谬误与魂灵可以共享。
短诗是最见功力的。这是我集中地阅读担担的短诗,首首精致,直抵心灵。她的诗有着短促的疼痛,会在身体上造成瞬间的痛感。同时,她带着与生俱来的极度不安全感。但如今,这痛不再尖锐、强烈、晕眩,而是带着些许的隐痛、微苦、余味。同时,她的不安也似乎有所安放。回忆与咀嚼、因果与轮回、死与生、深渊与眺望都在她的诗歌中找到了宿命,经过经验的搅拌踏上了生命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