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
内容提要:《此情无法投递》将历史事件嵌入家庭命运史,通过伦理冲突、家庭裂变赋予反思公共事件的历史视域和个体维度。作为家庭描写小说,其主要特征包括:解剖家庭,揭示其与历史同具悲剧内涵;将历史事件置于日常情境的家庭化呈现;个体/弱者本位的书写立场。
纵观现代中国文学中的家庭描写,绝大多数都带有隐微或显豁的悲剧色彩。家庭叙事因何具有悲剧质素?我们也许可以从家庭本身的属性稍加分析。一方面,家庭犹如社会细胞,社会肌体的诸种病痛皆会在家庭生活中有所反映。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经历前所未有的裂变,其中个体家庭势必承受种种艰辛震荡,围绕家庭的现代叙事自然呈现出创伤、痛苦、压迫、困窘等悲剧底蕴。另一方面,家庭的伦理属性与现代个体本位精神存在矛盾,探索自我意识为主调的现代叙事多数带有解构家庭的潜在倾向,在表现个体孤独、他人即地狱等思想的文本里,“家庭”俨然成为荒凉之地、虚无之所,因而具有悲剧色彩。
《此情无处投递》(以下简称《此情》)是鲁敏笔下非常独特的一部长篇小说,它将历史事件和想象人物、虚构情节缝合在一起,叙述普通家庭的不幸,具有沉郁绵长的悲剧意味。小说描写20 世纪80 年代初的“严打”运动对两个家庭的深远影响。大学生丹青和高中生斯佳在地下舞会相遇,出于青春期的好奇与冲动,两个年轻人“探索”彼此的身体,被破门而入的执法机构当成流氓抓走。恰逢“从严从快”审判的司法风暴,丹青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他的父母家庭二十年无法走出悲剧的阴影,而斯佳内心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其人生、家庭也因此扭曲、破碎。小说中的两个家庭经历着双重悲剧,除了外在的冲击与压迫,还包含伦理冲突、亲子隔膜等内在悲哀,以及形而上层面的个体孤独。叙事中,内、外悲剧元素互为因果,强化了对公共事件的反思,更是从伦理、道德、生命多层面深入刻画社会、家庭、个体相互间的复杂关联。
作为“70 后”重要作家,鲁敏的书写既具个性,又表现出“70 后”写作者的一些共性特征,比如偏轻逸的个人化叙事、注重当下日常经验的审美表达等。学界有观点认为“70 后”写作者“历史现场感不足”,“创作中历史元素薄弱”。《此情》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的作家自我突破之作。鲁敏的选材别具只眼,相比其他当代史的知名事件,发生在1983 年的“严打”运动除了在纪实文学中零星浮现外,甚少进入小说家的视野。鲁敏穿越尘封的历史,用一个虚构的故事传递出被忽视的时代伤痛。在一篇访谈录中,当被问及如何书写没有体验、没有切肤之感的历史事件时,鲁敏强调,“记忆与经验,是从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那里慢慢延下来的,也就是说,因为血肉之亲或家庭之脉,他们的记忆已经无形中叠加在我身上,往前延展了我的目力”,“它虽然没有‘切’我的肤,但它‘切’了我的家,我的家人,这便已足够”。关于历史事件如何进入自己视野,鲁敏指出:“我其实是把它与前面、与后来,与国人所碰到的各种问题、禁锢、打击、颠覆等,等而视之。这一系列的变故,可能来自传统伦理之倾塌,来自市场经济,来自世纪病,来自全球化浪潮,来自电子网络,来自城市化进程,等等。故而,我只是恰好在追溯时,碰到了‘文革’,就像我在最近的一篇小说里,往前倒走时,我碰到了1983 年的‘严打’一样。”作家上述言论的两个方面值得关注。其一,所谓“血肉之亲”“家庭之脉”,不仅被视为个体得以碰触历史、想象历史的介质,而且正是凭借这一“传感神经”,时代之殇在作家笔下转化为个体的切肤之痛。其二,“追溯”“往前倒走”意味着公共事件是在一种流动的历史视域中得以呈现,个体、家庭与事件/历史的因果关联被视为叙事的内在动力。
《此情》的五章分别以“1984”“1990”“2006”等五个年份为题,串联起二十年的当代史。作家在谈到另一部作品时也提到为写《此情》做的前期工作,“做资料准备时,我搜集了《六人晚餐》所涉年份每一年的大事记,各个维度的都有(在写《此情无法投递》时也干过这同样的活儿)”。可见作家的历史兴趣、从史料出发的自觉意识,《此情》是其精心准备的一次当代史回溯之旅。小说中,“严打”运动并非泛泛的叙事背景,它被织入情节肌理。鲁敏娴熟地借助于自己十分偏爱的家庭叙事题材,将这一事件嵌入两个家庭的命运史,通过伦理冲突、家庭裂变赋予反思公共事件的历史视域和个体维度。具体来看,小说有如下特色,值得进一步探究。
《此情》里的悲剧虽肇始于一桩冤案,但是家庭问题实有“原罪”色彩。丹青所在的家庭亲子隔膜,教育僵化,父母视“性”为洪水猛兽,对儿子处于青春期的躁动无知、无视,加剧了丹青的饥渴与压抑,导致其后的放纵、失控。而斯佳的不幸更明显源自单亲家庭:母亲亲情淡漠、逃避责任,女儿在亲情匮乏的环境中与继父产生不伦之恋,畸形欲望燃烧之下,斯佳的冲动导致丹青成为风暴中的牺牲品。由是观之,家庭问题可算作个体卷入社会事件的导引,伦理矛盾成为历史铺演的内在引擎。叙事从家庭空间转向公共事件、历史场景;而后,又从事件演绎回归家庭空间,通过之后发生在家庭成员身上的连锁悲剧——如陆仲生晚年育子、亲子矛盾、斯佳婚姻失败等,将时代伤痛从历史的一个节点延伸至二十年的时光之流中。
历史事件、时代风云穿插于家庭叙事,这在现代小说中并不少见。在摹画历史的强烈动机下,“家庭”意象本身的复杂性可能被简化,从而更凸显斑斓的历史。比如余华的小说《活着》即是一例。福贵及其家庭在半个多世纪的遭际,镜像般地映照出历史洪流的跌宕起伏。家庭之舟在激流中几近倾覆。于暴烈的历史而言,“家庭”完全沦为被动无辜的角色。福贵与妻儿间的爱和温情使他们相依为命,在冷酷的时代彼此微弱地温暖着他人。这个“家庭”被赋予的是港湾、巢穴一类的理想色彩和符号化的抽象意义。其间的悲剧完全来自环境之压榨,而每一个个体的不幸也都指向时代之痛。因此,虽为一部家庭悲剧,但悲剧的内核、根源与家庭本身并无关联,家庭与个体一起被置于无情历史的对立面。
比较而言,《此情》同为家庭悲剧,其悲剧的根源既来自历史事件,又源于家庭本身的伦理矛盾。如前文所析,主人公所遇祸事虽有偶然因素,归因于外部事件,但是偶然中夹杂一丝必然,即家庭问题对于个体命运的深层影响。所以,这里的“家庭”不全然是无辜的,它虽和个体一道承受了历史的重压,却同时又是个体痛苦的深幽根源。丹青失去生命后,悲剧远未结束,家庭的土壤继续衍生出新的不幸。
小青并不真的热爱他们,最起码,她的爱是有保留的、有限制的,在某些节点,甚至异化为了恨……
她没有人伦之根,没有归宿之感,她一直在与她谜一般的身世苦苦对峙,这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多么糟糕的体验?还怎么去要求她有天真纯然的爱!
丹青身后的家庭充满扭曲的情感。因是晚年得女,高龄的父母对小青而言更像祖父母,使其自幼就为自己“古怪”的家庭而惶惑、自卑。陆氏夫妇为掩盖长子之死编造的谎言更是戕害了女儿幼小的心灵,造成难以弥补的家庭裂痕。
这种母女疏离,非生离,亦非死别,可蓝英怎么就觉得她吃不消了呢!她甚至觉得这近在眼前的小青简直比黄泉之下的丹青还要离她远了!
母亲蓝英竟然觉得亲子关系已然疏隔到超过生死距离的地步,这样的描写可谓触目惊心,家庭的不谐促使社会楔入其中的悲剧持续发酵。另一个家庭则背负乱伦的重负,已然残破不堪,最后遭到斯佳的弃绝。
难道她跟继父算是同病相怜,要互相体恤吗?别再那么矫情了,还不如扇自己几个耳光!扇扇这个所谓的家几个耳光!就这样吧,沉默是金……不帮忙就是最大的帮忙,不交流就是最好的交流。只能各靠各、各顾各吧。这自生自灭的人间。
家庭被主人公仇视,被贬损得一无是处。家庭成员间的“交流”和“帮助”本是家庭之于个体最重要的价值,可是它被“各靠各、各顾各”的现实无情地解构了。小说的家庭悲剧不仅是“社会带给家庭的悲剧”,它更具有家庭自我解剖的意味。如果说,(历史、社会)事件、家庭、个体三元素在《活着》中呈现出两极对峙的结构,即“事件——家庭/个体”,那么,《此情》里的三元素更像是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彼此关联。在叙事结构方面,“家庭”成为功能性元素;就悲剧审美而言,“家庭”把日常经验的悲剧意味融合到时代之殇的痛感中,更丰富地呈现出个体之存在困境。
有学者指出:“在鲁敏的许多小说中,都有意无意地接触到诸如‘文革’、赤脚医生、老三篇、欢呼最高指示等历史事件。这些事件鲁敏不曾经历,在现实中也已了无痕迹,但鲁敏还是兴致盎然地一再触摸,她难以深入其间又欲罢不能。于是,历史对鲁敏来说,就像一个经久不息的未了心愿、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情结。”《此情》中涉及的历史事件基本发生在鲁敏成长的年代,作者应该是“半亲历”,比如“严打”的发生适逢鲁敏少年时代,其对这一全国性事件的影响当有一定记忆,但是更多细节可能来自成年后对史料的关注。鲁敏的历史表现其实蕴藏着一种思考,即以“个人命运”的形式呈现历史,如其所言“以加长的‘特写’镜头,把当中的人物、他们的表情、细部的动作(从历史后台)拉到最前面,紧贴着,听人物的呼吸”。围绕20 世纪80 年代的公共事件,《此情》的笔触无疑已“深入其间”。只不过鲁敏的写法不是一般历史书写的正面、直接表现与宏大叙事,而是将历史记忆引入琐细的家庭场景,侧面或间接地呈现事件影响。诸如晚餐、买菜、洗尿布这些最普通的生活画面里,隐含着历史的余绪,以烟火气反衬出苍凉之感。
他们就该活得像两个健忘症患者,对失去的一切视而不见,对生活完全逆来顺受。就像他们的晚餐,白亮的灯光下,两张不事打理的憔悴面容——晚餐是一日之尽,亦是一日的真实写照。早餐的匆匆、午餐的集体性(教工食堂),那实际上都是虚假的忙碌与繁荣。晚餐才是这个丧子之家的真正基调:漫长、无味、沉闷,应付性的咀嚼与对话。
陆仲生嗤笑着一边替小青洗尿布,一边竖着耳朵听新闻,但具体听到什么,他好像又全无印象……而今,他的生活就像手里的尿布,散发出的是物质意义、是小家庭的混乱以及混乱之中的幸福感……让陆仲生感到他的土地并非一片赤贫的荒凉。
的确,菜场,也真没有什么……这里有一些热气腾腾、触动人心的温贫之气。蓝英发了胖的身体徜徉着在挤挤挨挨的买菜人中忽隐忽现,显得凄凉而动人。陆仲生凝望着妻子的背影,难道便是这肮脏而杂乱的生机,让她百看不厌、为之入迷,从而忘掉痛苦与绝望吗?
小说的家庭场景意蕴丰富,耐人寻味。历史记忆被从轰轰烈烈的时代舞台置换到饮食起居、低徊反复的日常情境,历史的表达从公共场域转入“家”的私人空间,进而是个体的精神世界。
历史事件的“家庭化”呈现更典型地体现于小说里的“家书”意象,后者以记忆碎片的形式还原了丹青遭遇的整个事件。所谓“此情无法投递”颇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味,它点出了叙事的核心部分——贯穿全篇的十数封“家书”。通过家书,逝者与生者的对话赋予叙事魔幻色彩。丹青的灵魂始终在与父亲的内心交谈。陆仲生以为向儿子的倾诉如同无法投递的信笺,他并不知道丹青的灵魂阅读了自己的每一封心灵之信,儿子的回复则是父亲永远无法收见的答案,历史的真相虽然对于陆仲生已成为尘封的谜团,却借“信”之载体展开在读者面前。“家书”式叙事设计堪称巧妙,它相当于为历史的呈现装置了人心之滤镜。尽管我们从中窥到的是斑驳的碎片,但鲁敏成功地将其间的人物拉到了前景,使读者听到事件阴影下个体沉重的呼吸。
鲁敏强调,叙事中如果侧重表现人性、大写人之命运,“历史”就可能成为次要角色或一道背景。这道理好比摄影,聚焦前面人物时,后面的景色势必被镜头裁剪,如果进一步特写人物的细微神态,后方的景致就会变得模糊。反之,如果以广角镜头展现景物之宏阔,其间的人物又将变得渺远不清,沦为点缀。然而,文学叙事又不尽如此,作为语言的艺术,它想象历史、刻画个体的方式更为丰富,并不一定顾此失彼,兼顾或侧重一端皆会有不同的审美效果。
《此情》的历史(事件)描写就有两种方式,呈现有如浓墨和淡彩的区别,需加以辨析:“严打”事件作为重点,被织入家庭的叙事肌理;此外的其他历史事件更近于家庭生活舞台的布景,似草蛇灰线,简笔勾勒:
这一年,还有什么事儿值得跟你说说呢。
哦,刚刚出了个步鑫生,一个浙江人,他是“市场竞争”的开路先锋,他在自己的厂里打破“大锅饭”……
还有,自1952 年以来,我国又参加奥运会了,从许海峰的第一枪开始,接着是李宁、栾菊杰,当然还有女排的“三连冠”……总之,每一次获金的消息传来,我们学校的学生们皆欢呼雀跃、在教室里跺脚以贺、在食堂里拼命敲击碗筷,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最强烈的兴奋,好像那不是体育,而是战争,代表民族富强大义的战争……(1984 章)
陆仲生记得很清楚,事情的开端是七月底,国家决定对十三种名烟名酒市场开放,但不知怎么搞的,这引起了全面涨价的“小道消息”,并渐渐演变成“大道消息”……
即使在堂堂校园里,也很少谈论业务知识了,他们更喜欢交换一些跟金钱有关的消息:何人下海开公司,何人到海南去了,何人发了大财……哎呀,难道这就是90 年代!(1990 章)
除了标志时代、制造气氛外,“大锅饭”“三连冠”“下海经商”“通货膨胀”这些时代事件并未真正融入叙事结构。它们多悬浮于人物的言谈之间,而且结合着一种“后见之明”式的叙述口吻,似乎有意制造怀旧感、陌生感,比如“哎呀,难道这就是90 年代”或是“好像那不是体育,而是战争,代表民族富强大义的战争”——这样的感慨仿佛更接近今天的历史认知,叙事者发出的惊叹语气强化了一种回看、陌生的奇异效果。不妨借用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鲁敏的这种历史书写,对读者而言实则具有一种“间离”的审美效应,它促使读者跳出叙事,意识到历史的“被书写”。
综上所述,在《此情》这部小说中,鲁敏追索历史的意图非常明显,但不论是将“严打”运动嵌入家庭命运的沉浸式书写,还是其他时代标志性事件的间离式呈现,作者或许无意建构完整的历史图景,正如有学者所分析的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特征,乃是执著于一种家庭、日常场景化的历史想象,“从中实现各种各样的对人生命运的言说”。
鲁敏打过一个比方令人印象深刻:“人就是挂在时代巨躯上的一只只苍耳……时代行走跳跃,苍耳们也就随之摇晃、前行,也不排除在加速或转弯时,有少许被震落下来,永远停留在小道上……我觉得,苍耳本身才是文学最为之魂牵魄动的部分,况且苍耳从来都不是挂在虚空中或无缘无故、孤零零的一枚,哪怕就是它从巨躯身上掉落下来了,依然有它掉落的姿势与原因。”从这段话中不难发现,作家实有一种个体/弱者本位的写作立场——个体虽然渺小,但比时代巨躯更接近文学书写的根本,特别是个体命运的困境、人生坠落之原因才是作家倾心、倾情观照的对象。所谓“文学是弱者伟业”的主张,与以书写“苍耳”为志的文学态度不谋而合。鲁敏笔下的个体——时代“巨躯”上的“苍耳”们,他们的“弱”正是时代“强”的反衬。依挂在时代的“巨躯”上,上下颠簸或不知哪一刻坠落,这些个体的困境带有普适意味。
具体到《此情》里的人物,斯佳和陆仲生为作者着墨最多的形象,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刻画及命运渲染,作家艺术地诠释了关于“苍耳与巨躯”的思考。与斯佳类似的形象,在鲁敏小说中多有呈现,如《奔月》里的小六、《六人晚餐》里的晓蓝等,她们的主要特征一是父爱阙如,陷于某种近乎乱伦的关系;二是拒绝家庭,性格里带有叛逆倾向。而斯佳这一形象更多了一重特征:背负伦理道德的十字架,在流转的时代景观中踽踽独行、无法解脱。
首先是畸形的家庭注定了斯佳人生异常的底色,而后卷入突如其来的司法风暴,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斯佳是冤案的亲历者、责任者,更是受害者。她受到的伤害无法宣之于众,因为那并不来自获罪的丹青,而是来自耻辱的“示众”——“无数的陌生面孔,盲从的互相促进的情绪,黄豆一般大小,虫子一般蠕动,泡沫一般翻滚”,“穿过指指戳戳的人群……她感觉自己正在走向刑场”。一个少女的隐私、名誉“被粗暴地、机械化地对待”,如同被“推土机从草地上推过,再掘地三尺,把所有湿润的内部都绞碎了白花花地翻出来”,其惨痛并不亚于丹青的蒙冤而亡。更可怖的是二次伤害如影随形,“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去?哪儿能呢!人家的耳朵肯定比你的腿长……”被视为异类从人群中放逐,内心背负着更为沉重的十字架,“她真是个应当被鄙视的人,她不懂得享乐、不习惯群居,她没有婚姻与高潮,她只是个杀人犯、废物、多余的人!难道不是……”时间没能治愈创伤,时代的更迭反而延伸着痛苦、叠加了新的创伤——“这是1996 年的斯佳,听上去像是一无所有,很是凄凉了”,“经过了那么多枝枝杈杈、一直走到2000 年的斯佳……她成了一个对生活加以冷处理的人——少与人言,独来独往”。“时间流”式的叙事凸显了个体的滞重、被动,小说越是呈现一个又一个十年的喧嚣、变换,就越反衬出个体被抛弃在时代阴影里的苍凉与无力。
作家想要刻画出生动形象,揣摩人物心理之时,大约总有些时刻需潜入人物内心、代入角色,程度深者当有“附体”之感。如鲁敏曾言:“我的内心,住着一个衰老的男性。”《此情》中的陆仲生,正是鲁敏代入其间、刻画深微的形象。陆仲生不仅是一个中年丧子的悲惨父亲,一个摇摇欲坠家庭的一家之主,还是一个饱经时代风雨、落魄又迷惘的知识分子。围绕这一人物,时代与个体、与家庭,家庭与个体多层面的问题彼此交织,意蕴丰饶。
不少批评家关注当代小说中突出的知识分子形象,还有研究以“谱系”加以分梳。而就笔者所见,陆仲生这一形象尚未得到充分发掘,或许是大量家庭描写的笔墨凸显了“父亲”“丈夫”角色,而遮蔽了“知识分子”的设定。其实,作者刻意做此设置的意图十分明显:
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切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高度自尊的陆教授偏偏卷入最耻辱的事件,当“丹青耍流氓”的丑闻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陆仲生万箭穿心还要强作镇定,日渐身心交瘁的描述令人不忍卒读。一个最怕“斯文扫地”的人,在人们街谈巷议的口水中早已颜面无存、体无完肤。陆仲生不是没有怀疑儿子的冤屈,可是他柔顺地接受了一切,甚至在丹青即将被游街、枪决之时,他焦灼得巴不得一切早点结束。没有一丝抗争、哪怕是呐喊,在时代的威压下,他拼力抵抗的只有不被羞愧杀死,他从没有能力也没有力量去质疑时代。
小说中,陆仲生到公安局询问案情的一段描写可谓精彩。先是写他在门口逡巡,“还没走到跟前,却已由衷地感到望而生畏!他怎么能再来!怎么敢再来!一阵面白唇紫……不得不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了好几次”“费了好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注意到别人嘴里喊着他何什么,陆仲生想了想,便称呼他为何公安”……遭到何公安几句话往外打发时,他“嗫嚅着退出来……在走廊中不甘心地磨蹭”,忽闻屋里的何公安不知冲着谁大发雷霆,吓得陆仲生“几乎就是飞快地跑出了公安局……好像后面有狼有豺,有大火有洪水,一分一秒都不敢停留……直到跑出两条街……才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站下来……靠在一个垃圾桶上让自己喘气”。于此,“百无一用是书生”被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怯懦与软弱刻画得入木三分。陆仲生的遭际虽为特别个案,但是一个经历了威严肃杀时代、自觉地磨去一切棱角、怯懦中混杂着隐忍、自尊又卑微、软弱无力的知识分子形象,瞬间把读者带回特定年代的情境中,这一形象的时代涵括力与典型意义不言而喻。
从陆仲生的形象,笔者联想到了《寒夜》里的汪文宣。尽管是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故事,但是压抑的环境、悲哀的家庭,挣扎于其间的读书人,无辜又困窘,失掉了最在意的尊严,软弱到骨子里……这些元素何其相似,汪、陆在知识分子形象谱系中或可归为一列,他们被书写的意义不仅在于聚焦卑小,从“苍耳”反观时代“巨躯”,或许还有从“懦弱”这一文化人格角度反思文化的可能。与《寒夜》相似,《此情》也是以家庭悲剧为叙事主体,悲剧的意味没有局限于四壁之内、伦理范畴,而是融合了历史、时代的伤痛。家庭叙事固然以日常经验的摹画为中心,但是同样可以藉此触摸历史,或者说是在日常的碎片中呈现历史信息,体验时代难以磨灭的痕迹。更重要的是,个体存在得以凸显,弱小或被聚焦——这样的文学实践总归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