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文言技勇小说

2021-11-11 16:30罗立群
文学与文化 2021年4期

罗立群

内容提要:清代文言技勇小说属于写实型武侠小说,数量众多,散见于文人野史笔记中。其内容可分为侠义、武技和涉盗三大类,三大类题材相交互融。清代文言技勇小说有着浓郁的文人情怀,其语言表述与情节构撰极有特色,其武技描写体现出中国哲学精神。

依据武侠小说武功描述的内涵,结合作品的主题意蕴与风格特色,我们可以将武侠小说划分为两大类型,即写实型的武侠小说和奇幻型的武侠小说。写实型的武侠小说注重表现武功技击和武术文化,突出江湖豪侠的学艺过程和打斗场景,弘扬中华民族传统侠义精神,其故事大都是民间传闻,洋溢着民间的生活气息和百姓喜闻乐见的侠义侠情以及审美情趣,有些篇章还融入作者对社会时弊的无情揭露以及对人生的深入思考。奇幻型的武侠小说主要描写行踪诡秘的剑侠和超自然的“剑术”,充满浓郁的宗教文化色彩,形成了一个与写实型武侠小说既不相同又关联紧密的审美体系。奇幻型武侠小说一般称为剑侠小说,写实型武侠小说姑且称之为技勇小说。

一 技勇小说的繁盛及其原因

“技勇”一词产生的具体时间还有待考证,但至少在明代已经较为广泛使用。明清两代的武举考试都明确提出“武科当以技勇为重”,并标明具体考试科目。明代“技勇”科考项目有骑射、步射和兵器演练,清代武举的“技勇”科目包括拉弓、刀法、掇石三项,主要考查应试者的力量和武技。清代皇家宫廷和园林里还设置有“技勇太监”,即武功高强的太监,负责保卫皇宫内院的安全。文献记载,1860 年10 月,英法联军入侵圆明园时,数十名技勇太监在“八品首领”任亮的指挥下,奋力抵抗,杀死击伤英法联军官兵多人。

“技勇”一词与文学相互关联,源于徐珂《清稗类钞》。此书首次标示“技勇”类逸闻轶事,记载清代武林技击故事两百余条。清末民初,坊间有“技击小说”的名目,市面上公开发行的图书与期刊也有标明“技击小说”者,或标示“武侠技击小说”,其内容主要是记叙武林异闻以及江湖人物习武较技。“技击”的意思较为单一,就是指武功打斗,而“技勇”的词义则较为复杂一些,除了有“技击”这一层含义之外,还包括了勇气、侠气、武勇的内涵,反映出武林人的英勇气概和任侠气质。因此,本文采用“技勇小说”这一称谓。

清代文言技勇小说数量较多,散见于文人野史笔记中,查找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笔者翻阅了大量清代史料笔记和文言小说集,梳理出清代文言技勇小说约两百篇,篇目如下:

李渔《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儿传

魏禧《魏叔子集》:大铁椎传

蒲松龄《聊斋志异》:田七郎、武技、崔猛、妾击贼、云萝公主、老饕、大力将军、快刀、铁布衫法、商三官

刘献廷《广阳杂记》:陈文伟

王士禛《池北偶谈》:贤妾

张潮《虞初新志》:汪十四传、髯参军传、名捕传

褚人获《坚瓠集》:长髯客、异侠借银

钮琇《觚剩》:云娘、张羽军

袁枚《子不语》:卖蒜叟、董金瓯、奇勇、三姑娘

董潮《东皋杂钞》:少年镖客

和邦额《夜谭随录》:高参领

徐承烈《听雨轩笔记》:冯铁头、冯灏亭、庄叟技力、邬友仁、绝力

乐钧《耳食录》:毛生、韩五、张将军、揭雄、金陵樵者、罗台山、汤琇、我来也

无闷居士《广新闻》:盗僧

屠绅《内外六合琐言》:猱飞

曾衍东《小豆棚》:折铁叉、铁腿韩昌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恃技自毙、胡宫山、粤东异僧、齐大救妇、齐舜庭、婢女寻仇

沈起凤《谐铎》:恶饯、青衣捕盗、盗师、术士驱蝇

昭梿《啸亭杂录》:马僧、转庵和尚、阿里玛、善扑营、拉总宪神力

方元鹍《凉棚夜话》:葛花面、曾三阳遇盗、雪中头陀、李如柏、翁妪击僧

管世灏《影谈》:绳技侠女

宋永岳《亦复如是》:李士杰、响马盗、拳勇、某翁精拳法、袁弹子

诸联《明斋小识》:拳勇

冯起凤《昔柳摭谈》:异僧善捕

崔述《崔东壁遗书》:漳南侠士传

夏荃《退庵笔记》:夏老鼠

胡式钰《窦存》:裙里腿

温汝适《咫闻录》:贾十

俞鸿渐《印雪轩随笔》:观城李胡子、九江公子

朱翊清《埋忧集》:金三先生、草庵和尚

陈世箴《敏求轩述记》:甘凤池小传

汤用中《翼駉稗编》:女盗认年伯、乔三秀、白泰官、陆凌霄

潘伦恩《道听途说》:骆安道、钟和尚、潘封、荆襄客

孙兆溎《片玉山房花笺集》:某盗魁、绳伎擒僧

高继衍《蝶阶外史》:万人敌、三和尚、高二爸、窦尔敦

张培仁《妙香室丛话》:曹大、东明寺异人

俞超《见闻近录》:金瞎子、王老爹、甘凤池轶事、吴云高

齐学裘《见闻随笔》:李铁头

《见闻续笔》:少林僧

毛祥麟《墨余录》:褚复生、大宜公遗事、严氏五雄、栗毓美

许奉恩《里乘》:褚祚典、金钱李二、赵乙、少年客、摺差、石达开、绛帻生

吴炽昌《客窗闲话》:文孝廉、孙壮姑、难女、某驾长、白安人、金镖客、义盗、调白、周姬、义丐、查氏女

黄钧宰《金壶七墨》:奇女子

采蘅子《虫鸣漫录》:恃术而败、巧出少林

陆长春《香饮楼宾谈》:沙七

宣鼎《夜雨秋灯录》:郝腾蛟、燕尾儿、谷慧儿、东邻墓、父子神枪、雪里红、金竹寺

邹弢《浇愁集》:老翁捕盗、记勇

《三借庐笔谈》:陈阿尖、义贼

俞樾《荟蕞编》:楚壮士、髯侠、莆田僧、王征南

《右台仙馆笔记》:观书幼女、执鞭者、仆妇

许仲元《三异笔谈》:斗力斗智、拳勇

程麟《此中人语》:龙大海、杨八

王韬《遁窟谰言》:铁佛、梁芷香、白玉娇、尸解、剧盗、江楚香、奇丐、燕尾儿、铁臂张三、少林绝技、邹苹史

《淞隐漫录》:胡姬嫣云小传、乐仲瞻、任香初

《淞滨琐话》:邱小娟、徐希淑、纪四大和尚、反黄梁

黄轩祖《游梁琐记》:裕州刀匪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记大刀王五事

李伯元《南亭笔记》:靴子李、甘凤池以拳术名、袁大化之勇

无名氏《静厂奇异志》:闵先生

姜泣群《虞初广志》:冯婉贞、书虬髯客事

王葆心《虞初支志》:书杜和尚事、周翁传、许文宗传、高二太爷、书毛大相公、记汪瑚事

须方岳《聊摄丛谈》:窦小姑

俞蛟《梦厂杂著》:侠客传、吴小将军传

虫天子《香艳丛书》:女侠翠云娘传、女侠荆儿记、女盗侠传

林纾《技击余闻》,全书两卷,计四十七篇小说

上列篇目,虽然没有囊括清代文言技勇小说的全部作品,但遗漏的也不会很多,应该能够较为清晰地反映出清代文言技勇小说的面貌。

清代文言技勇小说出现繁盛局面,首先得益于清代文言小说的复苏、繁荣。清代文网严厉,文人往往因文字遭受牢狱之灾,甚至杀头、灭族。为避祸,文人将志趣投放到相对远离现实政治的志怪传奇上,以创作文言小说来抒展才智,寄托情怀。另外,相较于章回体小说、话本小说,文言小说的文体品格毕竟雅致许多,大多数文人士子还是推崇典雅文学,鄙薄世俗文化,借文言小说记录异闻、寄寓情思、表达伤感,更符合文人的喜好和写作传统。再者,典范性文言作品的影响力也是不可低估的。蒲松龄《聊斋志异》面世,引发产生了大量“聊斋体”文言小说;纪晓岚创作的体式纯粹的笔记小说《阅微草堂笔记》刊行,社会上又产生了一大批“阅微系列”文言小说。还有明末清初涨潮的文言小说选本《虞初新志》问世,赋予“虞初体”小说以全新的风貌,“虞初”二字成为后来选家编辑文言小说集的首选品牌,续编之作自嘉庆至民国缕缕不绝,蔚然而成“虞初体”小说系列大观。清代文言小说的繁盛为文言武侠小说的创作发展营造了有利的局面。

清代文言武侠小说创作能形成风气、成就非凡,还有以下几方面原因:一是强烈的民族意识。清初满人入关,统治中原,民族矛盾异常激烈,而此时中华武术有了极大发展,社会上流传着不少英雄侠士的传说。一些以节气自守的文人,心中充满了愤懑与悲伤,于是借传说中的英雄侠客宣泄情怀,幻想有江湖异人来驱除鞑虏,保卫中华。到了晚清,列强入侵,清廷腐败,人们更加寄希望于剑侠异士,幻想他们能够依凭神奇本领“补天地之阙,济儒道之穷”,拯救百姓,改变现状。二是官场黑暗,世风日下,公道不彰。面对恶劣的社会环境,关注现实民生的知识分子便有意借武侠小说题材抨击社会。三是历代传统武侠故事为清代文人改写翻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如蒲松龄《聊斋志异·侠女》就是根据唐代武侠小说《贾人妻》或《崔慎思妾》改写的,而《聊斋志异·老饕》则是对宋懋澄的《刘东山》及白话短篇《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踪奇村酒肆》的翻新创作。又如昭梿的《索家奴》源自唐代武侠小说《李龟寿》,王韬的《盗女》一篇更是将乾隆年间作家沈起凤的名篇《恶饯》的内容加以扩展变化。

清代文言武侠小说的繁盛,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清代文人发自内心的对中华侠文化的认同。清代武术昌盛,各类著名拳种都已形成,并在社会上广泛流行。太极拳除了河南陈家沟陈氏太极拳之外,杨露蝉又创杨氏太极,赦为真创赦氏太极,吴鉴泉创吴氏太极,孙禄堂创孙氏太极。董海川创八卦掌,著名的八卦掌拳师有尹福、程廷华等人。王朗创螳螂拳,郭云深精于形意拳。此外,著名的武术名家尚有李存义、尚云祥、大刀王五、霍元甲等,至于一般的民间武术家更是遍布东南西北、三山五岳,不可胜计。清代武术专著也纷纷刊出,如《太极拳经》《六合拳谱》《拳经》《内家拳法》《万家全书》《阴符枪谱》等书均对武术的拳种、练武心法有精辟的阐述。这些武术专著的发行,对促进民间练武之风、提高武术技击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另外,在练武风气的影响下,杂耍艺人游走江湖、打拳卖艺也成为一种谋生职业,这又反过来推动了民间的练武运动。

清代文人对一诺千金、拯溺扶危的侠义之举十分推崇,对身怀绝技、自掌正义的豪侠义士非常神往,虽然不能身体力行,却热衷于诉诸笔端。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怀忠烈之志,扬武侠精神,其子黄百家是武术大师王征南门徒。王征南去世后,黄宗羲撰写《王征南墓志铭》,对中华武术和任侠精神十分推崇。蒲松龄在《王者》结尾感慨道:“红线金盒,以儆贪婪,良亦快异……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对神奇武功十分叹服,渴望侠士为苦难民众申冤。胡汝才在《录剑侠引》中认为:剑侠确实有“发舒公愤、不负知己、不忘国士而弗惜断头绝脰剥面吞炭者,且有旷达奇幻、神出鬼没、龙蛇而变化弗可踪迹者。此等固自可嘉可骇矣”。胡汝才对侠者的品格与本领也是极为称许。著名学者俞樾对《三侠五义》描写的侠客义士十分赞赏,他改写了第一回,并润色加工,取名《七侠五义》刊行。俞樾创作的笔记小说《右台仙馆笔记》,其中便写有数篇文言武侠小说。晚清郑观应大声疾呼:“余悯世宙之迍邅,慕仙人之神妙,而剑侠一流,于今为宜,于用为切。苟有其人,何患乎异端,何虑乎强敌!”1899 年9 月15 日《知新报》刊出《尊任侠》一文,指出:“居今之日,由今之道,不得不深有望于任侠之匹夫。”梁启超1904 年出版了《中国之武士道》,阐述了武侠的文化传统和时代对侠义精神的呼唤。杨度为梁启超此书写“叙”,指出:“夫武士道之所以可贵者,贵其能轻死尚侠,以谋国家社会之福利也。”著名学者、思想家章太炎曾写有诗句“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文人士子对侠文化的喜爱与颂扬,对侠义精神的期盼,遂使武侠人物及其事迹成为文言小说创作的热门题材。

二 三类题材交织混融

清代文言技勇小说在内容上大致可划分为三类,即颂扬侠义、描述武技和涉盗故事。在小说中这三类题材并非截然分开,其内容往往相互交叉重合。为了便于分析阐述,我们只能根据小说叙述的着重点予以划分。

(一)侠义

颂扬侠义的作品有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田七郎》《崔猛》、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婢女寻仇》、昭梿《啸亭杂录·马僧》、毛祥麟《墨余录·褚复生》、许奉恩《里乘·摺差》、王韬《淞滨琐话·邱小娟》、虫天子《香艳丛书·女侠翠云娘传》等。

《田七郎》里,缙绅吴承休对猎户田七郎有恩,后因仆人林儿作祟,叔父丧命,自己也被地方官吏羞辱。田七郎为报恩怒杀林儿、官吏等人,自己亦慷慨赴死。《崔猛》中,世家子崔猛“性刚毅”,“强武绝伦”,“喜雪不平”,“抑强扶弱,不避怨嫌”,“一见不平,苦不自禁”。当崔猛偶知李申受到乡绅儿子的欺凌后,“气涌如山”,欲为其打抱不平,却被母亲喝止。崔猛归家后,茶饭不思,一夜辗转反侧,终究按捺不住,连夜出门,杀死乡绅之子和李申之妻。当李申被官府冤枉时,崔猛更挺身而出,当庭自首,陈诉李申无罪。蒲松龄盛赞道:“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马僧》写年羹尧的两个幕僚年老辞归,路遇两个骑马的盗贼欲行劫。此时,一年轻僧人将铁担“屈而圆之,束二马首于内,不可开”,两盗贼被其武功吓退,舍马逃命而去。僧人后来投奔少林寺,喜爱养马,人称马和尚。《褚复生》写武术家褚复生精通技击,武艺高强,隐居在家乡。乡里有一个叫张擎的人,力大无比,横行霸道,欺压乡邻。众人恳请褚复生出手惩戒。在宴席上,张擎十分猖狂,欲对褚复生动粗,褚复生用一根筷子点其胸,张擎身受重伤,不治而亡。褚复生为乡邻除去一害。《邱小娟》的主人公邱小娟武艺超凡、智慧过人,巾帼不让须眉。粤寇南侵,烧杀抢掠,邱小娟把村堡中的百姓组织起来,筑寨坚守。她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设伏诱敌,打得贼寇措手不及,令贼寇再也不敢侵犯,全村人得以保全。《女侠翠云娘传》写翠云娘因痛恨洋人凌辱中国百姓,加入红灯照攻打洋人,但又对同行类似盗贼的行为十分忧虑。义和团一些人投降洋人,帮助洋兵“劫夺戕杀,无恶不作”。翠云娘十分愤恨,于是邀约众人,众人聚齐后,翠云娘言道:“吾向谓若辈人也,不意乃狗彘之不若。今君出国亡,皆若辈之罪,吾谨以若辈谢天下。”拔出长剑尽戮之。

(二)武技

武功技击是侠客行侠仗义、干预社会的主要手段,也是清代文言武侠小说作者津津乐道的内容,因此技勇小说涉及武技的作品很多,几乎每篇小说都有描述。技勇小说对武技的描述,注重力、勇和武术技能的渲染,对中华武术进行全方位的表述,内容包括拳法、腿功、内功、轻功、兵刃、暗器等,种类繁多,精彩纷呈。虽然叙述过于夸张,充满神奇的色彩,但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中华武术的博大精深,而且,对塑造人物形象、活跃场面气氛、推动故事情节起到一定的作用。

描写拳法内容的,如宋永岳的《亦复如是·拳勇》,叙述胡生自幼师从江阴“万人敌”王朝选学习拳术,每日五更便起身练习拳术,以双手向空中击拳数千回。数年后,左右手皆可承重八百斤以上的重物。后胡生又拜江阴另一拳术高手左绍期为师,拜师学艺前,胡生与左师曾以拳术过招,胡生使出浑身力量向左师扑去,拳如疾风,势如闪电,左师稍一挥手,便迅疾跃出数丈远。当胡生入闹市,见一牛莽撞疾走,胡生出手掣起牛尾,倒行十余步,牛无法动弹,怒而以牛角触胡生,“胡一手握角,一手以掌向牛颈以斫,应手而倒。盖颈骨已断,唯余皮连络耳”。

拳谚云:“手是两扇门,全凭腿踢人。”中华武术的腿功,分为勾腿、缠腿、摆腿、踢腿、挂腿、蹬腿、弹腿、扫荡腿、连环腿等。在技勇小说里,胡式钰《窦存·裙里腿》、许仲元《三异笔谈·斗力斗智》、曾衍东《小豆棚·铁腿韩昌》、何曰愈《甘疯子传》等小说对腿功有较出色的描绘。如《裙里腿》叙拳师谢元龙之女自幼习武,尤擅腿功。她与同门较技时,置身一竹器中,“敛手向外”,请各位师兄出手:

诸人皆二十岁许,一人艺稍次者,超距送拳,离女身尺余,不觉胫上有触,退跌于地数步外矣!又一称最骄悍者继之,复如是。

谢元龙之女接连踢倒两人,众人不敢出手,向师父请教,谢元龙说:“这种腿法叫‘裙里腿’。”

拳经要求练武者“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练武时将意、气、力统一起来,做到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谓之武术内功。技勇小说有不少篇章对此类功夫有所描述,如《聊斋志异·铁布衫法》描写沙回子的铁布衫功法:

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骈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又出其势,即石上,以木椎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

沙回子练就的铁布衫,不惧棍棒、石块等物击打,浑身如钢铁,手指似利剑,功力惊人。又如《子不语·卖蒜叟》写老叟与杨二相互约斗,杨二挥拳直击老叟腹部,重拳击下,寂然无声,老叟面不改色,运起内功以腹部夹住杨二的拳头,使杨二无法脱身,再吐气挺腹将其击飞出去,跌至石桥外。《谐铎·恶饯》写卢生勇力过人,抱住大枣树摇晃,树上枣子“簌簌堕地”,而精于内功的长髯老者,抱住枣树,并不摇晃,枣树却叶黄枝脱,宛如枯木僵立。

擅长武术轻功的侠客身手矫捷,飞檐走壁,来去自如,行迹无踪。技勇小说中的《阅微草堂笔记·恃技自毙》《三借庐笔谈·陈阿尖》《昔柳摭谈·异僧善捕》《耳食录·我来也》《夜雨秋灯录·燕尾儿》《此中人语·杨八》等作品对轻功有极为精彩的描写。如《陈阿尖》写陈阿尖自幼练习轻功,艺成后常凭借此术行窃。一次,夜闯陈姓富豪家中,不料遇到轻功更胜一筹的陈家幼女及青衣婢女,遂展开了一场轻功的较量:

女顾青衣取大藤笆至,置上楼,令陈足履其口,不得已,走之。五十余周,汗出如渖,遂下。盖陈虽身轻,百余步必一履地养力,乃可重走。……命青衣试之,数百周方下,并无喘色。

陈阿尖和青衣婢女各自在藤条编制的笆斗的边口上行走。陈阿尖行走五十余圈,挥汗如雨,只得跳下来休息,而青衣女子绕边口行走数百圈,仍气定神闲,轻功明显高出许多。其他如《异僧善捕》中邑丞“飘忽疾走,如阵风吹云”;《燕尾儿》写燕尾儿“身轻捷如猱,能飞行空中”,“人多神之,呼为‘燕尾儿’,以其能御风作燕剪行也”;《杨八》中杨八擅“飞檐走壁”,其他盗贼亦能“向空飞去,若燕然”。

技勇小说对武技的精彩描述还包括兵刃和暗器。如《魏叔子集·大铁椎传》写侠客能轻而易举地挥动重四五十斤、一丈多长的铁椎,打得盗贼“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耳食录·毛生》中众贼“刀槊环进,客从容挥伞,呼呼作风声,与芦苇瑟瑟相应,贼左右扑剌落水,余贼奔逃”,毛生的兵器就是一柄铁伞。《聊斋志异·妾击贼》里“妾舞杖动,风鸣钩响,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谐铎·恶饯》中老祖母铁拐如飞,嫡母长鞭挥舞。《觚剩·云娘》中云娘善使弓箭;《听雨轩笔记·冯灏亭》中冯灏亭精于鞭槊;《女侠翠云娘传》里翠云娘剑法高超;《聊摄丛谈·窦小姑》中窦小姑善射弹丸,百发百中。

在技勇小说中,不少侠客擅长使用短小而便于隐藏的器械,即武林中常说的暗器,如绣针、钱币、棋子、飞石、袖箭等,乘人不备时发射制敌,让对手防不胜防。《遁窟谰言·梁芷香》《客窗闲话·白安人》《浇愁集·老翁捕盗》《六合内外琐言·猱飞》《耳食录·罗台山》等篇都有暗器功夫的描写。如吴炽昌《白安人》写白安人随夫上任,途中遇盗贼抢劫,白安人率领众婢女以暗器击退盗贼,保证了旅途安全。白安人暗器杀贼一段,尤为精彩:

未几,哨声逼近,盗舟合围焉。彼见巨艘连络,若索战然,而无一人在外,怀疑未决。相持既久,觉无他异,乃命酋长挖钩持刀跃上。未及登舷,皆被飞子中要害,堕江而毙,已数十人。贼帅怒,自携大盾挟白刃飞登中舟,觉盾上炮子雨下,始知击者在上。于是蒙首俯身,才欲入舱,安人手发铁丸,中盗顶,扑跌入江。众呼曰:“大王殆矣!”皆泅水抢护而遁。

众盗贼气焰嚣张,尤其是盗首更是冒死登船,孤注一掷,然而在白安人准确而又杀伤力极大的暗器面前,伤亡殆尽,只能泅水逃命。

技勇小说还描写了武术点穴法。《亦复如是·某翁精拳法》写一位打理酒店生意的老翁拳法高超,其子亦得其真传。一日,一个道士前来乞钱,与其子发生口角,道士用点穴法点中其子手臂,手臂微痛。老翁回来后,立即疗伤,救了儿子一命。四十九日之后,道士又来,老翁同样以点穴法点中其手臂,道士“失色而遁”。篇末言道:“盖人身穴道,有受伤即死者,有受伤不死者。道士所点,生穴也;翁所点,死穴也。”

(三)涉盗

清代文言武侠小说描写盗贼的内容相当普遍,其数量占一半以上。这一是因为在叙述盗贼打家劫舍、抢劫商旅的过程中,侠客见义勇为、拯危救溺的行为能得到充分的描写,侠盗对立的情节冲突彰显了侠的社会价值和中华传统侠义精神,紧张激烈的生死搏杀更能突出表现侠的风采和人格;二是源于对清代历史环境的真实纪录,那是一个官吏腐败、民不聊生的社会,是一个盗贼蜂起、商旅艰难的时代。

涉盗作品大都描写盗贼行劫、侠客救助的内容,有意凸显侠与盜的对立,借此传扬侠客的高超武技和品行。如《耳食录·毛生》敘江西考生坐船赴京赶考,有一少年书生前来搭船。书生为人阔绰,谈吐文雅,众人对他皆有好感。天黑了,书生取出笛子吹奏,笛声悠扬婉转,众人都赞不绝口。忽有一豪客跳到船上,用铁伞将书生打入水中,众人惊愕。豪客告诉大家:这个书生是盗贼的联络人,笛声就是联络暗号。盗贼人很多,今晚就会来抢劫。深夜,群盗果至,围攻客船。豪客从容挥伞拒敌,又夺弓射之,杀退群盗。众人要报答他,豪客说,我不是将军,也无姓名,更不图报。说罢,“一跃而逝”。豪客的侠行与武艺,在与盗贼的打斗中充分表现出来。

许奉恩《里乘·褚祚典》是技勇小说里极有特色的一篇涉盗题材作品。小说叙山东按察使褚祚典“好驰马试剑”,轻功尤佳。山东州府屡有盗情,抚军责令严加追捕,却依然如故。受命官吏怕受责罚,聘请河南名捕梁科出山。众捕认为盗贼可能藏在臬署,但没法核实。梁科深夜埋伏在臬署外,果见一人影飞身入墙,忙射出铁丸,听声音知道击中了,于是赶紧向抚军报告。抚军带人进入按察使官署,发现中弹受伤的竟是按察使本人,于是盗案告破。这篇小说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官盗一家的残酷现实,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社会意义。

侠与盜都游离于主流政治社会之外,都不受主流社会法律制度的约束,惯于随心所欲地行事,其行为方式、性格气质相仿,侠与盜实为一体之两面。盗亦有道,盗中有侠,涉盗题材作品通过情节故事对此有较为具体详细的表述。《里乘·摺差》叙四川武弁入都办差,夜宿古庙,窥见老者对徒弟施以处罚:

老者命铺褥殿阶,居中端坐,少年屏息侍立,意殊惶悚。忽闻老者叱曰:“我自弱冠浪迹江湖,虽藉猎获为生,然必取之有道,丝毫不敢狂悖,妄肆淫杀,有干天遣。至今三十余年,幸逃法网,清夜扪心,未尝不职此之故。不图汝甫入吾门,便乱吾法……后闻其家有少妇,守节抚孤,汝入其室,既污其母,又杀其雏,汝心安乎!似此恶毒残忍,令人发指,皇天有知,决不恕汝!”……拔所佩刀授之曰:“速伏刃以谢寡妇,且慰孺子之魂可也!”少年果受刀,再拜,自刭而死。老者起立,顾尸长叹,拾刀拭血,弢而佩之,又自取褥覆马背,牵出门外,乘之鞭驰而去。

老者浪迹江湖为盗,然循道获猎,从不滥杀无辜,不干违反天理人情之事。他坚持原则,清理门户,是“盗而近于道者”,可谓“盗不盗,非常盗”,算得上是一位盗侠。

《香艳丛书·女盗侠传》叙朱某奉命押送军饷入都,过清临道,夜宿野店中,一群卖艺女妓也来住店。朱某素知此处有响马作乱,又见众妓皆唯黑衣女妓马首是瞻,便独留此黑衣妓在屋内。两人挑灯对饮畅谈,朱某自道生平遭际,又言及名妓历史古今,见黑衣妓衣饰单薄,便取出羊毛袄给她披上。两人对谈一夜,朱某没有丝毫违背礼节之举。黑衣妓终被感动,对朱某说道:“实告君,吾盗也。吾父为响马领袖,以吾为香饵。然吾守身甚严,有起意乱吾者,立刃之。今犹处女也,蒙君柳下坐怀之义,范叔绨袍之仁,特报君。帔,君所需,吾去,即遣人来还。更有一宝物,君收之。天初下雪,泥未泞,可踏雪行,早离此。”她不但没有抢劫朱某,而且送他一面三角小旗。此后数百里,遇上数十起拦路劫财的盗贼,朱某车队全凭这面小旗得以平安。这篇小说对盗匪拦路行劫之事叙述详尽,黑衣妓算得上是一位有情有义、爱憎分明的盗侠。

上述三类题材几乎涵盖了清代文言技勇小说全部作品。除此之外,清代文言技勇小说也涉及其他内容,如公案和侠情,但这些内容与上述三类题材交叉混融,故没有单独列举。需要指出的是,在涉盗题材作品中,有不少描写捕快和镖师的内容,这与清代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的时局有关,也与清代镖局行业兴盛相关联。

三 技勇小说的“技”与“道”

技勇小说的武技描写是故事的“看点”,也是小说叙述的重心。作者通过武技描述,既是向读者讲述“异闻”,也是在传递一种文化精神,表达一种哲理内涵,甚至通过武技描述来塑造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

《听雨轩笔记·冯灏亭》写冯灏亭勇力过人,几百斤重的石凳,随手抛掷,轻如木片一般。手拿长鞭,“长约三尺许,粗可一握,舞于亭际,风飕飕有声。久之,人与鞭渐不可辨,只寒影一团而已”。但他只是一个秀才,身材不高,黔痩文雅,遍览经史子集,对各地山川形势了若指掌,“下笔顷刻成篇,辞意笔力兼至”,且精通阴阳五行,奇遁六壬。《耳食录·毛生》写毛生“自引酒狂饮”,“鼾声如雷霆”,但他为救客商,孤身杀贼,从容挥动铁伞,“众贼应手而仆”。在科举考场中,他挥笔成文,“举子阅其文,允称杰构,书法亦矫健非常,嗟叹不已”。《亦复如是·拳勇》里的胡生,拳法精熟,力大无比。一日在街市行走,有疯牛横冲直撞,胡生“急掣其尾,倒行十余步。牛不能动,怒回身,以角触胡。胡一手握角,一手以掌向牛颈一斫,应手而倒。盖颈骨已断,惟余皮连络耳”。胡生十五岁熟读经史,诗写得很有神采,尤其书法更是一绝,自言是从拳法中领悟书法的。冯灏亭、毛生、胡生,皆文武兼备,言谈举止俗雅混融,作者显然对可造之材“一身精力,仅仅用之于拳勇”表示可惜,刻意借冯灏亭等人的经历表达一种侠勇与儒道文化互补的追求。

清代文言技勇小说的武技描写凸显武道精神,有意识地用具象化的手段来体现中国哲学的高深境界。《耳食录·金陵樵者》写舒四长拜金陵樵者为师,樵者让他喝下药,“教以炼形摄气之法”,练得力大无比,周身如铁,不畏器械击打。但在小说中,舒四长只能“气行”,还是“技”的层面,而金陵樵者则是“神行”,已经达到“道也,进乎技矣”的境界。《虞初支志·周翁传》的周翁,“不持寸铁,以徒手博人,出入千百群中,如无人也。然翁自谓以手攫搏,非能事者。尝拱手鹤立,而侮之者倏忽颠踬,头肿鼻豁,若有鬼神呵之者,未知何术也”。周翁的武功演绎的是顺应自然、舍己从人、借力打力的哲学理念。《虞初支志·许文宗传》写许文宗武功绝伦,以手切桌角,“手起角堕,其痕如劈。某者称有神术,举体任丛殴,腹尤健,继以石,石毁而坦如故。文宗以一指指之,某即狂叫”。小说里许文宗对武技是这样阐释的:“技艺以练气为主。气练则力优,力优则神暇,神暇则法精。人谓余胜人以法,而不知法帅于神;副法以力,而不知力鼓于气。”提出了武技练习的法、力、气等概念,“法”是招式,“力”是力量,都属于外在的“形”;“气”则是内在思维、意志,是“神”。在中国古代哲学里,神贵于形,“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许文宗的武道法则正是古代哲学思想在武技实践中的运用。

技勇小说还借武技描写警幻人生。《客窗闲话·难女》叙洋行众人轻薄一乞讨女子,女子怒,坐洋行大门口阻人出入。洋行聘请镖客护船,镖客自夸其能,又见女子瘦小娇弱,便向前挑衅,被女子以泰山压顶势将其跌出数丈外。看似柔弱的女子,却轻而易举地击败彪形大汉,作者以寓强于弱的情节构思警示强横者,蕴含着“柔弱胜刚强”的人生哲理。《聊斋志异》中的《武技》《老饕》和《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儿传》《子不语·卖蒜叟》《听雨轩笔记·冯铁头》《蝶阶外史·三和尚》等篇都表达了相似的主题意蕴。

武技描写对人物形象塑造也能起到推动作用,惊险激烈的武功格斗过程往往能凸显人物个性,使侠客形象血肉丰满,更加立体化。如《聊斋志异·妾击贼》,富家之妾经常被大娘子凌辱,“鞭挞横施”,总是默默忍受。一夜,数十盗贼翻墙闯入,大娘子和丈夫“惶遽丧魄,摇颤不知所为”,妾用一木杖打退盗贼,且“柱杖于地,顾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插打得!亦学做贼!我不汝杀,杀嫌辱我’”。经此一事,大娘子才认清了妾的本领和性情,从此善待她。妾在此一战中尽显巾帼英雄本色,其身怀绝技、低调做人、温雅守礼的品格,也赢得了夫君、大娘子和邻里的尊重。又如《聊摄丛谈·窦小姑》,窦小姑为客商保镖,从山东聊城前往京城,途中遇盗,小姑奋勇抗敌:

及晓复行,离店数里,丛树中群盗复至,牵其驮骡而走。小姑奋臂关弓,弹丸未出,崩然一声,弦分两段。谛审之,始悟昨日火寸之有由。即策马反身而走,违盗稍远,截发接弦,试之颇固。仍跃马前来,见驼骡已半进寨门,乃厉声曰:“汝等不识乃公,而来讨死耶?”霹雳一声,一盗已倒于地。手中丸未尽,百步间伏尸十数人。

窦小姑拉弓射丸时发现弓弦断裂,危急关头,她从容淡定,剪下自己的头发续接弓弦,返身射杀贼人,夺回被劫财物。这一搏杀场景灵动逼真地刻画出窦小姑艺高胆大的侠女风范。

四 文人情怀与叙事特征

中国文言小说的作者群体是知识分子阶层,其叙事方式与审美情趣有着浓厚的士大夫品味,即便是描写武技的内容,作者也往往在其中抒发襟怀和人生感慨。《魏叔子集·大铁椎传》写宋将军精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侠客携大铁椎也来投奔。相处之后,侠客发现宋将军名声虽响,“然皆不足用”,于是大呼:“吾去矣!”毅然离去。小说中的手持大铁椎的侠客,武艺超绝,有见识,有气节,却不被别人理解,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孤独离去。这篇具有传奇色彩的武侠小说,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映射出清初士人的遗民心态,既暗讽明朝君臣缺乏胆识、徒有虚名,又悲叹英雄豪杰怀才不遇的处境。

《耳食录·汤琇》写冯生与汤琇居同里,“齿相若,才相并”,但志趣不同。冯生志在科举仕途,汤琇钟情山川隐居,“两人不相效,亦不相非”。冯生科场顺利,进入官场,不久又被罢官。乘舟归乡途中,疾风吹行数千里,至一绝壁孤岛,汤琇衣巾飘荡,立于绝壁之上。两人相见,一番感慨:

冯叹曰:“君栖烟露,味芝木,齐眉羽流,而吾堕尘海中,且碌碌以死,悬去远矣!”琇曰:“不然,君富贵中人,济时润物,世之所赖也。如琇者亦何贵哉?名教之地,乐于三山;忠孝之流,长于四海;菽粟迷味,胜于丹药。忘身而利物,上也;遁世而全己,次也。吾亦不得已,姑出于此,君何羡焉?且君以厌薄樊网,则饬而躬,一而志,凝而神,遵理而违欲,葆真而适道,安在其不仙也?”

冯生感于仕途险恶,羡慕汤琇。汤琇则认为,读书做官是造福世间百姓,只要修身正己,忠孝名教也可流传万世,不须非此薄彼。两人一番对话,传达出作者颇为复杂的处世心态。

《子不语·三姑娘》写梁守备武功高强,屡擒盗贼。一次,九门提督命她去捉拿名妓三姑娘。他命三十名差人埋伏在环门外,自己施展轻功藏于内院屋顶,见两个丫鬟引一少年进来,一美女由四个丫鬟相拥而出。坐定后,笙箫伴奏,饮酒畅谈。至深夜,引少年入东屋,灭烛就寝。梁守备认为时机到了,破门而入,三姑娘惊叫而起,问是何衙门派来的,梁守备答“九门提督”。三姑娘拿出四对明珠送给梁守备,然后从容穿衣,并告诉丫鬟仆人好好招待众差役。梁守备想捉拿床上少年,三姑娘制止道:“彼某大臣公子也,国体有关,且非其罪,妾已教从地道出矣。提督讯时,必不怒公;如怒公,妾愿一身当之。”于是梁守备带领众差役押着三姑娘前往公署衙门。

离公署未半里,提督飞马朱书谕梁曰:“本衙门所拿三姑娘,访闻不确,作速释放,毋累良民,致干重谴。”梁惕息下车,持珠还女。女笑而不受。前婢十二人骑马来迎,拥护驰去。

三姑娘所犯何事以及究竟是什么人,小说没有交代。但从九门提督的公文以及梁守备的惶恐举止来看,三姑娘应该有着很硬的后台。这篇小说没有武功打斗,通篇都写梁守备与三姑娘相互斗智。梁守备经验丰富,谋定而动;三姑娘则胸有成竹,应变有方,自己从容稳住众人,暗中遣人通风运作,将精明干练的梁守备玩弄于股掌之上,使其后来一想起来就“心悸且叹绝”。小说斗智的场景写得极有情趣,也有作者对封建社会官场情状的感叹。

《啸亭杂录·转庵和尚》叙余姚武举孙旭率领乡邻剿灭匪患,安定家乡,却被邑令诬陷入狱。孙旭深夜越狱,亡命滇南,在吴三桂下属韩将军帐下供职。吴三桂举兵造反,孙旭向韩将军谏言,劝其归顺清室。韩听信孙旭之劝,没有陷入乱案,孙旭也成为有功之臣。官府欲嘉奖他,孙旭道:“吾本朝廷赤子,不幸陷于非罪,不得已逃诸贼薮。今得返归乡井,复为盛世之氓,吾志已伸,敢以缧囚之躯有污章甫之荣也哉!”遂远离官场,“薙发为僧”。孙旭本是一个刚直有为的青年武士,为家乡安宁尽心尽力,却被地方官吏诬陷,亡命江湖。经此一番折腾后,孙旭看透世事,万念俱灰,遁入空门。作者充满怜惜地描述其坎坷经历,有同情,有揭露,字里行间充溢着浓郁的文人情怀。

《耳食录·张将军》叙张将军自恃武勇,率兵卒出海捕盗,一少年书生贿赂船家藏在舟中同行。将军发现后,本欲处罚,但“视其状貌不类盗”,又见此人才情纵横,交谈之后,竟感觉相见恨晚。一日谈及盗事,书生说:“盗可服,不可捕。”将军不以为然,两人发生争执。书生言及盗之本领,将军不信,书生笑曰:“姑请试之。”

时繁星丽空,海波碎月,万里无片帆只舶。书生取筚篥,自船头吹之,不数声,小舟千百悉自波中涌出,明炬雪刀,须臾环集。将军失色。书生笑曰:“盗不可捕也。虽然,为国供职,自应尔尔。吾辈岂得犯将军?聊与将军戏耳,将军无恐。”复吹荜篥数声,大呼曰:“将军珍重,某去矣!”书生及小舟皆不见。

将军急令回舟,“丧魂者累日”,从此不再捕盗。作者笔下的盗魁书生,“能作学问语、才语、仙佛语、农桑经济语、俳优谐谑语,出风入雅,吐史谈经,随事酬应,动中窾会”,本为栋梁之才,却怀才不遇,愤而为盗。作品明显流露出作者胸中的不平与伤感。

这类采用文人的视角观察世事,以江湖侠盗题材抒发文人情怀的作品,在清代文言技勇小说里为数不少。这类作品以批判的眼光扫描社会,寄托了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感伤情绪,表现出鲜明的作家主体色彩,且有着强劲的时代回音,值得认真探讨。

语言是小说的主要元素,对表现和传达人物形象的准确性、生动性具有重要意义。清代文言技勇小说描写江湖传闻与武林轶事,大多是在民间传闻的基础上,由文人加工润色而成。因此,技勇小说的叙述语言浅近、朴拙、洗练,文约事丰,人物对话呈现出口语化、生活化、通俗化、市井化的特征。由于技勇小说描写的人物主要是江湖豪客、捕快、镖师或盗贼,故人物语言粗俗、直白,江湖韵味十足。如张潮辑录的《名捕传》,名捕与妻子在马上的一番对话十分有趣:

名捕病甚,俯首鞍上。其妻亦短小好夫人,以皂罗覆面,手抱一婴儿。诸捕告之故,哀求相助。名捕曰:“贼几人?”曰:“五人。”曰:“余病甚,吾妇往足矣。”妇摇手:“我不耐烦!”名捕嗔骂曰:“懒媳妇!今日不出手,只会火坑上搏老公乎?”

名捕和妻子略带俏皮的对话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显示出名捕夫妻的深情爱意,大敌当前两人仍如此坦然淡定,相互调侃,愈发衬出其艺高胆大。

《谐铎·青衣捕盗》写某公婢女聂书儿遇盗贼时的情景:

时已薄暮,闻林中鸣镝声,公股栗,夫人色如土。侍从仆御,无不色变。书儿从容进曰:“么么鼠辈,何敢犯大人驾?如渠不欲生,婢子手戮之可也。”乞公前骑,徒手而去。叱盗曰:“贼狗奴,识得河南聂书儿否?”盗笑曰:“我辈但要得钱儿钞儿,书儿何所用哉!”书儿怒曰:“若辈死期至矣,敢戏言!”盗亦怒,骤发一弹,书儿右手启两指接之;又一弹,接以左手;第三弹至,以口笑迎之,噙以齿。盗惊,又发一弹,书儿仰卧马背,以双莲瓣戏夹其丸。第五弹至,书儿即发脚下丸抵之,铿然有声,去三十步远。腾身而起,吐口中丸,大笑曰:“贼奴技止此耶?”一盗舞铁拐而前,书儿手夺之,曲作三四,盘揉若软绵,掷诸地,笑曰:“尔娘灶下棒,亦持来恐吓人,大可笑也。”两盗失色。书儿即出手中丸,左右弹,两盗尽毙。群盗罗拜马前乞命。书儿曰:“汝等何足污我手。”喝令去。

聂书儿对群盗戏语谩骂,轻蔑嘲讽,言辞之间直将众盗视如一群废物,虽是俚词俗语,但配以聂书儿绝技杀贼的飒爽英姿,将人物的神态、情状刻画描摹得十分生动、形象,且富有谐谑之趣。

技勇小说中侠客的谈吐一向随性而发,直白坦率,口气较大,往往以老者、长者自称,表现出鲜明的江湖色彩,十分契合其江湖人物形象的设定。其中女侠最喜欢自称“老娘”,如邹弢《记勇》中女侠找僧人寻仇时言道:“既闻之,尚不泥首就死,尚待老娘动手耶?”宣鼎《郝腾蛟》中妇人云:“吾道小妮子不正经,果偕破野头来,反图赖一顶绿头巾诰赠汝矣!尚以老娘为盲耶?”女侠自诩为“老娘”,既是发泄自己被对手轻视的愤慨,也凸显了江湖女侠的性情洒脱、言行豪放。侠客对敌手的称呼往往是轻蔑的,如“鼠辈”“狗奴”等。聂书儿与贼人打斗前,多次怒叱盗贼,“幺幺鼠辈”“贼狗奴”(《青衣捕盗);李士杰遇盗,直呼“何惧鼠辈”(《李士杰》);益都西鄙人家中进贼,其妾喝道“鼠子不足辱吾刀杖”(《池北偶谈·贤妾》)。技勇小说中的奸恶歹徒自恃武艺高强,在言语上大都鄙俗粗鲁,口出狂言。如《翁妪击僧》中僧人出言不逊,视老翁为“棺中死骨”;《名捕传》中盗贼口无遮拦,将名捕之妻比作“牝猪”;《卖蒜叟》中杨二则用恶毒粗俗之语冲撞老叟:“老奴能受我打乎?打死勿怨?”清代文人用简洁生动、尚质黜华的语言来描摹武林人士和江湖儿女的声口语气,可谓绘声绘色,风采尽现,神韵十足。

小说情节与故事内容、叙述方式密切相关,分析情节对于理解小说有着重要的意义。就中国文言武侠小说而言,情节安排还与小说文体关联紧密。一般来说,笔记体小说的情节设置简洁单一,平铺直叙,没有波澜。如《阅微草堂笔记·恃技自毙》写丁一士轻功了得,能纵高两三丈,飞越河流。一日,在河面穿越,河岸塌陷,掉入水中。他不识水性,“但从波心涌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反复数次,竟被淹死。小说只是叙述一个片段,情节极其简单。

传奇体小说的情节设置则比较复杂,情节曲折生动,跌宕多姿。如《聊斋志异·田七郎》写武承休与田七郎结交,两人同宿一屋,七郎佩刀夜间突然铮铮作响。七郎警觉,认为屋内床下仆人中必有恶人。武承休盘算之后,辞退其中一人。但情节一转折,恶人暴露出来,竟然是武承休最为信任的林儿。武承休告诉七郎坏人真相,本想和七郎商量,七郎却“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情节至此又一转折。武承休抓住了林儿,送官法办,却被官府释放,其很生气,正没有主意时,忽报林儿被人杀了。情节至此又作转折。因林儿被杀,武承休叔侄被官府传唤,叔父被地方官杖毙。武承休想找七郎商议,却遍寻不见踪迹。其忧愤难平,不知如何处置。情节至此再转折。七郎扮作樵夫再次出手,杀死武承休的仇家,惊动地方官府,自尽而死。情节再生转折。地方官听闻七郎身亡,前来勘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七郎人死,杀仇报恩的精魂不死,死后杀贼,圆满结局。整篇小说以田七郎报恩杀仇为重心,情节波澜起伏,极尽转折变化。

《里乘·金钱李二》叙巡抚公子与江湖盗魁李二结交事。公子挟重资雇船回乡应试,过岳州,岸上有客欲附舟随行。船家谓江湖险恶,不许。公子认为只有一人,身无长物,可以搭载。登舟后,“视客年四十许,紫面阔颡,髯丛如蝟”,但言语豪爽,文史精熟,公子认为不会是盗贼。情节至此还算平稳。数日后舟泊村市,客携金上岸,公子偷窥客人行李,见一匕首,并有一只腊干人手。公子很害怕,以为非侠即盗。情节开始起波澜。客回舟,已知公子翻动过自己的行李,坦率承认自己是盗魁金钱李二,本想劫财,但与公子意气相投,反而愿护送公子返乡。情节出现了反转。李二力邀公子去府上做客,公子极力推辞,仍被李二强行带往。李二将家人介绍给公子,公子看上了一个叫夜月的小丫头,李二答应等夜月成年后送给公子。十数日后,李二送公子回程,且赠千金。情节变得曲折有致。一年后的夜里,公子正夜读,李二飞檐走壁而来,请公子为其取抚军信矢。公子窃信矢交付李二。一月后,李二归还信矢。情节又有起伏。三年后,公子又携带重资回乡,为避开李二,不走水路而陆行,过峻岭时被一伙强人劫持。公子自忖难以生还,不料掳至一村,竟遇见李二,原来此处也是李二的地盘。李二命人接来夜月,使其与公子团聚,归还所劫财物,护送回乡。小说结尾可谓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作者通篇精心构撰,情节跌宕腾挪,记叙详尽委曲。

《恶饯》是沈起凤文言小说集《谐铎》中的名篇。小说写卢生离家投靠族兄,族兄却调往别处任职。囊中羞涩、困顿无计时,一位大胡子老者看中了他,愿招赘其入门,卢生就此安顿下来。居住半年,卢生察觉这家人做的是打劫越货的买卖,十分不安。他与妻子商量,打算离开匪巢,回家乡谋生。按照规矩,离开需要“祖饯”,“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第二天,卢生夫妻按照盗门“饯行”规矩,手持兵器从房到门依次打出,回到故里。后来,女子一家事泄被擒,尽斩于市,唯卢生夫妻得免于难。卢生夫妻以武功打出匪穴一段描写十分精彩: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卢生夫妇盗穴闯关,从房至室至堂至门,由姊、嫡母、生母、祖母分别守候,武功实力愈后愈强,卢生夫妻的拼杀也越来越凶险。但卢妻审时度势,或凭实力,或因侥幸,或靠亲情,或借智慧,硬闯巧夺,安全冲出重围。这段情节层层递进,描摹生动,在闯关打斗中将不同的人物关系、人物情态细致准确地刻画出来,既摇曳生姿,又情趣盎然。这篇小说的情节布局影响较大,现当代许多武侠小说作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承袭模仿。

文言技勇小说描写武功较量的场景常常会出现“情节反转”。《聊斋志异·武技》叙李超得到少林僧真传,名扬天下,“遨游南北,罔有其对”。偶见一少年尼姑开场献艺,一时技痒,与之较量。尼姑得知李超师门出处,甘拜下风。李超不知进退,硬要比武:

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无妨一戏。但两相会意可耳。”李诺之。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年少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颉颃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固请再角。尼乃起。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小说先讲述李超技出少林,“艺颇精”,打起拳来“如猿飞,如鸟落”,遍寻南北,没有对手。少年尼姑体质文弱,闻听李超是少林憨和尚弟子,不愿交手,比试之间又似有些畏怯,看来似乎李超掌控局面,胜券在握。然而接下来情节却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在李超的再三邀斗下,少年尼姑展露功力,出手教训了李超。李超打遍南北无敌手,却败在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尼姑手下,情节发展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建立起来的预设完全相反。出人意料的结局有效地讽刺了社会风气中普遍存在的骄傲狂妄之弊,使小说情节更为丰富,主题更为深刻。文言技勇小说中类似作品很多,如《子不语·卖蒜叟》《笠翁一家言·秦淮健儿传》《客窗闲话·难女》《耳食录·张将军》《凉棚夜话·翁妪击僧》《亦复如是·响马盗》《妙香室丛话·曹大》《虫鸣漫录·恃术而败》等,其情节模式为:某人武艺高强—骄横自负—偶遇貌不惊人的对手(或女子,或老人,或书生,或少年)—交手—惨败。此类作品情节高度相似,有明显的可复制性,可以看作是一种独特的小说情节类型。

文言技勇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难免在某一方面会有所放大,或无比神勇,或十分粗豪,或举止怪异,其武功身手也会被夸大,但他们仍然是中华武术文化和江湖文化孕育出来的人物类型,相比于剑侠小说,其人物设置基本是写实的、可信的。如《觚剩·云娘》写汪参将的仆人王忠之妻云娘,在护送汪参将解任回乡途中,凭借自身武艺打退盗匪:

时岁在己卯,群盗塞路。行至一荒原,云纵马而前,遥见十余骑,拥尘突至。飞矢拂云袖,云挥袖矢落。又一矢到,云随以手承之,即彀而发,骑骇反奔,中项仆地。又于箙中出矢毙一骑,余皆散遁。由是参将抵家无寸箸之失。

文言剑侠小说《池北偶谈·女侠》描写剑侠处置盗匪,则是另一番景象:

尼笑曰:“此奴敢来此弄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而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帩头人也。

我们再来比较一下技勇小说与剑侠小说的主人公是如何对付欺压良善的官吏豪绅的。《觚剩·云娘》篇中参将之子垂涎云娘美貌,欲撵走王忠,强娶云娘为妾。云娘安顿好丈夫之后,在婚宴上果断出手:

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责公子曰:“尔家忝建高牙,不能出奇报国。偶遇萑苻,苶焉胆栗。妾以一妇人,奋卫长途,迄于安吉,所以报公子者至矣。乃恣行不义,玷我贞素耶?”遽以刀拟公子,且前且却,曰:“有追我者,我即断其头,如河北盗矣。”公子惊悚丧魄。云娘行及门,门外已有碧衫奴控马以待,遂驰去,永不复返。

文言剑侠小说《旷园杂志·瞽女琵琶》写一美丽女子双目盲,手持琵琶漫游四方,居无定所。某显贵闻知,派人四处打探,欲行不义之事。一日:

忽夜半所居四壁皆琵琶声,或前或后,或闻或不闻,举家惊悸,不知所从来。日出,忽大声砰然起空中,一琵琶落枕上,分裂为二,内得书一札,字迹端劲。……又曰:“天下驿骚,民命如倒悬。公等安享作奸,贪得靡极,妾虽女子,能斩公首!”朝贵得书惶悚。

两相比较不难看出,技勇小说里的侠士是凭武艺征服对手,靠气势威慑对方,事成之后,全身而退;而在剑侠小说里,剑侠采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术碾压对方的心灵,使其惶恐、震撼,不知所措。

文言剑侠小说中的剑侠形象有一种神秘感:行踪诡秘,性格冷酷,平时隐身尘世,一旦干预社会,便人去楼空,踪迹难寻。为了达到这种神奇效果,作家往往采取独特的叙事策略,拉开剑侠与“世人”的距离。作者运用限知叙事来讲述故事,以“凡人”的视角观察剑侠,“凡人”当然无法探测剑侠的深浅,于是神秘氛围自然增强。反观文言技勇小说,作者在具体描述时,总是紧扣“武术”与“江湖”,其人物形象,不论是武师、镖客、捕快,还是绿林豪强,虽然武技不免夸张,性格有些偏激,但其言行举止仍然符合武林规矩,体现出江湖风范,且有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读来自然感觉亲近和实在。叙事笔法的差异,使文言技勇小说和文言剑侠小说表现出不同的审美效果。

清代文言技勇小说数量众多,内容涵盖了大量民间流传的武林轶闻和江湖趣事,为后世的武侠小说创作提供了广泛的素材。清代文言技勇小说中详实而又夸张的各类武功描写以及武林门派纷争、江湖仇杀等内容,更是被后世武侠小说作家全面承袭且又发扬光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近现代武侠小说的创作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