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渔事

2021-11-11 14:01杨玉胜
火花 2021年7期

杨玉胜

那是很常见的一条河,河道弯弯曲曲,河面不宽,河水不大,四季长流。河道窄的地方长满了水苲草。河坡却很宽,最宽的地方有六七十米,遍布着一些死水坑。那些死水坑是生产队挖土方形成的,夏天涨水,坑里漫进了水,天长日久,就有了鱼虾和水苲草。河坡上杂草丛生,不规则地种植了柳树。春天走来,柳枝绽出新绿,给荒凉的河道增添些许妩媚。那条河,是我童年的乐园,我的许多童年和少年的回忆,就和那条河连在一起。成年后远走他乡,那条河却总萦绕在梦里。

捉鲶鱼

我小的时候,母亲多病,生产队为了照顾我家,让我母亲看青。有时候家人太忙,年幼的我就担当了看青的任务。我上学较晚,八岁时才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就知道为家人着想了。

我家守护的那块庄稼地就在小河边,看青空闲时就去河岸上摘野花,或挖蒲公英,俗称牛娃屎根,据说可以下火。没有风,暮春的阳光撩得人心旷神怡,耳边是潺潺的河水声和树枝上鸟的啁啾。偶尔从草丛里惊出一只野鸡,鸣叫着朝远处飞去。将近中午,我将要回家的时候,从河西边走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奶奶,步履蹒跚,背着个小包袱。老奶奶要过河,她看了看河水,说,我独自过不去,你能扶我一下吗?我爽快地答应了。我脱了鞋,挽起裤管。老奶奶也坐下来脱鞋。她的脚很小,小得无法形容,而且看不到脚趾头。后来才知道,那叫三寸金莲。旧社会的女人不少都裹了脚的。

其实河水也就一脚脖深,我先下水,站在水里,伸出一只胳膊,拉着老奶奶的一只臂膀。河里有石子、瓦砾,硌得脚生疼。老奶奶走得很慢,那一段只有六七米的河面,我们走了大约三四分钟。到对岸后,老奶奶洗脚穿袜子穿鞋。我正要离开,老奶奶从包袱里掏出一根黄瓜,掰了一截递给我,拿去吃吧,俺家孩子多,只能给你半截了。

那年月,一截黄瓜也是令人眼馋的食物。

我淌到河的对面,洗脚上岸后,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扭头一看,河里游动着一条鱼,足有一尺多长。灰黑的颜色,扁嘴巴,长胡须,分明是条鲶鱼。我大喜,忙脱鞋下河去捉,鲶鱼就拼命摆动尾巴往上游。鲶鱼太光滑了,一次次从我手里逃脱,我毫不松懈,紧追着用双手捂它。好在河水不深,鱼被我追得没劲了,扎进一堆水苲草里,我看准目标,双手突然抓住鱼头,把鱼头按进泥里,直到它动弹不得,我才抠着鱼的腮壳,把它扔到岸上。大人们说,捉鱼就要抠紧鱼鳃,否则容易溜掉。

双手攥着鱼头往家走,任凭鱼的尾巴在我的胸前摆来摆去。小小年纪就捉到这么大一条鱼,我心里洋溢着满满的自豪和喜悦。村里的伙伴小胖和二狗迎面走来,看见我捉到这么大一条鱼,都艳羡不已,连声惊叹,好大的一条鱼呀!一商量,我们决定把鱼炖着吃了。他们分头回家拿来一口小锅和铁锨,我们凑着土坡挖了锅灶,把鱼择干净剁了放到锅里,又分头去拾柴火。鱼香飘起时,村头响起奶奶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我答应着奶奶,却不舍得离开。我们用带来的小碗把鱼汤分喝干净。在我的一生中,那是最好吃的一次鱼肉,尽管什么调料也没有放。

挖黄鳝

田埂下边的河坡上有个土堆,高约四五米,长宽约十多米,村里人叫塚子疙瘩。老年人讲,汉朝刘秀被王莽追赶,路过此地,鞋壳篓里进了灰沙,就脱鞋把灰沙倒出来,倒出来的灰沙就变成了现在这么大的土堆。

土堆下面有好几个死水坑,每个都有二百多平方米大小的样子,水不深,有鱼虾,坑边布满了水苲草。这种水坑最适合黄鳝繁殖。倘是岸边的水面上有了黄鳝油,就说明附近岸边有黄鳝洞。黄鳝油是黄鳝分泌出的液体,呈粉红色,发明发亮,就像柴油滴进水里的颜色。我们这些农家的孩子,几乎人人都有一把铲子。放学归来,挖黄鳝成了一种乐趣。

发现黄鳝洞后,我们用泥巴或土将洞口附近封堵,形成筛子大小一个泥坑,将水排出。黄鳝洞一般不是太深,洞口直径三到四厘米,内壁光滑湿润。顺着洞口一直挖下去,灵敏的黄鳝会往洞的深处躲藏。没经验的人,会把黄鳝挖断。黄鳝也会装死,它挣扎无力的时候,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倘你不注意,它会突然敏捷地向泥塘窜去。

有一次,我和小胖挖到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黄鳝,肥嘟嘟的,看着很诱人,我和小胖争执着,不知道如何处理它,最后决定从中间砍开,一人一半。我们拿着黄鳝往家走,走到五保户赵大爷门前时,小胖说,就送给赵大爷吧,老师不是教育我们做好事吗?何况赵大爷身体不好,给他补补身体吧。我想也是,就点头答应了。

听村里捕鱼的人说,黄鳝血有药用价值。我们捉到黄鳝,一般会把黄鳝肚子剖开,血弄到一张纸上,淌开,在阳光下晒干,收藏。如果手上有外伤,或者被镰刀割伤了,就用淌有黄鳝血的纸张包着,再用布条轻轻缠绕,过一天就好了。这办法居然百试不爽,据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我们在挖黄鳝的时候,偶尔也会挖到蛇。当然,黄鳝与蛇在外观上有很大不同。蛇头是扁的,身上花花绿绿,看着瘆人。而黄鳝的头看着跟泥鳅差不多,温婉得多,我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都能认出来。

扎老鳖

我们这条河,就老鸹潭的水最深,河面最宽,有二十多米。岸边是沙滩,一直延伸到水里。夏天的中午,老鳖常常在周围静寂无人的时候,悄悄爬到沙滩上晒太阳。此时沙子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赤脚踩上去烫脚。可能是老鳖因常年泡在水里而喜温的缘故吧,晒盖成为一种习性。老鳖晒盖有好几种方式,有时直接趴在沙滩上晒,这种方式居多。有时四脚朝天,露出白白的肚皮。也有少数老鳖,钻进沙子里面,让沙子完全覆盖自己,如果不是轻微蠕动,人们几乎发现不了。老鳖在晒盖的时候,对周围的环境非常警觉,稍有动静,就会连滚带爬地朝河里窜,样子滑稽极了。

有一年暑假的中午,天气异常炎热,我和小胖埋伏到沙滩附近的草丛里,将近下午一点,有一只鳖探头探脑地钻出水面,四面张望,过了几分钟,确信四周无人,这才大摇大摆地爬到岸上。随后,又有一只鳖爬了上来。过了大约十分钟,我们确信不会再有鳖上岸了,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两只老鳖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朝河里窜,我们只捉到一只,靠近岸边的那一只逃跑了。老鳖晒盖一般在靠近水域的沙滩上,便于逃跑。那是我少年时唯一一次在沙滩上捉到老鳖。

最有趣的还是扎鳖。

鳖生活在水里有沙的河底,有淤泥则不适合鳖生存。所以扎鳖要懂得选择鳖生活的水域。

河两岸喜欢捕鱼的人家,几乎都有鳖叉,我家也不例外。每年夏天,我总能看到人们在河里扎鳖。这时候往往是中午,渔人头戴草帽,顶着烈日,光着膀子或穿着背心,在齐腰深的水里缓慢行走,手里捏着钢叉的下半截探进水里。若是脚下碰到了鳖,就用脚死死地踩住,迅速用叉朝鳖盖上狠狠地扎去,直到扎透鳖盖。当鳖被弄出水面的时候,四脚拉叉,那是何等的开心啊!

我十三四的时候,看到邻居们捉鳖,也跃跃欲试。我们那些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一般都会浮水,扎猛子。得到父母允许,我大着胆子,约上三两伙伴,手执鳖叉,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水里行走。那年的暑假,我忙乎了半个月,竟然没有扎到一只鳖。脚下也曾碰到鳖,可能没有经验的缘故,都溜走了。就在开学前,我最后一次游泳,竟然在沙下踩到碗口大小一团会动的东西,我知道那就是鳖,用力地踩住不放,忙喊在岸上的小胖,小胖下水把鳖叉递给我,我使尽全身力气,狠命地朝鳖盖扎去。我成功了。我把叉头举出水面,这只鳖看上去竟然有三斤多重。在岸上,我们取下鳖叉,逗这只鳖玩。鳖恼羞成怒,总想伸长脖子吸人。一不小心,鳖吸住了我的手指头,痛得我龇牙咧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鳖甩下来。

摸螃蟹

传说许仙和白娘子相爱,法海和尚从中作梗,蛊惑许仙骗白娘子在端午节那天喝了雄黄酒,白娘子现了原形。许仙因惊吓离家出走。法海和尚法力大,白娘子斗不过他,被压在雷峰塔下。多年后,青蛇修炼得道,水漫金山,将雷峰塔掀倒,救出白娘子,而斗败的法海和尚为躲避青蛇的追杀,变成了一只奇丑无比的螃蟹。

这是我幼年时奶奶讲的一个故事,跟后来看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大同小异。奶奶还说,螃蟹的肚子底下,揭开盖子,有一个人脸模样的图形,毛茸茸的,那就是法海和尚的脸形。我小的时候,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每次揭开螃蟹肚子底下的盖子,都很惊悚。

我家乡的河道里,河滩上的浅水坑里,就有许许多多的螃蟹。螃蟹一般寄居在岸边的洞里,洞不是太深,也就拳头大小,一尺左右深浅。螃蟹大小不等,大的有三四两重。胳膊伸进洞里,用力地摸,抓到螃蟹,要赶紧甩到岸上,或放进随身带的鱼篓里,否则被螃蟹的夹子夹住,那会很痛的。

八只脚的螃蟹,在岸上横着走,两只很大的眼珠外凸着,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看上去很威武。这种野生的螃蟹营养很丰富,据说吃了可以长筋骨。在河滩上架一堆篝火,将螃蟹扔进火堆里烧,烧熟的螃蟹泛出红黄色,看着无比诱人。去掉外壳和内脏,别的部分都可以吃,嚼着咯嘣咯嘣的,焦香鲜美,像嚼炒黄豆。

逗螃蟹也是一件趣事。用一截短木棍在螃蟹的眼前晃动,螃蟹老早就举起双爪,目不转睛地迎战,拼命地用爪子夹木棍。在螃蟹看来,被人类捉住是一种耻辱,所以就拼命地用双爪维护自己的尊严。当然,螃蟹夹住人的肉也是很疼的。

在我们村子西北三四里处,有五一油田(后改为南阳油田)下设的一个农场,主要安排油田工人家属就业,后来逐渐形成一个小集市。我们捉来的螃蟹、鱼虾多了吃不完,常拿到那里卖,多少换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工人们生活条件好,喜欢吃水产。

长大后远走他乡,好多年没有回去捉过鱼了。这些年来,河道经常干涸。河两岸的村子建起了养猪场、养鸡场,上游建起了加工厂,废水都往河道里排。河里扔满了塑料纸、垃圾袋,河水乌黑,臭气熏人。河滩上再也没有鱼虾可捉了,也不见孩童们在河边嬉戏。见此状况,心中怅然。

今春回故乡,让我惊讶的是,河水湍湍流淌,又变清了,水面上还看到了游鱼,河畔花香四溢。乡亲们说,政府在大力治理河道,每个村委选一个河长专门负责,乡长亲自挂帅。养殖场、加工厂的废水一律不许往河里排,水面上的垃圾也都清理干净。

我惊喜不已。也许在喧嚣的都市待腻了,若干年后,我会重新回到故乡的绵延河边,捉鱼,捉蟹,捉鳖,过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是多么的开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