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中的素净人生

2021-11-11 14:01冷江
火花 2021年7期

冷江

中华文化之所以博大精深,不仅因其历史源流之深远,还因其贴近人生、深入生活而多姿多彩。譬如中国美食之于文化即水乳交融,不可分割。很多大文学家都是大美食家,如苏轼、袁枚。前者在川菜中由东坡肉而闻名,后者干脆自己写了一本美食专著《随园食单》。受儒家文化和佛教思想影响,中国文人士大夫向来以清静朴素、淡泊超脱为精神追求,素食作为最能体现这种精神的饮食文化而得以广泛流传。中国古诗词则为这种素净人生提供了高雅的表达形式。

上古诗歌中的素食

《诗经》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草根文学。其中很多内容都是社会底层人民对人生的歌咏,不仅可以折射当时先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更能管窥当时社会的饮食文化和生活追求。

《伐檀》里最早出现了“素食”一词: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短短一首诗中先后三次出现与吃有关的“素”字:素餐、素食、素飧。但是这三个“素”都不是今天我们理解的素食,而是讽刺统治阶级和贵族阶层不劳而获的阶级本性。因此这里的素食应该指的是白吃。素原指未染色的丝绸,引申为本色、白色、本质、质朴等意思。

春秋时期的一些经典文献中对“素食”也有记载。《墨子·辞过篇》中有:“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管子·禁藏》中有:“果蓏素食当十石。”但这些所谓的“素食”与我们今天理解的“素食”还不完全相同。先民不通烹煮之前只能生吃蔬菜瓜果等非熟食。即孙诒让间诂:“素食,谓食草木。”《礼运》说上古云:“‘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即此素食也。”

汉朝以后经典文献中的素食文化

素食作为一种接近现代意义上的饮食文化,还是从西汉、南北朝时期尤其是南朝梁代真正盛行起来。

《汉书·霍光传》:“昌邑王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颜师古注:“素食,菜食无肉也。言王在道常肉食,非居丧之制也。”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素食》:“缹瓜、瓠、菌,虽有肉素两法;然此物多充素食,故附素条中。”

唐朝的颜师古在《匡谬正俗·素食》:“今俗谓桑门斋食为素食,盖古之遗语焉。”主要收录宋元明三代民间话本小说的《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中也提到:“妈妈交安排‘素食’请真人斋毕。”

素食从西汉兴,估计很大程度上与西汉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有关,但豆腐制作工艺复杂、不易保存和运输。而南北朝时创制面筋则将中国素食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当时的素食者缘于方便、营养、可口等理由,更将面筋做成仿荤菜式的素鸡、素鹅等材料,使之成为餐桌上的一大主体。此后香菇和魔芋以及大豆都相继成为素食制作的主材。早在西汉时期就有用魔芋治疗糖尿病的记录。

素食作为一种人生理念得以更大范围的传播则要归因于南朝梁代将佛教作为国教。佛教主张不杀生,佛陀容许三净肉,即食者不听杀、不言杀、不看杀。在大乘佛教的《楞严经》中还有“永断五辛”的说法,五辛是葱、蒜、洋葱、韭菜及兴渠,在大乘佛教中认为去除五辛之后才是真正的素食。梁武帝反对吃荤,著《断酒肉文》四篇,主张僧尼一律断鱼肉。可以食用奶制品,但不食蛋。虽然酒为谷类或水果制成,但因为喝酒会乱性,故不可食用。

唐诗中的素食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军事文化霸气外漏的时期,时人以清淡朴素为高尚生活追求。唐诗里有很多这样的描写,如: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新培制的酒,在小火炉上冒着袅袅热气;夜幕降临,飞雪将至,就着红红炉火相对而饮,该是一幅何等畅快的质朴乡村生活画卷!

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时创造了一首绝句《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写出了简朴清丽、清静安详的境界。

更有柳宗元的《江雪》把士大夫孤独寂寥的人生况味写得令人胆寒:“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中国的寒食节据说是为纪念春秋介子推被火焚后推广开来的,一般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清明前两天。古人很重视这个节日,按风俗家家禁火,只吃现成食物,故名寒食。唐代制度,到清明这天,皇帝宣旨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以示皇恩。这仪式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可以用火了;二是藉此给臣子官吏们提个醒,让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禄的介子推学习,勤政为民。唐代诗人窦叔向有《寒食日恩赐火》诗纪其实:“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电影随中使,星辉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

唐诗中写寒食节最著名的有两首:

一是佚名的《杂诗》:“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一是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诗中也有吃荤描写,但始终衬托以清静朴素的淡泊之风,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在隐隐青山、绵绵绿树、青青草陌、静静小院中,对着烧鸡和黄米饭,把酒言欢,纯朴自然的田园风光中,相约重阳菊花盛开之时再次相聚。这里哪里能找到大鱼大肉的荤腥之气?

唐人李中《寄赠致仕沈彬郎中》云“莼羹与鲈脍,秋兴最宜长”;白居易在《偶吟》里更说“犹有鲈鱼莼菜兴,来出或拟往江东”,这两位诗人都将鲈鱼和莼菜相提并论,于素净饮食中满满乡愁跃然纸上。此处用的是晋代张翰的典故,典出《世说新语·说鉴》: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这个成语也有赞美不追逐名利的意思。令张翰弃官而返乡的这道苏浙佳肴,就是“莼羹鲈脍”。鲈鱼产于近海,味道鲜美;莼菜者,多年生水草也。张翰系西晋文学家,江苏吴县人,他在北方做官,因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莼羹鲈脍”,竟辞官归家,足见美食与乡愁的渊源了!

宋词中的素食

宋朝是中国很有意思的一个朝代,科技和经济都很发达,百姓也很富足,但是在军事和政治上始终采取绥靖之策,著名的檀渊之盟虽然换来几十年的安宁,但也加剧了国家的分裂和民族气质的沉沦。尤其是北宋之末和南宋一朝,从上至下充溢着强烈的悲怆之气和浓郁的冷艳之风,宋词恰得最充分之体现。其时固有“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麻木,但也出现了很多追求清静朴素的超脱之风。如:

方岳的《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苹洲外,山欲暝,敛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词中提到的“菰菜莼羹”,菰菜:即茭白;莼羹:用莼菜烹制的羹。围绕“莼羹鲈脍”,古人创造出“鲈莼”“莼脍”“忆鲈鱼”“忆鲈”“思鲈”“秋风鲈脍”“鲈肥莼美”“脍美莼香”“张翰鲈”“张 翰脍”“ 张 翰 思 归”“ 秋风思归 ”“江东脍”“莼鲈秋风”等专用词汇来演绎佳肴之美和思乡之切。

苏东坡是宋代最著名的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美食家。在《送吕昌期知嘉州》中说“得句会应缘竹鹤,思归宁复为莼鲈”,在《虔守霍大夫许朝奉见》中云“秋思生莼鲈,寒衣待橘州”,他还到自己最喜欢的丰湖去野餐,把湖边盛产的藤菜比作杭州西湖的莼菜,说“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在《蝶恋花·用韵秋怀》里又咏道:“世路之催双鬓白,菰菜莼羹,正直令人忆……”他在另一首词《浣溪沙·簌簌衣襟落枣花》中则对乡野农家乐表达了青睐:“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长年辗转各地为官,公务繁忙,却也是一位技艺高超的业余烹饪大师,其诗词涉及烹饪美味者有百余首。陆游是绍兴人,家乡的“莼羹鲈脍”常令他梦绕情牵,他有诗云:“鲈肥菰脆调羹美,麦熟油新作饼香。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

南宋另一著名词人辛弃疾有一首《清平乐·村居》,一改其一贯的沉重和悲情,以少有的轻快和俏皮的格调呈现了另一幅农家乐的景象:“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词中豆子和莲蓬都是素食中的佳品。

明清诗词中的素食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汉文化被元朝阻断后重新复兴的一个朝代,而清朝则是又一次对方兴未艾的汉文化的阻断。明清两朝文学上已经很难找到唐朝的那份大气和宋朝的那份冷艳,但是在质朴人生追求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本《菜根谭》道尽了人生的思考。“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这种淡泊明志、寄情山野的风格在明朝有很多诗文,如刘基的《天平山中》:“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诗中的楝花为川楝或苦楝的花。圆锥花序约与叶等长,花芳香;裂片卵形或长圆状卵形,花瓣淡紫色;花期恰处农历春尽夏来之时(阳历4-5月),是二十四番风信花的最后一花。农谚说:“楝花楝,吃碾馔。”碾馔又叫碾转,就是农历三月里,把刚刚灌浆充盈勾头显得沉甸甸即将成熟的大麦穗,提前从地里采摘回来,将麦籽的麦芒外皮揉掉,在锅里炒熟,拿磨盘磨碾,这就是可以食用的碾馔。碾馔吃起来香甜劲道,只是遇水立即膨胀,因此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尤其是吃了碾馔之后不能大量喝水。明末清初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第三十六回里说:“待了一月,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馔,半盒子豌豆,来看晁夫人,再三谢前日打扰。”这里也描述了明清时代中国中下层人民日常饮食几乎是纯素的结构。

与李梦阳并称明代文坛领袖的“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在《鲥鱼》一诗中写道:“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桔未应先。赐鲜徧及中珰第,荐熟谁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骑,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筯金盘敢望传。”虽然写的是鲥鱼,却字里行间充溢悲天悯人的情怀。

清代浙派著名代表诗人符曾在《上元竹枝词》中提到了汤圆:“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诗中其实写了好几种食物,江米、桂花香馅、核桃仁、汤圆。作者虽累官至户部郎中,但其京寓陈设雅洁,“书签、画卷、茗碗、香炉列置左右,几案无纤尘,四时常供名花数盎”,而常身无分文。这首诗就能感受到诗人大隐隐于市的质朴清便气韵。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林黛玉之口写了一首《菱荇鹅儿水》:“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诗中的菱角和桑葚可做水果食用,而荇菜、榆钱、韭菜均可入菜。全诗轻灵俏丽,活泼生动,延续了中国历代古诗词中对乡村田园生活的快意抒怀。

中国文人的风骨

一部中国古文化史,在我看来,也是一部中国文人追求高洁情趣和素净人生的历史。孙中山《行易知难》第一章:“西人之倡素食者,本於科学卫生之知识,以求延年益寿之功。”相比西方在素食上的科学诉求,中国古人则更多地将文化气质和人生况味融入到素食中来,并代代相传,凝练成中国文化中独有的素净人生观。这里包含了中国文人的风骨,也是我们当代人研究中国素食文化的最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