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2021-11-11 14:02李路平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犬类宠物狗眼神

□ 文/李路平

我从租住的巷子里往外走,经过这里去办公室的路上,它就蹲坐在这个平台上,我看着它的时候,它也正看着我。这应该是一只斗牛犬和不列塔尼猎犬的杂交品种,斗牛犬的基因占大部分。我不知道这两种犬类是否可以杂交,只是仅凭外观推测。我家也养过不少的狗,但大多数都是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也养过金毛和泰迪,但和眼前这只,和其他的狗,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

它的身上是和不列塔尼猎犬一样的橘白斑纹皮毛,尾巴似乎只留下一半,对它这个体形来说不长不短。据说有的不列塔尼猎犬天生就没有尾巴,有的长长短短,更多的是人为造成,为了不影响身体平衡。它的耳朵却和斗牛犬的相似,不是长长地耷拉下来,盖住耳窝,而是像折耳猫那样,在耳朵中下部折下来,盖住了,又好像没有完全盖住。其实根据它的面部,应该可以确定这就是一只斗牛犬,褶皱覆满了它的整个脸孔,眼睛的位置比较低,圆圆的,看着有些外突。只是它的腿脚却很瘦直,不像斗牛犬那么粗壮,分得那样宽。它的毛色整个偏散乱灰白,神色间可见衰老之态。

我固执地认为它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管它的体态是否也显现出来,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妪。她的体形瘦小,即使在这个亚热带附近的省份,这样的身高还是过于矮小了。岁月仿佛在她的脸上已经固化,成为一条条规则的皱纹,她与别人交谈,还有她呵斥狗的时候,都只有嘴巴在动。她大概是房东的母亲,精神好,养狗,周围的人也都很尊敬她。

这只狗仿佛也因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有了其他犬类所没有的从容和自信。我看着它的时候,它也毫不畏惧地看着我,我在打量它,更像是它正在打量我。我怀着一直以来对狗的亲切和热爱,没有退缩和回避,直直地看着它。它也没有因为警觉,抑或作为宠物而有的卑下,转头看向其他事物或低下头来。我平静地看着它,它也吐着舌头,无所顾忌地看着我。

我想起过往有过的与狗的亲密举动,大部分是与自家的狗,这种所属关系带来的信任感,让我对它们做出怎样的举动,也不会担心会被犬牙所伤。“它们”并非指的是我家同时养了很多条,而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主要是年幼时候的那些时光,我们曾一条接一条地养着,随着它们的意外离世,渐渐在另一个世界就成了一个群体,在我的心里也就不再区分彼此,就好像同时拥有了它们,每一条的样貌都很真切,都能够想起它们各自的不同。

家里养的土狗一般不洗澡,不像宠物狗,所以也不会娇生惯养总是会抱起来,最多就是等着它扑过来,任它不干净的趾爪搭在裤腿上,捧住它的头,捏一捏,然后摇一摇。捧住头的时候,我就能与它的目光对视,不过对视不了几秒。通常都是它不愿意了,眼睛往别处看,接着就把头从我的手中摆脱出来,重新再扑,或者跑到别处去。只是这种对视过于简单了,或者当时的自己过于幼稚,觉得那眼里闪烁的光,不过是看见主人时的喜悦和兴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呢,完全体味不到那目光背后的东西。消逝的举动或耐人咀嚼的意味,枯燥的或者神秘的,惊险的或是痛苦的,都没有。我的凝视里,已经有了想要凝视的东西,所以目光也只能看见那一些。

是什么让我认定,当我凝视趴在平台上的这只狗的时候,看见了自己以为是的那些意味呢?如果人有人性,那么狗也有“狗性”吧,就是这只狗散发出来的狗性,让我没有从与它的对视中一掠而过,反而看见了更深层的部分。

我曾经察觉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当我感慨这种发现时,竟有很多人与我有相同的感觉。每天在路上,我都能遇见很多人带着宠物狗,在这条街道上散步。最初只是匆忙一瞥,人与狗也没有对上号,后来渐渐遇到的多了,人的样貌熟悉起来,就连他们的宠物狗的品种和样貌也熟悉了。

忽然有一天,狗与人之间的另一种关系就呈现在我的眼前:宠物狗的长相竟有很多像它的主人。确实如此,有一个白发苍苍、胡子苍茫的老爷子,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一走,他的狗也是白毛,似乎也没有修剪过,那种莽苍的模样,和它的主人神似至极。另外一个老人家,大约是身体不大好,脸色黝黑,身体肥胖,行动迟缓,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他的宠物狗,也是黑色的,身体肥胖,行动迟缓。主人走一步,它也走一步,纵然前面有其他的狗在挑衅,它也无动于衷。

朋友们也在诉说他们的发现,大多是表达一个意思:确实如此。也许狗在与人的相处中,它们也会不断地调整自己,以期与主人更加一致。它们也许是模仿,自己根本没有发现其中的特别,但在他人看来,它们的模仿便是另外一种模样。它们改变了狗的天性,逐渐有了人性。以至于,当我们面对媒体上报道的一些关于其他物种的奇异行为时,我们会感到惊讶,认为他们“成精”了,“精”的意思便是具备了人的成分,有时候甚至高于人,达到了一种更加神秘莫测的高度。

只是我们很少在动物身上用“人性”来概括,至多只会说,“通人性”。我们不愿在抬高其他物种,尤其像犬类这样附加了贬损成分的动物时,也将自身降格为猪狗一般的货色。人类的尊严与高贵在此刻彰显无疑。不管怎么样,被人类驯服、豢养的物种,都是要低至少一个等级的。有的生物学家,或者各类物种的研究专家,他们试图让人类在面对某一类物种时,放弃长久以来的偏见,将它们与人本身平等对待。怎么可能呢,人就是最高级的灵长类动物,这种自傲早已凌驾在一切生命之上,因为万物在人类面前,都表现得那么驯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如今我们尝试换用另外一种表述方式,在生命面前,人与物是可以平等的。这种表述,只是人类本性对未来或未知的一次小小让步,是喊出尊重其他物种的一个口号,尚且算不上一次行动。一个科学家可以说自己已经将一种生物的习性,它的生老病死已经研究透彻了,甚至可以用克隆的技术,将它完整复制出来。只是这样真的就算完全了解了吗?借用庄子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它不是诡辩,而是附加了一种更加高尚的人性因素,或者说,超人性的因素,去凝视宇宙间的一草一木。一种更加接近万物平等的凝视的目光。

将讨论一条狗的话题,提升到这种高度,似乎暂且没有这个必要,但要用人性来概括那条狗给我带来的感受,又感觉不妥。它的眼神里,确实有一些非常尖锐凌厉的东西,但不是兽性。它早已丧失了一条狗的警惕和敏捷,显得慵懒与一切无所谓。那更像是一种平静的深邃。就像时光不断地打磨,将一颗宝石粗杂的表皮去掉,只剩下纯净无瑕的内在。不论外界再如何侵蚀,依然难掩它的光泽。

这种平静反而令我心生怵意。它对我的一切毫不知晓,却在对视的一刹那,洞穿所有,在它眼里我就是一个透明人,什么也无法遮掩。我看着那双眼睛如黑洞般,一点点将我吸进去,再不转移,仿佛整个人都将即刻消失。

因为它行将就木,时光给予了它高贵的赠予吗?还是它无限顺从主人后,便也有了主人的灵性和意识,无以言说,却又精准无比?好像每一种都不足以至此,两种加在一起,仍旧令我存疑。也许作为狗的一生,“狗性”也在不断往前伸长,像植物一样会开花,像水滴一样会结晶,然后化作自身的品性,难以理解,但却真实存在?

我缓慢地回想曾目睹过的它的模样。那个老妪因为身体康健,无法忍受自己待在房间里,总是不断外出,每次都要把它带上。有时候拿一根细竹子用来规训,有时候又什么也没有,背手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而我人高马大,总要在走完这段路前,从她身边超越过去。其实每个落在她身后的人,总能轻易地走到前面去,因为她走得实在太慢了。我每次都无法知晓一人一狗走向何处,也从未见过人与狗分开来,独自走在路上。它更像是一只导盲犬,尽管没有绳索,她也没有失明,但它总走在她一两步前,不急不缓,犹如训练有素。偶尔它会离开这个位置,但很快就会被她呵斥回来,她不允许它偏离,哪怕在她旁边不远或身后逗留。她迈着年老的小碎步,缓慢中透露出急切,因为脊柱的弯曲,她的下半身似乎总要比上半身更靠前一些,两只干枯的手前后甩着,显现出与这个年纪不符的力气。

它的眼睛虽然看着前面,它的脑后仿佛还长有一双眼睛,知晓她正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令它不敢恣意妄为。当它乖巧沉着地走在她前面,目不斜视,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为所动的时候,我会觉得她们的关系并不是狗与主人,而是另外一种。也许是母亲和孩子?想到这里,我不禁也为之一惊。把这种关系赋予人与狗之间,尤其是她与它之间,就变得颇为严肃。我无法像短视频里的那些“铲屎官”一样,将人与猫狗的那种近乎溺情的关系,演绎在她与它的身上。很显然她并不溺情于这条模样衰老、早已丧失活泼的狗,它看起来如此瘦弱,并未成为搞笑视频里的“奶奶养的狗”或“外婆养的狗”。她规定着它的行为举止,就像一个尽责的母亲,不愿让她的孩子堕入与流氓混混为伍。她对狗的教唆,更像是对待一个幼小的陪伴者,她需要它的相守,更要它循规蹈矩,让她少操点心。

她有时候会分心,心里想着什么事情,便会让它脱离自己的管束,不再费劲地要求它,而它似乎也心领神会,步伐轻快,渐渐便与她拉开了距离。她也许是想起了某个早已逝去的人。有好几次,我迎面向她走去时,都见她的手里拿着一两片黄褐色的叶片,那是更远处,那棵木菠萝树的落叶。那是这条街道上的绿化树中叶片最为硕大的一种,其他树种是香樟、扁桃和小叶榕。她拿着捡拾到的大叶子,步履平静地走到一棵小叶榕下,把叶片插在朝向街面的树根下。小叶榕的板根刚好形成一个凹陷的窝,那些叶片斜靠在那里,已经有一小堆了。

这只狗却并不用参与到这个带有某种仪式感的行为中来。这就像是她与它之间的某种默契,它知道在某些时候,主人不再需要它,它可以获得另一种短暂的轻松。这种短暂时刻,似乎有一种隐幽的情感磁场,让它避离,但又必须在某个合适的距离停下来,等她渐渐地走出,然后再一同前进。

在那些更多我未曾目睹的时候呢,这只狗究竟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它沉稳淡漠的狗性,让我察觉到了事实的复杂,它和我遇见的那些犬类太不相同了。

我几乎能够从它的对视里看见某个人的神态,但那并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我也并不熟识,但最后还是定格在那张狗的脸上,无惧,却又令人不安。似乎它就要冲将下来,对着我一顿撕咬,让我在它面前显露原形。它的两条细短的前腿舒适地往前伸过来,并未因此往两边叉开,以便快速借力,支起瘦小的身体。它的放松姿态有种迷惑性,经由它的眼睛传递过来,反而令我不知所措。

片刻的凝视,我的疑惑不仅是对狗,更是对自己,急遽地漫散开来。

它的眼神挑战了我对狗的认知。出于自我的敏感,或是人性的尊严,我几乎不愿承认我被它打败了。它没有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伤口,却在我的内心深处,制造了一个难以弥合的创伤。它好像僭越了物种之间习以为常的秩序,也许只是稍微地流露痕迹,并未带来认知的颠覆,但已让我感到震惊。

大约也与我的内向有关,在与他人的交际中,我很难与对方有长时间的眼神交流,这种长时间也许只是几分钟,或者几秒。他人的目光总是充满了丰富的意味,有时甚至超出了交流的内容,向其他方向偏移,更加不敢直视。然而一只狗的眼神,如何在消除兽类的警觉与防备后,充满了与它并不相称的云淡风轻?也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老者也变得老成世故吗?或者那双眼里只是无知与坦诚的目光,向对方流露出满溢的信任,期待着对方流露相同的眼神?它并没有受到人际交往的复杂与尴尬的影响,没有出于礼节的人性约束,完全出于自然和本能,敢于对视,渴望交流,随时做好准备。

我只是过度解读了与它的对视。最早出于对犬类的美好情结,接着将它与年迈的主人类比,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人与兽的区别,最后只能反省自己。我完全忽视了交流的最本真的感受,它无须过多地阐释,有时语言交流不了的,可以用动作,动作解决不了的,可以靠眼神。眼神的交流能够跨越物种,在不同的属类中达成意愿。这也许是上天赋予我们的一项宝贵技能,很多时候人类却拒绝使用。

然而,这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我仍旧无法从这种凝视中解脱出来。也许我受到了冒犯,我属于兽类的某些本性此刻暴露出来了。我在与他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我由此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直到遇见这只狗,在与它的对视中,我再次占据下风。长久的忍耐让我蓄积了无数的怒气和恶意,对这样一条瘦小的狗,我怎么忍受得了呢。但我并未对它动手,不是顾忌它的主人,而是某种难以表达的东西。就像前面提及的,我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与恐惧。它让我无法迅速做出决断,将一切变得简单明了。

我凝视它,刚好它也在凝视我,它的身后是年迈的主人,我的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我们就像彼此的镜中影像,对这一刹那的凝视,充满新奇,但更多的却是漫无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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