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军
杜甫有《避地》一首:“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
此诗收入宋代三种杜诗注本。一是赵次公《杜诗赵次公先后解》乙帙卷三,仅存的李东阳题签之明抄本和重抄本均为残本,存丁、戊、己三帙共二十六卷,所收诗为杜甫自永泰元年五月至大历五年夏杜甫辞世前五年间之作,《避地》诗散佚,林继中辑补入《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乙帙卷三。二是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是书虽也为残本,并有以《中华再造善本》为代表的五十卷本和以《古逸丛书》为代表的四十卷本两类版本系统,然《避地》诗均被收录,二本之《逸诗拾遗》收录《避地》注云:“右一篇见赵次翁本,题云:至德二载丁酉作。”可知《避地》诗辑录自《杜诗赵次公先后解》,钱谦益《钱注杜诗》之《草堂诗笺逸诗拾遗》、朱鹤龄之《杜工部集外诗》也都据此本收入。三是刘辰翁批点、元高楚芳辑《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卷十,无诗注。
除杜诗注本外,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考证》第二十则和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一均录有《避地》全诗,并说明是“逸诗”,“题下公自注云:至德二载丁酉作。此则真少陵语。今书市诸本,并不见有”。
《杜诗镜铨》《杜诗会粹》《杜诗详注》《杜甫全集校注》等杜集都把《避地》诗编入正集,反映了对该诗真实性的确认,但囿于成说,难以服众,不仅系年结论未达成一致,甚至真伪也引发质疑。本文梳理各方意见,认为《避地》诗是杜甫于广德元年(763)冬往来梓州、阆州间所作。
关于此诗的作年及真伪引起了持久而广泛的争论。
古今论者多持《避地》为杜甫所作,但对作年有分歧。蔡梦弼、严羽、魏庆之、钱谦益、朱鹤龄等引赵次公本,持作年为至德二载(757),仅强调题注为杜甫自注以申明立场。王嗣奭《杜臆》卷五,亦全引录严沧浪语。又曰:“按《年谱》,是年春公在贼中,至夏脱身走凤翔,诗作于此时。玄宗在蜀,故云:‘行在仅闻信’,天子且然,则此生亦任其所遭而已”。杨伦《杜诗镜铨》收该诗入卷三,注“集外诗,见赵次公本”。“行在仅闻信”句注云:“时肃宗已即位灵武。”“行在”指称玄宗还是肃宗,已与王嗣奭持论矛盾。
相对而言,持作年为至德元载(756)者人数更多,论证更为深入。张远《杜诗会粹》按编年系诗,置此诗于卷三《悲陈陶》《悲青坂》之后、《对雪》《月夜》之前,编入至德元载。仇兆鳌《杜诗详注》置此诗于卷四《悲青坂》和《对雪》之间,转引顾宸《杜律注解》的注云:“当是至德元载冬作,盖避地白水鄜州间,窜归凤,翔时也。”并注云:“此诗见赵次公本,但注云:至德二载丁酉作,非也。今从顾氏。”浦起龙《读杜心解》注:“编至德元载,即天宝十五载,时安禄山已陷长安矣。”
卢元昌《杜诗阐》置此诗于卷四《哀王孙》和《悲陈陶》之间,详解以正反立论:
岁聿云暮。避地偷生者,只因戎马载途,诗书废弃,衣冠扫地,奴隶显荣之故耳。今日至尊蒙尘,即位灵武,或曰发灵武,或曰至彭原,或曰至顺化,靡有定踪,仅闻其信,况此生乎?随所遭而已。所属望者,神尧天下,亟出腥臊,使旧物重光,神器再焕,庶诗书不终墙壁,奴隶不复旌旄,会须有日也。向谓至德二载五月,朝廷自清渠之败,以官爵收散卒,凡应募入官者,皆衣金紫,今疑不然。不特清渠之役是二载五月事,即公陷贼时,方冀朝廷将士,反正不暇,不得以奴仆旌旄辄为议弹,当是指贼党如田乾真、蔡希德、崔乾佑之徒,目前虽拥旌旄,不久自当扑灭,故下一“且”字。
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编《杜甫年谱》曰:“在羌村避难中,先后得到肃宗于七月十三日即位灵武之消息与弟杜颖从山东平阴县寄来之家信。《避地》诗有云:‘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系此诗于至德元载。
陈贻焮《杜甫评传》认为此诗作于“避地鄜州,闻肃宗即位灵武后,欲赴行在而尚未成行时”。系此诗于至德元载八月。
林继中《杜诗选评》系此诗于“至德元载杜甫避地鄜州,闻肃宗即位灵武,欲赴行在而尚未成行之际”。
《杜甫全集校注》权衡诸家之说,认为“是诗真伪,诸家异说,似无确据,今仍依顾说,系之至德元载冬”。
此说仅见于《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该书为编年本,将《避地》编入卷十,该卷首篇《九日》题注“广德元年,秋阆州、冬梓州作”,《避地》之前一首《愁坐》无注,仇兆鳌注云“诗云:‘终日忧奔走’,时盖往来梓阆间也”。以为《愁坐》作于广德元年十月至年末,《避地》之后一首《阆山歌》题注“广德二年阆州作”。黄鹤注“是年公自梓携家再往阆,冬,又自阆至成都”。结合《避地》“岁时晚”之时节与该书按时序编订的方式,则可以确定《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将《避地》系于广德元年岁暮。
由于《避地》仅为个别宋代杜集收录,即使收录者也往往将其置于“逸诗”或“逸诗拾遗”,因而面目可疑,持该诗为杜甫所作的观点或者陈陈相因,或者矛盾自见,缺乏充足有力的证据支持,因此,自金元以来,认为《避地》为伪作的意见不绝如缕。
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上曰:
世所传《千家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余篇,吾舅周君德卿尝辨之云:“唯《瞿唐怀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自余皆非真本,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得,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
从版本流传立场质疑该诗的还有薛雪《一瓢诗话》,认为“‘避地岁时晚……’云是杜少陵题《避地》逸诗。下有公自注云:‘至德三载丁酉作。’今坊本不载。严沧浪云:‘真少陵语也。’余谓真不是少陵语,题下所注,更不是少陵语,沧浪之眼易惑乃尔”。
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排比杜诗声韵特点,认为“《避地》‘诗书’‘奴仆’不对。《沧浪诗话》误以为真。此可决其伪者也”。
梁运昌《杜园说杜》认为“凡伪作必依仿元句”,指摘《避地》依仿杜甫其他诗句,或“逗促”,或“悖谬”,或“浅率粗俚”,或“非立言之作”,或“非诗人吐属”,或“文理亦不通”,认定该诗为伪作。
闻一多《说杜丛钞》认为此诗“真不是少陵语,题下所注,更不是少陵语,沧浪之眼易惑乃尔”,判此诗为“逸诗误收”。
吴企明《杜甫诗辨伪札记》一文辨析最为细致,结合诗中信息与杜甫行迹、有关史实相矛盾的情况,驳论此诗作于至德二载与至德元载冬的两种观点,认为《避地》当是另一位诗人在至德元载冬写的避贼诗,被赵次翁误收入杜甫集中。
蒋寅《〈避地〉辨伪》一文考察严羽、仇兆鳌等说法来源,认为宋人集杜诗多有可疑之处,严羽断此诗为“真少陵语”的说法文献来源可疑,诗中内容与杜甫至德元载、至德二载的行迹都相抵牾,且语言粗浅直露,因此怀疑该诗不是杜甫所作。
1.“伪作”说稍嫌片面。薛雪、周春的看法无论据支持,王若虚与梁运昌都认为《避地》诗为后人仿作,但王氏以周德卿“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之言为依据,梁氏以“奴仆且旌旄”事着落在唐代宗时的仆固怀恩身上,认为旧说指安禄山“正复不协,则此句是一逗促处”,又认为五六句“浅率粗俚”,集外诗与杜集相仿的句式均为“文理不通,必相依仿者”,立场偏颇。吴、蒋二先生以杜证杜,结合诗中描述与杜甫行迹矛盾处破论,否定杜甫作该诗的可能,结论很有说服力,遗憾的是都未涉及《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广德元年”说的观点。
2.“至德元载”说违背史实及杜甫行迹,亦不成立。据张忠纲辑录的《杜甫年谱简编》,至德元载(756)八月,杜甫从延安七里铺出芦子关奔赴行在灵武时被叛军俘获,押赴长安,至德二载(757)四月才从长安金光门逃归凤翔。若系《避地》于至德元载,就地点而言,避地为避乱迁居。《论语·宪问》:“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马融注:“避地,去乱国,适治邦。”杜甫此时正身处“乱国”,与“避地”相违。就时间而言,至德元载,八月之后的杜甫身陷长安,八月之前的杜甫奔走流离于白水、三川,持“至德元载”说者多回避“岁时晚”的解释,陈贻焮认为“岁时晚”不一定指冬天,正如“清辉玉臂寒”之“寒”“决非冬月望月情状”,以落实该诗作于七八月间避地鄜州的立场。笔者认为陈先生的这一类举结论值得商榷。“清辉玉臂寒”之“寒”在《月夜》诗中起于“遥怜”,出于主观上怜惜思念妻子儿女之情,借清冷的月色之“寒”,反映此时杜甫孤独凄凉之处境及妻儿衣食无着之苦况。因其特定的情感和生理体验,“寒”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仅以唐诗为例,就有王昌龄《春宫曲》“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李白《答杜秀才五松见赠》“千峰夹水向秋浦,五松名山当夏寒”。杜牧《雨中作》“一褐拥秋寒,小窗侵竹坞”等分别表现“春寒”“夏寒”“秋寒”,因此,“寒”确如陈先生所言,本无区别季节之义。然而,“岁时晚”却是客观的时间概述,即“岁晚”“岁暮”之义,有鲜明的指向性。在系年确定的杜甫诗中,包含“岁晚”“岁暮”的诗都集中于晚秋至深冬,绝无以七、八月称之者,如《寄贺兰铦》有“岁晚仍分袂”,仇兆鳌系年该诗于广德二年冬末;《秋兴八首》其五有“一卧沧江惊岁晚”,黄鹤系年该诗于大历元年深秋;《岁暮》有“岁暮远为客”,黄鹤系年该诗于“广德元年陷松、维、保三州”,《杜甫全集校注》进一步考订为广德元年岁末杜甫自梓州复归阆州时作。可见,杜甫在至德元载无创作《避地》的现实基础。
3.“至德二载”说立论牵强。据《杜甫年谱简编》:至德二载闰八月,杜甫“墨制放还鄜州省亲。……十月,还凤翔,扈从肃宗还京”。《旧唐书·肃宗本纪》:“(至德二载冬十月)……癸亥(十九日),上自凤翔还京。”《新唐书·肃宗本纪》“(九月)癸卯(二十八日),复京师”。两《唐书》记录肃宗还京日期分别有九月、十月两说,《旧唐书》录有诏书“缘京城初收,要安百姓,又洒扫宫阙,奉迎上皇。以今月十九日还京,应缘供顿,务从减省”。明确十月十九日还京的具体日期,当以《旧唐书》为是。若以杜甫八月至十月初在鄜州来看,时在深秋入冬之间,正值“岁时晚”,赵次公以“班彪自长安避地凉州,作《北征赋》”解释杜甫往鄜州省亲途中所作的《北征》题意。揆之唐史,也可以同理解读《避地》。“(至德二载)闰八月辛未,贼将遽寇凤翔,崔光远行军司马王伯伦、判官李椿率众捍贼”。肃宗的行在凤翔为战场,鄜州为后方,杜甫往鄜州省亲是为“避地”,以时间和唐史史实来判断,杜甫在至德二载九月至十月初作《避地》于鄜州有一定可能性,然而,《避地》诗中反映的信息却与杜甫此行颇多矛盾,蒋寅已指出诗中“窜身”“避地”与杜甫探亲行迹不符,“窜身筋骨劳”反映杜甫流离奔波的动态轨迹,遭际坎坷,当在探亲途中而非安居于鄜州期间,杜甫此次探亲是骑马返程,且有奴仆相随,既不狼狈,也不艰辛,矛盾一也;杜甫此行在八月间,“避地岁时晚”的时间起点如前所述,绝不早至八月,矛盾二也。因此,“至德二载”说也不成立。
按照“岁时晚”的时间节点、“避地”的地点指向、“行在”这一特殊称谓、“窜身筋骨劳”“行在仅闻信”的经历、“奴仆且旌旄”的实际以及“会见出腥臊”的愿望等多个要素,只有杜甫在广德元年(763)冬往来梓州、阆州间所作符合以上特征。
《杜诗赵次公先后解》和《杜工部草堂诗笺》是目前讨论《避地》诗真伪及系年的主要版本依据,另一部收录《避地》诗的《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并未受到以上论争者的关注,朱鹤龄道出了原因:“千家本公自注语,向疑后人附益。考之,多王原叔、王彦辅诸家注耳,未可尽信。”实际上,宋本递相转述的“至德二载丁酉”同样引发质疑,清代以来,认可者寥寥,因此,标明为“自注”的杜诗,对其系年不可妄下结论,尤其是具有“诗史”性质的《避地》诗,需要结合史实,“以杜证杜”,考实确证其是非。
据《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的编次系年,《避地》作于广德元年(763)十月至年末之间。日本大典显常《杜律发挥》也认为此诗“当是广德元年吐蕃陷长安时也,即与下首相接,时公往来梓、阆间”。《杜律发挥》按序批解邵傅《杜律集解》所选杜诗,《避地》下一首是《巴西闻收京阙送班司马入京二首》,黄鹤认为作于广德二年春。
《旧唐书·代宗本纪》:“(广德元年)冬十月庚午朔。辛未(初二日),高晖引吐蕃犯京畿,寇奉天、武功、盩厔等县。蕃军自司竹园渡渭,循南山而东。丙子(初七日),驾幸陕州,上出苑门,……从官多由南山诸谷赴行在。郭子仪收合散卒,屯于商州。丁丑(初八日),次华州,官吏藏窜,无复储拟。会鱼朝恩领神策军自陕来迎驾,乃幸朝恩军。……辛巳(十二日),车驾至陕州。……庚寅(二十九日),子仪收京城。……(十二月)丁亥(初四日),车驾发陕郡还京。……甲午(二十四日),上至自陕州。”吐蕃于广德元年十月入寇长安,并于十月初九占领长安,代宗出奔陕州,直到十二月二十四日,才被郭子仪迎回京师,代宗驻跸于行在达两个月之久。据《杜甫年谱简编》,广德元年十一月,得知女儿患病,杜甫从阆中匆匆返回梓州,十二月,由梓州迁家阆州。杜甫在此期间作《避地》诗以纪实。
“避地岁时晚,窜身筋骨劳”,交待行役的因由、时岁及其艰辛。杜甫此行是为避乱,时值岁暮,携家逃窜途中,凄寒交迫,奔波不息,对于多种病痛缠身的杜甫而言,苦况更甚于常人。他在广德元年十一月所作的《发阆中》对前往“避地”的苦旅有具体描述:“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此时妻女避地梓州,“女病妻忧”,杜甫从阆中返回探望,只身孤旅,已颇为难堪。仇兆鳌注云:“蛇虎为患,无村可避。”梓州难以安居,写作《发阆中》后,杜甫举家迁往阆中,途中“盗贼横行”“蛇虎为患”,千村寥落,风雨惨惨,“避地”之凶险,可见一斑。在时间上,十一月更贴近“岁时晚”,此时的杜甫又比至德二载时衰老了六岁,“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反映“窜身筋骨劳”的境况之具体和程度之深。
“诗书遂墙壁,奴仆且旌旄”。前引卢元昌《杜诗阐》解读“奴仆且旌旄”,或谓“贼党田乾真、蔡希德、崔乾佑之徒,目前虽拥旌旄,不久自当扑灭,故下一‘且’字。”或言“朝廷自清渠之败,以官爵收散卒,凡应募入官者,皆衣金紫”,都是因忽视“诗书遂墙壁”而造成的误读。“诗书”本指《诗经》《尚书》,此处泛指儒家典籍。“遂墙壁”,实则用了“孔壁遗经”的典故,指战乱之际,只能将典籍藏于夹墙之中以存续文脉。杨伦引申为“言值世乱,诗书将无所用也”,杨说深得诗旨。杜甫“奉儒守官,未坠素业”,不仅自比稷契,矢志于致君尧舜,而且也以儒家经典中的君臣父子之道、忠孝节义之德衡求同道,他冒死疏救房琯,就在于其“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杜甫在广德元年冬作于梓州的《冬狩行》云:“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查慎行注云:“此为当时不肯勤王之方镇而作,末句(‘得不哀痛尘再蒙’)真有大声疾呼之慨。”“安史之乱”玄宗逃亡的痛苦记忆还历历在目,吐蕃入侵代宗奔陕州的消息接踵而至,然而诗书之道与家国责任都被拥兵自重的方镇势力置于脑后,或投敌求荣,或跋扈观望,形成了“奴仆且旌旄”的局面。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长安时,“边将告急,程元振皆不以闻。冬,十月,吐蕃寇泾州,刺史高晖以城降之,遂为之乡导,引吐蕃深入;……射生将王献忠拥四百骑叛还长安,胁丰王珙等十王西迎吐蕃”。杜诗“纷纷乘白马,嚷嚷看黄巾”是尖锐抨击乘机作乱的行为;又有拥兵不救者,安史乱后,“大盗既灭,而武夫战卒以功起行阵,列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馀,小者犹兼三四。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顾力不能制,则忍耻含垢,因而抚之,谓之姑息之政。盖姑息起于兵骄,兵骄由于方镇,姑息愈甚,而兵将愈俱骄。由是号令自出,以相侵击,虏其将帅,并其土地,天子熟视不知所为,反为和解之,莫肯听命”。代宗仓皇出奔,除渭北行营兵马使吕日将拼死抵抗吐蕃外,仅有郭子仪率二十骑来救,杜甫赋诗云:“狼狈风尘里,群臣安在哉?”“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诗书”承载的儒道沦丧,只能深藏于墙中,战乱也使君王受屈于行在,既反映实际,又深含责望之义。
“行在仅闻信,此生随所遭”。在梓州与阆中两地奔波期间,深感屈辱悲痛的杜甫时时关注代宗消息,常发未解之问:“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西京安稳未?不见一人来。”(《早花》)甚至在返回阆中的年末仍忧心时事,“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由于消息不通,虽然长安已经收复,杜甫在广德二年初仍“沾衣问行在,走马向承明”。(《送李卿晔》)通过以上诗句充分体现了“行在仅闻信”中杜甫对代宗忧虑关切之情。对于“行在仅闻信”,杜甫在肃宗时已亲历,因此,“此生随所遭”也贴切解释了代宗时的历史重演,笔调沉郁,感慨系之。
综上,唐代宗广德元年十月吐蕃入寇京师,代宗逃奔陕州,将官多有望风变节者,此时的杜甫自阆中接回寄居在梓州生病的女儿,一路凶险难当,却时刻忧心时局,挂念天子安危,在君溺、民溺、女溺、己溺交叠之时,感激而发,于当年冬自梓州往阆中途中作《避地》以纪实遣怀。
注释:
①⑭㊹㊺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2014年版,第745页、第747页、第6385页、第2993页。
②㉝(宋)蔡梦弼笺注:《杜工部草堂诗笺》(第17册),《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集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宋)蔡梦弼笺注:《杜工部草堂诗笺》,《古逸丛书》之五十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版,第198页。
⑤(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30页。又见(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49页。二书文字略有不同,《诗人玉屑》“遂”作“逐”,“且”作“亦”,“仅”作“近”。
⑥(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页。
⑦㊸(清)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0页。
⑧⑯㊶㊿(唐)杜甫著,(清)仇兆鳌详注:《杜诗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17页、第1054页、第1052页、第318页。
⑨(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59页。
⑩(清)卢元昌:《杜诗阐》卷四,《四库全书》1308册《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康熙二十一年(1681)刻本1987年版,第371页。
⑪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编:《杜甫年谱》,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页。
⑫㉘陈贻焮:《杜甫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17页、第317页。
⑬林继中:《杜诗选评》,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59页。
⑱(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吴文治主编:《辽金元诗话全编》,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页。
⑲(清)薛雪:《一瓢诗话》,王夫之等撰,(清)丁福保辑:《清诗话》,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699-700页。
⑳(清)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78页。
㉑㉕(清)梁运昌:《杜园说杜》,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156-1158页。
㉒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唐诗编》(中),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23页。
㉓参见吴企明:《唐音质疑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3-26页。
㉔参见蒋寅:《〈避地〉辨伪》,《草堂》1986年第1期,第75-80页。
㉖㉚参见张忠纲:《杜甫年谱简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531-6533页、第6535页。
㉗(清)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下),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96页。
㉛㉝㉟(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肃宗本纪》卷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8页、第247页、第247页。
㉜(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肃宗本纪》卷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9页。
㉞(唐)杜甫著,(宋)赵次公注,林继中辑校:《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2页。
㊱参见程千帆、沈祖棻选注《古诗今选》对《北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的注解,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40页。
㊲(清)朱鹤龄辑注,韩成武、孙微、周金标、韩梦泽、张岗点校:《杜工部诗集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㊳[日]大典显常:《杜律发挥》,卞东波、石立善主编:《中国文集日本古注本丛刊》(第一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2册,第414页。
㊴(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代宗本纪》卷十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3-274页。
㊵参见《杜甫全集校注》,第6554页。四川文史研究馆编《杜甫年谱》认为杜甫“(广德元年)腊月始回梓州……(广德二年)春初携眷往阆州。”(第79-81页)二谱的参差并不妨碍《避地》系年。
㊷孔安国《尚书序》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悉以书还孔氏。”(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032页。
㊻(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二三,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150-7151页。
㊼(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兵志》卷五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329-1330页。
㊽(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高祖本纪》卷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页。
㊾(明)邵傅:《杜工部五言律诗集解》卷三,万历十六年刻本,第17a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