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如默
杜堮,字次厓,号石樵,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卒于咸丰九年(1859),是山东滨州杜氏家族三宗(景和)二支(勋)十四世孙,是清朝中期享有盛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和政治家。其文集《石画龛论述》共二十四卷,由杜堮本人用楷体或行草书写,是杜堮一生文学、教育、政治、军事思想的集中体现。
杜堮在其文集《石画龛论述》中“钞评杜、苏两家诗文”,“独有取于工部少陵、东坡两家之诗而说之,而评之”,尤其重视抄录和评论杜甫诗文。杜堮在其《十研斋杂识》《十研斋杂志》《恩余录续补》等卷中抄录杜甫诗文518题628首(篇),其中抄杜文14篇,抄杜诗504题614首。杜堮所抄杜诗最后一首为五绝《八阵图》,其后跋语中自谓“若各体诗选而录之”,抄录杜诗五律268题344首,排律82题87首,五古42题42首,七古37题38首,七律66题88首,七绝7题13首,五绝2题2首。除抄录杜甫诗文原文外,杜堮多有评解,对其中近半数的杜甫诗文“钞而评之”、“录入并著评语”、“缀以叙论”、“钞之论之”、“略疏其意匠、结构之奇之大,词句事实之切之密,气韵之沉雄,声情之悠远”,计有评解文字四万余字,是清中期杜诗学重要文献资料。
杜堮所抄杜诗文的次序依次为:杜文、五律(11题43首)、排律、五古、七古、五律(257题301首,含补遗排律1首)、七律、七绝、五绝。杜堮抄评杜甫诗文,或以诗体为题,如“少陵排律诗再抄”“少陵排律复抄”“补抄少陵排律”“少陵排律复补”“补五言古诗”“少陵七古歌行”“工部七言律补钞”;或缀以诗体提示语,如“今录其文,欲与知文者共欣赏之,亦以论其世云”、“今缘辨少陵之文,复忆及此类,书于后”、“工部排律诗五篇”、“近中钞少陵排律”、“少陵排律复钞二十三首”、“前卷复钞工部五言古诗一首,因于此卷复行接钞”、“因取少陵长排及五古大篇”、“方外交游之作,只录一篇,此两篇又系补钞。五古止此”、“已辍之后复补钞六篇……前卷钞《壮游》一篇,故此卷随接写五古”、“自后复钞五律接前”、“以下复钞杜律接前”、“五绝只此二首,各寓凭吊之意,余皆不录”。由此可见,杜堮抄杜诗文是有着明确的分体意识的。
杜堮特别重视抄评杜甫排律和组诗,在《十研斋杂志下》和《恩余录续补》抄杜甫五排87首,在“少陵排律复补”题下云:“少陵排律复钞二十三首,四环寻玩,可云无憾。”实际只抄了22首,其后在《送梓州李使君之任》诗后云:“此首前遗未录,今缘钞五律,遇之不觉,复录焉。亦以示五律与排律,但有长短之殊,并无多寡之异,其为飞动入神则一耳。”杜堮未以“七言排律”一体为题抄杜七排,而是将《题郑十八著作虔》诗抄入“工部七言律补钞”,但其评语曰:“浑颢流转,挥洒纵横,少陵七排不多见,有此一篇,而诸法已备矣。”特别点明《题郑十八著作虔》为七排。
杜堮共抄杜甫组诗58题165首,以诗题计,几乎占到杜甫联章诗的一半。五律组诗接抄录于杜文之后,排列于所抄杜诗最前面,可见杜堮对杜甫组诗的重视。杜堮抄杜甫五律是分作两次抄录的:先于《十研斋杂志》抄录五律11题43首,主要包括组诗(含《少陵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重过何氏五首》《少陵秦州杂诗二十首》)和“复录单首八篇”(含“因玩少陵律法,接钞四首[笔者注:指《野望》《东楼》《夕烽》《月夜忆舍弟》],皆秦州后作”,“以下则又返追在前为拾遗时诸篇[笔者注:指《晚出左掖》《春宿左省》《送贾阁老出汝州》《送翰林张司马南海勒碑》]”);后于《恩余录续补》中再抄五律257题301首。
杜堮对抄录杜文所据之底本未有明说,但据杜堮所抄杜甫诗文及相关评述,仍可判定其所据底本。从其“文附本集后”语可知底本含诗集和文集。杜堮抄录《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一文后评曰:“少陵以诗鸣,文附本集后,仅两卷。大抵皆从血性流出,不以字句为工,而字句之工,卒亦无能及者。余则读少陵之诗亦如其文,文亦如其诗也。‘沉郁顿挫,豪宕感激’八字,尽之矣。然千余年来,竟无两也。逸叟又识。”语中提及“文附本集后,仅两卷”。据此,所抄杜文底本可以排除诗集后未附文集的杜集,如“千家补注”本、郭知达“九家注”本等。凡诗集后附文集的则可能是杜堮所据之底本,如“千家分类”本(题作《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千家批点”本(题作《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宋本《杜工部集》等。
杜堮抄录了杜甫文赋14篇,依次分别是:《进雕赋表》《雕赋》《进三大礼赋表》《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进封西岳赋表》《封西岳赋并序》《秋述》《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东西两川说》《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唐故德仪赠淑妃皇甫氏神道碑》《唐兴县客馆记》。历代所传杜文注本,吕祖谦《杜工部进三大礼赋注》仅收杜甫《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三篇,张远《杜诗会稡》也收录不全,仅收《朝献太清宫赋》等七篇,未收杜堮抄录的《秋述》等文,均可排除。
收录全部杜文的杜集主要有:宋本《杜工部集》《杜诗详注》《钱注杜诗》(底本为吴若本)、《杜诗镜铨》(文集部分实为《读书堂杜工部文集注解》,后文简称《文集注解》)、“千家分类”本(如《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诗二十五卷,文集两卷)及《全唐文》。通过对比杜堮手抄14篇杜文的编次与诸本的编次发现:虽然杜堮手抄杜文的编次与各本杜集并不完全相同,但编次最接近的是《文集注解》《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均以《天狗赋》开篇,从《进雕赋表》至《封西岳赋并序》次序与杜堮所抄一致,不同仅在于杜堮将原排列在《秋述》之前的《唐兴县客馆记》抄在了最末,而将《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抄在《秋述》后。《文集注解》《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均属于“千家注”本。据此可推测杜堮抄杜文底本当为“千家注”本。
杜堮所抄杜文有三篇题目及题注作《东西两川说广德二年在严武幕中》《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乾元元年公为华州司功》《唐兴县客馆记上元二年在成都作》。诸本杜集中仅《文集注解》“原注”有杜堮小字题注相关内容,如《唐兴县客馆记》题后有“原注:年谱云:上元二年,公在成都作《唐兴县客馆记》。”《东西两川说》题后有“朱云:广德二年严武幕中作。”《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题后有“原注:年谱云:乾元元年夏,公出为华州司功,七月有《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可能作为底本的“千家注”本中,《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是无题注的,故底本很可能是《文集注解》(或《文集注解》的底本《集千家注杜工部集》)。
除了文题、题注和编次外,我们还可以通过考察杜堮所抄杜文的异文来判定底本。在杜堮之前,清代刊刻的收有杜文的杜集主要有钱谦益笺注《杜工部集》、仇兆鳌《杜诗详注》、杨伦《杜诗镜铨》(文集部分实为《文集注解》)、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和《钦定全唐文》。此外,杜堮可能看到收有杜文的宋本《杜工部集》和“千家注”本(如《文集注解》和元广勤书堂刊本《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之类)。经比对考察,杜堮抄录杜文与《文集注解》《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最接近,可佐证杜堮所抄杜文底本很可能是《文集注解》。
从杜堮抄录杜文文题、题注、编次和原文等,都只能断定杜堮所抄杜文底本可能是“集千家注”本杜集。但通过考察注文,发现杜堮所抄《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封西岳赋并序》等篇的文后小字注与《文集注解》的“注”高度一致(见表一):
表一:杜堮“小字注”与张溍“注”对照表
《封西岳赋并序》彩坛,谓泰坛,祭天。绀席,谓高帝居堂下绀席,西向配天。行所,行在也。皇帝入门,奏《永安》之乐,出入奏《王夏》之章。㉜格泽,星名,黄白如炎火状,其见也不种而获。修竿,其光绵亘也。彭祖姓篯名铿,陆终氏之仲子,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王属,谓百官。梁父,泰山旁小山也。封者,增高,增泰山以报天。禅者,广厚,广梁父以报地。少皞以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皇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亭亭、云云,二山名。太微十星,乃天子之宫廷。隤贵,降也。㉞○采坛,谓泰坛祭天。绀席,谓高帝居堂下绀席,西向配天。行所,即行在,谓行宫也。○皇帝入门,奏《永安》之乐,出入奏《王夏》之章。㉝○格泽,星名,黄白如炎火状,其见也不种而获。修竿,其光绵亘也。○《列仙传》:彭祖姓篯名铿,陆终氏仲子,历夏至殷末,八百岁,善导引行气。○王属,谓百官。杜诗用王命,亦王所命官也。○梁父,泰山旁小山也。封者,增高也。禅者,广厚也。增泰山以报天,禅梁父以报地。○少暤以九扈三为九农正,扈民无淫。○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亭亭、云云,二山也。○天老,以杜诗所引,则谓三公也。太微十星,乃天子之宫庭。○隤贵,降也。云台,内禁地。㉟
对比上述数例文字,杜堮所抄杜文后“小字注”与《文集注解》“注”非常相似,仅仅删减了部分注,或是个别注改易数字。几乎可以断定,杜堮抄杜文所据之底本是《文集注解》。
《文集注解》是清初学者张溍(1621-1678)晚年家居所著,以明万历年间许自昌校刻本《集千家注杜工部集》为底本,稍删削其注之冗杂者(凡标以“原注”者,皆“千家注”之原注),并增补张溍自己的评解而成书。该书诗文分列,诗集注解二十卷,录杜诗1453首;文集注解两卷,录文赋28篇。该书初刻本为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张氏读书堂刻本,张溍玄孙张璇曾对此本重加校订,由张溍六世孙张籛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重刊。杜堮抄录杜甫诗文始于道光二十五(1845)十月,距《文集注解》重刊仅四年,杜堮是很容易得到这个重刊本的。
杜堮评解杜文的“评”语与《文集注解》张溍“解”也有相似之处,可以进一步佐证杜堮抄杜文所据之底本是《文集注解》,试看数例(见表二):
表二:杜堮“评”与张溍“解”对照表
从杜堮的“评”杜与张溍的“解”杜,无论是褒扬杜文的态度,还是具体用语,都极似。尤其是《东西两川说》一篇,六十余字中,用字同者达三十字。此亦可佐证杜堮抄杜文底本当为《文集注解》。
第五,杜堮所抄杜诗诗题的“原注”和《全唐诗》高度一致。《钱注杜诗》关于杜诗诗题的注,一般直接以小字附于题后。但《全唐诗》则按照统一体例,大部分题注前标注了“原注”。通过考察杜堮所抄杜诗的题注,多与《全唐诗》一样标注“原注”,题注位置与文字也与《全唐诗》基本一致,仅少数题注删改个别文字,此亦可佐证杜堮抄杜诗的底本是《全唐诗》。
第八,杜堮改“钱谦益”为“虞山”注可证底本为康熙钦定《全唐诗》。杜堮所抄杜诗有三首以“虞山曰”引钱谦益的笺注,三诗是《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收京三首》(其二“生意甘衰白”)、《诸将五首》(其四“回首扶桑铜柱标”)。考察所引三条钱注,在康熙钦定《全唐诗》和《钱注杜诗》中分别作“钱谦益曰”“笺曰”。对比相关文字,杜堮所抄与康熙钦定《全唐诗》最接近,试举《入奏行》为例(见表三):
表三:《钱注杜诗》《全唐诗》与杜堮《恩余录续补》中有关《入奏行》之注解
《全唐诗》对《钱注杜诗》的笺注作了较大删削,而杜堮所“注”最接近《全唐诗》,仅把“钱谦益曰”改作“虞山曰”。杜堮改“钱谦益”为“虞山”可进一步证明杜堮抄杜诗底本为康熙钦定《全唐诗》,而非乾隆四库本《御定全唐诗》。乾隆四库本《御定全唐诗》有16处引钱注,其中15处全部改作“朱长孺曰”(13处)、“朱长孺注”(2处),仅《有感五首》其四“丹桂喻王室风霜急”一诗,仍作“钱谦益曰”,漏改的这一处钱笺,估计是因为其处于诗末,故为四库馆臣所遗漏。若杜堮所抄底本为四库全书本,除非专门查核当时因文禁而不易看到的《钱注杜诗》,否则年迈的杜堮是不太容易明确所引三条笺注是钱谦益所笺注。况且,相较于不随意供人使用的四库全书本《御定全唐诗》,杜堮更容易得到已经刊刻的康熙钦定《全唐诗》。
杜堮抄评杜文和杜诗分别选定《文集注解》和康熙钦定《全唐诗》作为底本,特别是他弃《诗集注解》而选《全唐诗》,应该是有意为之。
张溍《注解》成书稍后于《钱注杜诗》《杜工部诗集辑注》,比《杜诗详注》早三十余年。《注解》问世后,深受学术界重视,《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皆大量采录张溍的注解。比杜堮抄杜诗文稍早,道光二十四年(1844)苏州范氏后乐堂所刊范辇云《岁寒堂读杜》二十卷,即据张注略作改动而成。杜堮能在诸种杜文注本中选择《文集注解》作为抄杜文的底本,亦体现了他的学术眼光。
注释:
④此依据杜堮抄杜诗时对杜诗的分体,忽略其抄杜诗和评杜诗对个别诗作体裁辨识的不一致。
㉕据夏晓虹统计:“在1100多题杜诗中,联章诗竟有130多题,约占全部杜诗(以诗题计)的百分之十二。”见夏晓虹:《杜甫联章诗的结构方式》,《文史知识》1997年第7期,第89页。
㊱1974年台湾大通书局《杜诗丛刊》本即据此本影印,书名题“读书堂杜诗集(附)文集注解”。
㊲详参相关论文:聂巧平:《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的特点与贡献》,《文献》2015年第5期,第160-170页;王新芳、孙微:《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考论》,《图书馆杂志》2010年第5期,第75-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