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坤
修苦行的人,乐此不疲地
把一块石头背到山顶,又从山顶
乐此不疲地背下来
马街革岗的油菜花
显然也修了苦行。它把小小的花朵
从山凹开到了山顶,又从山顶
开到了虚空。最终
它还要从虚空,开回人间
谁见过天堂?所谓天堂
不过是人间的翻版。马街的革岗
是其中的一个
陪一个人观花
心中需要一眼若隐若现的泉水
需要一弯新月,甚至一曲
永不奏鸣的琴声
花会摇曳
在风中,在月圆之夜
最先绽开的花瓣会悄然飘落
最终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新的花瓣
也会悄悄冒出来
尤其是在马街革岗的观景台
花还会起伏,像心中的某一片疆域
汹涌澎湃之后,终归要风平浪静
陪一个人观花,观花的
自始至终,都不是那个人
除了花朵,小海子还有很多树
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里
这些树的存在,让花朵更加饱满
此刻,你不能以高和矮
荒芜与绚烂,来定义这个世界
你需要某种智慧,才能鉴别
蜜蜂的轰鸣,是诵经
还是歌唱。再往北走
你能清晰地听到,木鱼的声响
而距此不远的五里箐,成群的蚂蚁
早已为暴毙的尸骨,堆出了
高兀的坟冢
“水映青峰岚是玉,阁有书声月洗尘。”
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太液湖的中央
就多出了一幢阁楼。阁楼的前面
有了回廊,那是神灵和时间的通道
后面是渡桥,渡历史和迷途的游魂
太液湖就这样被截然分成了两半
而我真的很难分清,哪半是当下
哪半是过往。只是430年前的那弯清月
依然悬于水里,依然在风中摇晃和模糊
430年前的魂魄,也会从尘土中冒出
他告诉我们,太液湖是一面镜子
照高山,照浮云,也照妖孽
条纹石圈出的这块地,来自花园
它是景观的一部分,表面上看
也是连接天空的窗口。在刻意修饰的空间
这块地的出现,似乎是为了缩短
视觉与思维的距离。这便让人有了
很多假设的可能。问题在于
泥土的来路已经模糊,一些虚幻的植物
一直在泥土之外行走,它们的死亡
注定是花园的伤口。而花园
并不需要因此忏悔。我们也不能
因此认定,这块地有罪
这些来路不明的泥土,有毒
我们甚至可以透过植物死亡的背影
看到展柜中暗光弥漫的陶
最先消失的是声音。灯火熄灭之后
合唱戛然而止,木鱼对大地的敲击声
戛然而止。喊魂的人
并没有给自己预留多余的通道
他记下来时的住址之后,选择了隐身。
接下来消失的是影子。风回到原处
云朵的背后,是云朵留给天空的伤口
伤口的背后,曾经驻足头顶的那颗星辰
已潜回天空的深处。剩下石块
在尘土之间。砖瓦,在荒草之间
塑像和经文,在人心之间
声音和影子,在天地之间
神就这样一退再退
隐姓埋名之后,把更多的空白
留给人间
你无法把阴暗和晴朗截然分割
就像在虚幻的梦中,你无法
真切地体验软和硬,消失与出现
就像评判一个刚刚结束的生命
你无法界定欢乐,或者痛苦。
有一年春天,我在钻天坡顶看油菜花
满山遍野的金黄,仿佛已经让我找到
绽放的钥匙,甚至暗暗做出决定
从今以后 要像花朵一样灿烂
像阳光一样清透,和温馨。
就在我做出决定的瞬间,大片浓雾
从谷底疯狂升起,霎时淹没
眼前的风景。我慌忙逃回内心
惊诧地发现,在我灵魂的两隅
分别潜伏着魔鬼的狰狞
和天使的笑脸
每一块土地
都有自己的伤口。你要俯下身去
阅读伤口之下的经文,还要抬起头来
仰望伤口之上的花朵。
每一株花朵
都有自己的不堪。你要闭上眼睛
接纳不堪之外的绽放,还要回到内心
储存不堪深处的芬芳。
这个过程你如果能眼含热泪
你就有了花的慈悲与智慧
犹如马街境内的油菜花
以绵绵不绝的心跳
堆出举世无双的欢颜
这个楼群的前生是文庙
它的里面,住着圣人和神灵。
对面的那个荒芜的山坡
之前叫香山寺,里面的空房
适合悔过和祈祷。偶有禅者
在此面壁,结果不得而知。
中间那个圆圆的山头
有过一个威风的建筑,叫玉皇阁
志书上说,切勿神无所居
玉皇阁其实是座塔,一直在此
降妖除魔。而今这些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失去居所的神灵
被撵到了何处?我也不知道
转投人世的妖魔,藏在
这座小城的哪个角落?
时间的遗骨堆积多了 成为高山
中间盛满万物的眼泪 我们叫它湖泊
这片辽阔的疆域 埋着时光的秘笈
它的过去和未来 皆深藏湖底
而水面之外 纷扰的尘埃从未停下脚步
正处心积虑地寻找 未知的位置
我们是其中的一粒 在无尽的循环中
慷慨地消费愈来愈脆弱的肉身和灵魂
而湖水有着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们无法看清
它的骨骼和指纹 在喧闹的尘世里
它就像时空深处被遗忘的安静的巫师
常在我们血脉膨胀 或者困顿之时
露出诡秘的笑容
人工湖造型匠心独具
远远看去,宛若古籍中的清月
重回了人间。湖的四周
垂柳微微弯腰作揖的神态
极像出关的圣人,为俗念而深感羞愧
水鸟和鱼,让这面时光的镜子
有了另外的注脚。湖畔的游路
园中的花木,乃至铺路的石子
无一不在告诉我们,万物
都有写意的智慧。更不用说
被这些景致点缀的宅宇
这几乎是我见过的
人间最美的别墅小区。但我知道
在另一个时光,这里是坟场
里面住着万千不甘的魂魄
长时间见不到阳光,人会烦躁
视线中的事物,仿佛都有
恍若隔世的感觉。初冬的下午
我在白腊山下的一间小屋里
独自与时间对抗,凭窗远眺
两幢高高的建筑,挡住了我的视线
云雾深处的白腊山峦,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这个时刻,我似乎已经无法找到
时间的出口
而在白腊山外,阳光像一张巨大的网
满天撤下。网中之人
一脸兴奋,匆匆前行
但在阳光门外,他们突然停下脚步
一脸茫然的傻傻等待,掌握密码和钥匙的人
他们和我一样,也没有找到
时间的出口
白腊山的两块石头
被人取走了。两块形状相似
大小相近的石头,在兴高采烈中
告别了故土。质地更好的那块
在车床上被人误毁,它再也不能
作为雕塑的主材。操作者们
对它进行了肢解,一部分
用作雕塑的基座,更多的部分
交给了碎石机,之后又交给混凝土。
毫无疑问,被精雕细刻的
是另外一块。它成了时光的符号
成了这座城市的脸面。操作者们
并没有为被肢解的那块石头
准备一句谢幕词。
她的开放 过于猛烈
她占有春天的欲望 也过于猛烈
事实上 她统治春天的时间
非常有限 等不及春天向我们挥手
她就早已凋零 且毫无踪迹
天啊 美的消逝如此迅疾而毫无知觉
油菜花 可能肉身彻底消亡也未明白
她的开放 就是她的毁灭
她的舞台 就是她的墓地
她以极端抒情的方式 撰写
并背完了一生的悼词
观花者走后,油菜花瓣
开始片片飘落。任何一场风
都可以掀起,令人窒息的暴动。
落英如尘,葬花人
在锈迹斑斑的文字里,假寐。
候鸟返乡,行姿决绝果断
碎片式的欢愉,在春天的记事簿上
快速闪过。菜籽挂上枝头
种花人的瞳孔中,忽然有了
一目了然的内容
油菜花落,我一点也生不出
伤感的闲情。眼前的大地
不久会有,欢天喜地的动荡
远山寺庙里的油灯,会比之前
发出不一样的亮光。
我对世间一直怀抱美好的愿望
心里攒着唐时的月光和露滴
我甚至奢望借古籍的一抹夜色
从消失的坟茔中,挖岀
青铜的孤独。同时也挖出
边关的斜阳。故此
当我煞费苦心,绞尽脑汁
为这幢满眼翘檐和回廊的建筑
想好这三个字时,我就骗自己
我看到了宋朝未干的墨迹
我嗅到了春秋弥漫的墨香。
多依河畔有很多树
叫得出名字的,似乎只有榕树
细想,好像还有化香树。但我知道
仍有很多树,人们叫不出它的名字
在熙熙攘攘的多依河畔
其实它们,比榕树要更安静
比化香树,更具树的本相
但人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在多依河畔的树丛里,在波光中
在游客的瞳孔深处,它们
美得无名无堂,最后无果而终。
我更喜欢油菜籽挂满枝头的景色
它比盛开的油菜花,让我踏实
种花人的感受,也应该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俗尘里的俗人
无法对飘落的花朵,心生伤感
和愁绪。葬花,原本就是闲情
而我和种花的人,只有俗念
油菜花落,种花人想的
是油菜籽和钞票。我想的
是新榨出的菜籽油,用来炒菜
口感会更好。如果用来佛堂点灯
会比陈油更加清亮。
不能作主的事物,在到来之前
都提前和自己作了告别。因为如此
罗平油菜花的绽放,完全突破了
灵魂的禁锢。它从来就不奢求
在日子的尽头,打捞昨天的影子
它因此开得霸道,妖娆,甚至风骚
它的无所顾忌,让大地像吃了春药
一缕春风,就可以点燃自己。
这个季节的罗平大地,没有幸存者。
最先绽放的花朵,总想独霸整个春天
罗平油菜花未能免俗,更不肯认命
一朵菜花被搬到了广场,它要表述的
除了时间,还有传说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