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健
一
编席匠是东山后边小庄里的年轻人。年年秋后割了高粱秆儿,他便会拿了简陋的工具箱子,来到山根下的大羽村。
大羽村人口多。人口多了土炕就多。家家的大小土炕上,都要铺一页儿或两页儿席子的,破旧的席子呢,也得要更换新的。关键是,席子的原料是高粱秆的皮子,高粱秆儿和席子,便有了因缘关系。当乡人扦了火红的高粱穗子,割倒修长青白的高粱秆子,且用平车或推车一捆儿一捆儿运到自家的院里后,汉子们心里便盘算着,这样的季节里,该新添几页席子了,除了土炕上必须铺垫的,还得有几页作为日常晾晒物什的垫子呢。比如,晒枣子、晒柿子、晒豆子、晒山果子、晒芝麻、晒棉花……乡村里可晾晒的东西很多,也很零碎,它们零七碎八的,需要地面上的一层承载物,才不至于沾土弄脏,这个承载物便是席子。东山一带的人,也俗称它们为垫、垫子。在乡人的口中,席子和垫,是同一个概念的,故而,把编席子统统叫编垫,或打垫,那么,编织席子的匠人呢,也被唤作编垫的或是打垫的了。
说来也是有感应的,当乡人的汉子甲或汉子乙,正把刚运回的大捆儿大捆儿的高粱秆子疏散开来,且齐整地依了院墙立着靠着的时候,院门的缝隙里,便有很年轻的很客气的声音挤进来——大哥哎,你家需要编席子打垫子么?
汉子扭头看去,院门的缝隙稍稍大些许,一张年轻且周正的脸子,带着殷殷笑意问他,腔调是质朴实在的那种,末了,还不忘补一句,嗬嗬——看那一排上好的秆子,又粗大壮又直溜呢!
汉子甲或汉子乙,便愣怔一下,思忖一下,认真盘算一下,家里,是该新添几页垫子了。
汉子赔一个笑,转过脸去,把年轻人迎进院门。年轻的编席匠再唤一句大哥时,伸手递过一支烟来,两人吸着烟,话题切入编席子的相关事宜里。如,席子的大小长短,长形的方形的,这要先量了土炕的大小后,再确定下来;席子的大小、价格是不一样的;主家管饭也是要事先谈妥,早饭简单,溜窝窝,蒸红薯,就些咸菜、韭花小菜,喝些蒸了红薯的原锅水就成;中午饭么,可以稍稍改善一下,如蒸个二面馍;抿圪抖,又叫擦圪抖的;还有那个年头流行的纯玉面压的钢丝面,其实是稍子面的做法;讲究的人家呢,也会炒个土豆丝,辣子白菜,或者冬瓜片的;晚饭,似乎是早饭的一个翻版,回归到窝窝红薯上了,厚道的家户会破例熬一锅米汤的……
做活儿的场地,自然是主家的院子,用料用水干啥都方便。主家一般是不负责匠人住宿的。在羽村,这似乎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管怎么说,再熟悉的匠人,毕竟也是个外人,一个外人住在家里,况且还是个大男人,有许多不便和禁忌的。
编席匠叫边跟合,小伙子精精干干的。常出门在外谋营生的人,活路干得好是根本,人还得精明,会看眼色,会知轻重。跟合自然明白羽村一带的乡情民风,早早就把自个儿的住处安排好了。他的表哥在羽村小学当校长,便给他腾了一间放破旧桌凳的小屋,凑合着住一段时日。
有了住宿的便利,编席匠跟合就有了几分底气。带着几分底气,跟合就凭着感觉,到有高粱秆子的人家,去招揽他的营生。
那些年,乡人的日子,几乎是透明的。谁家杀鸡宰兔儿,谁家生日满月,邻里都知道,一胡同的人也晓得,何况是编席子打垫子这等大事情。饭前饭后,就是在饭时,也有背着手的老汉,端着饭碗的汉子,来到主人家,看着跟合的编织,欣赏品评着跟合的手艺。
主家与前来的邻人打着招呼,脸儿上荡一些喜气。编席打垫,这也算是添置家什呢,邻人前来探望,多少有些庆贺之意,就如同请了泥瓦匠盖房屋,请了木匠做家具一个样儿的。些许的成就感,就悄然在心域萌生,且滋长着,表现在行为上,对邻人便热情了几分。
三三两两的邻人,自然是冲着编席匠来的,看着他做的活计,也盘算着自家院里的高粱秆子,是搭了排子(把高粱秆子一根根用麻绳联结起来,连成整齐的四方形,成为家庭一种用具,可晾晒一些农作物),也可以把高粱秆子打成窗外悬挂的窗帘子、门帘子,那是为了挡风挡雨挡日光的。当然,还能把秆子一割两半,去掉穰子,织成垫子,编成细长的围子,围子是将其竖着圈成一个圆圈,里面装麦子啊,玉茭啊,豆子之类的……
邻人们寻思着,在心里渐次地作一个比对、过滤和决定,两只眼窝儿却牢牢地盯着东山过来的年轻人,看他专注劳作的神态,看他两只灵巧活泼自由操作的大手,看他两手作用之下,一卷儿席子雏形的渐渐形成……
编织,只是正式进入打垫子的程序,在此之前,匠人跟合必须做好编织之前不可或缺的系列活计。
先是择秆儿,择秆又叫选秆儿。在乡人甲或乡人乙东院墙根靠着的大排高粱秆里,跟合要把粗细相同,长短相当的优质秆儿们挑拣出来,左手挑着,右手趁势把挑选的秆子外表残存的叶子快速地剥去,喳——喳——喳,发出撕扯的声响,干净利落。撕去残叶儿的秆子,光洁亮丽,被临时搁置在院落的中央,静静等待着匠人对它们的下一步处理。
当然,没能被匠人跟合的法眼挑上的高粱秆子呢,也不在少数,那些长得细小的,弯曲的,或者过粗过短的秆子,被跟合遗弃在墙根下了,和那些被剥离的皮子们一起,接受着风吹日晒,等得晾干爽了,便成了主人家灶台下的柴禾。
被挑选好的秆子呢,被匠人跟合在一根一根地削头去根,头梢是托举高粱穗子的箭秆部分,这部分,细长,直溜,光滑,削离之后的箭秆还可以制作箭杆筢子的,这是后话。尾部是高粱秆子的根部,因过于粗实,秆节儿也短小,不适宜编织,只得果决砍去。
接下来大家便观摩跟合在熟练破篾。
那是一把专用刀具,尺把长的样子,上下刀刃之间,有一眼圆圆的刀洞,刀洞的大小,也是一般高粱秆的粗细,一根秆子夹进去,秆子粗呢,可把刀洞放大,秆子细呢,可把刀洞拧紧,上下刀刃是灵活的那种。
高粱秆贴着地面,匠人跟合左手抓了秆子,右手在用力拉着刀把,嗞嗞拉拉的声响过后,一根圆圆的秆子,便被一分为二了,分开的两半整齐,匀称。当时村人还都没见过这种刀具,以前来村里的编织匠人,也从未使用过这种,这便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儿,跟合会抓紧破篾后的这段时间,加紧了起穰的。
刚被破开的秆子各显露出一半白花花的肚穰,穰子是必须剔除掉的,只有剔除穰子的秆皮,才能达到编织的标准。
村人说,干啥的有啥拿法。拿法,就是干法和办法,在村人眼里,要去掉秆子身体内满当当的穰子,还真是一件麻缠事体,在匠人边跟合手下,难事就成了易事。
跟合用一把大拇指粗的半圆形钢刀,那是专门用来剔除高粱秆肚内穰子的,刀刃切入肚穰,缓缓地朝前推移,白白的囊囊的穰子便从钢刀上方的空隙处出来了,还一条儿一条儿地连接着……
在村人啧啧的赞叹里,面色平静的边跟合也应答一下,嘴里也说些没啥没啥熟能生巧的谦恭话儿。
去掉穰子的秆皮是需要用碌碡或其他石滚碾压的。碾压前先得在皮上洒些清水,一点一点闷湿,湿了的皮子有柔性有韧性,不至于在碾压中被碾断压碎。
为啥要把皮子碾压呢?
有好奇的村人不解地问询。
匠人跟合边干着手头活路,还要忙里偷闲地礼貌地抬了头,看一眼问询者,耐心回答说,大哥哎,碾压是为了让皮子更加柔软,皮子软和了,下一步编织时才不至于被扯断,增加了韧性的皮子,以后也更加结实耐用的。
那时候,家家的院落里枣树下或墙根一侧,都有一枚石滚子或叫碌碡的,有大有小,有青石有红石,悄无声息地卧着。使用时,村人便双手推了它,在阔大的土院里来回滚动,用来碾压铺在院里的绿豆蔓儿、黄豆蔓儿、几个晌午暴晒过的芝麻穗子、谷子穗子、高粱穗子、糜子穗子,还有这个季节里需要编织碾压的芦苇秆子和正在碾压的剔去穰子的高粱秆子……
石碾子就那么被匠人跟合的双手推着,缓缓地,徐徐地,从高粱秆子上平平地碾了过去,滚了过去,压了过去。一来回,再一来回,三两来回过后,村人看到,原本有着弧形的杆子皮儿,都平展起来,伸展开来,似乎在等待着、期待着一双细长结实的手,把它们罗列开来,之后编织起来,编织到一卷席子里面,那是一条属于它们最合适的位置。
编织匠跟合的一双大手,是不会辜负这些被压平碾展的玉秆条子的。
村人乡邻们,也都喜欢看匠人边跟合进入主题的具体编织。
二
编织匠人边跟合在汉子甲或汉子乙家,编罢了三页大席,两页小席后,他没想到,在收尾的这天下午,被羽村的村支书请到他家编席垫了。
那还是半后晌。秋天的日头渐变得祥和起来,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汉,微微笑着,就把桔子一样的光,涂抹在土院里。
边跟合正收拾最后一页席子的边角。边角是一领席子的重点。
编织席子,无论编织大席小席或长围子席,大多从中心编起,向四边延伸,提前量好土炕的尺寸,就决定着这卷席子的长短和宽窄,是长方形的还是正方形的,中间环节的编织便捷且从容,顺着纵线和横线渐次扩张,循序增加,每每编织一条,就朝了边棱靠近几许……四条边棱是需要谨慎打点的,它们比其他地方要加厚一层,是收边的缘故,也是图了席子的结实。
边跟合正专注地收拾最后一页席子的最后一个边角。他只需把横向延伸过来的几根秆皮条子的稍头折一下,折回到边角下面存留的缝隙里,这页席子就完工了,这家的活计,也就告一个段落。
边跟合把最后一页席子提在左手里,右手掌在一点一点抚摸着席子的四条边棱四个边角。他的手掌在试探,能否触到玉秆皮子残留的头稍儿,那潜伏缝隙的头稍有时很尖锐很锋利的,怕以后割破人们的手呀,脚呀,膝盖呀,更怕把炕席上打闹的娃儿小手嫩脚受了小伤,他先得用手试探一下,发现一下再作处理。
边跟合的手是细长结实的,手心手背也是坚硬粗糙的,那只硕大手掌重新编席子的边棱边角用力地滑过后,犹如一把钢刷子擦过,棱呀边呀就光堂滑溜了。
村支书就是这时候进得院里的。
村支书先是嗬儿嗬儿地一笑,先把属于支书的声音弹进院里,就把院里观摩的邻人们惊一下,愣一下,下意识地扭转过几颗山药蛋一样的脑袋,齐向门口看去——
村支书的声音,村人是熟悉的,隔三差五的那声音就要在大队部的喇叭里向全村播放。村人便停下手里活计,耷起各自的耳朵,细听,细辨,看又传达上面的什么指示,看村里又要进行什么运动……时日长了,支书的声音,便有了威严性,便有了威慑力。冷丁的,这原生态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让主家和几个观摩的邻人就有些许猝不及防的样儿,有些慌乱惊怕的样儿,谦恭着一张张脸子,就用卑谦的笑,迎接着支书。
支书并不特殊,中等个头儿,一张与村民毫无二致的农民的脸,和那个年头大伙都知晓的陈永贵一样,支书头上也系一条羊肚毛巾,只是不像下地的村民那般脏污,而要白净许多。支书的眼神也异于村民,平和里却有蕴含,自信中透着自负。
邻人便款款笑着,给支书搬来马扎,主家便寒暄着,给支书端来茶碗儿,就连编席匠人边跟合也和支书打一个招呼。
支书并未坐也未去喝茶,眼光扫描了每一位,算是见过了大伙儿。只是欣赏着编席匠的作品,赞叹着边跟合的手艺,又嗬儿嗬儿笑过一通后,才邀请边跟合明日去他家里,有十多页或更多席子需要匠人去编织的。
大伙就惊讶,这等事体,是无须支书亲自跑的呀,打发大队部跑趟的小年青说上一口,匠人就会按时款款前去的,何烦他亲自邀请?
大伙儿自然也就高看边跟合几眼,重又忆及乡村的那句老话,一招鲜,吃遍天,手艺不亏人的!
边跟合与主人家在里屋把工钱简单结算一下,收拾了工具箱子,便跟了村支书,朝村里最宽大最排场的院落走去。
走进支书院落的边跟合很是惊讶了一下,那一刻儿,他像是走进了村校的大操场一样。
山里匠人边跟合从十六岁到如今的二十八岁,十多年间走乡串村,编席打垫,老屋子新院子,自以为见识过多少了,面对支书家宽阔的院落和整齐的北房东屋,还是惊讶许久。
卧虎山根下的大羽村,同平川里其他村落一样,有着严格的宅基地的批发规定,家户里的每个男娃儿,一旦到了成婚年纪,可申请批发一方宅基地的,当然,得有盖房瓦屋的资源和能力的。支书除了自个的五间房屋半亩地外,儿子的宅基地也与他批到了一块儿,这就应是一亩地了。女儿虽说已推荐成了工农兵学员,在省城上大学了,但村人都知晓他儿子有病,支书早放出话来,将来要给女儿招亲的。知悉村情的人会明白,招亲的女儿会有一份儿子的待遇的。支书就提前把女儿的宅基地,也批到一块了,这样,支书的房屋带院落,就有了一亩五分地的面积。其实,这一处面积,足足有一亩八分地,这是恰好凑了一个地盘儿的。因为是支书,谁也不好意思说出那多余的三分地,就全划给支书家了。你想想,走进一个差不多二亩地的大院落,谁也会惊讶一下的!见多识广的编织匠人边跟合也不例外。
让边跟合惊奇的是支书家原本就半新的五间大瓦房的东边,又连体新起了崭新的五间新瓦房,高大、宽敞,且是一砖到顶的全砖包平房,样式新颖,大方美观,雪白的灰墙使砖碇瓦蓝,瓦蓝的砖基映衬得墙壁粉白……院落东边,是一排相对低矮却整齐划一的东屋,也有八九间的样子,是支书家放杂物堆零碎作仓库的,也有两间招待客人的客房。
边跟合便被安置在东屋的客房里暂住。
住在支书家的跟合是有些拘谨的,他再三强调给支书家带来不便,支书微笑着说,住我这儿才方便,想编了院里编,累了东屋歇,就是下雨啊,刮风啊,咱闲屋也宽敞,不用把功夫误在走路上。
支书说得合乎情理,边跟合也不好再说什么。这里,支书给他强调了一个细节,东南角墙根下的厕所,村人叫茅房的,靠外的那个,是男人用的,靠里面那个,是女人用的。这就避免了男女相遇的尴尬。边跟合暗暗感叹,不愧是支书家,有多讲究呀,十几年了,他第一次碰到。
因新盖了房子,垒了多盘新炕,老屋里呢,又有不少席子需要更换,东屋还需许多围席放杂物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跟合统计了一下,得编四十多页席子的,仅支书家一个多月的活路就有咧!跟合年轻的心,悄悄地喜悦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光亮的额头和挺拔的鼻梁上,就爬上一些细密汗珠儿。
边跟合是个踏实的匠人,默默地干活,悄悄地吃饭,即是干活歇息的时间,也是静静坐着,静静喝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专注地瞅着他所做过的活计,或是即将要做的活计,脑子里,也思忖一些和编织有关联的事宜。如砖炕的长度和席子的尺码,是四六席子还是五五席子,围席呢,是长而窄的那种吧,他的全部心思,就投放在他的所有活计里。
多少年了,跟合从不去主动打探主人家的任何事情,如家庭人口,是几辈同灶,还是分开另立门户,儿子几个女儿几许,他一概不去打问,那和他所做的活计实在没有关系。至于主人家的状况,那是在初来乍到的三四天里慢慢体会到的,叫捕捉到的也可以。从男女主家的交谈中,从他静默干活不经意的观察中,他会有一个无意识的判断和明晰。
两天后边跟合便知道,支书家其实再简单不过,整日忙着村里抓革命促生产大事儿的支书;在家做饭也偶尔下地的支书女人;在大队养蜂场跟师傅学养蜜蜂的支书儿子;还有就是在村校里当民办教员的儿媳,支书的女儿还在省城读大学。五口人,家里就简简单单老两口小两口。
两天过后,默默干活计的边跟合便嗅到了这个家庭的另一种气息,一种微妙的不简单。
首先是支书的儿子。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生得白白净净,貌相也还周正端庄,长有一对双皮大眼睛,时间长了,便能看出那大眼睛的失神和空洞,那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眼神呀!说话呢,是稚气的十岁少年的说话口气和谈话内容。平时他是不大说话的,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大孩子。他叫月亮,家人们昵称他亮亮、亮子。
月亮结婚两年了,娶的是邻村一个漂亮内秀的女子,名叫竹青。竹青在小学里当着民办教员。
放学回来,或是饭前饭后,竹青自然而然地走到正在做着活计的边跟合身边,看着他动作麻利地择秆儿,剥皮儿,破篾,或是在东屋前的那一方铺了青砖的地面上,伸开修长双臂在用力地推动着碌碡,来来回回碾压秆皮儿。
边跟合并不知道,他伸展双臂奋力推动石碾儿的动作,全身就作出一个优美而遒劲的造型。他的双臂伸展推动着,双腿也绷直蹬踏着,全身与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形,而他结实而开阔的脊背上,一条条因劳作形成的柔韧的肌肉,也通过一层薄薄的背心突凸出来,这让内向的竹青内心一震,她委实感受到一种力量和美的魅力了。
竹青更喜欢看编织匠进入编织的程序,那一条条被碾压好的秆皮,一旦到了边跟合手里,便活泛起来,灵动起来。他的两只大手仿佛富于神秘魔力,给那一条条秆皮们以生命和感觉,秆皮们在他的手里,像士兵们在指挥官手下一样,顺从、秩序、按部就班,每一条秆皮们都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最适合的位置 。
边跟合每每下手开编时,眼光要在一大堆秆皮里扫描搜寻,翻捡确认,选择出一条最为直溜也最为柔韧的,抽出来作为即将编织的这卷席子的中轴儿,之后的秆皮儿,便依着这根中轴儿,或横或纵,依次编织。如同昔日大户人家的四合院落,是要有一道中轴线一样。
边跟合的编织利落快捷,用村人话说,叫出手快。出手快属于个体能耐,是能力,也是一种才气,还有对业务的熟悉、历练的时间、累积的经验、匠人的性情气质等,是综合性的体现和展露。快,仅仅是一方面,是编织过程的速度,是量的问题。关键是要好,这就是质量中的“质”了。他编织席垫,密实、紧凑,无数个属于原本就有的缝隙,根本看不到缝隙的。
村人们对于编织好的席垫儿,讲究很多,第一条便是要把编好的席垫儿提起来,提在手上,让光堂的表面晒在日光下面,再让人看看遮了阳的阴面,能否过滤下丝丝缕缕的光影儿。这一招儿很绝,也是对匠人手技考量的简约却有效的手段。
日影下的光线是客观的,它们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把席垫儿的大小缝隙无声而无情地透露出来,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投放在土院或砖院的地面上。
许多编织匠人在这一简单的考量之下,羞惭了脸子,尴尬了神情,不好意思再与主人家讨价还价了。
边跟合所编制的席垫儿,几乎无须再过这一检验关了,起码在羽村是这样。早些年,他的作品也同其他匠人一样,要例行这样的目测与审视。主人家将编好的席垫一侧提了起来,举了起来,身子却偏于一侧,让透亮的日光全方位扫射席垫。家庭的另一个成员,则到遮阳的背面查看。哪能看到过滤来的日光啊,只能看到每一条缝隙处,朦胧着一些日光的薄白。主家就惊讶,心生疑虑,不会一条缝隙也没有吧?便把席垫翻转过来,让背面接受日光的过滤。还不是一样么,密实而结实的席垫儿,正面背面边棱边角都是一样的质量。边跟合靠诚实与手艺,在五千多口人的羽村站稳了脚跟,赢得了口碑。
正是秋日里学校也放秋假了,村校的娃儿们也力所能及在大田劳作。民办教员的竹青无须下地,就待在家里,帮婆婆做饭,收拾宽大的院落,闲暇了,也到院子南边的菜园里,浇浇水,拔拔草,也挑寻着熟了的西红柿呀、茄子呀、茴子白、辣椒啊,摘到厨房里,好给编席子的匠工师傅,炒两盘新鲜菜蔬。
更多时间,竹青会坐个小马扎,一边纳鞋底,一边观看边跟合的劳作。当然,也时不时地给木桌上放着的铜茶壶里,添一些热水,给边跟合的茶碗里续一些新茶的。
边师傅,你的家,离我们羽村有多远呀?竹青笑殷殷地问。
正编织的边跟合抬一下头,想了想,说,哦,差不多有三十里山路,那是在卧虎山的东南方向,大山深处呢,虽说离得不太远,那是地道山区了,麦子都产不了多少,不像咱大羽村,粮棉之乡,五谷杂粮,又有大片大片的麦田……
咱们那里出来手艺人可真多,一听口音就能辨出的,竹青说。
山里苦焦,就得寻个谋生的活路。我们那一带,搞编织的、做工匠的、干泥瓦匠的,还有做石匠活儿的。哎哎,山地产不下粮食,出来做活儿也不容易,要出来,还得把村干部打点好,干完一季子活儿回去后,还得给村里上交务工费用哩。给大队交一份,还得给生产队交一份,嗯,一颗萝卜,几头削呢……
边跟合说过,一颗年轻的脑袋有些沉重地埋下了。
竹青听罢也有些同情地点点头,许久了,她换了个话题,问道,边师傅跟前有几个小孩了?
边跟合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竹青老师,我,我还没成家……
没成家就是没结婚的意思,竹青觉得问得唐突了,好在竹青人很精干,便话跟话地说,没成家也好,拖累小些,男人家,三十岁成家才真正成熟呢……
我们那一带,山庄窝铺的,条件不好,光棍汉就多,别说娶亲成家,就是招亲到川里,当过门女婿也都不容易……
边跟合的声音低低的,吱——啦啦——拽拉秆皮的响声替代了他的说话。
不知不觉中,竹青对这个编织师傅就多了一些关心和体贴,干活中间,她会端来一盆温水,拿一块干净毛巾,拧拧水,递给他揩揩脸,擦擦汗;壶里的茶水淡了,她重新换了茶叶,再沏浓浓的一壶花茶,倒进茶碗里,端到他身边;边跟合干活间歇息时,竹青会走到那一大片园子里,专挑又红又大的西红柿,或采摘两根青翠的黄瓜,悉心冲洗后,给了边跟合,让他尝尝鲜儿的;竹青做饭时,会丰盈那一段的饭桌的,秋日的餐桌上,便有了蒸熟的毛豆,新上笼的红薯,炒山药蛋,炒丝瓜、炒扁豆、蒸南瓜,煮玉茭棒子。这一切,竹青做得自然、得体。
竹青的婆婆即支书的女人,是个慈眉善目的富态女人,白白胖胖的一张大脸盘上,时常堆满了笑意,竹青的这一切细微的举动和变化,尽被收悉在她的有些肿胀的泡泡眼里,她脸上渐渐荡开来的一团儿笑意里,有了意味深长的内容。
支书倒是个随意且随和的人。就说吃饭吧,边跟合来家的第一顿饭,见支书一家人在北屋前的砖铺地上摆了一张圆桌,老两口与小两口分别坐了,边跟合就端了饭,想一人坐到一边。哪料支书就热情地把他按到圆桌边,让他安心坐好,笑着说,这一段,在咱家干活儿,就是咱家的成员了,可不敢外道,可不敢外道,一口锅里吃饭,一张桌子围坐。村里有句老话说,干得苦累活,吃得黑面馍,咱家里,干得手艺活,吃个二面馍,手艺人,就和亲戚一样,就和客人一样,自由随便,不要拘束哦!
编织匠人边跟合果真被款待得如同客人。饭前,洗脸盆就在饭桌一侧放好了,揩把脸,再擦洗手。支书家讲究,不是全家合用一方毛巾的,不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毛巾,因为他的到来,专门给他置了一方灰色毛巾的。坐到饭桌边,支书和他谝着闲话,支书儿子月亮和媳妇竹青便一趟一趟端着饭碗、菜盘,婆婆在厨房忙碌着……等到吃罢饭了,月亮和竹青又收拾着碗筷,婆婆在厨房里和竹青一块洗涮。支书呢,坐在桌边抽烟养神儿,他照例要谨让边跟合抽上一支,边跟合照例赔着笑脸,说自己不会抽,也迎合着支书对话。
边跟合不敢多坐,给支书的第二根纸烟划过火柴之后,便小心而歉意地笑一笑,表示不能陪支书坐了,便款款地走向了东房那边,忙他的营生了。
其实,在来到支书家的当天,边跟合就感觉到了支书儿子月亮的不对劲儿。
天已快黑了,边跟合在暮色里收拾着散开的高粱秆,只听得西边的大门吱——扭——响了一声,支书儿子回来了,他远远看到正干活儿的编织匠人,径直朝厨房走去。
妈妈——那个在咱家编席的人,我该叫他叔叔,还是叫他哥哥?
这显然是那个二十多岁的支书儿子的问询,听得边跟合一怔,这小伙怎么像是一个十多岁孩娃的问话?
就叫人家边师傅吧,乖乖,和你在养蜂场的李师傅一样,这个叫边师傅。
哦,他是编垫席儿的,就叫编师傅么?又问;
不是的,乖乖,人家师傅姓边,你叫边师傅就行。支书女人在解释。
这个叫月亮的小伙款款走过来,笑着对了边跟合,叫了一句——边师傅,便回到了厨房,帮他妈洗菜去了。
边跟合不会知晓,支书儿子长到十一二岁时,身体在发育着,智商却停留在了少年时代,这真是无法医好的怪病。
更让边跟合惊讶的,是晚饭时见到支书的儿媳,月亮的媳妇,一个身姿苗条,相貌姣好,性格沉静内向的女教员竹青,这个月亮居然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要在我们深山里,比月亮强十倍的小伙儿,还不是打着光棍儿,在外面卖手艺谋生存么!
想一想,再想一想,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他没有嫉妒月亮,月亮有一个当支书的爹,有这么一大排亮堂屋厦,这么一大片操场样的院落,这么殷实舒心的光景哩!他在心里暗暗为竹青不平,哎,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就跟了月亮这孩子,难道就图了他家的光景不成?
边跟合在第一次晚饭的餐桌上,村里少有的电灯光线下,只悄悄地眊了竹青一眼,就埋下了头,静静地吃菜,静静地喝汤,静静地应付着支书客套性的问话。
第二日,边跟合便全身心切入编织的序列中,他要面对和完成的,是一项超乎寻常的浩繁工程。四十多张席垫的原料,齐码码靠在南墙根下,如果把它们堆放起来,会像小山一般大小。他不会一次性全部择完滤好压妥当的,他需要择一部分剔一部分,才编织一部分的。编上十几卷儿,从头再来……他从没在一户人家编织这么多席垫的,他得抓紧每一会儿工夫,对付这一根根数不清的修长秆子……
竹青洗碗筷的时候,婆婆提了茶壶走过来,依旧笑殷殷的,一张很富态的脸上,堆满了慈祥。
她给边跟合倒了一杯茶水,问询他的年纪。其实,昨晚的饭桌上,支书问过的。边跟合又认真地答她,二十八岁咧,支书女人口里啧啧着,连连说道,你比我家亮儿大了五岁,就出门在外走江湖了,我家亮亮还是孩娃一个,你也看出来了,这娃儿的病呐,哪儿都看不好,这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娃儿,老实的呀,就没个样样……
女人抹了抹眼角,边跟合也不知该如何劝说,跟着叹一口气,又听她说自己出来闯江湖,觉得怪怪的,努力找出一句话,说道,月亮的确是个好孩子,人么,老实,踏实,老实人长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满不是滋味儿了,他听见了竹青在厨房的洗碗声。
三
边跟合面前的高粱秆子,剥了外边的那层薄碎叶子之后,秆面泛出的不是常见的青白光泽,而是高粱米一样,泛了红色,有紫红色、有枣红色,还有淡淡的粉红的颜色。
这是边跟合偶尔看到的红秆儿高粱,日光的暴晒是一方面,高粱不同的品种,是导致红杆儿的一种缘由。
往常,在其他的农家,经手的红秆儿是少量的,他便随手扔到一边了。支书家不同了,可能拥有了大量高粱秆子,红秆的居然有相当一部分,剥光薄皮之后的红秆儿,在日光下泛出漂亮耀眼的光泽。
边跟合歇息喝茶的时候,心里就盘算着,如何安置这些可爱的红高粱秆儿。
边跟合是个有心人。少年时,他就喜欢看村里匠人的劳作,看木匠的制作门窗,看编匠的织席打垫,看泥匠的砌砖垒墙。木匠可以在门窗木箱上雕刻出图案,泥匠们能在砖墙上垒出图形,作为一个编织人,就不能在垫席上织花编叶,弄出些漂亮花样么?
边跟合坐在马扎上喝着茶,这是他少有的坐着喝茶。平时,干活儿口渴了,探出细长的胳膊,拿过茶碗来,看也不看,咕咕咚咚一气儿灌下,喝水不误活路的。今儿不同,今儿动着眼前这些红秆子的心思,喝茶就了品茶的功夫。
第一碗茶喝下去,朦胧意识里,对这些红秆要有一个大致的安排;
第二碗茶喝下去,便有了图形的大致走向和位置,却还是模糊着;
第三碗茶喝下去,心目中的图案渐次清晰起来,明了起来,对编织的策略和手段,也有了宏观和微观的规划。
宏观是图案在垫席里的布局,微观则是促成这个图案的具体细节。
日光晴好,秋风爽人。
支书的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竹青此时则在院子南边的菜园里拾掇。
边跟合不同以往的编织,走开了第一秆。
这是编织人的第一次尝试,也是边跟合对自个儿的一次兴趣性的新奇超越。
第一个秆条就用了红皮杆子,是纵向的,这是奠定这一页席子的经度的,就像老家山村的老母纺线织布把纺好的纱绷起来,且来回梳理一样,接着再一条挨了一条,一条穿了一条把横向的罗织起来……使用平时的青白秆皮,他的编织是大刀阔斧的,是快速便捷的,是信手拈来的,是不假思索的;当拿起每一条红秆皮子时,边跟合则是小心翼翼,谨慎了又细致,他常常不是用一整条红色秆皮编织的,不是,是用半条,多半条或是小半条,有时,仅仅是用一小截儿,一小段儿,那是他所编织的图案需要的红色来决定的,就像村里的泥瓦匠人,砌砖垒墙时,对砖块的选择一样,一个整块或是多半块小半块,是一个道理。如若使用了半条或少半条红色秆皮儿,那么,得用另半根或少半根青白色的秆皮来连接,完成一整条的编织和填充。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每编一根纵条就接着要织一根横条的,他绝对不可以大意,他要用心来编就他的这一页非同寻常的席子。
边跟合自己也说不清楚,每每拿起一根或半根红色的秆皮儿,他的心,会莫名其妙地紧跳一阵,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咫尺之遥的竹青……
他这一卷席子是给竹青小两口编织的,说确切些,是为年轻漂亮的竹青编织的。想到以后,这卷席子就会垫在竹青躺着的炕上,会承载竹青年轻柔美散发淡淡清香的身体,边跟合就有些激动,宽阔的额头上,高挺的鼻梁上就会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天擦黑的时候,也是一家人团聚吃晚饭的时候,今天异于往日的是,支书一家人都来到东屋之前,在雪亮的电灯光下欣赏边跟合刚刚完成的这一页儿席子。
席子刚刚编就,是小两口大炕的尺寸属于大号的席子。席子中间,是用红色高粱秆皮编成了一个巨大的双“囍”字,囍字四周,是青白皮子的映衬,把那囍字托举得更加彤红起来,电灯光下,熠熠生辉。
支书细小的眼窝里,光线一下就直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席垫上编织的大字,又是给儿子儿媳最吉祥最喜庆的祝福的双喜。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深山出来的编织匠人,竟然编织出让他惊讶的席垫来,好——真好——就是好——支书连连赞着,叹着,就又眯起眼睛,又认真打量一下边跟合。
支书女人也喜不自禁,她富态的脸,此时已笑成一朵秋日老菊花,作为一个乡村资深女人,她深谙那句“身卧囍,必有喜”的俗语,她觉得这是一个祥兆,昭示着在不久的日子里,他们日思夜盼的孙子或是孙女,将会在铺着这卷席垫的大炕上,呱呱坠地的。
月亮见爹妈高兴,自然也高兴,像孩娃儿一样拍着两手,连说好看好看。
竹青羞红着脸庞,她也惊讶边跟合的手艺,连连说道,边师傅真是巧夺天工呢,这手艺,方圆一带实在难找呢!这哪是席垫呀,简直是工艺品啦。
边跟合分享着被赞誉的喜悦,嘴里却很谦恭地说,哎,就这么试验着编呢,谈不上有多好,既然叔叔婶婶都喜欢,我以后几天里,试着变个花样儿,明天么,就给二老的炕席和其他炕席上编上一组福禄寿字吧。
支书连连点头,点过头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行的,炕席上就编福禄寿吧,圈东西的围席上,不仅自家人看,外人来到家里也能看到,咱得编个有意义的字才行,才能显出一个村支书家,应该有的水平么……支书说过,好像在想那个能代表支书家水平的字呢。
支书又对了边跟合说,咱都想想,看啥字合适呀,三个臭皮匠,还胜一个诸葛亮呢。
边跟合只是嗯嗯迎合着支书的话,一边搓着双手,一边静等支书的选择。
片刻过后,支书双手拍一下大腿,说道,嗨——有咧,现成的字,就在身边晃悠呢,咋就一时想不起呢,还有什么字比这个字更合适呀,真是的。支书似乎在卖着关子,又像吊大家的胃口,许久了,才说道,就是那个“忠”字么,表忠心的忠,忠心耿耿的忠,跳忠字舞的忠呀!
边跟合听了就惊奇一下,觉得支书还是有觉悟,家里圈粮食的围席上面,还是要编上“忠”字的,难怪人家当支书。
边跟合下意识地看了竹青一眼,他忽地发觉,竹青的双眼里,淤积了一些忧郁的愁苦的东西……
边跟合的心,被触动一下。
四
边跟合编席子的时候,竹青就习惯了坐个马扎,织着手头的毛衣,一边看他编席,也说一些零碎话题。
秋日的小菜园,哪有什么活计,除了少数仍生长的菜类需要浇些水外,大多被一茬一茬地采摘。厨房里呢,竹青只是婆婆的一个帮手,她有着大块大块的,属于自个支配的时间。
竹青是个内向本分的女子,平时话语就少,嫁到支书家后,话语就更少了,好在她知性、勤快,人也有眼色,支书和女人便挑不出她身上的什么毛病。那份民办教员的工作呢,她十分珍视的,除了上好课,照护好孩娃们,她不多说一句话。她不疏远谁,也不和谁过分亲密,学校聚会或是平时的开会,她默默地坐在一个不为人留意的角落里,低调成一个小小的角色。
编织匠边跟合的到来,给这个宽阔空旷的院落带来生机,也毫无缘由地给静悄悄的竹青心湖里带来涟漪。起初,她还不好意思和这个陌生的年轻匠人近距离说话,她会一个人坐在她房间窗下,边织毛衣,边透过晶亮的玻璃,远远注目一个匠人的劳作,看他细高的个头,他细长却有力的双臂,他因劳作而肌肉突凸的前胸后背,还有他做活儿的专注和执拗的那股劲儿……有时候,竹青会暗暗想,这个边跟合整天和高粱秆儿打交道呢,他本人就是一株秋日田野里的高粱秆呢,想到这儿,她自己就悄悄笑了,有些苍白而娇美的脸上,飞来一片红晕……
后来,竹青就索性大大方方坐在匠人编织的旁边了,给他沏茶,给他倒水,也陪他说说话。
婆婆的眼窝却没有闲着,无论在厅屋里擦桌扫地,或是厨房的炉膛里添炭塞柴,她的厚重肿胀的眼皮包裹着的一对黄眼珠儿,如同一只老母猫儿的猫眼,总能扫描到远处或不远处的儿媳竹青。看到竹青轻松的表情,看到儿媳少有的笑脸,婆婆白胖的脸上,此时也被白肥的肉皮挤出一缕笑来,婆婆的笑是复繁的,也是深不可测的。
竹青在家里,要比在学校自由得多,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家的主要成员。月亮那个样儿,他们是无法交流的,她会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帮他做鞋,给他织毛衣、织手套,给他洗衣服,即便内衣内裤,也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叠得整整齐齐的。月亮在大队养蜂场干一份还算体面的营生,她也把自己的男人收拾得体体面面地走在人前面。
嫁给月亮二年了,无论在村里,在学校,还是在胡同的左邻右舍中,竹青有很不错的口碑。
竹青也常常想,在家里,她应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和儿媳的孝顺、听话,干好自己的分内的事体,但是,她是不可以像在她娘家的村里一样,当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女子的。
在婆婆面前,竹青便从容大方甚或有些亲近地关照着编织匠人。
这个秋天,不,是这个秋假,编织匠人进入支书家庭的这些日子里,竹青的心,被一种异样的情愫萦绕着,纠缠着,还暗暗地,兴奋着。她也说不出咋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有时一人在屋里擦拭桌椅柜子呢,听见东屋前边跟合劳作的响动和脚步声,竹青的心,就一阵欢跳,就不由地走到窗前,透过玻璃,远远看那一条细高的身形,在专注地忙碌,在作着应对劳作的各样造型。
竹青觉着有一种力量,很神奇的力量,在鼓动着她,在催涌着她,在吸引着她,在魅惑着她。走出去,走到东屋前面,走到编席人边跟合身边,看他劳作,陪他说话,感受他周身扩散着的,劳动者的气息,不,在竹青的眼里,是创造者的气息。
竹青教着小学美术课,孩子们都叫图画课,图画课是要画出最基本的图案形象和线条的。她掌握的,是美术最基本的元素和较简单的常识,还根本谈不到创作。可是她从编织者边跟合身上,体会到了一个创造者的劳动的力量,气质和超越……还有很多她要表达的,只是用语言说不出来。
同其他心思细腻的女孩一样,竹青少女时就喜欢描花绘叶儿,会纳鞋垫时,常常在垫子上缝出许许多多图案,蜡梅开放,喜鹊登枝,岁寒三友,百凤朝阳……可是,学校的美术课上,不让画这些,让画什么呢,让画一个红卫兵,或者红小兵,戴着红袖章,拿一支比人还要高大的钢笔,笔尖朝下,戳着,笔尖下面,是脸部变形扭曲的走资派。她想画的,不能画,不乐意画的,倒成了课堂内容。这就好比编织匠人边跟合,给她新房的席垫上编织了一枚硕大的双喜字,而身为支书的公爹,却让他的在围席上编织好多个“忠”一样,人呀,有时候也是无奈的。
当竹青和边跟合闲谈时,换了另一种方式把她的这些心事,一点一点吐露出来后,边跟合的心思也活泛了一下,是听者有心吧,也说不准。
以前,只知道她是村校的老师,这时才清楚她是教图画的,难怪她对所编织的图形那么好奇和敏感!
边跟合便对下一步的编织图案,有了新的筹划。
不过,那是在他编就了福、禄、寿几卷铺炕的大席,并且按照支书的旨意,在几卷长长的围席上,编织上几个大大的“忠”字之后。
支书对边跟合编织的福、禄、寿几卷席子,只是客套式地赞美几句,夸赞边跟合强过其他编织匠多少倍的高超手艺……这种夸奖是泛泛的,似乎并未真正触动支书的心。真正让他由衷赞叹的,是边跟合在第一张长围席上,编织出的整齐划一的五个忠字。
那显然是一张细长的围席,五个忠字间距相同地织在其上。那字体,是书法里面的黑体字了,笔画粗细一致,字体古朴、厚重,给人感觉粗壮显著,沉实有力。这在当时乡村的土墙砖墙上,是常见的书写字体。石灰白色的底子上,或红漆刷写或黑墨汁上墙,是村民常见的口号和大标语的字样,这样的字体出现在围席上,并且是编织上去的,这就非同凡响了。红皮的高粱秆皮子,红色的程度深浅不同,色泽也有区别,这使得字体突兀出本色的青白背景,显出了立体感觉。
那一刻,支书的一对小眼窝,一下就直了,就亮了,就瞪圆了,是紫红的殷红的枣红的朱红的粉红的浅红色的忠字们,把他的眼窝耀晃得有了很团聚的光泽,那一张地道且质朴的农民的脸,也笑出了陈永贵式笑容的憨厚和生动。
真好,真好,赶明个儿,俄把大队保管员喊来,大队库房里囤粮食的围席上,都可以编上这些大方得体,意义深远的忠字的……让县上和公社里,前来视察的领导们,好好观摩观摩……
支书言罢,底气饱满地笑了,嗬儿——嗬儿——的笑声,在辽阔的院子里撞荡。
当晚多炒了几个菜,支书拿出了一瓶老汾酒,执意要边跟合陪他多喝了二两。
那天晚上,不知是破例多喝了几杯白酒,还是心里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动,边跟合失眠了,翻来覆去不得入睡。他兴奋并不是得到了支书由衷的承认和表扬,也不是支书给他承揽下了大队仓库编围席织忠字的许多活计。他为即将编织的内容而亢奋,那一条条一根根纵横交织的秆皮,青白色的作为背景,枣红色的作为主体,在他的心域里,勾勒着,变幻着,游移着,穿梭着,渐渐地,交织成了一幅朦胧却又清晰的图画。
五
村支书把大队库房的围席编织活计交给边跟合之后,就有村里的社员们,把一捆又一捆的高粱秆儿,用小平车拉进支书家的院子里。
边跟合在感激支书的同时,心下也暗自惊讶,惊讶大队的活计,就是支书的活计;支书的家,也好像成了大队的家。
新拉来的高粱秆子里,依然有许多紫红秆子的穿插,还有不少泛了青色的秆子。
同一块高粱地,是品种的不同么,还是接受日光的强弱有别,阳坡和阴坡的差别,地垅与埝根下的差异,就长成了不同肤色的高粱秆子。多年的编织生涯里,边跟合对这些淡黄色、青白色、红色、青色的秆子见得多了,多了,就麻木了,特别是小众化的红色呀,青色呀,因为颜色的异类,常常要被他挑拣出来,弃之一边的。这个秋天不同了,边跟合对红色和青色格外敏感和珍视起来,在大捆大捆的高粱秆子里,他会把这两种色泽的秆儿们抽出来,粗粗细细作一个比对、选择,之后剥掉外层的薄皮儿,再就是破篾了。说不清什么缘由,对红色和青色的秆儿破篾,他的动作是谨慎的,小心的,留意的,生怕薄了,或是厚了,偏了或是斜了,破开后他得用那把特别的刀子,一点一点起穰,既要把穰子剔掉,不可以剩下穰子的残余,又不能搭得太过、太狠,把皮子削得薄了。起穰后留下薄厚适中的皮子后,他要细细观察它们的湿度的,过于湿的呢,要晾晒晾晒,有些干的呢,要喷洒一些清水的,这里的度要掌控好,掌控好了,用光滑的石滚子碾压时,才不至于碾破压裂,中间裂出一道道缝隙。
皮子中间如被压出碾出缝隙后,会影响整卷席子的质量,从外观上看,也给人一种细碎零乱的感觉。通常,匠人们也会把碾压过后破裂有了缝隙的皮子忍痛弃掉的。
边跟合不愿意浪费原料,更不可以废掉红秆和青秆的皮子,故而,在每一个环节上,就格外地小心翼翼了。他想,物以稀为贵,还是这两种秆儿属于少数的。今年的秋天边跟合意识到它的价值咧。
支书看到忠字席子的第二天,就到县城开会去了。边跟合听说过,那是三干会议,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会议,也是每年一次的农业学大寨总结会、动员会。往年,这样的会议是在冬天农闲时开的,或是过年后的正月开春前开的,不误农时呀。今年不知有啥特殊情况,提前开了。上头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支书赴县城开会,边跟合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也说不清什么原因,感觉身心一下轻松许多。他先把给大队库房编忠字围席往后放一放。他要轻松愉快地去利用红秆和青秆,编织一张已打好腹稿的席垫。
这次作为背景的,是表层泛白的秆皮儿,这是在破篾和剔穰时,特意挑出的,只有白色秆皮作为一页席子的底色,才可以衬托另外的两种色泽。
边跟合今天的编织异于往日,是内心里涌动着一股冲动么,以前也有过冲动,比如,给竹青小两口的炕席上编织的那页席子,第一次编织的双喜字,那是一种冲动,冲动里有一种大胆尝试的心理,冒险心理,还有,潜伏心底的一种讨好的心理;奉命给围席编织忠字,也有一种冲动,是证明自己的冲动,挑战自己的冲动,让支书认可的心理,当然,也有巴结支书的心理,暗暗的无形中较劲的心理……
边跟合今儿的编织是主动的,主动的支配就带有愉快的意味儿了。他很少体会这种快乐编织,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温馨编织,几乎每每拿起一根秆皮儿的时候,他的双手是灵巧的,灵巧里便有了神奇的举措。女教员竹青一张俏丽的脸儿,就在他面前浮一下,闪一下,晃一下,竹青的脸儿是娇美的,耐看的。细看,姣好里还透着沉郁、愁闷,还有一丝丝冷峻。这些综合在一起的表情,构成了竹青异于乡村其他女子的气韵。
这是边跟合感觉到的,感受到的。每当心细的他看到竹青笑容潜存着忧郁,还有说不出的愁苦在尽量遮掩着,她的脸,便多出几缕沉静中的苍白。边跟合的心,就痛一下,疼一下,如有被破篾的刀子,把心割了一刀剜了一刀。每当这时,边跟合就埋下脑袋,他不忍直视竹青了。
此时,边跟合熟练地编织着他打好腹稿的这页席子的图案,一边想着,这页席子编好后,不知能不能让竹青愉快起来,让她笑容里云一样丝丝缕缕的忧郁,少一些,再少一些……或者,他所编织图案里的内容,能裹挟一阵秋风,把竹青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去。
在诸多念头和想法的陪伴下,边跟合全身心切入到他的编织营生中了。上午,支书的家人们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这使得边跟合的编织更能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他先要在这页席子上,编一丛红色竹竿的,他要给竹青一个惊喜。
编织这样一组图形,是有一定难度的。
首先,编织者要处理好几个关系。
竹竿粗细的关系。竹竿当然是下粗上细了,这也吻合了高粱秆的形状,而高粱秆中间明显的秆节正好充当了每一个竹节儿,只是在编织时要掌握竹竿的上下位置,不可以让两个或三个竹节平行在一条线上,让它们之间要有高低错落的安排;再一个是竹丛的下面疏朗上面浓密的关系。这主要要在上方的许多竹叶儿上下功夫。
为了营造出竹叶儿的效果,边跟合着实动了些脑筋,竖着的红色秆条不可以是那种斜着的,而竹叶儿的迎风飘动肯定是斜着的动感。边跟合便使用了形断意连的编织手段,用一根红秆竖条的,再用白色横条的将其隔断。近距离看去,那些竹竿叶子们,一条一条是被割断着的,可是离三米开外或者更远些去看,叶子们就连成一片浑然一体了。
等到整个一页席垫编织完整之后,那一丛热情似火的竹子,占了席面中心的主要位置,感觉竹丛在秋天的席垫上,依然猎猎生长着,摇曳着,招展着……
竹青看到这页席垫上的竹丛,是第二天上午。头天她和婆婆去镇子上赶集去了,回来就忙着做饭,收拾家务,她就没有顾上到东屋去看。第二天,婆婆要领上月亮到她的娘家村呢,说前几天娘家村有人捎来口信,说婆婆的母亲想女儿了,也想见见月亮这个可爱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外孙儿。
这天婆婆领着月亮要去姥姥家,月亮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还求着妈妈给他换一身新衣服。竹青笑一笑,无忧无喜地平静着自己。在衣柜里给月亮拿出一身过年才穿的的确良上衣,又换上前不久才给他做好的黑条绒布鞋。临走时,婆婆叮嘱竹青,把家里照护好,把匠人师傅款待好,她和月亮赶天黑前就回来了……
竹青默默地应着默默地点头,如同以往婆婆吩咐她做其他家务活儿一样,她一概是顺从地接受,听话地点头。不过,只要细细一看,今天的竹青应着和点头之间,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笑容,那笑容含蓄着,收敛着,微微显露在她温和而姣俏的脸上。她的脸,因了这一缕发自内心的喜悦,更显得美丽了。
送走婆婆和丈夫之后,竹青麻利地收拾了厨房,把自己的房间,公公婆婆的房间、客厅里统统清扫擦揩了一遍后,又到厨房烧了一锅水,灌了暖水瓶,又给茶壶里沏了一壶花茶,她提了茶壶,拿了茶碗,款款来到东屋前。
那时候,编织匠人边跟合正在一往情深地编织着他的又一页特殊的席垫,他认为这页席垫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边跟合身边,堆放着一大捆白色的高粱秆皮,白皮一侧,又放着一小捆青色秆皮。
青色秆皮是他刚刚开篾、剔穰、洒水、碾压过的。青幽青幽的皮子,泛出一些诱人眼目的光泽清晖来。
昨天编成的那页织有红竹丛的席子,边跟合一清早就卷了起来,他要等今天这页织有青竹丛席垫编好后,一并展示给竹青看,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给边跟合沏好茶后,朝他舒心地笑一笑,竹青就忙着收拾院落了。院落除南边的菜园外,全是青砖铺就的,比其他人家的土院,要干净许多。尽管这样,竹青还是隔天清扫一遍,先洒些清水,水洇到砖面后,又用长把儿笤帚细细清扫,她要常常保持院里的干净,这是她在娘家多年养成的习惯。娘家是土院,土院她每天清扫一次。她觉得屋里院里干净了,人才可以心宽眼宽,心情才可以舒畅熨帖,
在东屋前编席子的边跟合,在他静寂而紧张的劳作中,忽地听到了低低的女声的吟唱,他便惊了一下,来支书家编席多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竹青一人的吟唱,低沉,婉约、细腻、动听。那歌声随了她扫地的节奏,在院子里轻柔地流淌,像此时清亮的日光,更像一股清流在人的心里回荡……
正月迎春金样黄,
二月杏花粉洋洋;
三月桃花红千树,
四月蔷薇靠短墙;
五月石榴红似火,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栀子头上戴,
八月桂花满枝香。
九月菊花初开放,
十月芙蓉正上妆。
冬月水仙案上供,
腊月寒梅斗冰霜。
……
边跟合听得入迷,一时停下手中的编织。他知道这是在吟唱每月每季开放的花卉呢,便联想到竹青也鲜花一样的年纪,对各种鲜花自然有着别样的爱恋。忽又看到,在小两口窗前那一排花池里,正火一样盛放着鸡冠花、月季花、一串又一串的锦灯笼,还有边跟合一眼能认出的一小瓣一小瓣的龙葵,也有几株乡村女孩子都喜欢的能涂染指甲的那种花儿……
重又埋头投入编织的边跟合就使劲儿地想,竹青女子更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竹子,秀美、修长、俏丽,还有,他说不出的那种内在的叫作气质的东西。
这么宽大的院子里,能栽一片青青的竹子就好了。竹青女子就有了真正的伙伴了……这么想时,边跟合便觉得世事的不平,也感到了自个儿的无聊。
我这是怎么了?!
他问自己,同时下狠劲地要把手里的活路,把席垫中的青青的竹子的图案,编织得有模有样儿,要给竹青一个大大的惊喜。
边跟合还盘算着,以后的三五天时间里,他还要在编织图案时,再超越一步,再大胆试探一下,他要在一页席子上把红青两种颜色的条皮,交织起来,编织成有红色有青色青红交错的一丛竹子……
一上午竹青忙里忙外,居然没顾上到东屋这边,像往常那样看他编织,与他交谈。这倒给他这页席子图案的下午揭晓,留下了充裕的时间。
边师傅——
是竹青在唤他。
竹青从菜园摘了两颗硕大的西红柿,朝厨房走去,边扭头对边跟合说,边师傅,咱中午饭吃炒面吧,西红柿炒鸡蛋——
六
竹青是在东屋里看到那两页席子的。
秋日的下午天色忽地就阴起来暗起来,边跟合怕下雨,赶忙把相关的秆子和劈好的皮子移到东屋里。
竹青进去时,边跟合正收拾那页席子的四个边角,见她进来,他拉了下电灯绳,屋子一下雪亮起来。
跟着雪亮起来的,还有竹青一对好看的眼睛。
是那页编织了红色竹丛图案的席子,撞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丛红色的竹子,粗壮、结实,竹竿修长,竹节突兀,竹叶儿坚实着,朝两边伸展,短奏、有力。巧妙的编织效果在利用着白皮红皮的相间错落,造成了竹叶儿的形断气连,使得整个竹丛显得疏朗挺拔,简约大气。
而编织青色竹丛的那一页席子,铺展在竹青面前时,她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无疑,那是编织匠人边跟合专门为她编织的,是面前这个忙碌的能工巧匠的苦心孤诣——
同红色竹子不一样的是,青色的竹丛有粗有细,竹竿也有长有短,竹叶呢,也有长有短,这便有了远近高低,距离不等的视觉效果。显然,边跟合在上一页红色竹子的编织中,很快就汲取了一些经验也得出了一些教训,如竹竿中有粗有细,就使得竹丛密疏有致,形象生动,姿态摇曳了。
当然,这在编织中,就多了好几道工序,仅秆皮的粗细搭配,竹叶儿的宽窄长短,编织时就得长削短补,再用作为背景色的白皮秆皮儿作为补充和填充,得不断地修剪量裁,局部塞加,给整个编织增加许多的属于细节的用心……
那一刻,竹青的双眼一下就湿润了,她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便有两行清泪儿,悄悄地自眼眶流出,爬行在苍白的脸颊上,白晃晃的电灯光下,照出两条湿湿的亮来。
竹青还是用手轻轻地揩拭了一下。
她觉得赞美与感叹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只是下意识地说着:
真好,边师傅,编得太好了,边师傅。
那时候,天空似乎响过一声闷雷,是秋天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雷声。遥远而模糊。雷声并不孤独,陪伴它的,是由小变大的雨滴。秋天的雨滴,不会像夏日般那么猛烈,却绵密浓稠,淅淅沥沥就越下越大起来。
院子里的树叶儿和菜园里的菜蔬,一起发出了被淋打的声响,沙沙啦啦,沙沙啦啦,像一个女人在吐露心事,也像年轻媳妇在表达一些复杂的情感。
竹青此时正在厨屋里炒菜,她要好好地犒劳边跟合。她滋滋啦啦的炒菜声正迎合了窗外不绝如缕的秋雨。
菜其实也很普通简单,一盘炒扁豆、一盘炒丝瓜、一盘辣子白、一盘小葱炒鸡蛋,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盘黄瓜段。普普通通的素菜,让竹青炒出了不同的味道。
早在当闺女的时候,娘家妈就自小教会了竹青该掌握的针线活儿和做饭炒菜的厨房小本领。而之前一直从事美术创作,之后被遣返回村的父亲,又是她的文化教师。竹青的婆婆也多次在邻里面前,夸赞儿媳的知书达礼,更认可儿媳的饭菜比自个儿和她这老一辈人做得更地道,更有滋有味。
坐在氤氲着菜肴之香的小饭桌边,边跟合想,这做饭炒菜跟他的编席子织垫子一个道理,要用心去侍弄哩,要爱好这个行当哩,要把做饭炒菜编织席垫真正当作一回事情去投入地做,才会揣摩出其中的奥妙和门道,才能体会出这个行当的乐趣来。
边跟合这样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就见竹青从厨屋的案下拿出一瓶汾酒来。那是支书公爹款待公社的上级领导贵客时,才肯喝的好酒。她今儿要用这上等的酒来款待她心目中的贵客啦!
心底踏实的边跟合大口大口地吃菜和大杯大杯的喝酒,来感谢竹青对他的实心诚意的款待。
屋外,秋雨依然沙沙滴落,敲打在厦坡里,树枝儿上,园子的菜叶子上,弹奏出一首秋日绵缠而多情的歌。
竹青今日少有的轻松也少有的兴奋,她给边跟合斟着酒,居然也拿起酒杯来,自告奋勇地要陪同边师傅喝几杯,为边跟合那两页席垫上的竹子,为他沉默外表下的一颗诚挚的心……
边跟合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文静内向的竹青老师也敢喝白酒,且一杯一杯陪他喝个不停,他不好劝她,不愿扑灭她少有的激情。真的,来到支书家多天了,竹青的表情一直是沉静而沉郁的,那种阴郁,边跟合是从她一对好看的眼睛里觉察到的。当支书的一家人因各种事由分别离开家庭时,竹青便表现出原有的轻松与活泼,欢快和自由。这,也是心细的边跟合渐渐体会到的……今儿,支书的全家都出去了,这难得的机会,就让竹青放松自己吧。
边跟合就长叹一口气,唉,这么排场的房屋,这么宽敞的院落,这么殷实富裕的家道,对于竹青,咋就成了无形的笼子了呢,是谁编织的这个大笼子呢?
边跟合想,竹青肯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心事,一直闷在肚里,憋在心里,她不与人言说,自有她的苦衷,但愿桌上的一杯杯汾酒,能淡化她的沉郁,能浇灭她的苦衷……
边师傅,以后,没人的时候,就让我叫你跟合哥吧,你人很好,踏实、可靠,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懂我……
言罢,竹青又与边跟合碰了一杯,边跟合点着头,又摇摇头,他看见竹青平时苍白的脸儿上,此时罩着两片美丽的红晕,那是被酒精染就的两朵云霞,是一个本色女子性情的体现,她的被双眼皮环抱着的俏丽大眼里,平时如一泓平静恬淡的湖,此时,被屋外不绝如缕的秋雨,激起了微微波澜,被秋夜舒心的美酒,漾起了一层层涟漪。有两包清清的泪水,忽地就涌了出来……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掉泪。
竹青到底是一个理智的女子,当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的时候,对酒,她便就此打住,眼见着那一瓶汾酒仅仅剩了一底,心里也佩服边跟合的酒量。浓烈的白酒使他的脸部和脖颈泛了一层紫红之外,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沉默的隐忍使竹青想到了一块坚固的石,一棵粗壮的树,一片质朴的山地,一座沉默的山,一个可以依靠的……他就是从大山那边过来的呀……
她又给边跟合倒了几杯,便揭开笼盖,把她精心做的二面花卷儿,拾到盘子里,放到了饭桌上……
从后晌到夜里,雨,下得绵密而紧凑。他们都能想到,屋外,早已是一个雨雾笼罩的天地了。村巷与乡间的土路,是可以想象到的泥泞和湿滑。走亲戚的婆婆和月亮,不可能在这样的夜晚冒雨归来。
支书的会议需要三天,家里没有特殊情况,也绝不会离会而归。
那么,这个秋雨漫漫的夜晚,在被夜色和雨雾所编织的宽大院落和宽敞屋室里,仅有他们二人了。
竹青是到了夜里十点才去关大门的,她不会像平时那样,一吃过晚饭就关了大门。今儿特殊,她必须等到这样的时刻,即使公公婆婆他们忽然回来,十点多关大门也完全说得过去。
竹青心细,心细的人就十分注重生活的细节。
夜雨依然沙沙地滴落,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它们就像竹青卧房里的那只钟表,雨滴一样的分针秒针,滴滴哒哒,敲打着也蚕食着这个平静安宁的秋雨之夜。
躺在炕上的竹青看了一会书,看钟表已十一时了,她关了灯,强迫自己快快入睡。她怎么能睡着啊,眼前夜幕里,幻化出的,全是编织人边跟合的影子,边跟合的脸部轮廓,边跟合编席垫的动作,边跟合推石碾的生动造型……最后,夜幕里便生长出一丛秋日红色的竹子,春日青绿的竹子……
竹丛与边跟合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且反复重叠着……
竹青的心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愈燃愈烈,愈燃愈烈,她觉着浑身发烫,脸颊额角上已有细密的汗珠浸出。
她轻轻地掀掉了被单。
夜雾的笼罩下,朦胧了一个年轻女子白洁的半裸体,由于有了紧凑的呼吸,使得高耸的部分有了起伏……
竹青朝窗外看一眼,东屋的灯,不知何时也熄灭了。
她想,边跟合此时入睡了没,是否与她一样,在辗转反侧呢?
竹青觉得不可以再这样犹豫下去了,这样的夜晚过去,不可能再等来相同的秋雨之夜,她得作出决断了……
一个选择的从容写在竹青美丽而此时罩上红晕的脸上。
她没有开灯,如往常夜里到院子里一样,她拿上了枕头侧的那把手电。
手电筒里那一束光亮,倏忽间切割开雨雾弥漫的夜,如一把利刃,给竹青削砍出一条前行的路,更像一团光明的勇气,给柔弱的竹青以充盈饱满的力量。在光束的引导下,竹青走出卧室,走出厅室,直朝东屋走去……
七
边跟合根本无法入睡。
那七两或八两老汾酒,在他的胸腔里激情澎湃。
竹青吃饭时的话,一遍遍回旋在他的耳边,以后,没人的时候,就让我叫你跟合哥吧,你人很好,踏实、可靠,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懂我……
那时候,他大胆地看了竹青一眼,他觉出竹青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他,眼里,有酒精烧出的火,也有秋雨溅出的水,水与火,在她好看的眼睛里交织着,融合着,就那样,殷切地,感激地,或者说是深情地注视着他。只眊了她一眼,眼前,就有火花啪——地闪了一下,人赶紧低下了头,一门心思吃菜喝酒了……
是我自作多情么?!
边跟合在暗夜里大睁着双眼,眼前,是他编织出的一页页席垫,席垫上闪出的是欢欢庆庆的双喜字;是厚厚道道的忠字;是浓烈如火的红色竹丛;是挺拔秀美的青绿竹丛……
竹青,竹青……
喃喃地,边跟合呻唤般地叫出了声……
边跟合曾想着走出门去,去敲响竹青卧室的门,若不开门,那就是婉拒,若开了房门,那百分之六十就表示同意了,他可以急切地走进去,紧紧地抱了她,用力去亲她,浓重的夜色会给他某种掩饰和力量的……
可是,就在他接近竹青的时候,搂抱竹青的时候,清醒过来的竹青忽然被惊吓而大叫或哭泣可怎么办?边跟合不得不有这最糟的假设和最坏的估计。早在村里时,劳作的间歇常听年长的社员们,谈论起男女之事,说道,男人心思一层纸,女人心思一座山。意思是,在男女事体上,男人很简单,愿意或不愿意,全写在他的脸上,那层纸一戳就破;女人们则不同,那处心思琢磨不透,湖一样深山一样厚……
想到这一点,边跟合一腔熊熊欲念,仿佛又被秋雨淋浇,原本坐起身的他又不甘心地躺下来,并伴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他并不知道,他的叹息尚未落地,打着手电的竹青已走到他住的东屋门前了。
竹青也有着缜密心思,在东屋门前,她拧灭手电,轻轻唤一句:
跟合哥,你睡了没?
随了轻轻一叫,她的手臂便去推那扇门了,她没想到,东屋的门,并未关着,轻轻一推便开了。
跟合应声一下坐起来,他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
竹青很自然地坐炕沿上,低低说道,跟合哥,我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一人在那边,也有些害怕……
愣怔了一下的边跟合探手去拉电灯绳,黑暗中的竹青却无声地阻止了他,她用手抓住了他伸探灯绳的手,轻巧却果决。
这时的边跟合,无须再犹豫和迟疑了,并非夜雾和酒精给了他力量,是多日来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感情,使他有了空前的勇气,先是一条长臂挽住了竹青的肩,接着,他站起来,双臂把竹青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了。
一缕缕年轻姑娘的特有气息和青春的馨香,袭击着边跟合的嗅觉,它陌生而诱人,清新却浓郁,边跟合被这种气息击得晕眩,抚着她的一头秀发,且摆过她的脸来,在探寻她的嘴。
他感觉竹青下意识地躲他,哪能躲得过,他一下便触到竹青的唇,那是,两片年轻女性凉凉的唇,他吮着、啜着,他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呻吟,呻吟使他受到鼓舞,索性抱了她,躺在散发他体味儿的炕铺上。
此时,编织匠人的手,勤奋且忙碌,第一次抚摸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体,谨慎着,认真着,珍惜着,他的心,连同他的手,也在颤抖。比他颤得更厉害的,是怀抱中的竹青,她的呼吸早已不匀称了,吁吁喘着,当那双细长有力的大手触摸双乳时,她禁不住惊叫一下——
她喃喃地说,跟合哥,你轻一些,我还是女儿身……
嗯——?!
边跟合一惊,怔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黑暗中,竹青把方才垫手电筒的方手帕,铺在身下,将要迎接她二十三年来,最为神圣,也最为神秘的人生洗礼……
秋雨之夜,成了一对年轻人喜怒哀乐的激情之夜。
骤雨初歇。
竹青起身给边跟合揩着浑身的汗水。边跟合看到,垫在他们身下的那方白净手帕上,盛开了一大朵美丽的牡丹。
依偎在边跟合修长遒劲的身体侧,竹青的轻言细雨如同屋外的夜雨一样绵长稠密……
竹青姓季。
她记得自己是上小学二年级时,跟着父母回到村里的。后来才知道,那叫六二返。
季竹青父亲叫季风,是晋南这座城市里知名的画家。
因为一幅画作,他有了右倾倾向,几年之后就被遣返到老家农村了。
父亲成了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了。在乡村,即使是自己的故乡,也难以躲开一次次政治运动的疾风暴雨。
既然当年没被划成右派分子,返回到村里的他,就不在五类分子之列,就不应当成为专政对象的。季风却是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书生气,不会同村干部们套近乎,多年来成了有政治问题的边缘人。斗争五类分子时,他时常是陪站者陪斗者陪批者,乡村的一些苦活儿重活脏活儿他也得常常去做。
就在季竹青二十岁那年,一打三反开始了,来势凶猛的运动很自然又把季风卷入其中。且有风声传来,说这次运动中,要把以前的漏网之鱼统统打捞上来,重重地扣上帽子。
季风全家生活在胆战心惊的刀尖上。
转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大队革委会主任在某一个晴朗日子里,破天荒出现在季风家里。
他是来给季风女儿季竹青来提亲的,对象是他连襟家的儿子,他的连襟是东山根下大羽村的村支书。
男孩子一表人才,就是有些老实云云。
革委主任还给季竹青母亲讲了男方家条件如何的优越,答应这门亲事之后,季风非但不会被扣上坏分子帽子,在村里还会受到某种照顾。如,干一些轻松活计,当计工员;在村里的墙壁上刷写标语,在村里的小林场里做一些活计等等。
村人都知道,革委主任的两个连襟很厉害,一个是公社书记,另一个是卧虎山下大羽村的村支书。
竹青心疼父亲,不忍看他的腰板被乡村的苦累活计压得一天天弯曲,在同母亲的唯一一次相亲之后,她答应了这门亲事。
懂事的季竹青把眼泪流到肚子里。
无人的时候,她常常以泪洗面。
……
边跟合此时紧紧搂抱着季竹青,多日来的疑团被解开后,对怀抱中的女子,更多了几分同情和爱怜。
月亮不是一般的老实,那是一种不知缘由的病啊!竹青说着,头枕在边跟合的胳膊上。
结婚数月后,竹青常常能听到村巷里的同龄小伙子们在同月亮打趣。
月亮啊,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媳妇,天黑了知道爬到媳妇身上干事么?
干什么事?我们各睡各的觉哩。
哈,你得摸你媳妇的奶子,亲她的嘴呀,最后把她的大腿分开,把你的那个插进去呀!
别胡说八道了,我才不会干那流氓事!
大伙哈哈一笑,散开了。
因是支书儿子,一伙年轻人也不敢过分玩笑,但他们后来在巷里看到竹青时,眼光怪怪的。
支书女人,也就是竹青婆婆,无数次和竹青谈心,孩子啊,你嫁给月亮,咱就是一家人了,你是月亮媳妇,也成了我的亲闺女。青儿呀,月亮少时生过病,比其他男孩要实诚些,这叫作什么成熟迟嘛,就像地里的甜瓜一样,大部分瓜儿夏天就熟了,就甜了,月亮迟些,月亮要等到秋天哩,要等到冬天哩……青儿呀,月亮熟不熟,会不会那样,还得你教他哩,我这当妈的,总不能教亲生儿子怎么怎么做那事儿吧,你当媳妇的,就可以,什么小花样,小手段,小招式都可以用得上……青儿啊,咱不是外人,妈的苦心,你也会明白的,妈厚着脸皮说这些,也是为了你们好呀……
女人说着,就抹开了眼泪……
竹青点着头,体量着一个当母亲的苦心和不易,也决心照着婆婆的说法去做,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隔个十天八天,半月二十天,婆婆就会如此这般地吩咐叮嘱一次,当然也会如同以前般抹着眼泪……某一次竹青点过头后去看抹眼泪的婆婆,婆婆的眼睛正透过抹眼泪的两指缝隙,在悄悄地看她、观察她。竹青的心里,一阵害怕,伴之害怕的,是顿生的厌恶。
婆婆问得多了,竹青总得有个明确答复,在不知第多少次问过之后,竹青无奈而真实地汇报说,妈,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月亮压根就没有这个想法,没那个能力,他那个东西,就不会硬起来的……
竹青是鼓足勇气,说了这几句几乎无法说出口的话。
让竹青颇感奇怪的是,以往一直对她有些威严的公爹,对她的态度渐次地变了。往常,在家里,他是一家之长,自然有家长的威严,他又是全村的支书,又有支书的威信,这两种威严在这里,便不苟言笑,严肃得让竹青害怕。以前,无论家里院里,竹青碰见他,恭敬谦和地唤一声爸——他也仅从鼻孔里哼一声,可以回看她一眼,也可以不看她,或者用他一对细小的眼缝里瞄一下。之后便不同了,唤一句,他欢快地应答着,嗓音朗朗的像他在大队喇叭里的发令,一张黑瘦的脸子,也漩出一片笑来,如同那个年代的陈永贵,戴上了又一朵劳模的大红花;那一段,他破例地开始了请教儿媳,如饭前饭后,他会从衣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指出里面的某一个两个生字,问竹青发什么音,表达什么意思,态度虔诚得成了村校学生。他唤竹青的口吻与叫法也不同婆婆,他叫她小青儿——亲切温和,像父亲唤女儿,又像丈夫唤他心爱的妻子……这让竹青受宠若惊,也让她忐忑不安。春日院南小园里种菜时,竹青在栽一片洋柿子苗儿,茄子苗儿,翻了地,洒了粪,她一人学栽着,公爹此时过来了,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坑儿要挖多深,苗儿要栽多长,她耐心听着,照着公爹的话去干着呢,公爹便蹲下身来,轻轻捏了她的手,要手把手教她种菜移苗儿呢,那一刻她窘迫极了,也泛出了一些恶心,她赶紧抽出手来,借故离开了……
听到这里的边跟合愤愤地骂道,这个老杂毛,没安好心思呢!他想干什么?!
季竹青捂住了边跟合的嘴,没让他再骂下去,又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边跟合又涌来了兴致,竹青有些撒娇地说,不想在炕上了,炕单被子你出的汗水洇湿喽!
边跟合拍一拍竹青光滑丰满的臀部,把她抱起来。炕下,是那一页下午编织好的席垫,席垫中间,正生长着一丛青绿的竹子,在竹丛里和心爱的人做爱,正迎合了竹青的诗情画意。
那一夜,两人说一阵话,便有些疯狂地做一阵,几乎没有睡觉……
早晨,雨住了,天还没放晴。
竹青给沉睡的边跟合盖好被单,便早早地把院门的门闩抽开,她去做早饭去了。同时也随时恭候家里其他成员的归来。
一上午,他们没有回来。
中午饭后,竹青劝说边跟合好好睡个午觉。
边跟合可真能睡,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依旧没有归来。
难道,今天也不回来了?
季竹青思忖着,腮边又飞来一缕潮红。
她知道,乡村间的土路,停雨之后也还有些湿滑,他们不回来,是要等到路面再晾一晾,干一干呢。
这样想着,一切也就合乎情理了。
竹青还是等到夜里十点过后才关上院门的。
今夜,是边跟合急不可耐地来到竹青卧屋的。
竹青摇摇头,示意不在这里的。她却铺好了炕上被褥,且抖开来,然后拉着边跟合的手,二人悄无声息地又来到东屋。
边跟合明白了竹青的一点心思,那就是,如果,万一,外出的家人忽然敲门了,她一人去可以悄然去开了。如俩人在她的卧屋,肯定响动会大,而引起家人疑虑。当然,边跟合想不到的,季竹青还有应对最坏的假设,万一被公爹和婆婆逮个正着呢,是竹青在东屋里,她是主动的一方。
下午睡足的边跟合有如一只下山猛虎,身下的竹青温顺成一只小绵羊,他把她叼到兴奋的山巅,又从山巅上跌到无底深谷;边跟合像一台加大马力添足柴油的拖拉机,带着硕大而锋利的犁铧,驶进平坦的荒野;竹青果真是刚被开垦的处女地,破天荒接受着惊天动地地开垦和刨掘,那一柄锋锐的犁铧深深切入期待已久的地心时,整个原野便被震颤、苏醒、调动、刺激、亢奋、感恩……感恩犁铧,让这片原野走进另一个季节。
天亮了。
一缕缕晨曦穿云破雾,在东天编织一幅壮丽图景。
八
边跟合编织完大队库房里用于屯粮的围席后,秋风渐凉,凉中有了冷的意味。
他的编织已接近尾声。
心细的婆婆发现了一个秘密,儿媳吃饭时犯恶心了。
为证实那一个让她心绪复杂的结果,婆婆在每日上厕所时分外留意。每月这几天,是儿媳来身子的时候,这个月里,她看不到竹青一丁点例假的痕迹了……
猜测与结果,被一点点证实。
当婆婆把她的发现告给丈夫时,支书一张质朴的脸子上,表情复杂七七八八。
年轻的季竹青没有一点点经验,她尚无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天,婆婆和公爹带着月亮一大早出门了,月亮的姥姥病得厉害,全家去探望。婆婆吩咐竹青看好门,打理好家务,说他们去了看情况,可能今儿回来,也可能今儿不回来……
竹青一如既往点着头,顺从答应着婆婆的一切指令,心里,却涌来又一股喜悦。
午饭草草吃过后,边跟合就急着抱了竹青朝东屋走。
竹青还是冷静了一下,示意出去关一下院门就回来。
竹青关好门,插门闩后,像以往一样,拿了拴了绳儿的铁钉子往门闩边上的空洞里插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铁钉就是插不进去,不知那个窟窿眼眼怎么会被堵住了。如果,插上铁钉,在外面是不会拨开门栓的。
竹青当时就那么想了一下,铁钉没插到窟窿眼儿,也就没有再插,大白天的,谁会去拔支书家的门呀,便匆忙返回东屋,同边跟合亲热去了……
这段时日虽在一个家里,两人看对方的眼光都收敛而节制,让举动和表情恢复到他们共同拥有的秋雨之夜以前。对他们二人来讲,是自我约束,自我克制,也是自我折磨。
今天,折磨他们的无形笼子暂时松开了,他们要放松一会儿,要自由一会儿,要在东屋里释放一会儿,疯狂一会儿……
二人是在疯狂释放和尽情做爱中,被人编织进另一个笼子中的,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公爹支书和婆婆就那么不声不响,神鬼不知地走进了东屋,东屋的门,晌午是不会关死的。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他们两人是实实在在被堵在炕上了。
慌乱中的他们无所适从,竹青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惊怕中的她,下意识地依傍在边跟合身上,边跟合跪在炕上,那是一个惯性动作,如同以往编织席垫中的动作一样。看看表情冷酷的支书,看看表情模糊的婆婆,边跟合有些结巴地说,大叔大婶儿,全是我的借,这不能怪竹青的……
竹青一下清醒过来,她紧咬着嘴唇,一句一句说,爸,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安分,是我走进东屋找边师傅的,你们不要怨他。
婆婆愤愤地,她呸了一口,狠狠地说,竹青,我们待你和亲闺女一样,看你干的这好事,对得起谁?
公爹支书不去看竹青,他一直盯着边跟合,他斜视的目光,是石头,是钉子,是边跟合编织席垫使用的篾刀,锤子,是竹青纳鞋底用的锥子、剪子,是他胸前口袋里别的那支钢笔的笔尖,是大队部的砖墙上斜挂着的步枪黑幽幽的枪口……
边跟合你这穷小子,坏小子,你干出这等事来,还算人么?!信不信,俄一句话,公社的武装部长会领着人来,一根绳子把你捆走的;信不信,俄一句话,大队里民兵营长会领着一班基干民兵,捆着你全村游街;信不信,俄一句话,就招来一帮小伙子,打你个半死!
边跟合此时脸子铁青,他也着实被吓着了,他求情道,大叔大婶儿,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支书冷冷说道,看在俄家儿媳的份儿上,俄饶了你这一次,收拾你的家什行礼,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以后要进羽村的村子一步,看不砸断你的狗腿!
支书骂罢走出院子,而婆婆也把竹青引回了北屋。
边跟合哪敢多待,草草收拾了他的工具箱,铺盖卷儿,偷看了竹青卧屋一眼,就急匆匆离开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羽村的,走出村子老远老远了,才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喘息小歇,此时他的脑袋一片混沌,一片模糊,他得坐下来,好好理一理,顺一顺了,他得回顾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
前不久的秋雨之夜,他们就放心让两个年轻男女独住一院,待上整整两个夜晚,而今天刚一过晌午他们就齐齐地回来,竹青之前拴好院门的,他们为啥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想不通,理不顺,看看西边的太阳已经快坐到山顶了,他得赶紧起身赶路呢,他又想到了季竹青,不知心爱的竹青因此事会有多大麻烦?他又后悔自己,后悔是自己害了竹青……
仿佛是心理感应,他好像隐隐听到了竹青在叫他,唤他——
跟合哥——跟合哥——
一回头,果然,远远见季竹青朝他跑来,是真的,是竹青来了。
跟合哥——竹青喘吁吁跑过来。
竹青是拿了一个书包跑来的,书包是蓝色的,里面包着一双黑色灯芯绒鞋,那是她给边跟合做的一双鞋;一块白色手帕,那是她让边跟合珍藏的,他们爱的象征。还有一个信封装着的,是她攒下的50 块钱,她不忍心让边跟合在那个家里白白劳作一个多月。
当季竹青坚决地把书包给了边跟合之后,她表情复杂地说,跟合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想了半天,我觉得这是那老两口早就设计好的一个计谋,他们为了留住我,真是费尽心机了……我告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已怀上了你的孩子,有了你的血脉,我高兴!这也是他们确信我怀孕之后,才赶你永久离开羽村的缘由所在,要知道,村里有多少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再苦再累心里再憋屈,也会把日子过下去的。这是他们设的圈套,也是他们的目的……跟合哥,你快走吧,山不转水转,忍下这口气,我们慢慢等着,盼着,熬着,你保重吧……
竹青说罢,抹着泪,转身离去了。
边跟合怔了好半天,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想到,他编织席垫十多年的匠人,就在这个多事之秋里,糊里糊涂被人编织了,且编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里,一个毫无设防的圈套里,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提着季竹青给他的书包,书包此时沉甸甸的,他知道,他提着一份责任和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