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禹彤
“因为艺术是爱;艺术通过爱产生美,也许除了爱以外,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手段可以使一件事物或一个人变得美丽。而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爱只由片段组成,所以美就是某种如递增和对照的东西。”
——穆齐尔
1
小镇上没有游乐园,也从没出现过马戏团——镇上还活着的人是这样说的。
小镇被遗弃了很多年,现在还住在这里的人,从他们的祖先六代或者七代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每一代人都在寻找离开这个小镇的路,但是除了东面的海之外,没有人能从那堆积了一个多世纪的、被雨水侵蚀得看不出面目的金属堆里找到第二条离开的路。
大海上常年弥漫着深灰色的雾气,像劣质煤炭燃烧后,被风卷进空气里的尘埃,看不见大海对岸的任何东西。小镇上的人们用钢铁造出巨型的船,还有一眼望不见顶的高塔,他们在塔里观测海上的情况,还在最高处建起了遥控巨船的指挥室。
镇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某天他们会登上巨船、启动指挥室,永远离开这片被废弃金属挤压得喘不过气的荒凉小镇。
这种观测活动也持续了数十年,到阿悯出生的时候,镇上的人已经不十分热衷于此了,只有无聊的孩子们会爬上高塔眺望,看着海上浓稠的黑灰色受气流搅动而翻滚起伏。
偶尔还能观赏到海鸟在半空中突然昏厥、掉进海里的场景,人们据此判断,海上的空气也许是有毒的。眼力好的孩子说,鸟昏过去的时候,舌头伸在喙的外面,看上去非常滑稽,阿悯对此存疑,因为她往往只能看到,有一个白色的东西轻飘飘地坠落下去,她猜想,这时候海鸟应该周身都化成了一片完整的羽毛,才能显得那么轻盈和安静。
高塔和巨船的表面都开始发黑了,也许刚刚建造出来的时候,它们是锃亮、冷峻而壮观的,不过从阿悯记事开始,它们已经变得灰暗而陈旧,如同年老垂死的野兽。
就是从观察海鸟落水的那个地方,有人第一次看见从外面远航而来的船,不是钢铁制造的巨船,而是木质的帆船,风帆上画着五彩缤纷的斑点,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船携带着一场烟花秀在前行。
2
马戏团登陆的时候,几乎全镇的人都跑去围观了,因为太过急切,他们中很多人踩坏了院子里那些精心培育出来的蔬菜。
以往就算是一两只蚂蚁去偷吃菜叶,都会被居民们用最大的恶意碾死,可是今天,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因为比起每天看守着的蔬菜,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马戏团显得更加诱人。
马戏团里没有动物,但是有三只手长在同一边的人类,还有脸色通红、绿色头发的人类,他的脑袋看上去像熟透的草莓,但是他有极细又极长的一双腿。
他们都被装在笼子里,而模样正常的人则负责抬着那些笼子。
马戏团人只有七个人,看上去有些落魄,但他们从船上运下大车大车的道具,又显得声势浩大。
带领他们的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过她并不自称团长,而说自己是“观星家”。她非常沉默,长相即使经过了修饰依然乏善可陈,她做的每个动作都有明确的目的,让人觉得无趣。但她和镇上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女人再精心妆点自己的脸、没有人像她这样穿拖在地上的黑裙子,也没有女人跟她一样瘦弱,仿佛一辈子没有做过体力活似的。
镇上的男人们在看到她的时候,才猛地想起,原来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不同的性别,可女人们却压根不把她当作同类。
她问人们,小镇上有没有游乐场,她的声音像是没有生命一样僵硬死板。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游乐场。”
“也没有马戏团!”
“但是我们可以建一个!”
“如果可以把北边的垃圾山移开一些的话……”
不等大人们开口,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回答了她。
看见孩子,观星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从她那过长的裙子里捞出一把糖,分给每一个小孩。
她旁边的少年有样学样,也从自己宽大的夹克里捞出一把糖,讨好地笑着,把糖递给孩子们。可小孩还没有接过去,就大喊道:
“骗子!这不是糖!”
“大骗子!我们不和骗子玩!”
少年被吓了一跳,狼狈不堪地缩回手,一些“糖”掉落在地上,人们凑过去一看,发现都是脏兮兮的泥块和铁块。
“他不是骗子,”观星家解释,“他是魔术师。”
“蹩脚魔术师!”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嘲笑起来。
蹩脚魔术师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蹭掉手心的一层汗,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辩解道:“我可以变星星……”
可惜他的声音太小,也太没有底气了,被孩子们笃定的嘲笑声盖了个彻底。
3
马戏团就这样在小镇上驻扎了下来。他们在靠近北面的垃圾堆旁边支起帐篷,白天所有人挤在帐篷里睡觉,晚上日落以后,他们就在帐篷里表演。
小镇渐渐热闹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是活着的。最初只有孩子去看他们的演出,后来大人们也被吸引了过去。
人们与马戏团熟悉起来,知道三只手的怪物会横躺在蹦床上,用三只手抛接十个球;草莓脑袋的长腿怪物擅长走钢丝,披着巨大的斗篷在高空翻跟斗;观星家有一只神秘的玻璃球,她能操控里面的景色变化,据说这个玻璃球里储存了从人类历史以来,宇宙和地球的一切景物,永远也看不完。
还有一个把油彩纹在脸上的小丑、会学世界上所有动物和昆虫叫声的滑稽戏演员、肚子里装了十万个笑话的“智者”……以及那个蹩脚魔术师。
蹩脚魔术师每天晚上都有表演,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有一次,他想把鸽子变成玫瑰花,结果鸽子撞破帐篷飞走了,第二天帐篷多了一块补丁,有人细心地发现,那块补丁是船帆上剪下来的布做的;还有一次,他说要让酒杯里凭空盛满红酒,结果杯子里却凭空冒出了一只大耗子,那耗子撑破酒杯,遍体鳞伤地在舞台上乱窜,三只手的人不得不从蹦床上起来去追老鼠,因为他是最灵巧的。
人们依然很期待蹩脚魔术师的表演,但人们并不把他的表演当成魔术,而是比滑稽戏更滑稽的闹剧,他们看着他出丑,然后捧腹大笑,送他很多钱,期待他制造更多的笑料。
很快,躺着抛接球的三只手有了一堆懒汉朋友,草莓脑袋的长腿人有了一堆长手长脚的朋友,女人们围着观星家,想看数百年前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纤细羸弱。
而蹩脚魔术师依然形单影只,人们希望他时时刻刻都像在舞台上那样,浑身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行为却愚笨搞笑。可惜他不上台的时候,总是安静地愣神,像要融化在空气里一样缺少存在感。他很少睡觉,白天,当整个马戏团都在呼呼大睡的时候,他无数次闲逛到高塔前,用一种渴望的眼神寻找塔尖,像是在密谋着什么。
在高塔和巨船周围疯闹的孩子看见了他,就会故意捡一大堆石块,让他“吃糖”,蹩脚魔术师不喜欢这样的戏弄,有一次,他狠狠抓住一个男孩的肩,冲着他念叨说:“我没有骗你们……我没有骗你们!你要相信那是糖,求求你了……你要相信那是真的……我可以变星星,你不能说那是梦,那是现实!是爱才能孕育出的美丽的现实……”
他说得又快又大声、语无伦次,他近乎癫狂地用手掐紧男孩的双肩,男孩没听懂,却被吓哭了,一连好几个月都在做噩梦,梦里总有蹩脚魔术师发疯的脸,他把他变成一只巨大的火球,扔进遥远的深海。
那男孩不敢再靠近马戏团的帐篷,小镇上的人们要求观星家驱逐蹩脚魔术师,可观星家不为所动。
于是,人们去找马戏团里最能说会道的“智者”,请求他说服观星家,“智者”却说:“但他是魔术师。马戏团里不能没有魔术师。”
紧跟着,他说了一个关于天使与魔术师交换灵魂的故事。天使为了守护马戏团,确保它永远给人带去欢乐,便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魔术师的躯壳。可惜,人类从没有见过天使,他们觉得,行为反常的魔术师一定是与恶魔互换了灵魂,就密谋把他杀死了。
镇上的人追问,那之后马戏团怎么样了,“智者”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没有编完,等编完了再告诉你们吧!”
人们大笑着离开,终于不再要求驱逐蹩脚魔术师,但也不再看他的表演,孩子们不敢再和他开玩笑,魔术师越来越落寞,后来他搬出帐篷,远远地住到了高塔下面。
4
阿悯常去马戏团看表演,但她从不看蹩脚魔术师变魔术。
从孩子们还追在蹩脚魔术师身后嘲弄时起,阿悯就有些害怕他。她稚嫩却敏感的直觉总是提醒她,这个少年也许知道她所不知道的,甚至连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不知道的世界的另一面。
人们总是在一件事物未知的时候惧怕它,是因为害怕认识它会撼动自己已经相信的东西。阿悯继承了这种人类的本能,她从不好奇那个“世界的另一面”是什么,因为她猜想,一旦解开这个谜团,她可能就会永远失去那种只需要机械地吃、睡、劳作、大笑、闲逛的简单生命。
以前“世界的另一面”带着偶尔躁动、偶尔沉湎的焦虑和阴郁,远远地潜伏在帐篷里蹩脚魔术师的身上,阿悯只需要避而不见就好;可现在,它来到了阿悯的眼前,并且占领了她自由的荒原。
蹩脚魔术师越来越瘦弱了,海上吹来的风仿佛可以把他撕碎。现在大多数的夜晚,他不必再去表演那些蹩脚的魔术,于是他用一块乌黑的绒毯裹住那过于苍白的身体,呆愣愣地仰着头,有时在看天空,有时在徒劳却锲而不舍地寻找高塔的塔尖。
同情盖过了阿悯的恐惧,而且她希望自己快点帮这个魔术师完成心愿,说不定他就能早一点离开自己的安乐乡。
“你想要上去吗?”她鼓起勇气,蹲在蹩脚魔术师身边问道。
魔术师的反应很慢,让她一度以为他没听见自己说话。不过在她问第二遍之前,魔术师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她。
阿悯发现,他的眼睛并不像他整个人这样病恹恹,那里面甚至闪烁着过度兴奋和执拗的光彩,阿悯以前从故事书上看到过,这有一点像快死的肺痨病人的眼神。
她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想要掉头就跑,可蹩脚魔术师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把抓住了阿悯的手臂。
覆在她胳膊上的手白里泛青,但是阿悯低头看了看,却莫名觉得它很干净。
“你知道怎么上去吗?”蹩脚魔术师犹犹豫豫地问。
“这座塔吗?还是那艘船?”
“塔,”大概是阿悯的语气还算友好,魔术师被鼓励了般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它很高吗?”
阿悯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不能看到对岸。”
他们是从海里来的,也许家在对岸呢?
在阿悯摇头的时候,魔术师的眼神骤然黯淡了许多,变得无助起来,像是快要哭了一样。但是很快,他就又自己幻想出一些希望,更紧地握住阿悯的手。
“能看到星星吗?”他问。
“应该能。”阿悯回忆了片刻,不确定道。
塔顶是那个遥控指挥室,他们玩闹的时候一般不进去,不过她隐约觉得顶上是有光透出来的,说不定能看见天。
这么高的地方,能看见天,应该就能看见星星了。
“那我想……想上去,你能帮我吗?”蹩脚魔术师又兴奋了起来。
“这个塔有七十层,”阿悯犹豫道,“我没去过最高的地方……”
“我带你去看星星,很美的,你相信我!”魔术师打断道。
不等阿悯回答,他已经兴冲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们可能要花几天才能走上去。”最后,阿悯起身说道。
5
他们一共走了三天。
在第二天,马戏团的帐篷里传来腐臭的味道。
三只手的人忽然间病死了。没有任何预兆,在死后不到一个小时,他的身体已经散发出夏天里陈放许多天的尸体才会有的腐烂气息。
懒汉们知道了非常伤心,这是他们知道的第一个躺着赚钱的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向他讨教秘诀,孩子们也很伤心,因为能抛接十个球的人只有这一个。
镇上的人安葬了他,和他们祖祖辈辈的尸体埋在一起,却比埋葬任何一个祖先时都要难过,因为他们觉得,有一部分的快乐已经从他们的身体里被割走了。
其中一个懒汉喝得酩酊大醉,他试图回忆起马戏团到来之前的生活,每天夜晚不看三只手的时候,他都会做什么,可最终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就去找观星家,说想要接替三只手的位置,表演抛接球。
“我没有三只手,我的两只手也长在身体两侧,”他说,“但我可以平躺着,再用上脚,接二十个球。”
他的话听上去很离谱,但是观星家答应了他。
第三天,阿悯终于带着蹩脚魔术师爬上塔顶,她打开那间指挥室,发现里面只有一架巨大的望远镜。
塔顶的确开了一扇天窗,然而外面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深灰色的尘雾里,什么也看不到。
阿悯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自责,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让蹩脚魔术师扑了空。但蹩脚魔术师却被那个望远镜给吸引了,他围着它研究了半天,几乎忘记来的目的。
“这个能看星星吗?”过了很久,蹩脚魔术师才问道。
“不知道。我们只用它来观测对岸。”也许用这个望远镜,还能看到海鸟落水的时候,舌头到底有没有伸在喙的外面——阿悯一面说,一面莫名地想到。
蹩脚魔术师没有说话,他开始拆下那些固定望远镜的螺丝,每拆掉一颗,望远镜就向着塔顶偏离一寸,阿悯被激怒了,她猛地扑上去,把蹩脚魔术师远远推开。
“不能拆!没有了它,我们就永远不能离开这里了!”
“但是你说了……从这座塔看不见对岸……”蹩脚魔术师爬起来,执拗地去抓那被他拆下一半的钉子。
阿悯发起狂来,她尖声叫着,指甲嵌进魔术师手臂的皮肤里,毫不留情地刮出一道道又长又深的血痕。魔术师急于躲避,脊背狠狠撞在望远镜那冰凉的支架上,发出“砰”地闷响,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失神地念叨着“星星”。
阿悯粗喘着气,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蹩脚魔术师,那淡漠的眼睛里闪烁着轻蔑:
“你这个白痴什么也不懂,可你却拥有一切!你知道出去的路、你只要变一些蹩脚的魔术到处骗人就能活下去!可我们被遗忘在这里,我们在没有尽头的遗忘里守着垃圾山生存……”
“我没有骗人,”蹩脚魔术师像是受到了致命的一击,颓然弯下脊背,他的声音变得凄凉,没有一点希望,“我没有骗人……我只是想给你们看,美真的存在、它正在被我们创造出来……我想给你们看,总有一天,我可以变出星星……”
魔术师抬起血肉模糊的胳膊,想抓住阿悯。
阿悯害怕地躲避着,刚才充斥她身体的愤怒,现在都被恐惧取代了。蹩脚魔术师那张发青的脸,在她眼中变形、扭曲,变得前所未有地阴森恐怖,外面的黑雾好像骤然压了进来,吸附到魔术师的身上,如同幽灵遮盖行迹的面纱,只有胳膊上滴血的红痕依然刺眼。
阿悯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还粘连着皮肉的指尖,一股巨大的窒息感向她袭来,她想说,自己宁愿永远不看星星,可无论怎样挣扎,她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6
也许这是昏睡的征兆,可阿悯却感到自己其实一直是清醒的。
她清晰地经历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事件、逻辑、因果都条分缕析、明确无误,她唯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塔上下来的,而蹩脚魔术师又去了哪里。
镇子上在给草莓脑袋的长脚人举行葬礼,长长的队伍从东面垃圾山下的帐篷出发,环绕整个小镇,走到墓园。没有人说话,只有身披的黑纱相互摩擦,发出轻微的呲啦声。阿悯和同伴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与阿悯谈话,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镇子三天。
阿悯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这已经是马戏团死的第五个人了,也许是帐篷里在传染什么怪病,也许是马戏团在别的什么地方表演时已经得病了,反正十几天以来,这些人正在接二连三地死去,每死掉一个,镇上就有一个人会去找观星家,说愿意顶替他的位置。
讲笑话的“智者”,变成了镇上游手好闲的玩乐混混;一个半大的孩子画上油彩,接替了小丑,而最初代替三只手的懒汉,如今已经可以用手和脚,抛接十个球——也许以后会变成二十个。
草莓脑袋的长腿怪其实有一颗正常的头颅,人们安葬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秘密。奇怪的红脸从他头上脱落下来,像蛇蜕一样掉在地上。长腿怪原来有一张尖细而苍白的脸,现在,那张脸裸露出来,显得有些干瘪——也许是人死了以后就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藏在套子里太久而萎缩成了这样。
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捡起头套,罩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层皮立刻吸附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脑袋看上去像熟透的草莓。
他什么也没有说,观星家看了看他,忽然微笑起来:“那么,以后你就是钢索演员了。”
新的草莓脑袋跟着马戏团一起走回帐篷。镇上的人离开墓园,他们感叹道:
“这真是沉重的一天,晚上到马戏团去找点儿乐子吧!”
阿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忽然疑惑起来,刚才代替了草莓脑袋的长腿怪的人到底是谁呢?但她已经记不起那人原本的长相,仿佛他生来就是红脸绿头发的长腿怪人。
阿悯忽然感到害怕,“这应该是梦吧”,她想。
这时,她听到了蹩脚魔术师说话的声音。
7
从那架望远镜里,阿悯第一次看见了大海的对岸。
阿悯不知道自己睡着多久,是蹩脚魔术师摇醒了她,她看见,魔术师手臂上的抓痕结出棕黑色的痂,心想自己应该睡了很久,但梦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现实,她觉得非常庆幸。
蹩脚魔术师讨好地向她展示那架望远镜:现在它已经回归原位,对着大海的方向。
“你可以看看外面。”蹩脚魔术师把阿悯拉到望远镜前,满脸期待。
其实,阿悯知道从这里看出去会看到什么。虽然她和同伴们从不到塔顶来玩,但他们都知道,弥漫在海上的烟雾又厚又浓,没有东西可以穿越它们看到对岸,所以,不管这座塔修建多高、不管从哪一层往外看,他们都会看见黑雾笼罩着灰白的海水。
镇上的人说,如果哪一天看见了对岸的情况,他们就要开始远航。一开始,镇上的人都满怀期待这么说,现在,这句话就像一张永远也不会兑现的支票,人们看着上面的数字,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有一天”的事情。
阿悯看着望远镜,觉得心里很灰暗,但蹩脚魔术师脸上殷切的光彩再次让她心软了。也许这个白痴是急于弥补自己的过错,试图把一切都恢复如初;也许他虽然是一个蹩脚的魔术师,但他也跟马戏团的其他人一样,是想尽了办法要给人们带去快乐的。
阿悯于是敷衍地凑过去,准备好看看那片大雾弥漫的海。但出乎她的意料,从望远镜里看见的海水不是白色的,而是浅蓝色的,海面上只漂浮着淡淡的、透亮的薄雾,穿过这层雾,就能看见很远的地方。
海面的正中有一顶建在高台上的简易帐篷,也许是出海捕鱼的渔民建在那里的,不过它让阿悯想起马戏团的那顶大帐篷,也许里面也藏着许多让人快乐的惊喜;在帐篷更远的地方,她看见了海岸,那片海岸与这里是多么不一样,所有的建筑都漆着糖果色的外墙,森林就在那些建筑的后面,茂密得如同一团绿色的绒毯;星星在距离陆地很近很近的地方,它们每闪烁一下,就像是把无数晶莹的碎屑洒落到大地上。
“我真的看见了,”阿悯哽咽着说,“总有一天,我们会生活在那里……”
“这是真的。”蹩脚魔术师应声说。
原来指挥室里,是放着最神奇的一台望远镜,可以穿过海上黑色的雾。
“但是……穿过这片雾很危险,”魔术师嗫嚅着开口,“你们的巨船也许会迷失方向。”
阿悯骤然抬起头,她的目光中交杂着期待和忧虑,这样的眼神,是一个久经绝望,突然抓住一点渺茫的希望的人所特有的眼神。看见这样的目光,蹩脚魔术师就安心了,他继续道:
“我可以帮你们,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镇上的人已经不相信你了。”阿悯有些犹豫。
“没关系,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帮我找到真正的星星。”
8
顺着蹩脚魔术师的指示,阿悯才看见,地上杂乱地叠放着图纸,每一张都画着无数奇怪的形状,有大有小,像是几何图形和线条任意组合的结果。
“这些是什么?”阿悯问他。
这图纸足有数千张之多,让人眼花缭乱。
“是我看见的星星,”魔术师指了指头顶的窗口,“用望远镜能看见很多星星。”
“你既然已经看见了,还要我帮你干什么?”
“它们都不是星星真正的样子,我想,说不定你知道真正的样子。”魔术师显得有些困扰。
阿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戏弄道:“原来你不仅是个白痴,还是一个做白日梦的白痴!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星星其实都是石头吗?”
她从外面捡来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其貌不扬,上面有一些风蚀形成的洞眼:“告诉你,这就是星星的样子,不会发光,也没有那么多奇怪的形状。”
蹩脚的魔术师盯着她手里的石头看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执拗地否认道:
“是人们不相信星星,才会觉得它长这个样子。”
阿悯懒得理他,她还要赶去镇上,告诉大家自己看见了对岸。
“可你跟人们不一样!你见过星星了,你会相信的!”魔术师纠缠不休,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阿悯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你看,他们不相信这是糖,可这就是糖啊。”
阿悯低头看去,见魔术师从那夹克的同个位置,掏出一把糖来,她仔细辨认,甚至拆开来尝了尝,发现这些真的不是泥块,而是各式各样的糖。
“我能变出星星,你相信我。”蹩脚魔术师笃定地说道。
“我确实看见过星星。”阿悯回想道。
就在刚才,从望远镜里,她从没有见过离地面这么近、还会洒下星屑的星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就相信,这是星星。
“是什么样子的?你告诉我!”魔术师兴奋地打开自己的道具箱,从里面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唔……乍一看是透明的,”阿悯被吸引了目光,终于配合地走到近前,“但被光一照,就会泛一点金色。”
魔术师想了想,从他的小玩意儿里掏出一张糖纸,飞速折出一个四角星的模样,举起来对着光:“像这样吗?”
阿悯看着他蹲在地上滑稽的姿势,还有他满脸的认真,忽然觉得很有趣,就笑了起来。蹩脚魔术师以为是自己猜错了,悻悻地收回手来。
“颜色很像,不过……质地应该还比这个更硬一点。”阿悯也兴致勃勃起来。
“这个呢!”魔术师拎出灯串,举到阿悯的面前,“通上电的时候,它的光是金色的。”
“不是那么死板的金色……好像也不止金色,在光底下,它会有很多变化的颜色……”阿悯一边说,一边亲自在小玩意儿里翻找起来。
她找到那只被老鼠撑破的酒杯的碎片,小心地捏在手里,学着魔术师的样子举到光下。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玻璃在光束里呈现出缤纷耀眼的颜色。
“是这个吗?”魔术师问。
阿悯出神地看了半天,回忆着刚才看见的景象,最后犹豫地摇了摇头:“很接近了,但我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蹩脚魔术师闻言,怅然地叹了口气。
“我是在望远镜里看见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阿悯疑惑道。
“我看了太多星星,我相信它们全是真的,但真的星星应该只有一种,我分辨不出来。”
阿悯又被他给逗笑了。现在,她不再觉得他也许掌握着什么“世界的另一面”的秘密,也不再觉得他可怕,只觉得他是一个被某种东西束缚起来的人,不能像她一样享受漫无目的的自由,他是要一门心思朝一个终点前行的,这样的任务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怜,但阿悯忽然就有些羡慕起蹩脚魔术师来。
她盯着手里的碎玻璃,忽然灵光一闪。
9
阿悯摔碎了自己随身带的小镜子。
镜子撞上高塔坚硬的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下就被摔得粉碎。
镜子的碎屑下落的时候,阿悯仿佛再次看见了远在对岸的群星。魔术师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无数镜子的碎片从他眼前落下,反射出一部分的世界的样子。
“就是这个,星星跟它一模一样。”阿悯点头道。
蹩脚魔术师和阿悯收拾东西,离开了指挥室。魔术师收集起镜子的碎片,他说,他很快就能变出星星了。
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走出高塔,回到小镇的这一天,人们正在给观星家举行葬礼。
观星家没有留下尸体,常常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们看见,她带着的那个玻璃球忽然胀大许多倍,她走了进去,只剩下那条过长的黑色裙子留在帐篷里。
同伴说,原本马戏团的人,只剩下蹩脚魔术师一个了。阿悯又悲伤又害怕,她还以为这是一段虚假的梦境,可是她发现,半大的孩子脸上的油彩已经纹在了脸上、躺着抛接球的懒汉身体渐渐缩短,以前的双腿,现在看上去就像两只新的手,他能抛接二十个球了,他和新的长腿怪一起住在笼子里,新的长腿怪现在能在钢索上连翻十几个跟头。
整个马戏团的人都来参加观星家的葬礼。他们没有什么东西能埋进坟墓,于是观星家只有一块碑铭。
镇上的一个女人想穿上观星家的黑裙子,但她发现,阿悯把玻璃球和黑裙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人们还是去马戏团看表演,在狂欢中度过一夜又一夜。他们好像只有在葬礼的时候,想起真正的马戏团已经几乎死光了,当他们每晚走进帐篷的时候,他们则几乎忘记,在台上表演的曾经是小镇的居民。
蹩脚魔术师依然离群索居,偶尔到帐篷里表演他永远不成功的魔术,镇上的人不再厌恶他了。
有一天,蹩脚魔术师找到阿悯,说自己今天晚上就要表演变星星。
“你会成功吗?”阿悯问他。
“如果我成功了,你们会离开这里吗?”魔术师问她。
“当然会。我们可以一起走。”
魔术师摇了摇头,拒绝阿悯的邀请,但他看上去很快乐:“马戏团会去其他的地方。”
阿悯有些失落。马戏团在这个小镇里停留太久了,这里本来没有游乐场,可现在,大家都把那顶帐篷坐落的地方当成了游乐场。
“你们会去海中间的那座帐篷吗?”阿悯鬼使神差地问道。
“可能会吧。”
阿悯沉思了很久,忽然又问: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东西都是真的吗?不是你变出来的吗?”
“当然是真的,”魔术师释然地咧嘴笑了起来,“因为我是一个蹩脚的魔术师啊。”
10
蹩脚的魔术师在钢索上表演了变星星的魔术。
这天晚上只有这一个表演,魔术师歪歪扭扭地爬上钢索的时候,底下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蹩脚魔术师!你千万不要把自己摔死!”孩子们在下面大喊。
魔术师试着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妥协地一屁股坐了下来,钢索剧烈地晃动着,魔术师只好死死用手拽住两边,紧张地防止自己真的掉下去。
底下笑声不断,阿悯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她想起在高塔上,魔术师折着身子用糖纸去找光的场面,和现在一样,白痴得让人喜爱。
等钢索停止晃动,蹩脚魔术师才小心翼翼放开手,他一挥袍子,几十面高大的镜子就悬浮在了空中。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巨大的镜子,又是怎么把它们搬上去的。
“如果你们想要远航,”他大声说,“我就变出星星,让它帮助你们穿过黑雾,去到对岸。”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甚至有人打起呼哨,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期待,此刻好像不再有人记得,蹩脚的魔术师从没有成功过一个魔术。
魔术师一挥手,最外侧的两面镜子应声而碎,奇怪的是,它们的碎屑并不下落,而是悬停在空中,随着他的再一挥手,它们开始缓缓上升,烧破了帐篷顶,然后继续上升,一直升到天际,更细的碎片这时才开始下落,人们忍不住伸手去接,发现它并不扎手,好像有玻璃的坚硬,又像有糖纸的柔韧。
终于,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叹。
魔术师越来越沉着,他走在钢索上,如履平地,随着他一次次挥手的动作,剩下的镜子依次碎裂、升腾、最后停留在距离陆地很近的空中。
星星慢慢向着海面延伸,魔术师不再走在钢索上,而是走在了星屑洒落的星河中,人们仰望着这条星河不断生长,直到它破开海上的迷障,黑雾消弭,在群星之下,人们看见墨蓝色的大海,倒映着细碎的光亮。
最后一面镜子也碎开了,现在,所有人都看到海面正中的帐篷。
它和马戏团的帐篷一模一样。
“最后,是我们的压轴大戏!”魔术师在高空喊道。
人群彻底沸腾起来,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魔术师的身上。
阿悯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就在她搜寻到蹩脚魔术师的身影的下一秒,她看见,走在星河上的少年仰起头,张开双臂,“砰”地一声碎裂开来,变成更多的星星,很快,它们就融入那条星河,引着它向更深处蔓延,直到人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它还在缓缓生长。
阿悯泪流满面,与周围的狂欢格格不入,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摄住了自己,让她倍感心痛,她慌忙闭上眼去回想对岸的美景,可试了无数次,她只能想起蹩脚魔术师拉着她去看望远镜时,那个殷切的笑。
11
第二天,蹩脚魔术师没有出现。
后来的第二个月、第二年,蹩脚魔术师都没有再出现。
人们不再叫他蹩脚魔术师了,而叫他“制造星星的人”。谁也不相信制造星星的人真的把自己变成了星星,他们想,他也许是偷偷离开了小镇,去精进自己的魔术了。
海上的雾变淡了许多,人们还没能在望远镜里看到对岸,不过大家都说,就快了,因为雾已经越来越淡了。
马戏团每天都上演新的节目,镇上的人其实也不那么着急离开这个小镇了。只有阿悯觉得孤独,现在她觉得星光格外刺眼,照得夜空亮如白昼,她不敢再抬头去看。
阿悯又等待了两年,等自己长高到足够穿上那条黑裙子,她搭上巨船,决定出海去寻找蹩脚魔术师。
镇上的人都说,魔术师成功后就会回来了,马戏团的人知道来这里的路,但“智者”说,观星家必须先去寻找星星,有了答案才能回到马戏团,而当马戏团需要的时候,魔术师就会回来。
最后,那艘钢铁的巨船,只载着阿悯一个人离开了小镇,镇上的人去送行,就像那天,他们迎接马戏团时一样。
很多年以后,对岸的人看到高塔的塔身流溢出糖果般的彩色,如同数百年前游乐场粉刷的外墙,他们猜想,那边一定有一个仙境般的世界,于是他们制造巨船远航至此。来人发现,那座高塔的顶层有一个放着望远镜的房间,里面不知何时落入一颗星星。
和大多数的星星不一样,它不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而像打碎镜子后留下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