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旗
2020年正月初三早上,我被电话铃声闹醒。这几天回家过年,住在老家的平房里,都起得很晚。昨天晚上,小学同学马德、王小木来家里,喝了几杯,早上很懒得动,加上半坡村的冬天比较冷,脚手瑟缩。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大哥。“还睡着吧?”他说,“起床,把灶里的火烧起,大铁锅满满烧一锅水,我要杀猪吃。”
我睡眼惺忪地说:“杀什么猪,年都过了?”他说:“我有个同学在家喂的,生态猪,一点饲料没喂,杀了拿下来挂着给小孩吃。别睡了,等下我让他们用拖拉机送到家,钱我自己付,你不用管,等一会我就到家了。”他在临沧上班,除夕和初一都值班,没回来。从临沧到我们半坡村五十公里,一个多小时就到。我又在床上眯了十多分钟,想着太阳怕将上树梢了,便起来烧水。
我父母早就起来了,在小灶上烧火向。“还可以再睡一趟,起来做什么,冷。”母亲瞟了我一眼,递了个凳子过来。“我大哥要回来杀猪,他买了个生态猪,我起来烧水。”“哪里有什么生态猪”,父亲说,“又上人家的当,给人家当儿子。”我边将几根柴禾塞进小灶,边说:“他说是同学家喂的,让人家用拖拉机送来。管他呢,人家买来就杀,又不用我们出钱。”我边说边笑。“他的钱,你的钱,都是钱。”母亲说,“今年猪贵,不知道多少一斤?”确实,今年猪贵,普通生猪十七八二十块一斤,肉三十上下,如果是生态猪,还要高一点。我们家这几年没喂猪,单父母在家,忙不动了,只在冬腊月上买几块满意的挂着,我也拿点钱让他们替我买几块五花肉、几只猪前腿;平时,让他们买鲜肉吃。
我提桶给大铁锅加满了水,盖上锅盖,母亲用松明往灶里燃火。然后,我自去倒水洗脸;又喊妻子和女儿起床,弄些早点吃吃。我在麻河中学教书,离家有二十五公里,现正值寒假,我就到处玩着。洗好脸,我站在院子里翻手机,太阳从院角的火把梨树顶上射过来,脚下照出疏疏落落的影子,空气没有那么冷了,春天的气息蠢蠢欲动。正出神,门口一辆拖拉机停下,两个中年人用一只麻袋拖下一头猪来,猪在麻袋里拱动,发出低沉的声音。他们把麻袋提到院角放下就走了。我请他们进来坐一会,都说不坐了,“让你哥过来黄草岭玩”。我哥认识的人,我没有热情,但还是给他们递了一支烟。
过年间的早晨,我只烘一块糯米粑粑做早点。母亲问:“要不要吃汤圆,糖水汤圆?”我说:“不了。”又问:“糖水鸡蛋?”我说:“不吃。”我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太阳明澈无尘,暖融融的。那只猪很快就不动了,像睡着似的,隔好几分钟才哼一声。
过了半个小时,我哥推开大门进来了,手上提着些东西,看得出的是一桶油、一条烟。一条烟当然是他自己抽的。他动身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要买什么东西,我说不用买。我不喜欢问,也不喜欢别人问,回家看父母,要买什么自己决定。“这个猪好,我看了他发的照片。”他把东西放在堂屋里,又将外衣脱下来挂在柱子的钉子上,“喂猪的是我的好兄弟,现在,这种生态猪几乎没有了,有钱也买不着。”父亲关心地问:“这多少钱一斤?别上人家当。”大哥满不在乎地说:“还没讲定,他不会要高价。”父亲说:“那也要说定了,亲兄弟明算账。”大哥说:“信得过,他不会多要的,我们是初中同学,人家虽然在农村家里,但条件好,不缺钱,房子比别墅都漂亮。”母亲从厨房出来,问:“他妈妈和小孩呢,怎不来?”大哥说:“儿子要做作业,作业试卷一大堆。这个你就别关心了。媳妇陪儿子,做后勤保障。”母亲唠叨了一句:“这小孩子,过年也不得玩。”大哥说:“现在可不是以前了,竞争激烈得很,学校哪里肯放松。现在是高二了,几乎一天都不能休息。”
寒暄一通,大哥说:“我约好的这三个家伙怎么还不来?陈钢、李范、赵伯明,让他们来杀猪。看一下,水开了没有,加大火。”他便拿出手机拨打,催这三人。这三人是他的铁哥们,也在外地上班。他每次回来,都要邀他们来家里玩,特别杀年猪,更是不能缺席。他们稍后便来了,是约在一起的,抬了些啤酒饮料。李范高而劲健,面色坚毅,目光冷峻;陈钢敦实稳重,面色温和;赵伯明平头宽脸,眯缝着眼,面带微笑,架着黑框眼镜。彼此都抽了一巡烟,等锅里水开,便动手杀猪。陈钢说:“这猪多少斤,好像不太大?”“一百五十斤,太大了肥腻,吃不赢。”我哥说。赵伯明问:“多少一斤,今年猪贵?”大哥说:“还没讲定。我问他总共多少钱,他说不用给。不给怎么行,过两天再算给他,现在最关键的是将它吃了。”
于是找来搭板、尼龙绳、洗菜盆和尖刀。洗菜盆里放了盐巴水,尖刀磨得锋利。我们很快动起手来,提手拿脚按臀揪耳朵,将猪拽到搭板上,再把猪嘴处的口袋剪开,露出猪嘴,用绳子扎紧。然后将口袋再剪开一些,放出大半个猪身来。李范抬了半盆清水,洗了洗猪脖子,手握尖刀,喊陈钢端盆来接猪血,他用手拍拍猪喉咙,然后一刀进去,朝心窝方向扭了扭刀柄,血如泉涌,汩汩地冒到盆里。大哥感慨地说:“这猪生态,叫声都更响亮,挣扎的劲很大,你看这血,颜色鲜亮,在以前可以吃红生,现在不时兴了。”赵伯明说:“现在不能吃了,疾病传染得厉害。”陈钢说:“这几天武汉就闹瘟疫,传染非常快,已经封城了。”李范说:“真是奇怪,这么发达的时代,竟然还能闹瘟疫,这要是放在古代,那还了得。”大哥说:“现在人口流动大,速度快,古代可以封闭在小范围,特别这几天过年,跑动的人太多。”我抓住猪的一条前腿,使劲地按在它的肋骨上,极力制止它的踢蹬。猪的气力很大,拼命挣扎,我感到手上筋肉紧绷,但很快似乎没有了力量,幸亏猪的力气也很快耗尽,嚎叫声渐渐低下去,由喘粗气变成低声呻吟,最后气若游丝,死掉了。一面说着,一面忙碌,浇开水刮毛,搓洗,开膛破肚下蹄脚。
李范说:“这都过年两三天了,怎么还想得起杀猪吃呢?”大哥说:“猪什么时候不可以杀,忙碌一年,就该好好吃上几天,又刚好听同学说起,他家有生态猪,那不是正好吗?”赵伯明说:“关键是年都过了,天气暖和了,腌出的肉没有冬腊月的味道好。”大哥说:“今年过年早,要到正月初十一才立春的,立春之前都是冬天。”陈钢说:“那倒是,这两天还行,而且我们半坡村天气冷,早上还有霜。”大哥说:“其实么,猪肉年年吃,也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给儿子准备点,儿子喜欢吃,做爹的不能无动于衷,对不对?还有,就是约大家聚一下,前几天值班,家都没回来”李范说:“那你儿子呢,怎么不回来?”大哥说:“作业太多,天天关在房间里做作业。”李范说:“作业再多,过年也应该回来一趟,回来给爷爷奶奶拜个年。”“说不动。”大哥叹了一声,“孩子大了,不愿跟父母了。”我知道这小子不喜欢农村生活,每次回来必须当天走,决不过夜,他嫌老家房子黑,漏风,晚上老鼠在楼上跑,再加上我大嫂的支持,他更是不感兴趣了。陈钢说:“你婆娘呢,也不回来?”“给儿子做后勤,再说她明天值班,不跑就算。”李范说:“不回来也好。把你管死了,我们不好玩。”大哥嘿嘿一笑:“她管不了我。”赵伯明说:“别吹了。不回来我们可以放开玩,大过年的,图个气氛,图个高兴。”大哥说:“我就是专门回来放松的。”陈钢笑着说:“你工资卡都被老婆没收了,你拿什么买这个猪,是不是有自己的小金库?”大哥说:“买个猪的钱还是弄得到的,放心,放心,一百二十个放宽心吃就是,不要话多。”李范说:“把你弄钱的秘诀分享一下,我现在手头很紧啊。”大哥说:“这个说了也没用,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资源不同,手段也不一样。”陈钢说:“想不到张初林还有这本事,大意不得。”大哥咔咔一笑,说:“我能有什么本事,无非是混碗放吃。”李范说:“不说算了,可别乱干啊做违法的事。”大哥说:“放心,放心,等下放心吃就好。”
李范真是一把杀猪的好手,我怀疑他私下兼职担任乡村屠夫,他对整个过程的几个难点都特别有手段,比如猪腋下细毛的清除、猪耳郭的处理、猪大肠的去臭。他指挥着陈钢提一个铜壶给他浇水,他则利索地处理这些要点难点。我大哥命令我找个火盆把炭烧好,等会他们要烧肉吃,他自己则按心愿分解猪肉,一条一块,让赵伯明提去放在大锑盆里。我看到大锑盆里堆满了猪的各个要件,猪肝猪胆在一个小盆里,猪心猪肺在水桶里,猪油和里脊肉在大盆的一边,大锑盆里的肉一块块增多,很快要满了。他让我要么去处理猪头猪蹄脚,要么去做饭。我选择去做饭,不想弄猪头脚。妻子到厨房帮我,排骨、猪血、猪肝、白片、猪皮、青菜,一样样按程序处理。他们几个分成两组,一组负责猪头脚,一组负责香肠。猪头脚先用喷灯处理,再细细刮洗干净;剁好香肠用料后,找来一个用手压的灌装机器,很快能完成任务。
他们的表现真是太好了,利索勤快。接下来都进入第二战场,那就是酒肉相搏了。这时我才发现大哥带回的东西里有很多是他的烧烤原料,鸡翅、臭豆腐块、小瓜、洋芋、韭菜、鸡爪。他亲自把这些收拾好。院子的一角油烟升腾,旁边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副扑克牌,四个玻璃杯,一个放辣椒粉的瓷盘,一个盛烤肉的瓷碗,桌下打开一箱啤酒,叽哩哇啦地干起来。大哥说:“过年好哇,咱老百姓真呀真高兴。”陈钢负责开酒瓶,他对大哥说:“那先敬我们一杯。今天我们也高兴,让你破费了一头胖猪。”大哥说:“不好意思,这个猪有点小。不过没事,放开吃,吃剩的再带回去。”李范说:“别只想自己吃,把里脊肉和猪腰带回去给公子点,人家读书辛苦。”大哥说:“那当然,为了儿子,我才杀这个猪的。”陈钢说:“那嫂子的呢?”大哥说:“别的都是她的啦,拿回去全部由她负责处理。”赵伯明说:“那还是需要选几块留给老人,让他们也尝尝你的生态猪。”大哥说:“那当然。他们吃不了多少,一块就够。”李范说:“一块怎么够,你好歹是杀个年猪,两个猪腿总要留的吧?”大哥说:“他们做不了,这些东西他们不上心了。”陈钢说:“喝酒,喝酒。”于是喝酒烤肉的大战激烈起来。大哥说:“打个电话,把你们的家属小孩都喊来一起吃饭。”他们几个都说不用喊,没时间来,过年比平时都忙。妻子对我说:“他们吃烧烤,喝啤酒,我们把菜做简单点,不用那么复杂,吃不了那么多。”我说:“行。反正杀猪饭就那几个菜,猪血猪肝炒肉排骨,再搞个凉拌菜,拍黄瓜和鱼腥草,最后上一个青菜汤。”李范在院子里喊我:“张森,出来烧肉吃,也陪我们喝一杯。”陈钢说:“别喊,他正忙呢。”李范说:“不用搞什么菜,多吃些烤肉,多喝些啤酒,最后再喝些水就饱得不行了,饭菜都不用煮。”我高声回答:“好了。马上来。你们先喝着。”妻子说:“你不能去喝酒,要炒菜的,你的事我可不管。”我说:“要不要把马德和王小木喊来吃饭?”她说:“喊什么,今天又不是你请客。今天大哥杀猪,全是他做的主,你就别捣乱了。”我说:“那好。等晚上他们都走了,我再约。”她说:“今天还喝?昨晚不是才喝了?”我说:“也就过年在一起,平时也不见面,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让她把要炒的肉切好,用盐巴、料酒和生抽腌着,再把姜丝、葱丝、蒜苗和辣椒准备好。
我来到院子里,跟李范、陈钢、赵伯明每人喝了满满一杯啤酒。他们让我吃块肉,我用手叼起一块肥瘦相间的放进嘴里,口腔马上溢满了烤肉的香甜。这个肉确实比城市农贸市场上买来的好吃,有纯正的香味和淡淡的甜味,嚼着有韧性却不柴,牙缝间滋满着肥肉上渗出的油,使舌头变得更加敏感,越嚼越想嚼,忍不住又叼起一块。肉的表面微黄,肥瘦相间,上面渗出薄薄的油迹。陈钢硬要跟我喝一杯,我说:“我去炒菜,你们喝。”他说:“不碍事,一杯啤酒只是润润喉咙。”我接过杯子喝了。放杯子的时候,我看了大哥一眼,他脸色通红,神采飞扬,嘴巴不停地说话,又是劝人喝酒吃肉,又是谈论单位上的事情、社会上的现象、中国的未来和外国的状况,这些事本来没有什么联系,但经他一说,都攀扯上了。李范看他一眼,笑着说:“今天张初林高兴,口才好,可能是平时没有机会发挥。”大哥说:“主要是今天日子好,老同学聚会,又是喝酒,又是吃肉,能不高兴吗?”赵伯明说:“张初林平时在家被老婆管着,他哪敢这么说话。”大哥说:“怎么可能。我从来不怕她。”大家就哈哈大笑。他接着说:“当然她也不怕我。”大家又笑一场。我趁机跑进厨房。
妻子握着锅铲,说:“又喝酒了。可以上菜了。”我把厨房里的吃饭桌搬到院子里,用毛巾擦了擦。陈钢回头看到我,便问:“要不要我们帮忙?”我说不用了。我搬凳子的时候,我妈说:“另外摆个小桌子,我们坐小桌子,他们吃他们的酒。”我又在靠客厅这边支了个小方桌。
吃饭的时候,我也想在小方桌上坐,但李范他们硬让我坐过去。大哥从堂屋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云南老窖,说不喝啤酒了,改喝白酒。他们并没有专注地吃饭,有的连半碗饭都没吃,而是勇于说话,忆苦思甜,回忆他们读小学时生活的艰苦。赵伯明说:“真是没有想到,生活变化太快,酒和肉都可以摆在桌子上随心吃。”李范说:“那时候首先是没钱,其次是买不到,特别是酒,只偶尔听说自己烤。”陈钢说:“那时候烤酒的比较少,偷偷烤了放在家里。”李范问我大哥:“初林,你在乡下待了几年?”大哥说:“七年。”李范说:“七年太少了,应该多蹲几年。”大哥说:“那时候的七年也是度日如年,特别是最后两年,简直是内心狂乱,要发疯的样子。”赵伯明说:“那是怎么回事?”大哥说:“刚参加工作时到了栗树乡,倒也没什么,我们的老前辈们都是一直干到退休。我想,我也要在那里干到退休,那样的话,到四十岁上,考虑在那里盖个房子,免得退休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但后来情况就变了。年轻人是有梦想的,可是在那里,梦想难以实现,非常茫然,内心忧郁,只能借酒浇愁。如果我再不调走,可能就是个酒疯子,活不到现在了。”李范说:“那你现在怎么不疯了?理想实现了吗?”大哥就笑了,说:“现在关键是没有理想了,行尸走肉,干活吃饭而已,再悲观点说,就是坐吃等死。”一想到父母在旁边可能听到这话,他伸了伸舌头,刹住了。赵伯明说:“没必要悲伤,对现实问题,要理解,要看透,我最近在读哲学和佛经,读哲学使人思考,读佛经使人淡忘。”李范说:“年轻人别读佛经,心态要积极向上,可以读别的书,也可以学点别的。”我大哥就笑了,说:“年轻人,怎么还是年轻人,都四十五岁了?”李范说:“四十五岁正当年,有经验,有能力,身体还好,正适合做大事。我反对有些人,三十五岁就开始堕落,老气横秋,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只会看电视、玩手机、干麻将,这些东西没有任何社会价值,这种无所事事就是堕落,你还远远不到颐养天年的年纪的。玩这些,七八十岁再说。奇怪的是,许多人沉湎于消费和享乐,对生活的认知却十分苍白,眼下可以学的东西很多,找一两样爱好,比如哲学、历史、法律、地理、经济、金融,或者研究社会问题,也可以搞书法、绘画、茶道、摄影、围棋什么的,还可以爬山、骑行、跳舞、健身、美食,就是养养花草也好。”大哥说:“养花草要房子大,场地宽,我们玩不起。”李范说:“那就搞点别的,走路也好啊,现在流行走路,经常会看到路上匆匆走过的人。”赵伯明说:“你们对佛经有误解,佛经不是消极的,而是对社会人生的另一种看法。”李范说:“是。爱看就看嘛。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代人文化知识各方面都不够,要认真学习,现在社会变化这么快,想想,我们小时候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后呢,起码有三四十年,这三四十年,还会有很多变化,不要到时候人还没老,知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如果不学习,连个手机都不会玩。有些人不是不会,是不愿意学,拿起就说我不会。”陈钢说:“说得对,只是现在学习的风气淡了。”李范说:“其实不淡,只是你不接触,现在爱学习的人很多的。”我大哥对我说:“去把凉了的菜热一下。”李范说:“不用热了,已经吃不下了。”我刚要站起,妻子从厨房出来,问我要加什么菜,我说把菜热一下。
接下来他们又说起培养孩子和买房子。李范说:“我再说一点,哈哈,我发现一个问题,可能我们都有,就是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然而他自己呢,什么都不爱学,却逼着孩子什么都学。”大哥哈哈一笑,说:“你是在批评我,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李范说:“我不说你。我是说这是一种普遍现象。既然说出来,那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陈钢说:“懒惰是人类的共同特征。”赵伯明说:“如果大家都能克服弱点,社会都不知进步到哪里去了。”大哥说:“看来,懒惰才符合现实,懒惰是人之常情嘛。”第一瓶酒已经倒完,大哥开了第二瓶,李范们都说不喝了。大哥说:“大过年的,不喝酒干什么?再说,我们几弟兄也就一年能聚拢一次。”我老婆把几样热好的菜端上来,大哥和陈钢都好像突然肚子饿了起来,盛了大碗的饭开吃,边吃边说这个生态猪真香,连汤都好喝。其实他们刚才就没怎么吃饭,忙顾着喝酒吃肉说话。李范和赵伯明只吃了几块肉,喝了点猪血煮汤,又搛了几箸凉菜。等他们吃好,李范让把菜撤了,弄点茶水来喝。
接着又喝了几圈,一瓶酒就没了,大哥要再开第三瓶,被他们给阻止了。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院子里开始有点冷,都起来将挂在铁丝上的衣服穿了,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啦。大哥极力阻止,拦他们再坐一会,但没留住,只好给大家散了一圈烟。他们站起来告辞,大哥送到大门口,又往前走了一段,才恋恋不舍地折返,仿佛在向多年的恋人告别。
回到院子里,他对我说:“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再找个簸箕把大盆里的肉盖好,我今晚是回不去了,给我找双拖鞋,我要睡觉。今天累了。”父亲从堂屋里出来,问:“你的车停在哪里?”大哥说:“村口大路边。”是只能停在那里,村里路窄,无处停放。“这些肉抬到车上去很麻烦的。”父亲关心起他来。大哥说:“不麻烦,明早张森和我抬,两个人一起,连大盆一起拉走,不行就抬两趟。”他换好拖鞋,到卫生间里去冲水,然后出来往他房间里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哥并没有早早地起来,太阳已经老高了,地面颇有些热气,他的房间里才有动静。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有些冷,只好再赖在床上玩手机。这时,我听见村里的喇叭响了,叽叽哇哇地响,没听清那种浑厚的方言,好在他又播了第二遍,第三遍,这时我才明白,说的是“武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这个病很厉害,会人传人,其他几个省都有了病例。现在,国家已采取紧急措施,市政府决定从今天零时起,停发所有客运车辆,包括客车、出租车、公交车、网约车、旅游包车等,各县区、各乡镇、各村寨要采取相应措施,现在,村上已决定在河边路口设置路障,禁止一切车辆通行和人员往来,如家中近期有到过湖北省的,或者从湖北读书打工出差旅游回来的,必须于今天之内如实向村里报告,然后在家隔离十四天。知情不报,故意隐瞒的,将按照相关法律规定严加惩处。各位村民,各位父老乡亲,从现在起,不准在家聚会,不准请客吃饭,喜事延后,白事从简。特别强调一点,不准赶街,街日暂停。如果出现发热、咳嗽、身体无力等症状,请及时上医院检查治疗,记得出门要戴口罩。现在口罩需求量很大,不要出门去买,药店里没有,买不到。”各种要求,说了一大堆。我想,糟了,我回不去了,幸好带了几本书,只好在半坡村多住些日子,陪陪父母。幸好出门时让女儿将她的寒假作业带着回来,否则回城后很麻烦。
半个小时后,大哥才从房间里出来,见我坐在院子里玩手机,问我刚才喇叭里说些什么。我说:“现在疫情严重,村里封路了。”他说:“这不可能,我还得回城里呢。”我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这怎么行。我得问问。”他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摸出电话往外打。打好后,他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在空地上搓了搓鞋底。“真是封路了,问了市上、区上、乡上的朋友,都说是真的封路了。真是疯了。”他抓着电话,抬头看了看天,说,“我开始以为我们这种边远乡镇,不会这么轻易就传染到。”我说:“就是怕传染到才封路的,要尽快和外面隔绝开来。”他愤愤地说;“这不科学。至少要提前说一天啊,让人有个准备;如果那样,我昨天就不上来了;或者无论如何,我昨天晚上就回去了。”我呵呵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他说:“要不,我现在就走,出去试试,看能不能行得通。”我没有搭话,心想,现在如果还能走通,那就不叫封路了。“恐怕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说:“肯定不行,连半坡村这种小村小寨都封,那一路出去,每村每寨,还不知道设了多少道关卡呢。”他将手机放进裤兜,走了几步,不到半分钟,又摸出来,扒拉了一下,给李范拨过去,说:“怎么办,出不去了?”李范大笑一声,说:“怕什么,回到家里才好,自动隔绝,最安全。昨天才杀的猪,你怕没吃的吗?”他哧哧笑了声,说:“这肉不能随便吃,是专门为老婆孩子准备的呢。”李范说:“挂在家里就吃它,谁都阻止不了。我也回不去,先待上几天再说。你至少还有肉吃,我们什么都没有,过两天得去你家吃,没肉我连饭都吃不饱。”大哥说:“别做梦,多煮苦青菜吃,养生。”
昨天的剩菜还有几样,热了热,炒了个青花,煮了个青菜加蘸水,便吃早饭。大哥心神不宁,吃饭敷衍了事。父亲说:“既然回不去,就在着,又不收你房租饭钱,给家里打个电话,别让媳妇孩子念着。”过了一会,又说:“那些肉,不能长时间放在盆里捂着,会变味道的,得赶快用盐腌了,晾着。”大哥很沮丧地说:“只能这样了。单用盐?”父亲说:“单用盐就好。别人是这样说的,放白酒可以提香,但时间放长不行,哈得快。如果短时间吃,可以加辣椒面、花椒粉、茴香粉。”“家里有没有?”大哥问。“有一点,不多。”父亲说。大哥说:“老二,要不,你帮我搞?”我说:“你自己整,你又没什么事,自己爱怎样就怎样整。”他说:“我现在连收拾这些东西的心情都没有了,再加上昨晚喝多了点,现在头还疼,大脑不清醒。”我说:“要整开钱。”他说:“给你五十块。”我说:“少了两百别商量。”父亲说:“那等下我来替你整。”大哥说:“算了,我自己整。”
吃过饭,我在院子里喝茶,想起后备厢里有几本书,等会再出去拿。院子里花木葱茏,阳光照在身上,整个人都沉浸在融融的春意之中。大哥摆开架势,脱了外衣,卷起袖子,侍弄他的那些东西,先将猪肺猪肠猪肚头蹄清洗一遍,全部抹上盐,用绳子挂到柴房门前。他干了一会,坐下来发呆,让我给他点烟,又要了一杯热茶。最后将盆里的块子肉挂到一根长杆上,呆呆地看了几眼,幽幽地说:“这就是今年的伙食啊,哈哈。”将所有的用具收洗干净后,他钻进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我在院子里坐了一会,也感觉迷糊,便回房间歇着。翻开一本翻译来的书,只看了三五行,眼皮就撑不住了。
等我醒来,又是做饭的时间,就钻进厨房烧火。我看到菜盆里有半朵猪肝和一个猪心,问母亲要不要整吃了,她说,炒猪肝吧,猪心明天再煮,卤也行。然后我弄了个青菜煮芋头。这菜好吃,是冬季的特色菜,青菜的清爽配上芋头的糯香,竟生出一种甜味。
到吃饭的时间,还不见大哥起来,我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父亲说:“不用喊,出去了。”我只好给他打电话,他说:“你们吃,我不回去吃了,在陈钢家。刚才还说约你过来喝酒,你来不来?”我说:“不去了,你们玩。”吃过饭,我出门在村里走了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严格执行上级不出门不聚会的命令。走到陈钢家大门外,听到里面有嘈杂的声音,我犹豫了下要不要进去,最后放弃了,心想,他们几个是同学,我去只是个小弟,就别去添乱了,我也不爱喝酒。回到家里,父母正在堂屋里看电视,妻子和女儿也在看,放的是综艺节目,唱唱跳跳,好不欢乐。我进去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十分钟后觉得无趣,就回房间去看一本写西门庆的书,这本书写得很啰唆,几乎都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但还算有些情趣。看了五六页,就换了一本拉美作家的书。我原先不知道,西班牙语系的作家群数量庞大,成就突出,而且故事写得好。等我睡觉时,大哥还没有回来,我估摸着要不要去接他,但想到他这么个中年男人,不至于喝到连家都回不了的地步,再说他如果真喝高了,陈钢他们肯定会送他回来的。
在我沉睡当中,被吱呀的大门声惊醒了,外面有人说话,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几乎是啪啪啪地响,来到院子里,静了好大一会,突然又听到他高声地说:“这些肉啊,哈哈,真他妈的好,看着就舒服。”又听到他喉咙里传来粗重的呼噜声,接着是一个嗝,然后回他房间睡觉去了。大哥长我三岁,人挺聪明,但和我没有多少共同语言,除非有要事必须沟通,一般都是泛泛而谈。他说:“那些歪书还是少看,人都看傻了。当今社会,哪有靠这个吃饭的。”我说:“我也不靠这个吃饭,我只是用它打发时间。”他说:“打发时间的方式多的是,何必总是看书一条。”我只能呵呵应付了之。
在黑暗中,我又睡了十多分钟,还没有睡着,天花板上老鼠在跑动,打架,撕咬,这时节地里没有粮食,又冷,就跑进村里来觅食。我想,别人家是不会有老鼠跑动的,他们都盖了砖混的楼房,老鼠绝对侵犯不了,只有我们家还是土墙瓦房,心里特难受,便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我们花了那么大的气力供你们姐弟三个读书,算是白供了,人家不供书的,全都住进水泥浇灌的房子了,只有你爹你妈还住这种老式瓦房。”大哥沉默了一会,嗫嚅着说:“我们在城里买房,差着几十万的债,每个月的工资就直接被扣了,只剩下一点生活费,还怎么给你们盖房子呢。我们每个月还房贷就是几千,还要还一二十年。”母亲说:“这个我可不管,不管贷不贷款,你们是住着好房子了吧,雨不漏,风不吹,我们这个,刮风下大雨恐怕要倒了。”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后来我们进行了翻修加固。母亲说:“现在村里,哪个有本事的不是修那种两层三层的小楼,你们弟兄两个,也该拿点自己的主意。”我的工资当然也要还贷款,而且老婆的钱又不归我计划,如果我们这边要建,她家那边当然也该建。大哥的状况大抵如此。我们沉默着,心里像锥子在乱戳。大哥说:“我们那边的钱确实很紧。而且这里盖房子离城太远了,又不会升值,以后,我是说以后,你们不在世了,这房子不是就闲浪费了?”母亲说:“这可是你们的良心。”父亲一般是沉默,这时却说:“房子不盖也罢,住惯了老房子,再住几年也没事,别逼他们了,他们也做不了主。”母亲撂了一句:“那你们看着办。”算是找到个台阶下了。我找了根棍子,往天花板上顶了几下,老鼠就跑掉了。这些房子都确实有些年头了,我小时候就睡这个房间,当时算是村里比较好的,前墙后墙都安装了玻璃窗,还装了花布窗帘,别人家房间几乎都是黑洞洞的,晚上点了明子火或煤油灯进去睡觉。现在,这房子修不修倒成了个问题。好在过后,母亲也不再提起。闭着眼睛,数着数字,花了很长时间才又入梦。
早上醒来,我缩在被子里玩手机,看新闻,翻了一会儿书,直到感觉有点饿才起床。这中间,村里的喇叭多次重复着播放注意事项:“不串门,不聚会,躺在家里就是为社会做贡献。”我去厨房一看,大哥正在做饭,他把猪心、猪脸和一节猪肘卤了,满满一大锅。这在他是很少的,今天慷慨了,我都感动。卤好后,他做了个凉盘,打了蘸水。这个菜好,我喜欢。吃饭时,大哥对我说:“你大嫂打电话来了,问怎么还不回去,昨天才跟她说了一遍。”母亲说:“告诉她,政策不允许。这人也是,叫她来她不来。现在,叫她也不要出门。”大哥便不说话,使劲吃他做的菜。吃好后,他端了一大杯茶,坐在院子的一角晒太阳,玩手机,好长一会,又跟他的朋友打电话,说:“我们在厨房里,或者小楼上也行,不怕,我们这种一百多线的村子,又没有警察来家里抓。”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皮肉已有些松弛,腮帮上因有短须而微微发黑,头发夹杂少量的白发,被阳光照耀,发出缕缕银光,但他看上去表面谦和,实则自负,却又觉几分不可捉摸。他的茶杯是自带的,细高而透明的保温杯,杯壁上有一层薄薄的淡黄的茶渍。几分钟后,我眼神迷离,便回我睡的厢房,进去后又不想睡,只好靠在被子上看书。
刚读了一页,在我翻第二页的时候,大门敲响了,同时又开了,一阵脚步声进来,大哥起身去招呼他们。我立即起身,透过窗户望出去,是李范和赵伯明。李范问大哥:“张森不在吗?”大哥说:“在的。睡觉。”李范便吼:“张森,来客人了。”我睡不成,只得出去。我看见赵伯明手里提着一罐酒。大哥将他们让进厨房,拉开桌子,李范从衣袋里摸出两盒烟。我忙准备杯子茶叶,给大家沏茶。李范唉了一声,说:“我从大路上来,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很规矩,没人出来跑。”赵伯明说:“注意没有,不只这几天,就是前几天过年,也没见什么热闹的,回村过年的人越来越少了。”李范说:“真是这样,除夕那晚,我跟我爹和我叔说,半坡村三十年之后就废了,最多五十年,他们不相信,说不可能。我给他们摆事实讲道理,他们最后承认是这么一回事,农村凋敝是大趋势,特别是偏远地区的,怎么回事呢,首先是路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其次是人少,每家的孩子,不管两个还是三个,都要去读书吧,特别是女孩子,那可是一去不复返了,谁在城里读了书还回来半坡村,上了高中、中专、大学,几乎都不会再回来这地方淘生活的。据我了解,那些走出去的女孩子,没有想再回农村来的,除非不得已,无能的男生,走不出去只能回来,在外面被淘汰,混不得吃。前久,前久不是有些光棍汉么,这两天为什么不见了?”赵伯明说:“怎么不见,这两天好躲在家里吃东西吧,反正过年,总有些东西,加上村里不让出门,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范说:“开始他们不相信,这个住了几百年生活了十几代人的村庄,怎么能说废就废了呢,他们以为我是酒喝多了,酒淌进脑瓜里去了。当我讲了这些道理后,他们有点信了,但还是怀疑,不敢肯定,最后,我从手机里找出几个视频给他们看,拍的全是废弃的村庄的现状,有的人家连碗和酒杯都还在壁柜里,房子却倒塌了,墙上贴着结婚照的,贴着孩子奖状的,贴着年画的,都有,反正都废弃了,倒塌的墙堵塞了进村的道路。看到这些,我都伤心。如果有一天,半坡村也这样,简直不敢想象。我承认我有点损,伤了两个老人的心,他们以为这个村子会千秋万代,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他们不知道,有些地方连城市都荒废了,没有人住,成为了历史。我们半坡村从表面上看还不错,房子新崭崭的,主路都铺了水泥,田地里还有蔬菜庄稼,其实是个空村,没有活力,没有未来,在这里盖房子完全没有必要,还是你们这个好,原汁原味老房子。”大哥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我们是没钱才住老房子,快别说了,我妈妈让我们弟兄二人给他们盖个楼房,说是村里人笑话。”李范说:“这就是真正的代沟,思路不在同一条战线上。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必需的,但投资盖房子就没必要了。当然,除非你弟兄两人有钱。”大哥说:“我们能有什么钱,把日子过下去就不错了,明后年孩子上大学,又是一个负担。”赵伯明说:“那就不上了。”大哥一笑,说:“好主意。”李范问我:“张森,你家姑娘上几年级了?”我说:“初一。”他说:“初中是义务教育,不用出钱。”我说:“政策好,不用爹妈出钱。现在房贷没还完,又来个车贷,难道工作三十年,都在还贷款吗,那我们这一生都完了,不知还能干点什么?”李范就笑了,说:“这就是生活,别想那么多,无聊,兄弟。”然后上了杯子,倒了茶,开喝。
大哥给两人散烟后,又去切他搞的卤肉。我问:“陈钢呢,今天哪去了?”李范说:“在家呢,等会来,有亲戚找。”我说:“你弟弟呢?让他来玩。”李范说:“在家,料理院子,破柴,动手做木活。”“还有兴致做木活,李根不错嘛。”李范说:“他就喜欢搞这些,搞不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按以前的说法,这就是命。什么是命,一点不复杂,不神秘,命就是素质和性格。你的素质是渴看书,我的素质是爱吹牛喝酒,哈哈。”我说:“他的情况还不错吧?”李范说:“一般吧,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他没向我汇报,我也不好问他。”
陈钢说:“我大伯家本来初八要嫁姑娘,现在嫁不成了,得往后推。”赵伯明说:“这有什么,推就推,哪个月嫁还不是嫁。”李范说:“这你不懂,农村讲究属数和月份的对应,每个属数一年只有两个行嫁月,如鸡兔正七月,猴虎二八月,牛羊三九月。这个月不办,又得等半年,半年后又是农忙时间,谁还有那个时间办客事。”赵伯明说:“还有什么配对?”李范说:“你自己推一推,十二个属数,两两相配。”陈钢说:“不得要领,你们真是不了解农村现实,这猪鸡鱼鸭和各种菜蔬都是早就准备着的,不是城里酒店那种,这个月不行,下个月也可以。家里喂的三个胖猪,几十只鸡,这个月不杀,只能卖掉,否则,每增加一天,喂的成本就增加一笔;现在卖不出去,种好的菜只能在地里烂掉;如果育着豆芽,只能当菜苗吃,吃不了那么多,要么喂猪,没猪就割掉做肥料。”李范说:“这绝对是真理,农村准备一台客事不容易,有的办事时间已经确定,客人都请好了,还有相帮的各种人手,得全部重新通知,存好的各种东西,过段时间有的就要不成了,比如洋芋,很快会出芽。”赵伯明说:“那就这段时间赶快吃,赶快处理。”陈钢说:“当饭吃也吃不了。”
我们就这么喝茶喝酒聊着。我平时很少抽烟,为这个气氛,抽了几支。我妈给我们端来一盘南瓜子,一盘核桃。南瓜子是她自己晒的,核桃也是自己家树上产的。我们村核桃很多,到了懒得吃的地步,销售渠道也不好,价格很低。李范说:“农村的产业真是难做起来,在我们半坡村,除了种油菜和烤烟,别的几乎没什么收入。可是油菜价格很低,十多年前一块多,现在才两块多,而且油菜产量不高。”赵伯明说:“关键是油价不高,如果油价高了,消费又成问题。现在的收入主要是烤烟,可是种烟不容易,程序多,技术要求高,几个月紧张辛苦,还要看最后的装窑烘烤。”李范说:“这些当然重要。可是烤烟的收入在最后阶段,而且利润并不在付出辛苦劳动的农民这边,兄弟,你想想一包烟多少钱,一斤烤烟多少钱,附加值哪里去了?”大哥说:“别扯这些,喝酒吃肉,把你们的嘴塞紧一点。”然后他让我到寨子后面自家菜地里拔点时鲜蔬菜。
我和妻子背了个竹篮,来到地里。这块地离家有六七百米。我站在地边一看,碧绿层叠,煞是好看,有白菜、青菜、茼蒿、莴笋、茴香、芹菜、辣蒜、香葱、芫荽、薄荷等等,葱葱郁郁,鲜活可爱,但我发现我家的菜并没有旁边人家的长得高、长得壮硕,心里掠过一丝伤感,知道父母年迈,种得没有那么好了。小时候我就知道,种菜要浇水施肥,特别是农家肥。
我正弯腰拿菜,猛听得不远处一声喊:“偷菜哪!”我吓了一跳,忙立起来看,是李惠兰。她笑了,说:“别乱拿,种菜的时候不见你,拿菜的时候倒下狠手了。”说完又是一通爽朗的笑,然后给我说:“看看,要什么菜,可到我家地里拿。”问我茴香要不要,莴笋要不要,蒜苗呢小葱呢。我说:“这里都有了,吃不了几棵。”她说:“要就来拿,或者我割点给你。”我问她:“你家春平哥在不在,这几天好像不见?”她说:“今年没回。被安排守厂子的。”我直了直腰,看惠兰姐虽比我们长三四岁,且在农村干活,但身材很好,丰韵还在。她邀请我去她家玩,我便嗯嗯地答应着。
我看到她身后,菜花一片金黄,便问:“这些菜都开花了,怎么不割,太浪费了?”她笑了笑,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说:“老二,这你不知道,这些菜就是专门种来开花的。本来过年的时候可以割了,那时候一忙,耽搁了;后来呢,街子停起了,大路封堵了,又没有收菜的人,只能让它开花,开花好看哈。”我看了看,有几颗还可以掐菜薹,便问:“都是些什么菜?”她说:“你这都看不出了?吃菜要多去地里看看,这个是白菜、青菜、莴笋、花菜,开花了,蒜也在起薹,起薹了就无法卖了,只能喂猪,可是现在,连猪都没有了,大多数人家都一样,不喂猪,或者只喂一个,年前都杀了。家家不喂猪,猪价就高了,高得离谱,买一个小猪来喂,多数人都买不起了。没有猪,这些菜就烂在地里吧,从菜地里长出来,再给菜地做肥料。你看看,要菜薹随便掐,再过几天,全部都会拔掉,挖地后重新种下一拨。”我说:“我在这边拿几棵就行,等需要再来拿。”她说:“那好。让妹子过来玩。”我拿了点菜,低声对妻子说:“知道吧,农村很不容易,根本不存在什么世外桃源。”她说:“如果有世外桃源,你也不用读书去外面工作,在家做吃得了。”我说:“是的。那样我们就不会认识了。”她说:“不认识才好呢。”
路上回来的时候,我告诉妻子,惠兰姐是大哥的小学同学,从小关系就好,后来还爱过,只是因为大哥在外面工作,觉得应该找个有固定工作的才般配,加之母亲的反对,最后没成,惠兰姐等了个竹篮打水,失落之下嫁给了比她大五六岁的春平哥,但春平哥条件不好,能力平平,为了供孩子上学,这把年纪还在外面打工,过年也不回。过年守厂可得些补贴,还免去了来回的坐车钱。妻子就笑了,说:“看不出,张初林这么狠心,抛弃初心爱人。”我说:“那时候的人穷。人穷志短,为了过日子,只好牺牲爱情了。”妻子说:“知道了。男人比女人实际,女人有时就是傻,明知人家会变心,还要去守望那不可能的东西。”我说:“她或者是以为有一线希望吧。那时候交通不便,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没有电话,写信也不方便,可把她等苦了。”妻子说:“就是。张初林的心就不会疼吗?”我笑了笑,说:“应该会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听李根说,惠兰姐和张初林现在还有联系。大哥经常是单独回来,悄悄去找惠兰姐。惠兰姐去城里,也会去找他,偷偷摸摸的。”妻子说:“大嫂肯定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她那种脾气,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干架,那样张初林就好过了。”妻子说:“看样子,张初林一定会偷偷地资助他的老相好的。”我说:“不知道。惠兰姐是他的初心,保留一颗初心,有什么不好呢?”“那你的初心呢?”我说:“我的初心飞走了。”“什么意思?被人甩了?”她转过脸,笑着对我说。我说:“不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失去了联系,后来,有人给介绍,嫁了山东人,去山东了。”“现在还联系吗?现在联系倒是挺方便的。”“找不到电话号码。其实也不想联系,没意思。”“可以联系一下,让她寄点山东特产来吃。”她怀着打趣的神色嗤嗤地笑。我装作一本正经地说:“好,我问问那些和她有联系的同学。”但我发现,从她的脸色来看,她并不是真的高兴,我假装不知道,无所谓。她说:“你有她的照片吗?”“原先有一张,但知道她去山东后撕了,不敢留。”“为什么?”“因为每次看到都难过。”“你想死。”我就笑了,说:“每个人都有一颗纯洁的初心嘛。”“真的假的?”“假的。”“不相信。想不到你们都有这么一段。”我说:“我骗你玩的。”她叹息一声,说:“很遗憾我读书时,对这些事情什么都不懂,后来被你骗了。”我说:“我也是受害者啊。”于是哈哈大笑。
走进村子,道路上没有人,刚进大门,就听见他们在高谈阔论,但调门不是很高,声音正好可以覆盖院子。陈钢已来。我把竹篮放下,大哥就说:“干脆再辛苦你一下,杀个鸡吃吃,换下口味。”我正在疑惑,家里有没有适合的鸡来杀,母亲已抱着个青壮母鸡从柴房那边过来。李范们忙站起阻止,但母亲说:“这是专门喂着过年给你们回来吃的。”有客人在,我当然不可劝阻,于是鼓刀杀鸡。其实我不愿意杀鸡,因为技术差,速度慢,但在这伙人中,就该我去做,也算是给老人孩子弄盘菜。吃饭的时候,李范、陈钢、赵伯明都向我劝酒,我自己突然也有点想喝,便喝了几杯。
晚饭后,我又在村里走了几步,甚觉无聊,就给马德打个电话,马德让我去他家,说他刚从油菜田灌水回来。他又约了王小木。我们三个先喝茶,又饮酒,到十点多才散。半年来,他们都没有出门。“工价低,”马德说,“一百来块,我在家做也超值,而且可以照顾家庭。”王小木说:“出门也不好整,顾得一边放丢一边,活计不是每天都有,做完结算了,钱拿不到手也算不得自己的。”我问他盖房子的钱还得怎么样了。他说:“差着信用社。”马德说:“回去的时候,可以送你一口袋红薯,半口袋芋头。”我问王小木没有什么表示吗,他说:“送你三个老面瓜。”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妻子催我吃饭。等我洗漱完毕坐到饭桌前,大家都正在吃。大哥一脸倦意,沉默着吃饭。分明是昨天喝兴奋之后的疲惫。母亲说:“你们不听广播上的讲话,让你们不出门,不聚会,你们就是不听。”大哥说:“我们是自己人,没事,广播的意思是不要和外边回来的人接触,我们这种小寨子,哪有什么外边回来的人。再说,不是封村了么,不单我们村,一条路出去,都封了几十道,外边回来的人根本进不来,回来在市上就隔离了。我们村没有去武汉读书打工的吧?”母亲说:“不知道,好像没有。让你别去就别去了,在家隔离。”大哥说:“嗯,我先在家隔离一天。”他放下碗筷,说:“吃饱了,今天胃口不开。”站起来往他的房间去了。桌上的几个荤菜都是昨天剩的,加之酒意没有全醒,他哪有什么胃口。我也吃不下,加了些菜汤,囫囵扒了一碗。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天旋地转,四围倾斜,人间塌陷,总感觉一张床在往下掉,落往深渊。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虽然无力,还是睡不住了,便起来坐在院子里,沏上一杯茶,垂头低眼地耷拉着神情。
过了一会,大哥也起来,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甩甩手,摆摆腿,望望天,幽幽地说:“今天是初几了?感觉肚子饿,我去煮饭。”将米放入电饭锅煮好后,他提着菜刀站在院子里,说:“想吃什么,说?这些肉挂在这里,不吃真是对不起它,也对不起自己的肚皮。”然后自顾割了半截瘦肉,又割了一根香肠。最后他弄的是炒香肠、青椒烩暴腌肉。早上吃得少,现在真是饿得心慌,只好通过扒拉手机来掩饰。大哥是先吃了一团冷饭加咸菜,然后边做边揪一点菜放进嘴里,哄着胃。吃过饭,趁母亲没注意,大哥出去了。这让我想起他的小时候,在门外有人打暗号后,他就会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溜之大吉。母亲也叹息说:“四十多岁的人,还像个小孩,总说不听。”我打趣道:“知道了吧,要改变一个人是多么难啊。”母亲说:“他就这样,不努力。如果他努力一点,是可以在社会上做些事情的。”我说:“算了吧,他连自己都管不好,不危害社会就算是有贡献了。”母亲笑了笑,说:“也是,这可能是他最好的状态了。”
有一天李范他们说起,要不,给防疫工作做点贡献,我们整天吃喝聊天睡。于是每人凑了两百块钱,由李根去办,给工作队送去瓶装水、方便面和饼干等,用三轮车送去,让他回来的时候给每家买一袋大米。李根走后,李范跟大哥说:“我觉得你应该搞个课题,研究一下,咱们除了吃喝睡觉外,也调查一下农村的现状,趁这几天有时间,可以搞得深入一点。”大哥说:“调查什么,村里的这点事,院子里看一眼,还不完完全全,明明白白?我听说他们互相之间,哪家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大家基本都知道,因为收成就那几样,什么油菜、烤烟、茶叶,你每年种了多少,收了多少,彼此一清二楚。再说,这年头,少谈什么课题、学术、项目,这些都成贬义词了。”李范说:“那是另一回事,那不是搞研究。农村有很多东西值得探究一下,比如经济、住房、养老、婚姻、医疗、教育、农作物,每一项当中,还可以细分很多子项。”大哥说:“你们搞,别跟我谈这些,农村就是个烂摊子,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和谐安宁,矛盾重重,势利得很,父子、兄弟、婆媳、妯娌、邻里,别看表面无事,一片大好,其实一团糟,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没什么意思。”李范说:“很有意思。研究这些,不正是很有意思的吗?”大哥说:“你们喜欢就搞,反正我不搞。”
一天早饭后,大哥在院子里喝茶抽烟。他的嘴上咬着一支烟,过滤嘴的中部被牙齿紧紧钳住,烟头的那一片烈火欢快地燃着,烟灰已经有半寸长,他没有弹掉,而是有意看它燃烧后的成色,仿佛可以从这发白的灰烬中获得满足。正陷于惬意之中,他接到了大嫂的电话,问他生活情况怎么样,米面肉食都有吗。他随口说道:“我们有肉吃,天天吃肉。”说完,他脸色一沉,仿佛突然从迷雾中脱身出来,他这才发现那一杆肉已经没有多少了,而且剩下的无论如何都难说是精品,姑且可称为“被挑剩下的”。他感觉大事不妙。另外,除猪肉外,油盐米面被我们消耗一空,又临时在村里补充了一些,平日里只有父母在家,没有储备太多,我们一回来,几天之内便打扫干净,鸡圈都空了,打鸣的公鸡牺牲后,早上的院子里格外清静。甚至连菜地里的蔬菜佐料都拔得差不多了,菜畦成片地裸露出来,我抬锄头去挖过两次,撒了两次白菜籽。没有了菜,只好向邻居家去买。因为是近邻,几乎是半卖半送,后来有几家说没有菜卖了,剩下几棵自己吃。大哥的反应让我颇感意外,他竟然不想回城去了,“多隔离一段时间吧,我喜欢这种松散的气氛。”他说,“也正好陪陪老人。”我看看他,发现他的头发胡子都长了,衣着也随便起来,皮鞋恐怕一次都没有擦过,完全失去了光泽。
回到房间后,妻子对我说:“张初林是不是重新爱上了那个姐姐?”我说:“我怎么知道。要说爱,也许人家一直爱着。”我笑了笑,接着说:“这种松散的气氛我也喜欢,吃吃喝喝,不上班,不干活,还没人管,挺好的,特别这两星期,天气特别好,那种阳光,有一种特别纯粹的质感。”“大哥不想回去是没法向大嫂交代,只剩下这点猪肉,拿回去是挺不像样的。”她故作神秘地想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要不要也补他点钱,反正这肉我们家三个人一起吃,而他只有一个人?”我说:“不用补,除非他向我们要,况且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干。这个猪,吃得最多的是他们四个,李范、陈钢们,再加父母和我们家。管他呢,他不会一头猪都吃不起吧?”“不是吃不起,是现在吃了,他回到城里后吃什么?”“管不了那么多。”我说,“等解禁后到处会卖。”她说:“那可不是一回事。肉也不是同一种。唉,他会不会也送人了一两块?”说完诡秘地笑。“不知道。”我说,“别瞎猜。反正这些肉挂在那,我们都没数着。”“你是没数,说不定它的主人数了。”“不能这么说。数不数是他自己的事。”
张初林上初一时就将李惠兰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他和李范、陈钢曾经把一个向她吹恶意口哨的学长打倒在水沟里。学长告状到政教处,但他隐瞒了自己的恶行。学校通知家长去一趟,结果大哥背上了处分,差点没被开除。我觉得那时候起,大哥便确立了他在惠兰姐心目中的可靠男人形象。张初林的英勇行为,也在我的心目中树起了榜样,我想象,如果谁敢欺负我的女人,我一定教训他,甚至拼命,尽管我很瘦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我多么渴望能遇上一伙二流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女人。不过她没有料到的是,大哥最终还是投向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自此以后,他们在石板桥中学扬名立万,受人另眼相看。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小团体,他们在学校里行事低调,学习努力,而且不经常往来,只有回到村上,有事时一声口哨,呼啦如云聚集。或许他们这种低调成熟而上进的形象给老师留下不错的印象,他们在多次的考试中总会为班级争光。
有一回,惠兰姐来到我家。她梳着结实的辫子,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她没有进大哥的房间,而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东侧的一角有一架葡萄,但葡萄未熟,一颗颗叠垒的果实吸引了她的目光。我透过厨房的栏杆看见了她曼妙的身材,并为这种寒酸的家境感到羞愧。她活泼地笑着,也许没注意这一切。
有一天,我在村里闲走,不觉到了村口,遇到了惠兰姐,她家住的是村的最南边,单独一家,离寨子有两百米。她请我去她家玩,我没去。我问:“惠兰姐,你家还养着几头胖猪?”她说:“没有啦。只有两个小的,过年前大的都卖啦。前几天才卖了一个,味道怎么样?”“什么味道怎么样?”“就是你们吃的那个,你哥买的,跟我买。”说完,她看着我笑。我有点疑惑,说:“不会吧,那天我在场,送猪的不认识。”她说:“那是我老表,过年来玩,黄草岭的。猪是你哥年前就订下的。”“哦。味道挺好的。你不喂饲料吧?”她笑着说:“饲料,怎么不喂,不喂它不会大呀。哈哈,我喂的是白菜玉米青饲料。”我说:“今年再喂,明年我也跟你买。”她说:“那好,就这么定了。明年还是这个价,你不怕吃亏?”“不怕,跟你买,值。”“今年猪价高,明年要下跌了。”“没事,没事,就按今年的订。”“那明年再说吧。”张初林读大学的时候放假回来,我就看见过惠兰姐钻进他的房间,很长时间才出来。有一次他开学出门,她带着一包东西跑到麻河,在客车上交给了他。刚好那天我也一道出门去县上读高中。后来,他们分手了,原因很多,我妈的反对也是重要的一条。我甚至听说惠兰姐是怀孕后才嫁给春平哥的。但那不可能,肯定是别人瞎说,嚼舌根。妻子说:“看不出来,大哥是个有心机的人。”我说:“不觉得。”她白了我一眼。
二月十七那天,我们看到了新的通知。第二天起,全市道路解封。女儿非常高兴,终于可以回城了。我跟她说:“你想象一下,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而且开始的十多年村里根本没有电,晚上都是黑漆乌麻的。”她说:“你是在黑暗中长大的,向往着光明;我们是在光明中长大的,不可能向往黑暗。经历不同,不可能有那种切身的体会。”我说:“好吧。这大概就是代沟中的一种。”大哥说:“不管什么环境,时间长了就适应了。我们小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种夜晚是用白花花的电灯陪伴。现在,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天,我都适应这里了,不想回城里去了,城里的生活单调无味,压抑得很。”女儿笑着说:“大伯,你怕是猪肉不吃完不回城里吧?”大哥哈哈大笑,说:“说得对,我决定把这些猪肉消灭完再回去,你张城哥哥连一根骨头都不给他留。”女儿说:“那我伯母不让你进家门啊。”大哥说:“不进才好呢,我正求之不得。”看到母亲盯着他,他忙转开说:“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女儿说:“这里是你的老家,是你的故乡。是不是?”大哥说:“是的,是的,这就是我的故乡。”
十八日中午,我们就离开半坡村了。大哥还不走,他的车停在村口,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灰。傍晚,大嫂打电话给我,问我回城没有,怎么张初林电话也不接。我说:“是不是停机了?他挺好的。今天不下来,过两天就下来了。”她说:“你不知,他这个人,只要没人监管,半天就变坏了。”我呵呵一笑,说:“不是吧?半坡村那种地方,能坏到哪里去?”她也呵呵一笑,说:“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