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
1
做岩匠的父亲,坐在石头上,用手锤敲几百斤的石灰岩,敲木鱼一样敲,不见裂缝,不见崩塌,只见零碎的火星。他说,每一锤都是有用的。二十分钟过去了,岩石突然像花瓣一样,裂开了。唠叨也是有力量的,每一句都有,当听到她第九次说想坐我摩托车去西藏了,我告诉她,锻炼好身体。十多天过后,四月九号,晚八点,月亮从玉屏山出来的时候,我们从北门冲出发了。目标,林芝四月底到五月初的桃花。
2
如果选个地方,让你一年去一次而不担心厌倦,我会选横断山区。这里是中国丰富多彩的地区,它大起大落,给人的意外和惊喜,连青藏高原都有所不及,听听那些名字就知道了,四姑娘山、玉龙雪山、轿子雪山、哈巴雪山、梅里雪山、央迈勇雪山、碧罗雪山、贡嘎雪山、高黎贡山、宁静雪山、大小凉山、哀牢山、苍山、无量山、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独龙江、九寨沟、海螺沟、虎跳峡、泸沽湖、黄龙、萝卜丝镇……有时候,刚刚还是巨石狰狞寸草不生的峡谷,转过去,又是原始森林,刚刚还是带老人须的原始森林,翻过山坡又是带雪的草甸牧场。在理塘县还下雪,还开了电热毯,第三天到了巧家县,就是35 摄氏度的盛夏,两人不断地脱衣服,绑在摩托车上,让摩托车变得像一辆笨重的小货车,再过两天,到毕节,又深寒难当,把衣服都穿上,摩托车又恢复了轻骑状态。有一次,在盐源,十公里不到的村级公路,经过了四个寨子,分别是藏族、摩梭族、纳西族、彝族,四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饰,不同的建筑风格,如同游历了四个国家。彝寨外,遇到一个彝族帅哥在刷房子,见过各种装修,第一次见到把小砖房涂成粉红色的,均匀细致,娇嫩的童话一样的建筑在苍凉的大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说他喜欢,因为他的妹妹喜欢,他的妹妹去外面打工了,六年了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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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山多,雨多,雾多,云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多,没有鲜明的层次感,感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事物都是模模糊糊、恍恍惚惚的。回来,明明一路艳阳天,从昭通刚踏进贵州的地界,就阴了,到了纳雍,就细雨绵绵,加上山高风大,体表感觉比下雪的理塘还冷,腾云驾雾多了,见到云海雾山都有些烦,因为会影响能见度。贵州的山比湘西的高大,因为坡长,一度导致后刹失灵。贪近,在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县走了一段野路,李子垭段太陡,只能叫她步行,我在山下等。她走的山上,油菜花金黄,我等的山脚,油菜已全部结荚。去旧城镇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鞋子进水了,风吹着脚趾发痛,停车,在长凳上休息。我穿得厚,又有绑腿,弯腰很难够着。她蹲下来,替我脱鞋,再脱掉三层袜子。洗澡没洗脚吧,有点臭,她边说,边把干袜子给我穿上,依然是三层,套上皮鞋,又换另一只脚,脱三层,穿三层,上车继续走。到旧城镇点了带皮牛肉,等菜熟的时候,她去给我买半筒靴,一会儿就来了。25块,41码的,不知道码子足不足,她说,他们这里不叫半筒靴,叫水鞋。我试了一下,小了。她跑了去换一双来,42 码的,应该可以了。还是紧,袜子穿多了的缘故吧。她回去,换了43 码的回来,给我套上,这回刚好。后来到凉山,到理塘,回到永顺,八千里,都是这鞋。在香格里拉镇,服务员还笑话,说出来旅游还穿这种破鞋,她们拖地时才穿,她们不知道,骑长途摩托,防水防寒,这种鞋最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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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无聊的路,没有美景,也没有惊喜。沿途的牌子,多是警示、宣传和广告,直接、粗暴、生硬、冰凉,对字敏感的我会越看越焦躁。这时候,宁愿看来往的车辆,也不去看牌子。内心柔软的时候,还真能把这些车看出生机、性格和故事来。大货车,人见人怕人恨,其实也挺可怜的。发动机的呻吟,排气管排出的发黑青烟,一路的刹车水,大地传来的震动,都能让你感受它们承受的重压和磨损。货车一般只停服务区,318 国道那么好的风景,没看到一辆大货车停在观景台的。其中,水泥罐车最暴躁,像怀胎的女人,大着肚子,看到什么都烦,老远就听得到喇叭在咒骂,你停下摩托让路,对方也不减速,溅一丈高的灰尘。它们又爱结伴,尘埃落定,又来一辆,同样的暴躁,同样一丈高的灰,很少生气的妻子,也禁不住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又来一辆,还是一丈高的灰——后视镜里,她已经在滚滚红尘中,变成了灰姑娘。货车也有好看的,拖风车叶的货车,像背着翅膀的蚱蜢。长途大货车一般都很有礼貌,晚上会车,他们关远光灯的概率远远高于别的车辆。最不关远光灯的是三轮车,像独眼龙一样莽莽撞撞地迎面而来,不懂的人还以为是两轮摩托车。它们也最不遵守交规,跟在后面要特别小心它们的急停急转,但这种车最勤劳,往往凌晨三四点,就出现在马路上,另外,它们也很坦诚,车厢里装的什么都一览无遗,经常装有背着书包的女儿靠在昏昏欲睡的妻子怀里,她们对三轮车师傅绝对的信任,让人羡慕。倒是轿车,经常欺负摩托车,对面过来,明明不能超车了,也要超,不管你的鸣笛闪光,它们知道你撞不过,逼着你猛踩刹车,甚至让到路边。最没心没肺的是手扶拖拉机,哪怕拖着几桶泔水,也会快乐地叫着,它们又慢,很好超车,人畜无害,有的还很老实,自觉地贴着路边走。如果把公路比喻成水流的话,货车是坐头鲸,小辆车是流线型精明的海豚,拖拉机是小黄鸭,三轮车是慢腾腾横着走路的螃蟹,摩托车就是人见人欺的小虾米。警车是鲨鱼,黑质而白章,要随时警惕。在盐津,交警把我拦下来,我自以为手续齐全,也戴了头盔,大大咧咧地给他们查,谁知他们说我后备厢是非法改装,硬要罚五百,最后讲法讲情,罚一百了事。后来,我见着他们都绕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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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车,再补充一点。在磨盘山,三辆大货车,连在了一起,速度慢,盘山路上谁也不敢贸然超车,于是二三十辆车,跟在后面走走停停。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是一辆745i 的宝马车,后面是一辆奔驰S350L。在两辆豪车之间,摩托车的寒酸显而易见,一辆整车加上货物,抵不上人家的一只轮子。于是没话找话说,问她,前后两辆车,都要一百多万,你坐一万三千八的车,没有感觉到丢面子吗?她说,小心开车,刹车又不好,将别人追一下尾,这辈子就还账算了。想想也是,忙打转向灯,鸣笛超车,超到宝马车前面,跟着一辆五菱宏光的小货车,就轻松多了。车厢里装着一车绵羊,货车停下来,绵羊会乱纷纷地叫,仿佛在催车快点走,车走动的时候,绵羊会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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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哪怕是三江并流地区。怒江比它自由,比它狂野,澜沧江是暗红的,是土壤的红。金沙江的浑浊,是工厂和矿山污染过的怪异的铁灰色。在路边,在买凉粉的时候,都心怀敬畏,你知道,大姐身后的彩条篷布外面,就是垂直几百丈的悬崖;停车拍照的时候,都尽量熄火下车,因为垂直下去,几百丈就是金沙江。前几年,是带着妻儿到元谋的江边镇看金沙江,还特意带着孩子在江水里游了泳,那时候,感觉金沙水和时间是同质的液体,充满不可抗拒的力量。她还记得,那年凤凰花正开,芒果大熟,三块一斤。这一次,虽然没有下水,再次感觉到了金沙水和时间一样不可抗拒的力量,当初壮年的我,能背着大背包,一个人辗转七趟车,走十多公里的山路,为了看这条江,找不到平地搭帐篷,在乱坟堆里过夜,也要看江岸的日出,现在,叫我骑车走十公里,去看看山顶的村庄,都觉得耽搁时间。
金沙江有水电站的地方,则是另外的样子。在湾碧镇,两岸保持着金黄的荒凉,江水又平又蓝,和湖泊没有两样,分不清哪是上游,哪是下游。那天赶集下来,在木瓜地里等船。因为下游修电站,老码头被淹了。并排坐的是一家三口,两口子和儿媳,他们每个人拿着一瓶二两装的扁瓶二锅头,没有下酒菜,默默地喝,喝饮料一样喝,像在祭江。儿媳会讲普通话,她说因为地都淹了,男人买了船,接送赶集的客人,没事做,公婆常喝酒,自己也就学喝了。太阳落山时,船来了,航线扭扭斜斜,开船的丈夫看来也是喝醉了,幸好,水面没有交警查酒驾。在巧家县,潘聪说,再过五六年,等白鹤滩水电站修完,风景会好看很多,县城将变成海滨城市,他还说,雷平阳送了他的一副对联“眼前一湾金沙水,我当五湖四海看”,但我喜欢浑浊、奔流、危险的金沙江,看起来像一笔笨拙、苍劲的枯墨,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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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金沙江,还有几点要补充的。一,在金沙江边,看到一个纸牌上挂有广告“大量批发羊粪(电话号码略)”。二,还在金沙江边,看到一个殡仪馆,上面有指示牌,写着“焚化车间”。三,对于悬棺,诗人樊忠慰说,是死去的人想飞,我觉得,是为了给洋芋和苦荞腾地方,因为这里平地太少,大货车打个倒,需要走十多公里,才有专门的倒车坪。四,在金沙江边,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汉族僧人,沿公路磕长头,身形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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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化解山的高和陡,路到了横断山脉,变得繁复、冗长和灵动,再加上没有树的遮拦,线条连贯清晰,更具穿透力,穿过雨雾,穿过黑云,穿过村庄,特别去无可去逼近隧道的时候,你会想起铁丝穿过了锁骨。当然,比路让人惊叹的是,那些高处住着的人们。当年没有公路,他们如何出门?如何出嫁?如何种地?如何赶集?有了公路,为什么不搬下来、不进城?她仰着脸,看着那些路,仿佛是对着天空说的。这正是我想看到雄奇,就像进入了唐诗的现场,频频心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崖峦”“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山从云面起,云傍马头生”“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这些诗句一股脑地涌现出来,曾经在脑海中惊叹的画面,在眼前一一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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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三四个乡镇,就会遇到一处赶集。晚餐住宿选择县城,早餐午餐,多是在这些集市上解决。在凉山美姑县的拉木阿觉乡,赶集的人把公路堵死了,索性在镇外停下车,赶了两个小时的集。荒芜的山区,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这么多琳琅满目的货物,让人有点惊讶。多是彝族人,女人基本都穿着传统服装,男人和孩子,一部分也是。偏远的集市上往往能找到童年的感觉,那种商品和娱乐极度缺乏的年代,赶集就是节日,是我了解世界的唯一窗口。集上商品虽多,但绝大部分都是外来的工业制品,真正当地人卖的东西种类很少。看到三个八九岁的少女,围着一架首饰串珠细细地挑选,凉山的阳光透明度很高,仿真的玻璃、塑料,比真的钻石还耀眼,以前厌恶的劣质商品此时觉得挺好的,如果都是真的,这些小姑娘最多得眼看,摸都没机会摸。我们在树下躲荫,对面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手拿着西瓜,一手拿着冰棍,吃一口西瓜,又吃一口冰棍,烈日下,你能感受到她的快乐与甜蜜,她把西瓜啃成了白板了还在啃,另一只手,冰棍剩下一根棍子了,也没有丢,于是,你又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眷恋。更小的孩子,多在妈妈的背上,天气热,人又嘈杂,所以妈妈背上的孩子,百分之八十,都在沉睡。但也有个别的孩子,是在姐姐的背上,背着孩子的姐姐,会有着母亲一样的慈祥,这再度让我想起了童年和我的姐姐。见一个女人一边卖樱桃,一边卖草莓,红得可爱,她一样买了半斤。往西昌的路上,我在前面骑车,她在后面给我喂,要樱桃时,是樱桃,要草莓时是草莓,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这让我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年和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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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次骑行,着重叙述16、17、18 这连续三天的经过。4月16日,星期二。大晴。黄历上写着,宜嫁娶、祈福、出行、移徙,财神西北,喜神西北。从木里去稻城,六点多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翻了一山又一山,到了埋塘河之前还顺利。逆理塘河而上,在一家屋檐下吃酥油饼,饼子难吃,吃了几口准备上路。主人主动上来搭讪,两句话,改变了我们的行程,也给了我们此行最大的考验。他说你们摩托车,不要沿理塘河走了,走近路吧,翻山过去,风景好得多,也近得多。山很高,爬到半山,摩托过热,二挡也有气无力,人也明显的有了高原反应,于是在固增苗族乡找了一处松林休息。地上满是松软的松针,睡得很好,中午12 点,被一只乌鸦吵醒,继续赶路。果然人少路好风景好,虽然烈日当空,因为海拔持续增高,也要加衣服。十多米高的杜鹃树,呈墨绿色,上面挂满了原始森林才有的菌丝“老人须”,树底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冰雪。在海拔4280 米山冈,远远地看到了雄伟的亚丁三大雪山,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央迈勇在最左,弧线也最为完美,像展翅飞翔的天鹅。随后,炒砂路突然变成了泥石路,在原始森林中盘旋而下,担心刹车片过热,所以在蒙热普溪,又停下来休息。水清澈无鱼,古木纵横,落叶沉浮。继续吃难吃的酥油饼,她还趴下去喝了一口溪水,然后选择在一棵枫树下休息,我选择了溪中的巨石上躺下,水声如一支打击乐队在两耳边,一下就睡着了。醒来继续走,路越走越烂,过了水洛河桥,右转是一个五十多米U 形陡坡,接近30度吧,路面多石块,而且有厚厚的灰,没有把握,叫她先下车,硬着头皮骑下了,一挡,双刹,果然不稳,眼见要冲下河,往内拐,上了中间陡棱,侧滑,失去了控制,前轮又往外冲,急刹,刹不住,堪堪失去重心下河之际,一边想着弃车,一边尽力扭住龙头,没想到还稳住了,冲到对面,惊出一身冷汗。停下车,回过头去看,如果摔下去,三十米高的河坎,几乎不可能全身而回。这是整个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次,后来想想,这种情况,应该叫她在后面拖住,慢慢下来。继续沿河而上,虽然没那么陡了,但是更加烂,17 公里,没在灰尘,路面全是乱石,左侧高不见天日的悬崖,右侧深不见底的河水,崖石狰狞可怖,如刀如斧,如锯如牙,每一块似乎都有杀气。落日偏西,大风又起,有石头落下来,离我最近的,也只两米,不过只有核桃大,落在头盔上也没事。只能用一挡二挡,宁愿冒着被落石击中的危险,走里坎,走外坎一旦掉下去,没有生还的可能。风越来越大,河坎越来越高,有一次,二挡错换成了空挡,轮子右冲,我已经看到轮子下面金红的河水,还好操作留有余地,扭过龙头,有惊无险。太阳正正地打在脸上火辣辣的,汗水流入眼里,手臂震得发麻,时速降到12 码,也不休息,多停一分钟,就多一分风险。50公里烂路的结尾处,是一个陡坡,有乱石和深灰,没来得及考虑,加速往上冲,半途发现冲不上去,紧急刹车,刹不住,倒退,她惊叫,我叫她下车,她反应快,在车倒之前下了车,人都没事。视野不好,怕有货车过来,叫她先去竖了标志物,才竖车。都累了,再加上高原反应,竟然竖不起。取下后备厢后,才竖起来。一挡,我加油门她推,能听见她的喘息声,这次还是上来了。过桥就是两车道崭新的炒砂路,桥头有路牌,稻城还有100 公里,蓝底白字,不容置疑。这才知道,那人说的这是走亚丁的近路,而不是稻城。大为泄气,天快黑了,慢悠悠,走二十公里,麻烦并没有结束,又遇一悬崖塌方,大大小小的石头,从两百多米高的悬崖上塌下来,压震了铁丝网,压断了公路。那土方,估计得几天才能挖通。不想回了,她说把车停在这里,把行李带走,找地方住宿,明天再想办法。我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多走一里路了,这时,两个藏服的年轻人主动问我是不是想过去,我说是,他说我骑他们推,我说我技术不行,不敢。真不敢,比刚才走的那一段路难多了,一点失误,就会偏下河。其中一个人说我来,你让开。一个人推,一个人骑,五十公分高的坎,磨盘大的卵石,摇摇晃晃地竟然骑过去了。感激都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应该是感恩。给钱,他们都不要。记不清他们的样子,反正康巴汉子,都有修长的身段、棱角分明的脸、黑白分明的眼以及一字一顿地藏区汉语口音。继续骑行五公里,到了香格里拉镇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身有劫后余生的轻松,住雪域神峰酒店303 房,120 元,在琴瑟流年餐厅她点了我喜欢吃的野生菌和牦牛肉,又花了217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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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7日,星期三,晴转雪转晴转雪转晴转雪。从香格里拉镇,经稻城到理塘,一直在海拔四千米上下,波动不大。有成群的白色的虫子或者杨花,从眼前飞过,后面发现是有晶莹的光泽,才知道是雪,四个月之后,在烈日下又见到雪,感到新鲜而新奇。它们飞着飞着在空中就消失了,所以路面依然是干的。过稻城,到海子山,又起风雪,这次就正规多了,成了一朵一朵的雪花,落在公路上化成了水,但落在草上的,变成一层薄薄的霜。车速降到了二十公里,还有点不稳,索性停下来看风景。海子山是古冰川地带,冰川消失了,就变成了石头的王国,特别是石头河中,全是圆形花岗岩,有些直径五六米,像河流产下的蛋。继续上,感觉来了外星球,在别处常被人忽略的石头,在这里,成了主人,成了有生命感的事物。有的石头依偎在一起像在取暖,有的保持着阵形像在阅兵,有的头凑在一起像在密谋造反,有的大石头背着小石头像背着孩子,也有的小石头背着大石头像在亲热,有遥遥相望的,也有遗世独立的……手摸上去,每一块石头都是冰冷的,所以在石头上不能久坐,要不然石头的冷,会侵入体内,会感觉到自己也在慢慢石化,在石头的世界里,要不停地说话,一静下来,即使两个人也会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真佩服山上孤零零的那家牧民,只有一个捡牛粪的女人,男人去采虫草了,夜里,她一个人如何面对这3287 平方公里的石头,还好,她有一条小狮子一样的藏獒。这里的第二个奇迹,是湖泊很多,资料显示共有1145个大小海子,沿途只看到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有的湖全是冰,有的湖全是水。夏茹措,意为乌鸦海,面积15 平方公里,海拔4733 米,相传为神鸦居住的灵湖,主司晴雨风雪,半冰半水,有冰的是白中带着点浅蓝,无冰是蓝黑色,像阴阳八卦图。月亮好的晚上,如果有无人机俯拍,一千多个湖泊反射着月光,可能会像繁星点点的夜空。雪停了,本来想看更多的湖,但远处那排雪山前面,有团黑云正压过来,带着明显的雨脚,又是暴风雪。我见识过沙尘暴和暴风雪,缓慢的外表下,暗藏着凶险的旋风。连忙催她赶快上车,逃亡似的下山。暴风雪和我们的方向一致,像一支大军一样,穷追不舍,跑到兔儿山,吞没了我们,不过这时已经减弱了许多。这里海拔4696 米,石头像一页一页的书册,参差错落,其中,有两册特别突出,像兔子耳朵,因此得名。能见度骤然降低,闪光灯打起,速度降低,雪花大片大片漫山遍野地落,还好,落在路面上的又被大风卷走了,要不然,堆积起来,是不敢走的。车速降至五公里,有好几次,把车龙头都刮偏了,终于找了一个背风的山谷停下来,那里刚好有一条几百米冰瀑,从山顶一直垂到路边,像一匹哈达。半个小时之后,雪开云散,继续走,到甲洼乡,阳光愈艳丽,越冰凉的,感觉有些诡异,什么都像做梦一样虚幻,土是咖啡色,藏民的房子,也是咖啡色,山上的草是金黄色,山的线条柔和而饱满,都是我最喜欢的,但兴奋不起来,那种诡异而虚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后来,觉得头脑不是自己的了,才知道是高原反应。理塘4014米,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比拉萨还高,在酒店里,浑身无力,说话都不敢大声,走路几乎是一步一挪,身体虚弱的时候,内心也虚弱起来,完全丧失了信心。我说去不了林芝了,不想冒这个险。我倒没有什么失落感,早已过了征服和证明的年纪,对于失败,已经习以为常。一路上,她几乎没有提过反对意见,这次也一样。明天就往回走,她说,能到这里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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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星期四,大晴。宜祭祀、出行、教牛马、扫舍,余事勿取。早上开窗一看,理塘四周的山上,全是雪。薄薄的,恰到好处。不冷,也不危险。薄雪配以苍黄的草坡,配以圆润而有弹性的线条,配以金黄的晨光,配以成群的牦牛,层次分明,动静相宜,让318 国道上的青藏高原更加雄浑壮丽,我禁不住告诉她,这是数次进藏以来,我看到的最美的青藏高原。发现自己越走越轻松,信心倍增,找了块宽敞的地方,停下车,她以为我要拍照,我说自己的高原反应好了,问她,想不想去不去林芝,如果去,马上就掉头,反正没走多远。她想了一阵,又查了查里程,说不去了,够了。
因为要走凉山,摩托车的音箱里装了《口弦》《妈妈》《彝族舞曲》《带我去山顶》这几首彝族音乐。特别是这首《不要怕》,莫西子诗的词曲都难以挑剔。曾经到盐源县的龙洼小学,那里刚通路和电,孩子们什么都缺。有个年轻好看的女老师,以为我是什么老板,问我能不能给她找份工作,只要能出去,做什么都行,实在是穷怕了。她用彝语唱了这首《不要怕》,当时就记住了。妻子觉得好听,慢慢也学会了。沿318 国道走到中午,嫌国道车多,从康定的新都桥,转到九龙县,没想是骑行的最好的路。两车道,车非常少,一路顺着河流走,有弯但不突兀,有起伏但不古怪,风景还出人意料的好,有一排排的大雪山,还有高高的藏族古碉楼,有在土里寻食的大雁,有整齐好看的白桦林,有还未发芽的红柳林,有类似于干死的胡杨林的原始森林,和深灰的土地一起,色调收敛、画面和谐、意境幽远。沿河的路,也会受到水流的感染,变得流畅、欢快,青杨叶甚至发出了哗啦啦的水响,人也会受到河流的感染,她唱起了《不要怕》,虽然五音不全,但因为适情宜景,尚可忍耐——“荞叶落了,树叶黄了,春去秋来,心绪起伏,时光流转,岁月沧桑。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严寒或酷暑,无论伤痛,或苦难。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在格日底村附近,视野开阔,路平直。忍不住提了一会儿速,海拔已经不高,摩托车恢复了强劲的动力,蜜蜂撞在头盔有子弹的脆响。几分钟后慢下来,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我叫她猜一下时速,她说可能有七十码吧?我告诉她,九十七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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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雪山、玉龙雪山、哈巴雪山、宁静雪山、白马雪山、大雪山、碧罗雪山、贡嘎雪山、仙乃日雪山、央迈勇雪山、夏诺多吉雪山,横断山区这些雪山,我都见过,每一座都超出了喜欢的范畴而是尊重加迷恋。在全球变暖的大背景下,比之青西藏高原和帕米尔高原的雪山,横断山区的雪山更不容易。在低纬度低海拔地区,又在高速公路和大都市的附近,很多山放弃了自己的雪,裸露出与森林极不协调的癞疮疤一样的石顶。听保护区的扎西尼玛说,就连四大神山之一的梅里雪山,因为冰川急剧缩小雪线在年年升高而有可能在最近几十年失去雪。黄昏,我们抵达了九龙县城郊,运气也好,这正是大雪山最美的时候,早来一小时,雪山没有立体感,迟到十分钟,太阳就下山了。雪在夕阳下鲜明夺目金红欲燃,她在山脚兴奋地拍照我静静地看。她觉得雄壮的雪山我觉得悲壮,因为我也有自己珍视而又在渐渐失去的雪,我也想在有生之年守住自己的雪——这种与环境和气候对峙的孤独感和无力感,是我决定渡过金沙江去诗人王单单家喝酒的主要原因,也是王单单戒酒两个月闭门练字看书后破戒陪我喝醉的主要原因,也是凌晨一点钟诗人张雁超不顾我妻子在跑到房间里边喝饮料边说话聊到三点才走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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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9 号晚上8 点出门,4月27 号晚上6 点到家,走了18 天,4205 公里。关于骑摩托带妻子走长途的不好的利弊,我总结了十二点。一,我得强行倒时差,晚上尽量不赶路。二,看着她跟着自己睡公交亭、公园甚至山林,觉得有点愧疚。三,怕她在车上睡觉,超过十分钟不说话,就得叫唤一声,她掌握着一家的存折密码、经济命脉、内务外交,以及孩子的前途,平均每天只能走两百公里。四,不敢随便找卖烤洋芋的老板娘搭讪。带她走长途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有人买早餐,有人找住宿,还会砍价。二,有人洗衣,不用一套衣服穿十多天了。三,有人推车,从理塘过来,有几次打不着火了,是她推出了速度,用发动机冲叫的。四,有人扶车,倒车之后,一个人扶还是很吃力,特别在高海拔地区。五,可以随时叫她查当地的天气、攻略、风景、路程。六,饿的时候,可以不停车,她会把饼子或者包子撕碎,喂到我嘴里,开始,会喂到鼻孔、下巴甚至眼睛里,后来,连矿泉水都能喂准了。七,大的决定,还是她的正确,比如说幸好没去林芝,要不然风险会很大。八,找不到路的时候,我不愿意开口,会兜圈子硬找,她就愿意下车问路,有一次,她下了摩托,走好几脚泥泞,拦停别人的车,问这样的烂路有多远,司机告诉她,没多远,她过来,告诉我,没多远——没多远到底是多远,等于没问,我告诉她一定要问清公里数,还好,一教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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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次旅途,最后再补充八点。一,雅砻江绿得像玻璃种的上等的翡翠,在沙滩上午休时,看到水边黑压压的一层蝌蚪。二,从雷波到西昌,大地慢慢恢复元气,从寸草不生的石头,到土壤,到草甸,到灌木,到松林,头发越长越长,越长越密;从九龙到巧家,又反过来,原始森林一样的头发,慢慢地脱落到寸草不生。三,雷波县的彝餐、理塘县的豆花鱼、冕宁县的酸菜鱼、思南县的牛肉,又好吃分量又足又便宜。四,木里到九龙,有满坡满坡的高山杜鹃,紫红的,像大火烧山的样子。五,九龙县三垭彝族乡,在一块数百米高的垂直的三角形的石壁下面,看起来挺让人担心的,九龙县住宿贵,那晚的牛肉没炒好,能把牛肉炒得那么难吃,实为罕见。六,在长青春科尔寺,听全寺的僧人一起诵经,见识了狮子吼的震撼。七,普格县螺髻山镇梯田田埂、昭通苞谷土的塑料薄膜线像大地的琴弦。八,在香格里拉镇遇到一甘肃摩托车手,他说佩服我敢走木里到稻城的老路,更佩服坐在后座的她,他说坐车人比骑车人更艰辛,更需要生死度外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