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凡夫的日常传奇
——邱红根微小说集《窗外的玉兰花》创作技艺透视

2021-11-11 12:25桑大鹏刘文馨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玉兰花传奇性格

◆桑大鹏 刘文馨

邱红根微小说集《窗外的玉兰花》共收录微小说六十多篇,全是在大小刊物上公开发表过的作品,今整理成微小说集,读者可据此透视作者有关微小说创作的思路、特色与成就。

微小说又名小小说,因其“微”,故对文本规模的要求已达到一个极致,一般要求2000字左右。但在世界范围内,人们对微小说的理解并不统一,欧·亨利《麦琪的礼物》3600余字,《最后一片叶子》4200余字,但还是被人们视作小小说。西方大抵将5000字左右的小说视作微小说,但据笔者观察,国内作家似乎在“微”与“小”之间有更严格的区分:2000字左右为微小说,5000字左右就是小小说了。《窗外的玉兰花》中篇目最长也不过2400余字,显然只能是微小说了。

微小说虽名曰“微”,但并没有放弃小说“塑造性格、指向价值”的核心使命,如何在2000字左右的篇幅内让人物“活”起来,这是考量一切微小说作者创作技艺的有力且有效的标杆,《窗外的玉兰花》正可用作透视作者创作技艺的一个样本。

一、微末凡夫的日常传奇

《窗外的玉兰花》大体通过描写微末凡夫的日常琐事来表现人物性格,指向题旨。这些“琐事”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柴米油盐、锱铢得失、小小的梦想成真或隐秘的内心失落,都会成为作者拿来观察人物性格的饶有趣味的事件,由于事件覆盖了形而上与形而下,同时指向生活体认与价值之思,这既拓宽了性格的表现领域,又强化了性格呈现的立体感。

若从文本所涉主题方向分类,可将作品分为爱情、伦理、生死、亲情、疾病治疗、小偷、底层困境、官场沉浮、通灵、报恩、孝道、励志等十余种主题。小说关涉某种主题,必有相关的主要事件,但由于文本受规模的限制,事件叙述不能过多,那么如何在有限的叙述中凸显人物心理性格,走向价值领悟,就足见作者匠心了。据笔者观察,作家邱红根在文本中往往取道一条奇特的路径:在微末凡夫的日常琐事中发现人人熟视无睹的传奇,从价值领域的深部照亮事件、题旨、性格叙事,使之闪耀,引人注目,在抓住读者时也成就了文本的艺术品位。

以《温暖的坟墓》为例,这属于报恩主题。小说叙述多年没有回家为母亲扫墓的铁生梦到母亲说衣服单薄,身上寒冷,决定回家为母亲的坟墓培土,不料来到墓地时却见母亲坟头早已添培新土,摆满香烛祭品,有一妇女正在祭拜。铁生询之原委,原来是几天前妇女一双儿女从墓地经过时姐姐不小心掉进深坑,弟弟焦虑之下听姐姐建议取用铁生母亲温暖松软的坟土直至用完坟土填平了深坑,终于救出姐姐,妇女为感谢这个陌生的救人坟头,填补加高了新土,摆上香烛祭奠,铁生直击了感人的一幕,他又梦到了母亲满足的笑容。

全文不过2050字,但有三重“恩情”主题隐含其中:铁生因梦回家报母恩,此第一重;母坟在万物冰封的寒冬居然能贡献“温暖松软”的坟土救人,此第二重;妇女为感恩陌生的坟地回添新土,此第三重。“恩”还照亮了立场各异的三种性格,题旨的多重凸显与性格的多方折射表明作者对事件叙述的匠心独运。

与此相应的是,为了凸显题旨和性格,作者采用“传奇”手法处理事件:母亲坟土的增减直接反映在儿子梦中,此第一处;母亲坟土在万物冰封的寒冬居然还“温暖松软”,适于取用,此第二处。两处传奇本质一致:人界与灵界相通,意料之外的事件在感恩伦理的价值叙事中居然毫无违和感,事件的传奇处理既呈现了题旨,又凸显了性格,作者的匠心构思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人界与灵界相通的传奇叙事在《窗外的玉兰花》中并非孤例。《惊魂一梦》采用了与上文大体一致的叙事手段,此篇在题旨上突出表现了亲情、伦理、报恩等多方面的价值功能。小说叙述名为“超高”的赤脚医生“我”午夜梦到邻村的大军驾着马车来请我为他二奶奶出诊,我虽发现大军二奶奶就是我二妈,并知道她早已死亡,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梦,凭我的医学知识推断二妈可能是“胆总管结石或者肝内胆管结石”,而当时医生用药不当导致二妈无辜死去,我据对二妈病情的推断为她开出“654-2、维生素K、青霉素,给她注射”,止住了二妈的病痛。不久,我回家为二妈扫墓,“我来到乡村墓园,给死去的亲人们烧纸钱。等来到二妈坟头,见坟堆上放着两个插着输液器的吊瓶。输液瓶上写着药名‘654-2、维生素K、青霉素’,赫然就是我的笔迹。霎时,我后背心冒出了一股冷汗”(《惊魂一梦》)。

梦中的处方何以果真就出现在二妈的坟头呢?不仅传奇,而且惊悚!读者理解力越过小说允诺的“虚构”表相接受了文本的传奇笔力,直接触及“我”多年对二妈之死的不甘与疑思,体认一种对亲情的梦牵魂萦,性格与价值俱得到了有力彰显,传奇笔法达到了力透纸背的效果。

微小说文本叙事何以要采用传奇笔法?笔者认为,这一方面是小说的本质特征所致———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最初提出小说概念,认为小说的“微言琐语”无法与“道”相应,但微言琐语何以能惊动人心,获得美誉?此事颇费思量。班固《汉书·艺文志》搜罗诸子之文,首次将小说家列于诸子九家之后,并作了初步界定:“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故笔者认为,一定是此种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微言琐语超出了听者的日常体验,“必有可观”,具有“传奇”色彩,使闻者惊心。是故笔者理解,“传奇”是小说最始源、最根本的美学特征,两千余年来一直被创作家所遵循;另一方面,笔者认为是微小说特殊形制倒逼的结果。微小说并不允许对所涉事件充分叙述,不然将突破限定的规模走向短篇乃至中篇,作者必须在对事件的有限叙述中急速凸显性格和价值,达到“取精用宏”“一滴见海”的效果。这就逼使作者必须在日常琐事中发现传奇,或使用奇异的链接跨越人界和灵界,使某种精神价值被灵异照耀而得到有效凸显。作者显然对此有深刻领悟,故对其笔下的传奇手法娴熟于心。

二、斗折蛇行与鲜花着锦

微小说规模形制的限制不仅不允许作者作充分叙事,而且逼使作者作叙事的急刹车,或进行叙事的翻转,在急刹车或翻转的进程中突出或反向突出叙述的别样意义,《窗外的玉兰花》领悟并能熟用此种手法,这导致文本整体叙述斗折蛇行,文本因此惊心耀目且更具可读性。不仅如此,《窗外的玉兰花》更复又进一步,在叙事翻转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翻转的意义价值,宛如鲜花着锦,或如在白云边上涂抹一道透明的色带,使整片白云更加耀眼。这大约是作者创作微小说的独得之秘。

斗折蛇行的叙事总能抓住读者心智,《窗外的玉兰花》(单篇微小说,非总集之名)可作一例,文本表达的是励志与抗争主题:小说叙述一家三口到湖北乡下过年,不料正赶上新冠疫情肆虐而封村,与外界隔绝(人所共历的常态,不足为奇,是事件平叙)。此间正好小孩咳嗽、低烧,并连续三天没有好转,只好请村里的超高医生作检查。(叙事有下行趋势,孩子是否有新冠嫌疑?)医生给孩子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听了肺部。“孩子低烧,37.5度,肺部也有湿性啰音,我看新型肺炎不能排除,他必须单独隔离。其他人和孩子接触都要戴口罩。”(叙事继续下行,新冠嫌疑强化)孩子担心自己是否会死去,医生安慰:“你看到外面的玉兰树了没有?”医生说,“等玉兰花开了,我们的洋洋就会好的,到时候病毒都会被我们消灭掉,洋洋就能和爸爸妈妈回城里,和同学们出门玩了。”(把孩子生命与玉兰花的绽放关联起来,让孩子有活下去的希望,叙事略具上升趋势)孩子从此心心念念关注窗外的玉兰花,“累了,孩子就在窗户下站一会儿,看看窗外的玉兰花,看玉兰花花蕾的变化。他心中总说,亲爱的玉兰花,快快开放吧!医生说,玉兰花开了,洋洋就会好了。”(叙事在爬升到一个高度后又保持平缓,活着的希望延续)一场倒春寒使整个村子冰封雪裹,“第二天孩子起来,拉开窗帘朝外一看,孩子惊呆了,仿佛变戏法一样,能看到的地方都堆起了厚厚的一层雪,整个世界白得耀眼。”(叙事急转直下:玉兰花在严寒中不会开放,活着的希望即将破灭)然而转机来复,某种力量在维持孩子活着的希望:

孩子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玉兰树,整个树外围用木棍搭起了一个房子,罩着一层油布,油布上也堆上了厚厚的积雪。

隔着门孩子问妈妈,“是谁给玉兰树做的房子?”

“是爸爸和爷爷。”妈妈说,“真冷,爸爸担心玉兰树的花蕾,受不了冻……”

毕竟已经开春了,倒春寒很快就过去了。虽然雪下得大,化得也快,看来,什么都不能阻挡春天的步伐。

因为一场大雪,院子里的小草返青比往年迟,很多花花草草也被冻死了,只有玉兰花迫不及待地开了,那么及时,那么茂盛,散发着浓浓的清香。就像超高医生预料的一样,玉兰花开的时候,洋洋的病也好了。

看着窗外枝头盛开的碗大紫色玉兰花,洋洋发现,隔着窗子远远看,今年的玉兰花真美。”(叙事陡然上扬,玉兰花鲜艳明媚,活着成为现实)。

如此,文本在斗折蛇行的叙述中实现了翻转效果。全文2100字,叙事在有限的规模中跳脱横绝,惊心动魄,意义反复翻转,最后实现抗争主题,而性格,就在此种抗争中得以兀立。

鲜花着锦或云边亮色的技巧可视作作者微小说创作的独得之秘。此可以《背着妈妈来洗脚》为例,小说表达的是一个英雄与孝亲主题。

豪爵足道的服务员小琪经常为退役的武警战士蒋哥洗脚,蒋哥不仅不歧视作为服务人员的小琪,从不动手动脚,还认她为老乡,小琪心中感动。虽然蒋哥每次都是点最便宜的服务,小琪也欣然乐从(叙事起笔平缓,方便往后叙事走向的可上可下)。

蒋哥浑身疤痕,而每一个疤痕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一身疤痕记载了蒋哥作为武警战士抗洪抢险、勇斗歹徒而成长为英雄的岁月。

“‘看看我这块疤!’蒋哥掀起衣角。小肚上卧着一个弯弯的疤痕,像一张没有合拢的嘴。‘这是2003年一栋居民楼因煤气燃烧爆炸,抢救受伤居民时留下的……’”谦谦君子和英雄形象使小琪心中景仰。(小说叙事至此都是一路向上,并抵达一个高峰,英雄形象被正式确立,“鲜花”正艳,或“云”游晴空)

“今天蒋哥来洗脚,却背着80多岁老太太,这在豪爵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等蒋哥把老太太安顿好了,蒋哥说,‘小琪,这是我妈。前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今天我把她从老家接来了。她是第一次到宜昌。我小时候,妈妈经常给我洗脚。但作为儿子,我还从来没有给妈妈洗过脚。今天,我要借你们的地方,你教教我,我要亲自为我妈妈洗一次脚,希望她能记起以前的事……’等小琪手把手教蒋哥洗脚时,她脸上挂满的泪水,怎么都擦不干。”(英雄人格更深入孝亲品性,孝亲品性为英雄品格的生成提供了终极价值的奠定)

可以看出,文本在蒋哥英雄人格的塑造之后更给出孝亲之举的描写,就是为英雄人格何以为然作出价值设定。在古典中国的文化认知中,自古“忠”生于“孝”,“孝”必生“忠”,孝道之家必生忠臣,忠的极致就是孝道的家国情怀的最终实现,是为“英雄”。换言之,英雄而孝亲是向文化意义更深的深部推进,这在意义的表达上岂不是鲜花着锦!为英雄人格的生成设立价值阐释的语境,岂不正如为云朵涂抹透明靓丽的色边?在微小说极其有限的形制中引导叙事向文本意义的深处,乃至更深处延伸,是邱红根微小说创作的独得之秘。

三、微小说的新型态

《窗外的玉兰花》中有一些篇目,致力于讲出一个完整有趣、颇具思想力度的故事,但并没有履行小说固有的“塑造性格,指向价值之思”的核心使命,文本或描述社会现象,或指向官场见闻,文本重心在一力进行事件屡叙,是按时间序列连缀事件的奇巧故事,其中人物只是一个连缀事件的单薄符号,并无性格肌理。严格说,这类篇目以笔者看来并不能视为“小说”,只能视为“故事”,故事与小说具有重大差异,因为二者处理事件的方式与立场全然不同。在故事中,事件仍是事件,在小说中,事件成为情节。故事只是时间序列中的事件描述,而小说情节却是指向事件的情意、价值、因果,必然关联性格,简言之,故事是时间事件,情节就是性格事件。小说必须有一个基本的故事架构,但小说故事不仅为人物搭建起活动的时空经纬,而且铺设情节行进的路径,故小说情节离不开故事。由于情节指向人物性格,因此作者的能事就是在因果律的指引下连缀起相应的情意、价值事件以塑造性格。所谓写作的“自由”只有作者遵循性格因果的自由。

纵观国内微小说界,讲一个奇巧的故事以开掘事件的社会、人情本质,指斥社会乱象,形成某种“讽刺”风格。由于此类“微小说”数量众多,目前已成潮流,学界与创作界将其归类于微小说并无异议,笔者就不能坚持自己一孔之见视之为“非小说”,只能认其为微小说的新形态。此类微小说的新形态在《窗外的玉兰花》中亦有名貌。

《待遇》中,某单位是家大单位,因为大,各种关系就复杂。单位总务科有职工5人。A是科长,B、C、D、E是科员。这年单位换了新领导,精于用人之道的新领导深知“后方”稳定的重要性,遂把自己人B提为总务科科长。原总务科科长A尚未到退休年龄,遽然免去其职,怕他闹情绪,故在单位大会上宣布免去A科长之职同时强调“A享受正科级待遇”。B当科长后,因为A是自己的老上级且享受正科级待遇,凡事不好向他吩咐。总务科一应杂事均交C、D、E经办。时间推进,C、D相继成为科长,延续以往做法,若干年后,E当了总务科科长,D同样享受正科级待遇。这时A、B、C、D都没有达到退休年龄,他们都比自己资格老,总务科大事、小事、一切杂事,科长E只好亲自操办。不久,科长便不胜其烦。后来经E申请,鉴于总务科工作量太大,领导研究决定:刚毕业分配来的两名大学生被分配到了总务科。

文本叙述某单位总务科人事变动之事。总务科长的选任并不是凭贤能标准,而是凭人事关系的远近,官场选人任人唯亲,这是官场普遍存在的乱象,文本叙事颇具吴敬梓的讽刺风格。事件叙述绝对清晰,讽刺意味绝对有力!但与此同时,A、B、C、D、E 五任科长都只是人物符号,并无“属人”的性格。显然,文本只是叙述了事件,没有致力于性格塑造。

此类故事由于数量众多,文本多用以描述某种社会共相,揭示人情社会普遍的时弊,很难诉诸于性格事件,诸多作家的一体认可使之成为创作的共识,这可视作微小说的新形态。

注释:

[1]【汉】班固:《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3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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