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亚
如题所示,这篇短文要说两件事情。
先说我的一番检讨。
曾经有很长时间,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幻里,我一旦有了写创作谈或者是言讲小说的机会,就好像马上阴天下雨了池塘浑水里的鱼鳖吐泡泡一样,恨不得每句话都要缀上一个小说大师的只言片语,每个自然段都要引上某个大评论家的花言巧语,穿插着还要垫巴几个哲学家的金句,而且,所引用的这些大师一定要是外国的,否则就不能使自己这篇文章摇曳生辉……总之,一篇文章里可以说是“群星荟萃”,从头到尾布满了外国大师们的脸和屁股,以及几颗快要烂掉的蛀牙。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自己读书巨多一样,好像一个劲儿复述外国大师们的语句,就能把自己一盆浆糊般的小说意识变成高深而独到的文学思想。
现在心里面终于平静下来,再捏着这类烂渔网般的文章搭眼一看,就发现百分之八九十的文字基本上就是录音机播放大师们的话语。也就是说,不管是自己的创作谈还是谈论别人的小说,这类鸟文章几乎都是寻章摘句抄录一串串大师的只言片语组装的。本来,引用大师的言语来佐证自己对文学的深层次理解或对某篇小说的准确识判,这对很多评论家和小说创作者而言也是可以说得通的,但到了我这儿,都变成了完全是靠抄录大师们的句子而衍生出来的一篇篇文字,乍一看花团锦簇头头是道,仔细一想纯粹是牛头马嘴黄鼠狼屁股。
这样的言说也好文章也罢,除了拾人牙慧就是鹦鹉学舌,根本展现不出自己有什么文学思想,压根也看不出自己在小说写作和欣赏方面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高远识见。通常是,这样的一篇文章看完了,就是手持百万倍的望远镜也没找到哪几句话是经过自己大脑独立思考以后说出的。更要命的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找不着自己拼命想展示的一番深奥的文学洞见或者高级的小说智慧都他妈镶嵌在哪儿了。想想自己寻章摘句兴高采烈地把大师们的一段段话录入电脑时,还特意照照镜子看一下自己神采奕奕的嘴脸,那一会儿迷幻般的心花怒放和得意劲儿就像高强度的兴奋剂一样弥漫了全身心,真恨不得自己追上自己的尾巴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咬上几口。压根就不会去想一想,或者说自己从始至终也没有弄明白,把这些句子抄录在一起到底要说明一个什么样的小说观点——如今一想到这点,我就是立刻把脑袋插进裤裆里也不能抵挡无限的羞愧之情汹涌而来。即便在看这些文章的过程中,心里也总是有一种活像癞蛤蟆吞砂礓般的感受,就像……怎么说呢,到了这个寸劲儿上,经常学舌大师们的恶果显现了,终于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能力用自己的话把这种感受准确形象地说出来,那就让我再死皮赖脸一下,第N次学舌巨毒大嘴巴纳博科夫这位坏老头的话吧——我坚决不再翻书查找与核对这句话的出处了,记忆里是什么样的我就说什么样的,这位令人爱恨交加的大毒舌说……就像“看到一个被施了迷幻术的人和一把椅子性交”。一篇文章让人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了这种感受,那不是太魔幻了,而是太可怜了。现如今,到底还有几个写作者想成为一个被施了迷幻术和一把椅子玩耍的人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成群结队的人对那些外国大师们的言论和作品不说倒背如流,烂熟于心是最起码的。事实上在我周围十三步之内,就有一个写作者对很多外国大师们的著作了若指掌,闲谈起来如数家珍。我有幸数次聆听过这位写作者对那些杰作精妙而独到的分析,我发现他永远都是用自己的语言谈论外国大师的杰作,几乎听不到他用某个外国大师的话来谈论另一个大师的作品和其他。通过数次聆听这位写作者谈论大师的作品,并数次阅读他本人的此类文章,我不能不佩服他巨大的阅读量以及超强的咀嚼能力,尤其是他那种神话般的消化和吸收能力,更更要命的是他把吸收到的所有营养都化成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写作能量。这个,或许很多写作者都不具备这种能力,但更多的写作者一开始就不注意养护和发掘这种能力,从而使自身的这部分功能逐渐退化萎缩以致最后消失,所以只要一谈与文学与小说相关联的话题,只好一张嘴就得复述大师们的话,否则根本就无法表达对文学事物哪怕最尾末的看法。
同样让人羞惭的是,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写小说也是这样。每次写一个小说之前,总是找一本敬佩得死去活来的大师杰作摆在手边,还要美其名曰“守护神”,好像这样一来,这位了不起的大师就能保佑自己也可以写出杰作来一样。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在这本大师杰作的光辉照耀下顺利完成了一篇小说,并且从头到尾也确实都散发着这位大师的气息,那自己得意之情无法言表,同样也恨不得变成猫狗追着自己的尾巴尖团团转上七分钟最好十五分钟。那种劲头儿简直就像不仅得到大师的亲传,甚至觉得有点儿超过了大师一样,飘飘然里根本想不起来天是高的地是厚的有的人是无耻的。而且,这个在大师杰作辉映下完成的小说,要是能在这个由坏红薯熬出来的糖稀一般的业界里得到几声或真心或假意的喝彩,那纵是在睡梦里也会对自己崇拜得舔自己的肚脐眼……论说我这个样子也不算是太恶心太丢人的,因为东张西望窥视几圈,我发现原来竟然有不少写作者的小说,包括他们在谈论小说创作时也有着和我类似的怪癖与恶习。据我所知,还有不少写作者也像我一样,一旦在写作中遇到了障碍,总是下意识地通过阅读经典作品和大师们有关创作的言论来获得启发和灵感。野菩萨也要说句真经,或者是凭我个人经验而言,在短时间内,或者针对写好某一篇小说,这个办法好像是很绝妙很有效的,但这个绝对不是万能良药。而且,就像吸食鸦片一样,虽然忽悠悠爽了那么一会儿,但玩意儿绝对不是最好的玩意儿,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相当有害的。因为,对大师们的这种依赖很容易让一个写作者滋生惰性,如果中了大师们按照自己的文学气质制造的致幻迷药之后,那就会不自觉地或者糊里糊涂地放弃了自己的创造意识。而且,一旦离开那条拐棍连根毛也写不了。就算拄着那根拐棍侥幸写出了还算流畅的作品,恐怕也很难具有独立性,而独立性才是珍贵无比的小说品质。
可是,在好长时间里我就是意识不到这些,一会儿模仿一群“斯”大师,一会儿模仿一群“诺”和“姆”大师,当然也饶不了“弗朗索瓦”和“斯基·哥拉丝拉湿地”们。总之哪个时髦就摹仿哪个,哪个名头大就摹仿哪个,根本就不管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文学气质和大师们丰沛的文学气质是否有一点点契合。根本就看不出这个大师只是为了作品本身的需要而佯装无意间的一个踉跄,那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踉跄一下,哪怕闪瘸了一条腿;那个大师到了特定的情境里沉下脸色耷拉着眼皮打个响屁,自己也一定要努个屁出来,尽管没有那么响亮,哪怕迸一裤裆屎渣呢……嘛哩嘛哩吼。常常,在一篇作品里或者一本书里,角角落落都是大师们的身影和腔调,包括大师的狐臭和灰指甲。说起来就好像吃了迷魂药,从未意识到自己这样子简直就是跟在大师们影子后边邯郸学步,还自谓是大师肩膀上的侏儒,压根就没想到侏儒即便站在巨人的头顶上也是侏儒。这样一来,哪里还能意识到,这种状况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怜的事情。尤其奇葩的是,还要眉开眼笑沾沾自喜,还要郑重其事地用互文性呀戏仿呀拼贴呀倒置呀能指所指之类的半生不熟或者干脆就一窍不通的术语自我标榜一番,好像自己的小说是最完美的,是最纯正的后现代或者最纯正的先锋小说,好像自己就是这个烟花梦幻般的业界里最精通的大行家。从来就想不起来自问一句,你这种鬼兮兮的玩意真是纯正的后现代吗,你这酸溜溜的东西真是纯正的先锋小说吗?
后来我终于知道自己写的一些小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后现代,更谈不上什么先锋……因为,所有的先锋小说一定要具有一个宿命般的元素,那就是陌生化。无论是词典里的解释,还是文学史的无数事例,都证明了先锋文学艺术首先它得是最新的,因此也是陌生的,如果前边有了,那你就不是最新的,那就没有了陌生化,还奢谈什么先锋……当然了,所有优秀的大作家和大艺术家都知道陌生化是一个顶级难做的动作,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古往今来,全世界的作家艺术家如同过江之鲫,能被陌生化之神临幸过的又有哪些呢?伦勃朗和毕加索算吗,拉伯雷和塞万提斯算吗,狄德罗和斯特恩算吗,要是乔伊斯和贝克特肯定都算的话,那么科塔萨尔和兰佩杜萨也可以算了,要是这样的话,写了《莫里哀》的萨宾娜·贝尔曼和写了《贵妇还乡》的这位先生又怎能不算呢……看看,说着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扯到外国人身上了!
这样一比较才知道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包括一大群表兄弟们写的那些东西根本就算不上是先锋小说。我好几次在深夜里踱到卫生间面对镜子问自己,什么镜子,什么迷宫,包括梦见自己在别人的梦里,如此等等皮毛,不过就是博尔赫斯的模仿者罢了;这种幻想小说有一个博尔赫斯就足够了,即便你有像博尔赫斯那样的智力思考,恐怕也弥补不了你那用无数螺丝固定的创造力,何况你不一定有他那样的智力思考能量。还有什么飞行,什么在高处蹿蹦跳荡,也不过是学了些卡尔维诺的皮毛而已。还有什么,如此这般,都不过是马尔克斯或者福克纳或者巴塞尔姆或者邓南遮等等的模仿者……所以,那些曾让我作为作者而自鸣得意的小说,不管打着多大的旗号,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小说。即便再宽容一点,那至多勉强算是“先锋”牌产品,就像我从前在老家种地时用过的“先锋”牌尿素——事实证明这种化肥对任何庄稼都没产生过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每年仍然有很多人还要买这种化肥撒进田地里,就因为当时真的以为这玩意就像宣传的那样百分之百是外国原装进口的,上帝保证了可以增产百分之七十七点七七。尽管那时候把我们那一带的很多农民坑惨了,但是因为我们的田地里撒了“先锋”牌尿素,我们的精神上和心里面都大大获得了鳏夫手淫般的抚慰。
我的一番检讨就到此结束吧。
我曾经参加过好几次相当专门的检讨会,因而获得一个宝贵的经验,那就是一个人的检讨越短越受欢迎,越长越让人厌憎,针对那几个检讨起来没完没了的浑球儿,大家都恨不得他们立刻中风说不出话来。
再说我心目中的好小说。
我手抚胸膛说句老实话,我多少也算读过一些大师的杰作。我大概仿佛好像也知道那些作品很好——但是,我真的领略了它们的精妙所在吗,或者说真能确切地知道它们好在什么地方吗,自己读过的杰作真的能消化得了并且汲取到营养了吗,有没有把这一点营养化成了自己的写作能量……这样一想,真叫人有点头昏目眩了。不过,不管有多少这类蛮不讲理的痴呆性疑问,都与“我心目中的好小说”这个话题没有太大关系。
那么,我心中的好小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管是长篇中篇短篇,我心目中的好小说永远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就像在赛马场里,即便是一匹良马,只要沿着跑道奔跑,哪怕它在奔跑的过程中咬了几口前马的屁股,或者尥蹶子弹中后马的嘴唇弹掉了上下五颗马牙,哪怕它就地打个滚起来继续奔跑,它在场子里不管怎样花样百出,最终无非就是跑个第一,这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但凡赛马总会产生第一的。要是有一匹马在奔跑的过程中一下子跳出了栏杆,接着又跑上了看台,继而一跃而起飞出了围墙,奔向深坑高垛的建筑工地,又跑上车水马龙的大街,恰巧大街上有一支大人物的出殡队伍和一支小人物的娶亲队伍相向而行,再有一队救火车飞驰而来,一队救护车呼啸而去,数不清的警车鸣笛抓杀人犯,一群特殊学校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手牵手过斑马线,你一定知道特殊学校吧……那么,这匹马还跑不跑,它该往哪儿奔跑,或者它该怎么办?其实——我要说的是,好的小说一定会呈现出这样的状态,一切迷雾皆有可能隐藏着大白真相。或者说好的小说就是这样的,一切皆有可能。我认识一位喜欢唠叨的戏剧家,三杯半的酒量,有次他一下子多喝了两杯才说了一番特别好的话,他说一直依照着正梗演戏肯定是出不了差错的,演员们要是卖力演完了,也会受到礼貌性的鼓掌和赞扬,要是演着演着他妈的跑偏了,那就有可能快要出精彩了。这位喜欢喝酒喜欢絮叨的戏剧家所说的“跑偏了”是什么意思,见仁见智,见山见水。他在清醒时基本上没有说过如此清醒的话,所以我对他酒后的这句话深以为然。好小说也必具这样的道理。卡夫卡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他的很多小说都可以作证;卡尔维诺大致搞明白了一多半吧,因为他跳出了栏杆跑上了看台也飞出了围墙,但他在外边跑了几圈子之后又回到了赛马场里;科塔萨尔应该是基本上全部掌握了这个道理,否则他不可能写出短篇《南方高速公路》和长篇《跳房子》;我觉得塞斯佩德斯在写短篇《井》时一定领悟到这个道理;霍桑只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写出了《年轻的布朗大爷》和《韦克菲尔德》这样的短篇;怀尔德虽然是个写戏剧的怪人,可是包括他最好的那个剧作都摆脱不了模仿的痕迹,但有一天神示似的他获得了什么是好小说的这个道理,于是文不加点地写出了《圣路易斯桥》这个中篇,只是,这个怪人思想里还残留着戏剧家的舞台思维,他居然如此蛮干——把围墙外边的一切都搬到了赛马场上……我真的希望大家都明白我说的好小说是什么样子的了。如此这般的好小说真是枚不胜举,我一旦提起这样的好小说就会满心欢喜,我对这类大作家五体投地真心崇拜,他们写出了这样的好小说,我每次都会读得大流口水,每次读这类小说我腔子里都会充满对作者的羡慕嫉妒恨,甚至还一个劲儿有这样妄念:他妈的,这个要是我写的该多好呀!
作为一个痴迷的读者,我认为好小说一定是这样的,在文本中所呈现的小说世界的最隐秘处,百分之百有一种无声无息源源不断的力量诱使我不由自主地参与到这个世界中去,并且还会下意识地图画和改变这个世界,使之合乎我所需要的那种丰富以及我想得的多重层次,直到读完之后,还会在脑海里形成一个与文本呈现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好的小说一定就像慨叹哈姆雷特的那句话一样,有一百个读者就会产生一百个新世界。我曾经一直武断地认为,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凡是能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介入其中并产生了非凡想象的小说,它本身一定具有超凡的文学品质。还有,凡是好的小说,我读完之后都会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望,恨不得立刻和一个更好是几个也读过这个小说的人发生激烈的交流,唇枪舌剑,甚至老拳相向,血流成河,河里漂满了远远超出每个人平时思想范畴的独到见解和异常尖刻锐利之言词。好的小说就是这样,它完全可以激发出论者深深锁在思想里的潜能,就像佛光一现的灵感,赐予他各种各样的神来之笔,让他写出和这个好小说相得益彰的论说文章,甚至,他在文章里的所有表现都比他所评论的小说还要出色。当然了,好的评论家读完好小说后写起文章眼里边基本上不再有小说了。一般的小说不具备这种性能。我在阅读那种平庸小说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里不起丝毫波澜,脑海里没有任何念头,看完了记忆里几缕烟云般漂浮的故事残片转瞬即逝,连一个句子都留不下,就像喝了一碗没有搞好或者彻底失败了的胡辣汤,除了扫兴就是反胃。你不禁要问了,如此这般你为什么还要看那种小说,我老实交代,我原本对这个或那个颇具盛名的作家满怀希望,没料到他居然能把小说写到这个槽糕程度……当然了,这是一句闲话,和我心目中的好小说没有丝毫关系。
我心目中的好小说一定就像一个天衣无缝的美妙骗局,无论读它多少遍都不可能解开它的全部奥妙。每次读它都会给我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让我在每次阅读的过程中仍旧会不知不觉一步一步深陷其中,并且还会逐步陶醉于由彼产生的各种新想象,各种新猜测,各种新意会,包括隐忍不住的各种啼笑与叹息。很多人都说过《红楼梦》每读一遍都有新感受新收获,我也读过两三遍,所有的感受与收获都与我说的这种阅读体验是两回事。我这样说吧,好的小说,我每次在阅读它的过程中都能感受到一次更生的过程,就像在一个自己一次次参与创造的新世界里再次生存了一段时间,并且一次次从中获得有别于各种现实生活的新体验。要是这样说还不算是说明白了的话,那我这样说吧,我心目中好的小说,一定要与刻板的现实生活经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要是用任何现实生活经验和常识去衡量这个小说是否合理是否真实,那只能证明他老派愚蠢可笑,因为这个虚构的小说已经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它与现实世界遥遥相望,可以互闻声息,但就像两条铁轨,只有在梦幻里才可能交合。这个虚构的世界自然也有自己的法则和规律,它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者形成一幅令读者过目难忘的图画,或者制造一种令阅读者挥之不去的声音,比如哭泣和冷笑或是一种类似啮齿类动物啃食骨头的声音。总之,这个虚构的世界,也就是我心目的好的小说,它还得一定要给我留下一点难以排出的障碍,就好像在手心深处留下一根刺,或者更狠一点,在第七颈椎上钉进一颗很难拔出的钉子,尤其更为重要的是,它在留下这些障碍的同时也会留下障碍消除后的愉悦与轻松——就像渐次间或者忽然间被完全解放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绝不是那种讲一个流畅煽情故事的小说所能达到的,也不是那种完成了某种性格塑造的小说所能达到的。
我这样言讲我心目中的好小说,好像有点故弄玄虚,云里雾里,那么,在这儿,我只需举几个短篇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众所周知的《变形记》就不说了,因为卡夫卡的这个例子有可能会让人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这个有关好小说的说法,比如荒诞变形之类。我想请你先读一下卡施尼茨的《船的故事》,迪伦马特的《隧道》,弗格特的《咳嗽》,这三篇也应该是常见的小说,即使一时找不到的话,那就读读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吧,这个作品也勉强可以说明上边我那几句看似故弄玄虚的话中之意。
在这里我还要说明的是,文中所提到这些外国小说,基本上都有两三种中文译本,我坚决要求一定要读到最好的译本,不然就达不到我所说我想要的那种效果,就不能完整地证实我这些有关好小说的种种说辞。因为我一直认为,外国小说不同的译本呈现的小说质地常常有云壤之别。就像《井》这个短篇从1981年到现在就有了两种译本,两个译本孰高孰低一读便知道了。我所看的《圣路易斯桥》从1982年到现在已经有了三种译本,至于哪个译本好,你对照着看一遍就了然于心。而《隧道》这个短篇,我见到的大概也有三四个译本,我以为只有叶廷芳先生的译本最能彻底正确地呈现迪伦马特写这个短篇的全部意图。到目前我看到《包法利夫人》差不多六七个译本吧,对照阅读之下,我觉得只有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最能全面表达福楼拜所思想所书写的这部小说。哦,这篇文章里没有提到《包法利夫人》,但我在这里说说也无碍。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看法。也不妨请喜欢外国小说的写作者找来各个译本对照阅读一下,看看能从哪个译本里获得更多的益处吧。
上述字句,乍一看好像都是针对外国小说而言的,其实也不尽然,好的汉语小说标准可能还要更高,除了要具有上面所说的那些特质之外,我固执地坚认好的汉语小说还得一定要呈现出方块字奇妙多姿的魅力。是的,我说的是小说语言。同样的一件小事,用凡俗的语言说起来寡淡无味,用好的语言就会赋予这件小事以神奇的活力,所谓能言善言者居然把一只死蛤蟆说尿尿了,好的小说语言就是这个意思。这只死蛤蟆怎样尿尿的以及能尿多少尿多高,那就取决于写作者所能掌握的语言的弹性程度有多强了。好的语言,还可以丰富小说的层次感,可以避免小说意图单一,单薄的小说意图会使一篇小说就像一块毫无生机的烂砖头,而繁艳的小说意图可以让一篇小说变成猛虎巨鳄或者猫头鹰百灵鸟等等,而好的语言完全可以使小说的意图变得繁艳而丰沛。好的小说语言不仅可以营造出恰到好处的小说氛围,还能更好地展现丰富的想象力……不管说多少空洞的道理不如试举一例,在有关小说语言功能的这些方面,石舒清先生的《清水里的刀子》和莫言老师的《拇指铐》堪称杰作。
有关好的小说语言,咱们还可以再看一下,曾经在《诗经》里,在唐宋诗词里,在《聊斋志异》里,包括在关汉卿汤显祖王实甫们那里,方块字的魅力在这些叙事作品里和这些前贤手里大放异彩,而在现当代汉语小说里,很少再看到方块字能够那样大放异彩的篇章了。更多的小说,在语言上能做到通畅无误地写人状物说事讲理就很不错了,尤其在当今方言俗语逐渐消退、优质的和劣等的翻译语言与各种各样的网络语言交织在一起的汉语写作里,到底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小说的好语言,应该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重要问题……这个,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