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程子

2021-11-11 11:15王新芳
火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程子程家

王新芳

那一天,我非常迫切地想到城外走走。摆脱了小城的喧闹和烦扰之后,一个叫程家湾的山村接纳了我。

节令已入冬至,冬天该有的冷酷被一笔写实。下午的阳光很淡,风有点硬。四野朦胧,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寒冷,使生命严峻;程家湾,却给人带来一抹暖意。

在城内,楼看多了,便腻了,陡然到了这里,便活泼泼觉得新鲜。

来之前,我对村南寄予厚望,它一定会是这样的:安静的树林里,弯曲的小河结了白冰,我从桥上走过,一群羊在远处啃着干草。可现实打碎了我的幻想,没有河,只有一片寒林。叶子落光了,枯瘦的枝上,再不见一点颜色。树枝线条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琐碎,主干分出杈桠细枝的秩序,一目了然。我站在林边,感受着冬天的清透明朗。我了解这些树,要想在严寒的狂风与纷飞大雪中生存,必须舍弃所有叶片,把能量储存在根和主干,才能度过寒冬,用数月的隐忍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文字是一种无言的指引,能让一颗心瞬间走近另一颗心。香芹大姐站在路旁挥手,她身边还有两位老者,穿老头靴,戴绒线帽。听说我是研究程子文化的,一口一个“领导”称呼着,喊得我脸红心跳。不过就是一个喜欢文史的小文人罢了,何以让他们尊敬如此?三个人在前边引领着,把我带到了程氏祠堂。

程氏祠并不显眼,前边一堵土墙,后有几棵高树,左为街巷小路,右是废墟老宅。无门无院,小小三间北屋,蓝砖灰墙,暗红柱子与门窗。屋顶积满落叶,触目一片荒凉。如果无人指引,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一座祠堂,既不宏大,也无丝毫威严与霸气。大概只有在祭日、春节或清明,家族成员才会于此举行纪念仪式,以维系复杂宽阔的血脉吧?

在村民心中,来到程家湾,当然要先看程氏祠堂。任何时候,祖先总是第一位的。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敬畏,更是程家湾人特有的自豪。姓氏,把人们的根往上捋,能捋多远就捋多远。历史容易遗失,宗族的记忆却在顽强传承。程家湾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程,他们的根深深浅浅都扎在这弹丸的出生地,在族谱密密麻麻的名字之河中,追溯并构建着祖先程本的光辉。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有一位程子,名本,字子华,邢地中丘(今内丘县)人,著名哲学家,著有《子华子》一书传世。程子通晓坟典索丘和故府传记,识见渊博,性赋开爽,善辨持论。孔子曾与之倾盖而语,坐荆论道,称他为天下贤士。程本是西周大司马程伯休父之后,他的祖父程婴,拯救赵氏孤儿,是历史上妇孺皆知的人物。到了宋代,他的后人程颐、程颢共创“洛学”,成为一代理学宗师。程本晚年由齐归赵,逝后葬于河北内丘程家湾的程子冈。

难以置信,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竟和程子有着莫大的关联。

轻轻推开祠堂大门,里面一览无余,陈设之简单出人意料。正面墙上挂一幅程本画像,两侧是卷起的族谱。屋内连个像样的供桌都没有,只有两排红砖,放着三个香炉。程子宽衣博带,苍然皓首,身子前倾,双手抱胸,眼睛里亮着一盏灯,带着微光,闪烁着善良、诚意与智慧。画像上的旧光阴,沾了许多风雨,岁月风尘漫过的地方,有灵魂。这小小的祠堂,在世事的眼眸和历史的罅隙中,承载着多么深重巨大的时空之谜,使人立即失去了轻狂和浮华,刹那间入了庄重、虔诚的境界,不敢再有言辞,只静静地站住了才好。

人与物有着奇妙的共处关系。我刚走出程氏祠堂,就看到一只鸟,迅疾地从我面前掠过,由近及远,振翅有声。我寻声而望,只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模糊影子,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这只鸟,是在传递某种神秘的昭示吗?刚才的一点寂寥被驱散,代之以细节可见的欢腾。这只精灵,或许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村庄,这片土地。

那好,我就跟着它,到村外的程子冈去。

弱小的身段投入田垄,天空铺在头上。地势渐渐升高,庄稼收割了,山岗辽阔无边,一抬头,就能看见远远的地方,天和地相接在一起。大而圆的黑石,努力吞噬最后的日光。雪白的苇花开在单调的原野上,一丛又一丛,凄美苍凉。大地因奉献而长存,一处隆起的坟茔里,安眠着程氏先人的灵魂。

程子墓坐南面北,墓南有一矮小石碑,周围的荒草稠密疯长,酸枣枝顶着锋利的刺。为了看清碑文,我们东走西顾,企图寻找一条能走近它的小径。香芹大姐自告奋勇,踏草拨枝,在前为我开出一条路。走近后,才看清石碑是内丘县人民政府1984年立的。香芹大姐说,老辈人还记得,原来程子墓周围有很多大柏树,还有石像生,现在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而这一声叹息,又很快被风吹走了。

站在程子墓前,我弯腰鞠躬,向程子奉献我的尊敬。周围很静,除了风,再没有其它响动。脑中如无垢天空,无知无念,空白纯净。好多个这样的白天过去,好多个这样的夜晚来临,先贤留下的传说故事,至今还散落在尘世上,如同即将湮灭的灰烬,留有余温。

史书记载,赵简子闻程子之贤,想用之,派遣使者带着钱币,以聘爵,以圭,去请程子出仕。程子听说赵简子杀害了晋国的贤臣窦犊和舜华,不应而请辞,由内丘去了齐国,致使赵简子很不高兴。程子后来曾隐居于内丘鹊山苓塞,存诚养操,聚徒讲学,门下高徒有北宫意、阳城胥渠、留务兹、公仲承、季沈、虎会等,多有建树。

《赵氏孤儿》的故事广为人知,程子祖父程婴大义救孤,保住了赵氏一脉,帮助赵氏复兴,为后来赵简子、赵襄子专晋国国事打下基础,之后才有了韩、赵、魏三家分晋,建立赵国。程家和赵氏的关系非同一般,要想谋求荣华富贵应不是难事,何况赵简子又派人拿着钱币,许给爵位,以执圭之礼去请程子出仕!可是程子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如果辅佐独断专行、杀害贤臣的赵简子,无疑毒杀自己,所以他选择逃避,隐居,聚徒讲学,宁可过清贫的生活,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品行操守。

讲学,是他一个时期的主要活动。子弟们渴望聆听程子的教诲,他也愿意将自己所学所思所得献给家乡的学子。

程子大才,却不肯苟容于诸侯。一个人的魅力不在官位财富,而在于人格。多年前,许是一个暖意融融的冬日,程子坐在苓塞那棵古柏之下,向他的弟子们阐述宇宙的形成及其变化,混茫之中,是名太初,阴阳变化,新而不穷。把道家的无为深化为攻心、守中,把人的生命质量分为全生、亏生、死、迫生四个等次,最早提出“动以养生”的理论,谆谆教诲,如春风化雨,他的文化思想通过一个又一个人的接力,向中原大地慢慢传递和延伸,落入土壤,生出嫩芽,直至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为中华文明注入了新鲜饱满的勃勃因子。

此时,我又看到了那只鸟,秀丽文雅,又器宇轩昂,羽毛闪耀着紫色的光辉,堪与沧桑老树比试风骨。一年到头,不管是喜是悲,是鸣是唱,不管在地上还是枝头,年幼还是衰朽,不管新生还是临死,始终只有一个音,一个调,如同儒家眼中的圣贤和君子一样,恒常、稳定、明确、坚毅,而又始终如一。

这只鸟为村庄传承着不熄的文脉,让我邂逅了程家湾的另一位老师。有我的诚意探访,有长者的讲述和收藏,才打开了那条隐藏在岁月深处的非虚构通道。

村子很小,看完程氏祠堂和程子墓,就不知道该看什么了。香芹大姐建议去看看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程家湾小学的旧址。据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在这里工作过的多位代课老师,后来都成了国家正式职工,甚至领导干部。他们为程家湾的教育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程家湾也成就了他们不俗的人生。

边走边聊,香芹大姐告诉我,现在村校合并,程家湾没有了自己的小学,孩子们上学都要到附近村去。说起当年程家湾小学,香芹大姐的眼中多了一种深刻的眷恋和怀想。小学旧址位于村中心的高台之上,山路陡峭,好不容易走上去,眼中却是出乎意料的寒凉。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屋,南边一个深坑,东西有两座坍塌的土墙,地上随意堆放一些破砖。野生的榆树、槐树、柿子树任性生长,在废墟中展示生命的顽强与豪放。积年的落叶喧腾松软,像覆盖着一层金箔,脚底一触就发出脆裂声响。若是春天,榆钱初长,翠绿晶莹,入口一定会有淡淡的甜香。

一座学校竟然活不过这些树!学校早已拆毁,而树还在这里,没有挪动一步。如果今天他来,看到学校遗址的现状,一定会心情复杂吧?于是,我拍下一张照片,算是纪念,也算是珍藏。树有树的活法,人有人的志向。在这个善良的下午,我提笔写下关于他的叙事篇章。

那时,程家湾小学有五间北屋,还有东屋和西屋。北屋西半部是教室,东半部是生产队的仓库,放一些生产用具和杂物。东屋为教师宿舍和厨房,西屋是大队的医务室。校前有一口红薯窖,校后有全村最肥沃的水浇地和一个不小的打谷场。程家湾小学,虽然简陋,却让一个外村青年点亮青春,放飞理想。

一条狭仄的山道上,拖曳着青年长长的身影。刺骨的寒风从宽大的棉裤腿口钻入,冷像一条蛇东游西荡。但他忘记了冷,满心都是兴奋和激动。受够了阻扰和压制、歧视和冷眼,他兜里揣着无处安放的户口本,破釜沉舟,来程家湾小学当了一名民办工分老师。冰冷的土坑,一盏寒灯如豆,风如鬼魅,一个人吓得不敢入睡。他要在这里学会做饭,学会战胜恐惧,学会教课,他憋着一股劲儿,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不但要干好,还要干出名堂。

冬日的阳光洒在程家湾,洒在一个急匆匆走路的人身上。他挨家挨户做工作,把适龄儿童都动员到学校里来;他自制教具,为了教学更形象;讲课旁征博引,学生们听到心里去了;他在打谷场上给孩子们上体育课,欢乐的笑声传遍村庄。从未见过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村民们从心里敬重他,这家送一把豆角,那家送两个倭瓜,怕他放学后寂寞,还有人专门到学校找他聊天。自此读书之气,蔚然成风。

他爱读书,更爱写通讯报道,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向县广播站投稿,向省地报刊投稿,或泥牛入海,或稿件退回,没关系,继续写下去就是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篇报道终于登上《邢台日报》,他的动力更足了。慢慢的,媒体上稿越来越多。凭着过硬的文字水平,领导认可,他被抽调到公社、县委,继续着文字工作。稿子不断被市,省级报刊采用,甚至登上《人民日报》,他也由县领导特批转成国家正式工。不断努力与奋斗,他最后不但当了县委书记,而且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在多舛的命运面前重新站立,站成一尊让人仰望的雕像,永不言弃地向上追求,为他的血液注入了凛傲的情怀和信仰,以至于丑陋、无耻、假恶等人性的肮脏灰暗都不得不通通让道,为他留下一条通向阳光明媚风光无限的坦途。

不懈追求,是他对尊严的坚持。程家湾以他为傲。

那只鸟飞来飞去,在我的头顶盘旋,声音由远及近,翅膀扇得越来越快。村庄那棵最高的树上,好像也有了鸟的回应。应声而望,我看见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鸟窝,那是鸟的精神原乡。

我在程家湾继续寻找,寻找别人,也寻找自己。

村庄分为旧村和新村,旧村在河边,新村在北台上。我没有在新村过多停留,我的关注点在旧村。旧村即将开发,有些人家已经签好拆迁协议。这也好,给这些多年不住人的老屋找到一个好归宿。老村很静,房屋大多夷为平地,这家剩一个门楼,那家留一面土墙。发掘的树根,在石头上仰望高空。公鸡在一棵桃树下啄食,几只狗在一处废墟里狂吠。拆下的碾盘躺在树林边睡觉,石刻的牛槽像村庄多余的尾巴,不怀希望地等着来客。村庄安静得像悬在空中的一朵云,星星移动的声音都会传入它们的耳朵。

程家湾老了,而属于它的文化依然年轻。我在村庄里追寻着,以一个行吟诗人的谦卑,穿越曾经被岁月深埋的时空,再次听到大鸟氤氲的叫声。程子不会想到,这叫声一传就是千年。在大鸟的身影里,我看到了自己,有时候,一个理想就定住了人的一生。没有人让我来,来程家湾完全发自内心。一个乡村少女,小时候就清楚地认识到,唯有写作,才是照亮人生的一轮明月。于是,摒弃了许多不必要的爱好,生活力求简单,许下文字记录时代的野心,一写就是几十年。寒夜孤灯,键盘不停敲着,敲出几十万字的作品。为了让更多的人爱上写作,让他们平庸的生活不再平庸,多次开讲写作公益课。写作是我的信仰,除了忠诚,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我只认准我选择的这一条,即使孤独,或者清贫,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

在程家湾,我是愉快的,也是幸福的,这种愉快和幸福,是其它方式难以取代的。在以程子为主体叙述对象的写作中,我融入了自己全部的深情。

我在反省自己,我来晚了吗?还是来得正是时候?仰望圣人以及前辈的背影,生命像一张后续时代风格的拼图,虚构,解构,重构,写实,剪辑,粘贴。四野萧萧,寒蛩声碎,心中自是一片澄澈清明,朗悦丰盈。在这里,亲切的气息让人留恋,而那只鸟所携带的远大理想和抱负,正在向着远处飞去。

在寻找程子的过程中,我听到更多生命的对话。一个人要么遇到程子,要么遇不到程子,像一行汉子眼前的白纸,这纸里有一枯一荣的草木枝条,会让人隐隐想起野外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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