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斧声声
“叮叮叮剥,叮剥叮剥,叮叮叮剥……”
竹家湾南河边的河滩上,又传来震天动地的排斧声。
领作的是茆家班的大师傅茆老大,人称“茆一斧”。茆老大黑脸熊腰,赤裸的肩背闪着油亮的古铜光色。他端坐于船底正中,一手挥斧,一手执凿,敲击出响亮而有节奏的声音,如乐队的指挥一样。二十多个木工跟随其后,同时敲击板凿,犹如乐队合奏,那一卷卷拌和着桐油石灰的麻丝就被嵌进船板的缝隙中。而那倒卧着的船身就如一面巨鼓,发出的鸣响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连远近河湖里的水都会激起道道波纹。行船的听到,会自言自语:“茆老大又在哪儿打排斧呢!”
水乡家家户户少不了船。在这方圆几十里,论到钉船的水作师傅,茆家班首屈一指。谁家要钉船,都要请茆家班,他们就认茆老大的那把板斧。茆家班以茆老大为首,另有四人,号称“四虎”:茆老大的大儿子茆大虎、二儿子茆二虎、小儿子茆小虎,加上茆老大兄弟茆老二,人称茆老虎。除了打排斧需要请别的师傅帮忙外,其余活计都是他们五人干。茆老大是班头,也是造船的总设计师。主家要造什么船,茆老大就会造出什么船,保证主家满意。他不需要图纸,他肚子里有各式各样的船。他的“四虎”也各有一手,从铺船底、钉隔舱、上船帮、翘船舷、造船楼、竖桅杆,到装尾舵等,都各有所长。而打排斧,则是水作师傅们的一场集体亮相,在主家庆贺的鞭炮声中,在层层围观的人群中,水作们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手中的斧凿打得神采飞扬!
“笃笃咚,笃笃得咚!笃,咚!笃,笃,笃咚……”
在这打排斧的师傅中,茆老大的小儿子茆小虎最为突出。三弟兄中,茆小虎尚未婚娶,又长得最帅气,高高的个子,四四方方的脸盘,壮壮实实的身子,不管到哪做活,都吸引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在他面前迈不动步。这不,这条船是竹家湾周老板造的,周老板有个女儿叫爱莲,自从开工之后,她就基本没离开过工地,尽管天热太阳晒人,她也不怕,戴个竹凉帽,在小虎前后转来转去,没话找话,问这问那。今天打排斧,爱莲不但站在外边观看,而且不停惊呼、拍掌。她的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茆小虎。打排斧歇下来吃接晌(食物)的間歇,爱莲拿了毛巾,端了茶水,跑到小虎身边,一手递茶杯,一手就要给小虎擦汗。还是小虎不好意思,也怕别的师傅笑话,没要爱莲擦,自己接过毛巾擦起汗来。茆小虎清楚爱莲的意思,但他根本不敢想象,他一个钉船的,人家老板的千金怎么会看上他呢。
小虎在喝茶吃接晌,爱莲嘴巴不闲着,她问:“这造船,为什么要打排斧呀?”
爱莲的话把小虎问住了。他还真不知道为啥要打排斧,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打排斧,为的是嵌麻丝,船不漏呗!”
这时大哥茆大虎接过来说:“小虎,你不知道吧?不知道你可不能糊弄爱莲呀!”
“我怎么糊弄爱莲了?不就是嵌麻丝吗?你知道,那你说说。”小虎红了脸,反击哥哥。
“我说,呵呵……我也不知……”大哥笑笑,掏出烟来抽。
“问老头子吧。”二虎说。
在那儿抽烟的茆老大见儿子们在打嘴仗,又看到主家女儿爱莲等着听下文,就磕去烟锅里的烟灰,清清嗓子,说道:“好,我告诉你们,这打排斧有个传说呢。咱木匠的祖师爷是谁?对,鲁班。据说,有一次鲁班带领门徒几十人乘船在海上航行,突然遭遇风暴,海浪把船打得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不管怎样驾驶,就是不肯向前行走,船头、船尾和桅杆上不时有火球滚动。船上人都慌了,船老大不知如何是好,就赶忙跑到舱里向鲁班请教。鲁班说:这是船胆小,怕风浪,怕有危险。船上人一听,急忙跪下,向天祷告,祈求龙王爷保佑。哪知不跪还好,跪了后风浪更大,船颠簸得更厉害。船老大求鲁班出个主意,鲁班想了想,说:只能靠神斧助威,给船壮胆了。说罢就领着众门徒,拿出斧头,在船底上敲,几十把斧头齐敲,响声震天,嘿,还真神了,敲着敲着,这船就不打战了,海上的风浪也渐渐平复下去了,船头船尾和桅杆上的火球也不见了,船又顶风破浪向前航行了。从此以后,人们钉船,都要请木匠师傅打排斧。据说,斧头能辟邪,打排斧,能兴船威,壮船胆。”
“原来打排斧这样神奇!”爱莲惊奇不已。
大虎、二虎、小虎也是第一次听说,也惊奇不已。
爱莲又对小虎说:“你知道我爸这条船钉了是做什么的吗?”
小虎说:“做什么?”
“我告诉你,”爱莲凑到小虎耳边,“我爸说给我做嫁妆……”
“做嫁妆?——你要结婚了?”小虎呆呆地看着爱莲。
“结婚?结啥婚?俺还没找对象呢——不过,俺爸说,要找就找……就找……”爱莲吞吞吐吐,满脸绯红。
“就找谁?”小虎急切地问。
“就找……你这样的……”爱莲说完,突然向远处跑去。
小虎正不知怎样回答爱莲,这时茆老大已站起来走向他的位置。所有水作师傅也都各就各位。茆老大吆喝一声:“呵哦——”,然后“笃、笃、笃”敲击三声,众人随即举斧击凿,又一轮排斧开始。喝了茶吃了接晌歇过劲来的师傅们,敲击的力气更大,声音更响,他们在茆老大的带领下,竟然打出了不同的花式——
“凤凰点头哟——叮剥叮剥——叮叮叮剥——”
“金鸡啄食哟——笃笃笃笃,叮叮叮笃,笃笃笃笃——”
“木龙伸腰哟——叮叮叮剥,叮叮叮剥——”
“鲤鱼穿浪哟——笃,咚,笃,笃,笃咚——”
站在一边观看的爱莲,这时竟大声喊起来:
“小虎,加油!小虎,加油!”
茆小虎听到爱莲的喊声,不觉浑身是劲儿,一把板斧挥动得快如闪电,声如滚雷……
“黑鱼载”
茆老大为人钉了一辈子船,可自己却没有一条好船,还是几十年前父亲留下的那条修补了多次的二艄船。罱泥夹渣要用它,装粮运货要用它,到哪家去钉船,工具要用它装,人也要乘坐它去。坐在后舱那个小船棚子里,四面漏风,要是冬天或雨雪天,真是够呛。
真应了一句古话:瓦匠没好房子住,木匠没好凳子坐。
茆老大想要钉一条“黑鱼载”。
什么叫“黑鱼载”?
“黑鱼载”属于大船的一种,一般有十多米长,能装运六十石稻谷以上。分为船头、夹舱、中舱、船艄四部分。船头铺艎板,夹舱竖桅杆,中舱装货物,船艄做船棚。整艘船船头高高翘起,船身又宽又深,航行起来,好似一条昂首摆尾的黑鱼载浪而行,因此叫作“黑鱼载”。这样的船,既可作为交通运输的工具,又可作为渔民的水上之家。
但这“黑鱼载”却不是哪家都能钉得起的,得是大户人家,得有经济实力。故而,茆老大虽是个钉船匠,三个儿子也都钉船,而且手上钉过不少条“黑鱼载”,可要想自己也能钉一条,却并不容易。
茆老大一心想钉。
茆老大年轻时就想钉,可那时孩子小,人口多,负担重,顾不上;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了,想钉,还是没钉成,孩子们要娶妻成家;待得孩子的事情忙得差不多后,父母又先后去世,又没顾上這事。忙好了父母的事,世道又变了,灾难又落到他头上,先是小鬼子来了,把个水荡子搅得鸡犬不宁,茆家班的二当家、他的弟弟茆老二,在一次扫荡时被打死,小儿子结婚陪嫁的一条船也被炸沉。二儿子在一次战斗中阵亡了。现在茆老大还是想自己钉条船,万一世道再出现混乱,到时就带着一家老小上船,躲到湖荡里,打打鱼,摸摸虾,不信会饿死,也许还能安宁一些呢!
茆老大决定动手了。他跟大儿子和小儿子商量了一下,儿子都说,钉,现在就钉。给别人钉了那么多“黑鱼载”,该给自己钉一条了,该圆这个梦了,钉船的也该有一条自己的大船、好船了!
茆老大和儿子们把钱凑到一起,算了算,钉一条六七十石的大船基本差不离。家里还有一些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杉木料,河坡上还长了几棵榆树,正好可做龙卡、龙骨,再买些木料加上去也就差不多够了。茆老大跟儿子们一起,在自家门前的河滩上用毛篙芦搭起了一座大厂,作为钉船的场地。大厂只有顶盖,四边无墙,能遮阳挡雨就行。大锯、斧头、刨凿、牵钻、搁凳等用具也都摆放到厂内。开工这一天,茆老大敬了菩萨,燃起斗香,放了鞭炮,然后吆喝一声:“大锯一响,黄金万两,开料噢——”
立即,大厂里就响起开料的拉大锯声。
这开料是钉船的第一道工序,也是个十分花力气的活儿。先用两根小木头扎成支架,然后把要破的木头架上去,一人站在架子上面,一人站在木头下面,用一把一丈多长的大锯一上一下地拉。大锯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木屑随着锯子的拉动而上下飘飞,在下面的人会落得一头一脸木屑。上面的人老站着,轻松些,下面的人先是站在凳子上,随着锯槽加深,就要站到地上,再坐到凳子上,最后要坐在地上。上下俩人还要协调配合、均衡用力,按照画的线拉,要是走了线,开出的板子就废了。这活儿本来都是徒弟干的,但茆老大没有徒弟,这年头也没人将孩子送来学这手艺,只得茆大虎和茆小虎俩人亲自拉锯了。弟兄俩你来我去,一上一下,既准线,又有力,每一锯,都深下去一些,“嘶啦”声铿锵而清脆。虽然额头上汗如雨下,手臂上青筋暴突,木屑落满了全身,但因为是自家钉船,俩人浑身都劲抖抖的,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这边大虎、小虎在拉大锯,那边茆老大拿着木尺在放样。整艘船总共多长,船头多大,夹舱多大,中舱多大,船尾多大,都要算准。船头翘起多高,吃水多深,船舷弧度多大,船棚什么样式,船尾什么装饰,还有该用多大的舵,等等,也要做好谋划。虽然茆老大肚子里都是船,钉条“黑鱼载”手到擒来,但他还是十分细心,他要钉一条最好的船,一条最好的“黑鱼载”!他要把这辈子钉船的本领都拿出来,用到自己这条船上,让这条“黑鱼载”能在水里飞起来!
正在茆老大和大虎、小虎忙着的时候,小虎的老婆爱莲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两个陌生人。
爱莲喊道:“爸,有人找你呢!”
茆老大站起来,正准备说话,那两个陌生人立即走上前,其中一个拉住茆老大的手说:“老大,你不认识我了?”
茆老大仔细一看,嗬,认识,“你——你——是区公所的王政委——”
“是的,我是王广发。我介绍一下,这是从南边白马庙来的三野指挥部马营长,他是为渡江来征调船只的,听说你们茆家班钉船的手艺了得,还想请你们去帮着修几条船呢!”
马营长立即上前握住茆老大的手,不停地摇着,说:“请茆老大多帮忙,首长亲自点的将,说一定要把茆老大请到!”
茆老大大为惊奇:“征调船只?修船?”
“对,茆老大呀,我们每个人都要为大军渡江做贡献,新中国就要成立了!”王广发说。
马营长看着大虎、小虎在拉大锯,说:“怎么,准备造船?”
茆老大说:“是……是呀……刚开工……”
见到王政委、马营长,茆老大突然想起了他的弟弟,想起了他的二虎,心中涌上一股仇恨。是日本鬼子,让他们家破人亡,他恨他们!知道了王政委、马营长的来意后,一个念头在茆老大脑中产生:这正是自己为国效力的机会!他不能拿刀杀鬼子,但他有钉船的本领,现在正用得上,他就应该义无反顾,毫不犹豫,把自己的船征用给国家,帮部队修造船只,送解放军渡江作战!他对王政委和马营长说:“我们正为自家钉一条‘黑鱼载,钉好后把它送给渡江部队,让战士们乘上它渡过长江,然后再去帮你们修船……”
“好,谢谢你,茆老大!”马营长紧紧握住茆老大的手。
“马营长,我也去,我要去为我哥、为我叔报仇!”小虎说。
“我也去!”大虎也说。
“好,欢迎你们,衷心感谢你们!”马营长和王政委说。
这时,小虎的老婆爱莲忽然说:“爸,你不要‘黑鱼载了?”
“要,要,只要打败敌人,让我们老百姓翻了身,还愁没个‘黑鱼载?”说完,茆老大一挥手:
“把大锯拉起来,快快钉好‘黑鱼载,送它上前线!”
“嘶啦——嘶啦——”拉大锯声响起,纷扬的木屑又飘动起来。
作者简介:曹学林,江苏泰州姜堰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泰州市姜堰区作家协会主席,副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船之魅》,中篇小说集《杨柳叶子青》,散文集《一条游向老家的鱼》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今古传奇》长篇小说一等奖、第四届“华夏散文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