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文
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难时期写得一团漆黑,毫无乐趣,我认为是不对的。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也还是有欢乐的,当然所有的欢乐大概都与得到食物有关。那时候,儿时的我,与村中的孩子们一起,四处游荡着觅食,活似一群小精灵。我们像传说中的神农一样,几乎尝遍了田野里的百草百虫,为丰富人类的食谱做出了贡献。那时候的孩子,都挺着一个大肚子,小腿细如柴棒,脑袋大得出奇。我当然也不例外。
艰苦的岁月,作家却用一种轻松幽默的方式讲述出来,这是一种乐观精神的体现。
我们的村子外是一片相当辽阔的草甸子,地势低洼,水汪子很多,荒草没膝。那里既是我们的食库,又是我们的乐园。春天时,我们在那里挖草根剜野菜,边挖边吃,边吃边唱。我们最喜欢唱的一支歌是我们自己创作的,曲调千变万化,但歌词总是那几句:“1960 年,真是不平凡;吃着茅草饼,还有地瓜蔓……”歌中的茅草饼,就是把茅草的白色的甜根洗净,切成寸长的段,放到鏊子上烘干,然后放到石磨里磨成粉,再用水和成团,做成饼,放到鏊子上烘熟。茅草饼是高级食品,并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吃上。
“高级食品”“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吃上”充分反映了当时人们生活的艰辛。
我歌唱过一千遍茅草饼,但到头来只吃过一次茅草饼,还是三十年之后,在大宴上饱餐了鸡鸭鱼肉之后,作为一种富有地方风味的小点心吃到的。地瓜蔓就是红薯的藤蔓。将其用石磨粉碎后熬成粥,再加点盐。这粥在当时也是稀罕物,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喝上。我们歌唱这两种食物,正说明我们想吃又吃不到,就像一个青年男子爱慕一个姑娘但是得不到,只好千遍万遍地歌唱那姑娘的名字。
我们只能大口吃着随手揪来的野菜,嘴角上流着绿色的汁液。我们头大身子小,活像那种还没生岀翅膀的山蚂蚱。荒年蚂蚱多,这大概也是天不绝人的表现。我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种火红色的、周身发亮的油蚂蚱。这种蚂蚱含油量非常高,放到锅里一炒,滋啦滋啦响,颜色火红,香气扑鼻,撒上盐粒儿,味道实在是好极了。我记得那几年捉蚂蚱的季节里,大人和小孩都提着葫芦,到草地里捉蚂蚱。开始时,蚂蚱傻乎乎的,很好捉,但很快就被捉精了。开始时大家都能满葫芦而归,到后来连半葫芦也捉不了了。只有我保持着天天满葫芦的辉煌纪录。我有一个诀窍:开始捉蚂蚱前,先用草汁把手染绿。就是这么简单。我暗想,它们大概能嗅到人手上的气味,用草汁一涂,就把人味给遮住了。
比喻用法,一方面说明孩子们严重营养不良,一方面起承上启下作用。
少年时的作者善于思考,在艰难的生活中积累了生存的诀窍。
吃罢蚂蚱,很快就把夏天迎来了。夏天食物丰富,是我们的好时光。那三年雨水特大,洼地里处处积水,成了一片汪洋。有水就有鱼。各种各样的鱼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品种很多,有一些鱼连百岁的老人都没看到过。我捕到过一条奇怪又妖艳的鱼,它周身翠绿,翅羽鲜红,能贴着水面滑翔。它的脊上生着一些好像羽毛的东西,肚皮上生着鱼鳞。所以它究竟是一条鱼还是一只鸟,至今我也说不清。前面之所以说它是条鱼,不过是为了方便。这个奇异的生物也许是个新物种,如果能养活到现在,很可能成为宝贝,但在那个时代,只能杀了吃。可是它好看不好吃,又腥又臭,连猫都不闻。
在那段困难时期,“吃”成了人们首要关心的问题,不论多么稀奇的物种,都难免成为食物。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茫茫大地鱼虾尽,又有螃蟹横行来。俗话说:“豆叶黄,秋风凉,蟹脚痒。”在秋风飒飒的夜晚,成群结队的螃蟹沿河下行。螃蟹形态笨拙,但在水中运动起来,如风如影,神鬼莫测,要想擒它,绝非易事。想捉螃蟹,最好夜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耐心等待,最忌咋呼。我曾跟随本家六叔去捉过一次螃蟹,可谓新奇神秘,趣味无穷。
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地不出声。傍晚,人散光了,他就用高粱秆在河沟里扎上一道障子,留上一个口子,口子上支上一个口袋网。前半夜人脚不静,螃蟹们不动。耐心等候到后半夜,夜气浓重,细雨蒙蒙,河面上升腾着一团团如烟的雾气,把身体缩在大蓑衣里,说冷不是冷,说热不是热,听着噼噼嗤嗤的神秘声响,嗅着水的气味、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借着昏黄的马灯光芒,看到它们来了。它们来了,时候到了,它们终于来了。它们沿着高粱秆扎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极个别的英雄能爬上去,绝大多数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从水流疾速的口子里走,那它们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虏。那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时已是1963 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转。我们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钱一只卖掉,换回十几斤麸皮。奶奶非常高兴,为了奖励我们,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两半,沾上麸皮,在热锅里滴上十几滴油,煎给我们吃。满壳的蟹黄和索索落落的麸皮,那味道和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
反复强调“它们来了”,是作者喜悦、兴奋心情的强烈体现。
进入冬季就有点儿惨了。冬天草木凋零,冰冻三尺,地里有虫挖不出来,水里有鱼捞不上来,但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我们很快便发现,上过水的洼地面上,有一层干结的青苔。我们像揭饼一样一张张揭下来,放到水里泡一泡,再放到锅里烘干,酥如锅巴,味若鱼片。吃光了青苔,便剥树皮。剥来树皮,刀砍斧剁,再放到石头上砸,然后放到缸里泡,泡烂了就用棍子搅,一直搅成糨糊状,捞岀来,一勺一勺,摊在鏊子上,像摊煎饼一样。从吃的角度来看,榆树皮是上品,柳树皮次之,槐树皮更次之。我们吃树皮的过程跟毕昇造纸的过程很相似,但我们不是毕昇,我们造出来的也不是纸。
吃树皮也会分出口感,妙趣横生的语言,却隐藏着那个时期人们的无奈。
(选文时有改动)
名师点评
在这篇文章中,莫言真实记录了童年那段饥饿的岁月,但通篇却洋溢着乐观的态度。读着读着,仿佛读者自己也在品尝着那些“美味”,内心从欣喜、好奇、快乐逐渐变成了钦佩。读完作品,难免在欢乐中生出几缕心酸。作家并没有被生活中的苦难击倒,反而将所经历的一切变成人生的养分,孕育出真实厚重的艺术作品。
(潘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