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灯
今年年初,我心血来潮考了教师资格证。时隔多年再次提笔写作文,多少有些生疏。我取的题目叫《榜样的力量》,这是一个十分书面的说法,从我念书时起,我们就更愿意将这样的存在称作偶像。
高一的一节作文课,老师给了类似的话题。自由讨论时,大家纷纷为自己的偶像摇旗呐喊,有人说是语文老师,有人说是吴亦凡、鹿晗,还有人喊科比、詹姆斯。我站起来说了一个名字,教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同桌小牧忽地反应过来,怪腔怪调地模仿了一句:“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DJ路光。”我哪能容他这样诋毁偶像,一本书砸过去,他瞬时鬼哭狼嚎。这才有人恍然,说在车上听过他的节目。
让我汲取教训,重新向你郑重地介绍一下:我的偶像是路光,海城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第一次听到他的节目,是在初一生病回家的出租车上。我听到一首格外好听的英文歌,却因为头脑昏沉捕捉不到一个单词。恍惚的尾音后,是一个温柔又熟悉的男声:“欢迎来到《音乐新街口》,我是路光。”
高烧刚退,神智一恢复清醒,我立刻打电话给电台,十分不客气地点名要路光接电话,又用十分模糊的语言向他形容了一番那首歌的样子。现在想来实在欠打,他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依然用那种温柔得不得了的口气说:“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叫《Light on the way》,谢谢你喜欢喔。”我这才明白第一次听他说话时,那种熟悉的来源。
从那以后我没错过他的每一期节目。上学路上听,在食堂吃饭听,放学路上听,写作业也听。不知不觉,竟在这种陪伴中过了六年。
路光偶尔会给各种节目帮忙,但常驻的只有音乐频道的《音乐新街口》一档。他通常会放许多他挑选的歌曲,闲谈歌背后的故事。有时也会有不太出名的歌手来做访谈,打歌。节目每晚播出,从七点持续到十一点半,我等着他说出那句“听众朋友们,明天再见”,也等着窗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世界变得沉默而静谧,夜晚庞大而美好。那一刻我会觉得,一天以最好的方式结束了。
我格外喜欢的环节,是每周五晚的听众连线。我也想给路光打电话,可怕被同学认出声音,每每已经按出了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的勇气。我只能一封封给电台写信,收信人写上路光的名字,再将他的回信珍藏起来。后来宽带取代了电话拨号,上网越来越方便,综艺节目渐多,我发现几乎没人还在听广播,于是胆子大了点,一个晚自习课间时窝在操场黑暗的角落,终于将电话打了过去。
我说,今天音乐课考试,每个人要唱一首课本上的歌,我唱得荒腔走板,小牧带头笑,我很难堪,但还要假装毫不在乎的样子,融入他们的笑声,真的好难。我说,我好羡慕你的声音,羡慕你在音乐上的才华,我一个女孩子,偏偏有着沙哑的公鸭嗓,真的很烦。
路光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说,你的声音也很有特点,像黄小琥、Amy Winehouse,都是类似的好嗓子。我说,可我五音不全。路光说,那你肯定在别的方面很厉害。我说,我写的文章还不错,最近又被年级印作了范文。路光笑了,他说,你看,上天肯定是给你把这扇窗开得太大了,进来了好多阳光,所以就掩上了唱歌的这扇。
他真的很会安慰人,从此我再没为跑调的事难过过。
那天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打响时,我仍在通话,因为怕被教务处发现,声音压得很低。他注意到了,问是不是不方便说话,我说现在可是上课时间。他愣了愣,在那头乐了。挂电话前,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是小灯。
原来是你啊,他惊喜地说。
他居然记得我。
高二下学期,《音乐新街口》换了新的主持人。我以为路光在休假,或被调去了别的节目,可等了一个多月,也没等回路光的声音。我打电话给电台,才得知他离职了,去向不明。
电话是周六学校自习时悄悄去卫生间打的,小牧帮我打了掩护。回来后我和他说,路光不在电台了。小牧“哦”了一声,说,很正常,现在没几个人在乎电台播什么节目了,听我爸说,咱们市的广播电台亏损得厉害。我没接话。
我很难说清自己当时矛盾的心境。我知道他会有许多更好的去处,比如互联网大厂,比如更市场化的音频项目,那里有更高的薪水,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可是,我总觉得路光不止于此。他写过那样动人的歌曲,他那样用心地对待自己的节目和听众,他应该是爱着音乐也爱着电台的。这无从作伪。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梦想着做编剧,做作家,却早在高中就知道这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那需要足够的资源、背景和好运气支撑,我注定没法凭借自己热爱的事业养家糊口。可我喜欢看着心怀热爱的人为他们的事业努力,这激励着我在空闲的时间再靠近梦想一点,以自己的方式。这是路光曾带给我的力量。
之后我再没听过广播。后来高三最难熬的时候,又将他的节目找出来听,一期期拷贝到MP3里,自习时将长发放下来挡住耳机线,企图在成堆的试卷和课本里为自己谋求一点喘息的空间。有时听着听着开始发呆,會想不知道路光现在怎么样,我们是否还身处同一座城市,他的新工作是否仍与音乐有关。MP3的存储空间很快满了,我不得不删除一些,再更新一些。高考后的暑假,我再登录海城广播电台的网站,想下载一期古早的节目,却发现网站已经不可用。我呆坐在电脑前,觉得懊悔,为什么没多备份一些音频,也觉得怅惘,觉得一段属于自己的青春记忆,竟用这种有些残忍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一直到大三暑假,新认识的朋友问我要不要去live house看某张专辑的try out巡演。我问是谁啊,她给我推来页面,说是新人,她去年听过一场,绝对是视听盛宴,好到让人觉得一百多元的门票太便宜了的程度。我没想到,点开详情页面会看到路光的脸。我的呼吸和心跳,在那一刻仿佛空了一拍。
我站在台下,任每一下鼓声以共鸣敲击我的头骨。我在小提琴描绘的星空下跳舞,我跌倒在歌声编织的麦田。那时忙着保研考试,也忙着思考未来,有许多不顺利的事,有许多不被旁人理解的痛苦,这场演出于我而言几近救赎。行走的黑暗里,本想找一柄灯烛,却被篝火唰地点亮成大片的明昼。
演出结束后,我拿着专辑请他签名。我说,帮我签一个“to小灯”吧。他敏锐地抬起头看我,说,你是海城的小灯吗?我的心倏地开了一朵小花,连忙点着头说,是啊,你还记得我呀。他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我当DJ时的听众,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是一种既骄傲又感怀的语气。
有别的粉丝窃窃私语,彼此科普路光当年做DJ的历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无措地站着,默默注视着他,觉得和当年电台网站上的照片没什么变化,只是更瘦了,打扮也更加入时,但他的温柔如一,才华亦然。临别时路光说,我做的播客快上线了,到时候一定要听哦。播客的名字,还叫做《音乐新街口》。
那时我知道,原来永恒真的存在。深夜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开始写未完成的小说。我想无论是否能发表,无论是否有读者喜爱,我都要写下去。因为我看见他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过这一切,我又怎能为青春那些怒放的、生动的、绚烂的东西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