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萧统(501—531),字德施,小字维摩,南兰陵郡兰陵县(今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人。文学家,南朝梁宗室,梁武帝萧衍长子。两岁即册立为太子,但未及即位就英年早逝,谥号昭明,史称“昭明太子”。他对文学颇有研究,主持编撰了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文选》,史称《昭明文选》,影响很大,也是第一个积极评价陶渊明诗文的人。
陶渊明传
萧统
陶渊明,字元亮,或云潜,字渊明,浔阳柴桑人也。①曾祖侃,晋大司马。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②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③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
后为镇军、建威参军,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⑥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⑦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⑧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⑨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⑩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1 1征著作郎,不就。
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渊明尝往庐山,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1 2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1 3俄顷弘至,亦无迕也。1 4先是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渊明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浔阳,日造渊明饮焉。1 5每往,必酣饮致醉。弘欲邀延之坐,弥日不得。延之临去,留二万钱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1 6
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慧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1 7后刺史檀韶苦请续之出州,与学士祖企、谢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讲《礼》,加以雠校。1 8所住公廨,近于马队。是故渊明示其诗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1 9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2 0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时年六十三。世号靖节先生。
1浔阳柴桑:浔阳、柴桑都是江西省九江市的旧称,九江市今有柴桑区。下文的江州也是指九江。
2属文:作文。
3羸(léi)疾:衰弱多病。
4候:拜访、看望。偃卧 :仰卧。瘠馁 :贫困饥饿。
5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社会政治黑暗就隐居不出,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语出《论语·泰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6弦歌:《论语·阳货》载孔子学生子游任武城宰,以弦歌为教民之具。后以“弦歌”为出任邑令之典。三径:汉蒋诩辞官不仕,隐于杜陵,闭门不出,院中竹下辟有三径,只有羊仲与求仲出入。后以“三径”借指隐士居处。
7一力:一个劳力。
8公田:官田,封建官府控制的土地。秫(shú):高粱,多用来酿酒。
9秔(jīng):同“粳”,籼稻。
1 0会:适逢。督邮:官名。汉置,郡的重要属吏,代表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教令,兼司狱讼捕亡。
1 1解绶:解下官印的绶带,指辞去官职,也称解官、解印、解组。《归去来》:指《归去来兮辞》,为抒情小赋。
1 2赍(jī):怀抱着,带着。栗里:地名,在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
1 3舁(yú):抬著。篮舆:竹轿,轿子。古代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一般以人力抬着行走。
1 4无迕(wǔ):不抵触,不违逆。
1 5颜延之:文学家、诗人。与谢灵运齐名,时称“颜谢”。与陶渊明私交甚笃,陶渊明死后,写了祭文《陶征士诔》。情款:情意诚挚融洽。造:造访,访问。
1 6值其酿熟:正碰上他的酒酿好了。葛巾:用葛布做的头巾。漉酒:滤酒,对新酿的酒进行过滤除去杂质。著:同“着”,戴上。
1 7事:侍奉。释慧远:僧人慧远。遁迹:隐居。匡山:庐山,又名匡山、匡庐。
1 8讲《礼》:讲授《礼记》。雠校(chóu jiào):校勘,校对文字。
1 9周生:指周续之。述:传述,阐述前人成说。孔业:孔子的儒学。祖谢:祖企、谢景夷。响然臻:应声而至。马队:指马肆,买卖马等牲畜的市场。讲肆:指讲堂,讲舍。
2 0宰辅:辅政的大臣。一般指宰相。陶渊明曾祖陶侃曾任大司马,为最高的武官。宋高祖:宋武帝刘裕,南朝刘宋开国君主。庙号高祖,谥号武皇帝。渐隆:逐渐兴盛。
陶渊明,字元亮,有人说他叫陶潜,字渊明,是浔阳柴桑人。他的曾祖父陶侃,是晋朝的大司马。陶渊明少年时就有高远的志趣,学识渊博,擅长写文章,为人超尘脱俗,卓尔不群,任性率真,怡然自得。曾经撰写《五柳先生传》来描述自我,当时的人称这篇文章为他的真实记录。因为父母年老,家里很穷,被起用任命为州里的祭酒,但忍受不了官场琐事,不久自己弃官回家了。州郡召他担任主簿,没去就任。亲自耕种自给自足,因羸弱得了疾病。江州刺史檀道济前去探望他,陶渊明卧床挨饿好几天了。檀道济说:“贤人处世,世道混浊就隐居,政治开明就出来做官。如今你生在开明盛世,为什么如此自讨苦吃呢?”陶渊明回答说:“我怎敢奢望成为贤人?我的志向比不了他们。”檀道济送给他粮食和肉,都被他扔掉了。
(陶渊明)后来担任镇军、建威参军,对亲戚朋友说:“我暂且打算去当个县令,把俸禄作为以后隐居的资本,可以吗?”当政者听说后,调任他为彭泽县令。他不让家眷跟随自己,请了一个劳力送给他的儿子,写信说:“你每天的用度,自己难以对付,现在派给你一个佣人,帮助你砍柴打水。他也是人家的儿子,你要善待他。”官府的公田都让人种上高粱,说:“我常常能喝醉酒就够了。”妻子、儿子坚持要求种稻子,于是就让二顷五十亩的田地种高粱,五十亩种稻子。到了年底,恰逢州郡派督邮到彭泽县,下属提示陶渊明说:“您应该把官服穿戴整齐去见他。”陶渊明叹气说:“我怎么能为了五斗米(指微薄的俸禄),向乡里小人点头哈腰!”当天就解下官印的绶带辞去官职,写了一篇《归去来》赋。朝廷征聘他为著作郎,没有接受。
江州刺史王弘想要结识他,却没法实现。陶渊明曾经去庐山,王弘于是让陶渊明的老朋友庞通之准备酒席,在位于半路上的栗里邀请他。陶渊明脚上有病,就让一个门生和两个后生交替抬轿,到了以后,欣然和庞通之一同饮酒。不一会儿王弘到了,陶渊明也没有抵触情绪。在此之前,颜延之担任刘柳的后军功曹,在浔阳和陶渊明交情甚笃,后来到始安郡(今广西桂林)做官,经过浔阳时,每天到陶渊明那里饮酒。每次去,都要畅饮直到喝醉。王弘打算邀请颜延之赴宴,整天都找不到。颜延之临走的时候,留下二万钱给陶渊明;陶渊明派人全部送给酒店,以便就便取酒。曾经于九月九日那天在屋旁的菊花丛中闲坐,过了很久,双手抓满菊花,忽然正好王弘送酒来了,随即倒了就喝,喝醉才回去。陶渊明不懂音律,却保养着一张无弦琴,每次喝酒尽兴了,都抚弄一番来寄托心意。来拜访的人不论贵贱,只要有酒就摆出来招待他们。陶渊明如果先喝醉,就对客人说:“我喝醉了要睡觉,你可以走了。”他的天真直率达到这种地步。郡将曾经来拜访他,正赶上他酿的酒糟熟了,陶渊明就用头上的葛巾滤酒,滤完,又把头巾扎在头上。
当时周续之来到庐山,跟随慧远禅师学佛,彭城人刘遗民也隐居在匡山(庐山),陶渊明又不接受朝廷征聘任命,人们称他们为“浔阳三隐”。后来刺史檀韶苦苦请求周续之出山到州府,和学者祖企、谢景夷三人一起在城北讲授《礼记》,并对《礼记》加以考订校勘。他们住的官府公寓,靠近马厩。因此陶渊明写诗给他们说:“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 陶渊明的妻子翟氏也能安于辛勤清苦,和陶渊明志趣相同。陶渊明自认为曾祖父是晋朝的辅政大臣,耻于在后世担任卑下的职务,自从宋高祖的基业渐渐兴盛,就再不愿意做官。元嘉四年(427),朝廷正要再次征召任命他,恰好去世了,时年六十三岁。谥号叫做“靖节先生”。
陶渊明是我们最熟悉的古代作家之一,大家基本都能流利地背诵他的一些诗文名篇。不过,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久负盛名的作家,陶渊明在他所处的时代,其作品和人品并没有获得普遍的赞誉,自唐宋以后他的知名度迅速提高,成为众人仰望的一座高峰,从此坚稳地矗立在中国文学史上,历经千年,不曾动摇。
陶渊明最初大概是以爱喝酒的名士、不愿做官的隐士的身份知名的,直到今天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他也还是一个闲散淡泊、闲云野鹤式的人物。比如中学生写作文,凡是热爱自然、不慕名利、洁身自好之类的话题,总是喜欢拿他说事儿,不约而同地把他作为经典人物引入文中。这固然也没错,但一方面因为用得太滥而显俗套,另一方面则显然把陶渊明脸谱化、标签化了,或者说对陶渊明的理解简单化、片面化以至于产生了误读。
对陶渊明而言,其生平经历固然重要,但其诗文作品更是窥探其内心世界的重要钥匙,然而他所处的时代正是错彩镂金、繁华竞逐的审美之风盛行的时代,他的作品风格自然简淡,不合时宜,因而在他死后近百年间都受到冷遇,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和他过从甚密的好友颜延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人物、元嘉三大家之一,陶渊明去世后,他满怀感情,写下了著名的《陶征士诔》。在此文中,他交代正是他领头跟一些友人商定给陶渊明私谥为“靖节征士”的,高度赞扬了他孤高耿介的人格,但对于他的文学成就,只说“文取达旨”,一笔带过。身为文坛领袖的知交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几十年后,沈约作《宋书》把陶渊明列入《隐逸传》,但对他的文学成就未予肯定。南朝刘勰作《文心雕龙》,评论了历代文人,却无一字涉及陶渊明。钟嵘作《诗品》,始称他是“隐逸诗人之宗”,但仅仅把他的诗列入中品。真正开始重视陶渊明的文学成就的,是昭明太子萧统。萧统不仅为他作传,还把他的作品收集编辑成《陶渊明集》,同时精心撰写了序文,正是在这篇《陶渊明集序》中,对他的诗文和人品都给予了很高评价。文中写道: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 ;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高大)。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盛衰),孰能如此乎?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摈除),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实践),抑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泰华,远求柱史(指老子),此亦有助于风教也。
萧统独具慧眼,大大提高了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且对后世评价认识陶渊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萧统的文学造诣很高,审美情趣独到,在那个崇尚华美文风的时代,他却倾倒于陶渊明的作品,“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表现了无限崇仰之情。他为陶渊明作传、编集、写序,展示了陶渊明的生平经历,汇集保存了他的诗文作品,不但让后人得以识见陶渊明的全貌,而且知人论世、独具慧眼地将其人品与作品结合起来评论了陶渊明的价值和意義,从而为陶渊明的历史地位奠定了基调。陶渊明从此作为一个现象级的人物,成为中国思想史、文学史绕不开的对象。
萧统的《陶渊明传》记录了陶渊明的姓字、籍贯、身世和生平经历,虽然点到他“博学,善属文”,但全文旨在通过叙述他多次辞官最后彻底归隐的事迹以及一些交游故事,表现他“颖脱不群,任真自得”的“高趣”,突出他真挚淳朴、高洁脱俗的人格。他的一生,以405年辞去彭泽令为界分为两个部分。此前,他担任过州祭酒、镇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小官,但时隐时仕,对官府的征召概不接受。他每次出仕似乎是出于自己的主动,实则都是情非得已的生存之道,要么是“亲老家贫”,要么就是想“以为三径之资”。每次为官都是不愉快的经历,也似乎无心政务,更不求政绩。面对刺史檀道济的劝告,他答以“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似乎根本没有济世安民的进取之心。“起为州祭酒”不久,就“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他做了彭泽令后,也只关心用公田多种高粱满足饮酒的需要。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萧统写他辞去彭泽令后的经历,大半都与酒有关。赏菊最好有酒,酒喝好了才抚弄无弦琴。他对官场的繁文缛节、迎来送往非常厌弃,最终因不愿“束带”见来检查工作的督邮,丢下一句“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与官场分道扬镳,从此终身不仕。那么,这是不是就是真实的陶渊明呢?或者说,在这些行为举动的背后,出于怎样的心灵选择呢?这还需结合他的诗文作品以及《陶渊明集序》等来考察,才能更准确地理解,也才能更好地评价他的意义和价值。
陶渊明的性格中确实有一种天然的个性气质,那就是亲近自然,恬淡好静,追求自由,率真质朴,不慕名利。萧统说他“少有高趣”,指的大概就是这个。他的《归园田居》也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五柳先生传》说:“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时人谓之实录,的确可视为他的夫子自道,是他的真实写照。《归去来兮辞》序言中也说:“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对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处世态度的影响,是直接的、长期的。终其一生,他总是对田园生活念兹在兹,每当要宦游、为官,“归去”的念头就如影相随。似乎可以说,他这种质朴天真的个性,是他早年时而出仕随即归田的重要原因。他约二十岁时开始因生计而远游,《饮酒(其十)》回忆他的游宦生涯说:“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在短暂的居家生活后,二十九岁时,他出任州祭酒,不久便不堪琐务缠身,辞官归家。不久,州里又召他做主簿,他辞不赴任,依旧在家闲居。他重返田园,也就是回归天性,回归真实的自我。
当然,陶渊明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人,他的人生态度有着更深刻的思想根源。如果说早期的行为更多地是真性情使然,中年以后随着思想的成熟,他的所作所为便是理性的自觉了。这当中显然有着道家思想的深刻影响。魏晋时代,本是道家思想盛行的时代,而道家的理想又与他的秉性气质高度契合,他的行为就更有了思想理论的根据了。道家崇尚自然,清虚无为、抱朴守拙、不慕荣利、傲视王侯、小国寡民、生死齐一等思想在陶渊明身上都有着鲜明的表现。他反省过去的生活,“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似乎对自己“少不更事”满是痛心悔恨,又庆幸自己终于觉醒,迷途知返,“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官场的混浊让人迷失自我,世俗的羁绊犹如牢笼束缚,“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一旦彻底解脱,则“载欣载奔”,忘情地扑入家乡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从此返璞归真,做一个自然的赤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他满足地陶醉在田园风光之中,“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田园生活的一切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田园诗由此滥觞,并从一开始就达到了巅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归园田居》组诗六首、《饮酒》组诗二十首等,语言朴素晓畅,意境清新深远,是田园诗中的代表作。陶渊明因此成了田园诗派的开山鼻祖。
他见素抱朴,怡然自得,安于物质贫乏却内心充盈的生活,守护着一己本心。他“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读书,弹琴,赋诗,赏菊,喝酒,惬意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完全没有世俗之见,没有士大夫的架子,“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萧统语),亲事稼穑,“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归去来兮辞》),“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饮酒》),虽然难以摆脱贫困,但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过去“耕植不足以自给”,为“口腹自役”而摧眉折腰,选择为官,如今却宁肯出门求贷,“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乞食》)。他与纯朴的村民和睦相处,保持着亲切友好的感情,《归园田居(其二)》写道:“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移居二首》更是把村人视为情投意合的知己:“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情真意切地表达了朝夕相守的美好情感。
他达观地看待生死,谈生死犹如谈家常,自然平静,没有任何的焦虑和恐慌,认为生死是大自然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是一切生命都要经历的过程,过好当下就好。他后期的许多诗文中都谈及对人生、对生死的看法,表达出庄子生死齐一、顺天安命的思想。“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他认为“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拟挽歌辞三首》),天地如逆旅,人生乃过客,死后就是永恒地回归了大自然的怀抱,《神释》诗中说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南朝宋元嘉四年(427)九月,他在临终前开历史先河地写了一篇《自祭文》,其中说:“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在秋天萧索落叶的季节,自己走完了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将要永远回归于自然的大化本宅。他还自作《拟挽歌辞三首》,以形象化的语言设想自己离开人世之后收敛、出殡、下葬时的种种情形。他安慰亲友不必过于悲伤,不但豁达,还带着几分乐天的诙谐,“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他热爱生命,珍惜生命,“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自祭文》),尽情享受着生命的乐趣,但当死亡降临时,坦然面对,豁达通透,“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三首》),死亡,就是生命最终的回归自然。
陶渊明归隐田园的人生选择,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只求自身安好,不问世事,逃避现实,还体现了他对理想世界的执着追求和向往。在他的笔下,自然环境优美宁静,日常生活逍遥自在,乡邻村民毫无机心,人际关系简单和谐,简直就是一方人间净土,生命乐园。在大家熟知的《桃花源诗》及《桃花源记》中,他更是向世人展示了他的社会理想。桃花源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里的自然环境跟他其他诗文中的现实情形并无二致,但作者突出了社会环境的不同。这里的居民是“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的后代,他们与世隔绝,自成天地,对外面世界数百年来的纷乱惊讶叹惋不已。这里“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没有历法,古风犹存,虽然封闭却生活富足。尤其是这里没有战乱,没有统治阶级剥削压迫,不用缴纳赋税,“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人们“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和平安宁。“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耕田种地的都是青壮年,老幼各得其所。这个似真似幻、可望而不可即的世外桃源显然是作者虚构的,是与黑暗混浊的现实社会相对立的理想社会图景。桃花源的美好构想体现了陶渊明对现实社会的关切和经世济民的思考,这是陶渊明的深刻之处,也是他的伟大之处。
我们由此看到,陶渊明的内心并非那么冷、那么静,他自有他的热情。我们也看到,颇富救世之心的老子有“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而桃花源则很像是他的翻版,老子笔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图景,在桃花源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但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与《礼记》中“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大同”社会不也多有相似之处吗?他心中的桃花源似乎糅合了儒道两家的特点,他的思想中同时兼有道家出世与儒家入世的因素,两者交织纠缠,或明或暗,时隐时现。这是陶渊明的矛盾处,也是他的复杂处。
陶渊明生活在政治环境异常复杂的晋宋易代之际。其曾祖陶侃,官至大司马,为晋代勋臣,祖父曾为太守,外祖父是东晋官员和名士。陶渊明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逐渐衰落,但儒冠世家的家风濡染必然给他很大的影响。陶渊明自幼修习儒家经典,《饮酒(其十六)》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从其思想底色来说,儒家的正统观念和担当进取、建功立业的思想才是基调,更是其青壮年时期思想状态的主旋律。在《读山海经(其十)》中他借歌咏神话中的精卫填海、刑天至死不屈的故事,寄托了自己猛志常在的精神,在他后期创作的《杂诗》中依然不忘年轻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志向。终其一生,儒家仕进有为的理念从未泯灭,因此仕进与归隐的矛盾也始终纠结于心。陶渊明无疑是个真隐士,彻底隐身了,但他的心并未彻底归隐,或者说彻底隐去了富贵利禄之心,但积极用世之心始终温热。他置身世外而仍存入世之心,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那么他为什么最终彻底归隐了呢?除了前文所说的个性因素和道家影响之外,首先有儒家正统观念、志节思想的影响。晋王朝的灭亡,刘宋的取而代之,在他的内心是激起过波澜的,萧统说他“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就指出了这一点。当然,他彻底归隐是在宋武帝刘裕废除晋恭帝(420)之前,促使他毅然辞官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现实政治腐朽、官场污浊的厌倦和失望。先前几次出仕,无论是传记还是他的诗文自述,都强调是出于养家糊口的无奈,“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其十九)》)。儒家本也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观念,《论语·泰伯》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虽然檀道济也用这话劝他 :“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可陶渊明丝毫不觉得这世道有多“文明”,因而宁可“贫且贱焉”。既然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无力改变这个世界,那么与其屈心抑志困在樊笼里,孰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保持自身的高洁与自由呢?
于是,在另一片广阔的天地中,他“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用一幅幅清新淡远的田园景象,向世人展现了一个淡泊平静、自由自在、怡然自乐、超尘脱俗的渊明形象。这图景,这形象,太美好,太迷人,以至于让我们一时竟忽略了他的另一面,另一种声音。萧统最早认识到,“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现象不一定反映本质,平静的水面下常常有暗流涌动。陶渊明归隐后的诗文中,那不曾熄灭的理想之火,仍时不时地表露出来。或表现为缅怀追忆,“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或表现为伤感苦闷,“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或表现为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或表现为振奋自勉,“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以上数处引文均见《杂诗》)。他还借史咏怀,托古言志,寄托自己的情怀。在《咏二疏》中,他吟咏西汉宣帝时疏广与疏受叔侄二人立功不居、功成身退的事迹,通过反衬寄寓了自己无功而退的惆怅;而在另一首著名的咏史诗《咏荆轲》中,他热情歌颂了荆轲刺秦王的壮举,充分地表现了诗人对黑暗政治、强暴势力的憎恶和铲强除暴的愿望,结尾的“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则体现了诗人对奇功不建的无限惋惜之情。
其实,《归去来兮辞》中就表现出了仕与隐的矛盾,两种心态此起彼伏,交织并存。乍读此文,似觉真解脱,大欢喜,但读着读着,一丝丝的不甘、无奈、苦闷、孤寂、悲怆,逐渐从字里行间散发开来,挥之不去,缭绕不散。文中一个个“独悲”“自酌”“孤松”“孤舟”“孤往”接踵而至,他不断地自省自问:“复驾言兮焉求?”“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虽说是彷徨之后心意已决,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世与我而相违”,现实社会没有他的舞台,只留给他一方田园。
他是清醒的,但终究意难平。
晚清诗人龚自珍在《己亥杂诗(其一百三十)》中写道:“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