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斯才
袁世凯在近代中国历史转型期中,算是一个悲剧人物。历史学家陈志让认为:“如果他在 1911 年结束其政治生涯,也许我们对他的评价还不至于那么苛刻。然而,就史实而言,他既不能作为一个政治家、也不能作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而受到我们的尊敬。”
他的英文秘书、外交家顾维钧曾经这样回忆,袁世凯是军人出身,僚属中也有像唐绍仪先生那样受过新式教育的秘书和顾问,但他自己完全属于旧派。和顽固的保守派相比,他似乎相当维新,但对事物的看法则是旧派人物的那一套。
两千年帝王专制的政治传统,绝然不能转变于旦夕之间。因此他纵想做个真正的共和大总统,不但他本人无此智能,他所处的时代也没有这样的社会基础。他回头搞帝王专制,甚或搞君主立宪,这些形式在当时的中国也已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1915 年 12 月 11 日,御用的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大皇帝”。袁氏于次日发布接受帝位申令,改民国五年(1916)为“洪宪元年”,改总统府为新华宫,准备于 1916 年元旦加冕登极。袁氏的倒行逆施激起全国各阶层的义愤。12 月 25 日,蔡锷、唐继尧等在云南发动护国战争讨袁。贵州、广西相继响应。北洋派内部亦危机四伏。袁氏被迫于 1916年 3 月 22 日宣布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年号,但起义各省广东、浙江、陕西、湖南、四川仍纷纷通电宣告独立或与袁世凯断绝关系。袁世凯陷于众叛亲离的绝境,5 月忧愤成疾,6 月 6 日在举国声讨声中去世。
由此可见,称帝乃袁世凯一生最大的败笔和最愚蠢的笑柄,既让人陡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叹,又让人颇有“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之悲。
那么,袁世凯为何要称帝?个人的野心无须讳言,当时各方面的“推动”也不是没有作用。
第一,真假莫辨的“民意”劝进。比如湖北商民裘治平上書云:“总统尊严不若君主,长官命令等于弁髦,国会成立在迩,正式选举,关系匪轻,万一不慎,全国糜烂。共和幸福不如亡国奴,曷若暂改帝国立宪,缓图共和。”又如四川某县知事,呈请总统任期改为终身制。这些商民小吏,客观上也多少代表部分民意。
第二,中外皆有的“理论支持”。国内方面有杨度为首的筹安会。1915 年 8 月 28 日,已在多地办有分会的筹安会对国体进行投票表决,结果是一致同意君主立宪。外国方面有古德诺,美国政治学会创始人、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院长,受聘做了袁总统府的宪法顾问,发表《共和与君主论》,认为共和君主本无优劣,就看历史习惯与社会经济是否适合了;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
第三,居心叵测的“外国表态”。英国公使朱尔典在一战爆发前与袁世凯密谈,他与美国公使都支持中国实行君主立宪。但他的条件是,若中国无内乱,才可行之。日本一开始就反对中国共和,认为中国人民根本不适合共和政体,而应效法日本行君主立宪。但它怂恿袁世凯称帝的同时,又支持革命党反对袁世凯称帝。日本人的险恶用心就是欲使中国自乱,然后顺势而取之。
袁世凯红口白牙否认自己将要称帝的同时,准备称帝的工作却紧锣密鼓地进行。袁世凯有一个帝制中枢,核心成员是内务总长朱启钤、税务督办梁士诒、奉天军务段芝贵等十人。这个班子将密电发往各省将军、巡按使,询问国体问题。各省将军及巡按使纷纷回电,同意国体由共和变更为帝制,有的还煞有介事地催促“速正大位”。这,恐怕才是袁世凯最为看重的是否称帝的“晴雨表”。
中国历史上最短命(83 天)的“洪宪王朝”粉墨登场,又如流星一闪而过。袁世凯忧惧而亡,临终时说:“是他害了我!”这个“他”,是谁?
是长子袁克定吗?是的,袁克定为了当太子,对袁世凯称帝从始至终狂热推动不择手段。当时,袁世凯每天主要看《顺天时报》,袁克定为了屏蔽对称帝不利的“负能量”,自掏三万银元购买报纸印刷设备,每天按照《顺天时报》的固定格式印制一份“宫廷版”《顺天时报》,把反对帝制的言论一律改为歌功颂德。直到有一天袁家丫头到外面买五香蚕豆,用整张真版《顺天时报》包着回来,袁克定蒙骗老父的伎俩才被揭破。可是,袁世凯此时尚未称帝,前面即使是万丈深渊,你袁世凯及时踩下刹车,不也安然无恙吗?况且,大儿子热心称帝你听得进去,二儿子袁克文反对帝制,还赋诗“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高层”进行规劝,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是杨度吗?是的,杨度为了自己做宰相,组织“筹安会”拼命鼓吹帝制,称帝一事还没谱,就已经赶着在巴黎定做新朝宰相大礼服。然而,杨度所怀“帝王术”的师承是王闿运,王闿运无论在“帝王术”还是“劝进功”上,都应该只在杨度之上。曾国藩荡平太平军坐拥东南半壁之时,王闿运亲劝曾国藩取清而代之。曾国藩怎么就不上当呢?再说了,杨度认账吗?袁世凯死后,杨度的挽联是:“共和误中国?中国误共和?千载而返,再评此狱;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原可作,三复斯言。”
是各省封疆大吏吗?袁世凯于 1915年 12 月 12 日发布接受帝位申令,12 月23 日,云南将军唐继尧、巡按使任可澄给袁世凯发来了最后通牒:民主共和载在《约法》,大总统也宣誓谨守。现在又变更什么国体,请处杨度、朱启钤等十三人极刑,更为拥护共和之约言,焕发帝制永除之明誓。限二十四小时答复。谨率三军,翘企待命!袁世凯很纳闷,于 25 日回电:明明贵处两次来电,请早定大位。何以事隔三日,背驰千里?混迹官场一生的袁世凯,这里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政客的表面之言有真话吗?你袁世凯不也是口口声声不会称帝吗?各省封疆大吏中,说不定有人正在等着你袁世凯走上绝路。
明代哲学家王阳明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诚哉斯言。元代理学家许衡,和友人们路过一处无人看管的梨园,大家都摘着梨子吃,只有许衡没有动手,并且撇下了一句千古名言:“梨虽无主,吾心有主。”曾国藩心中无贼,外人再怎么起哄也不管用。
1915 年 4 月下旬,梁启超会晤袁世凯亲信冯国璋,告知袁世凯帝制之谋。冯国璋试探袁世凯:“帝制运动,南方谣言颇盛。”袁言:“华甫(冯国璋之字),你我是自家人,我的心事不妨向你明说,我现有地位与皇帝有何分别?所贵乎为皇帝者,无非为子孙计耳。我的大儿身有残疾,二儿想做名士,三儿不达时务,其余则都年幼,岂能付以天下之重?何况帝王家从无善果,我亦不能贻害他们啊。”这不想得挺明白吗?可叹袁世凯心中有贼,防不胜防啊!问题是,时代在进步,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说:“任凭你像尧舜那么圣贤,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强暴,像曹操司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国皇帝,乃永远没人答应。”袁世凯没悟透这一层,客观历史早已注定他只能是一个边缘政客。
所以,不论前进或后退,他都必然是个失败的悲剧人物。然这一形势,百年之后的历史家虽洞若观火,百年前之当事人则身在庐山中,当局者迷,不自知也。
(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