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你的生命(短篇)

2021-11-05 02:21周宏翔
西湖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爸

在南极漂泊了二十三天后,游船刚刚回到南美大陆,准备回新西兰工作的潘晓梦便拎着行李箱,风风火火地闯进机场,打算办理从阿根廷转机回新西兰的机票。人还没排到柜台,就听见广播来回唠叨一个单词,COVID-19,听了半天,潘晓梦才弄懂,那是新冠病毒的名称,在南极度假这半个多月,与世隔绝,手机信号一格没有,这会儿延迟的信息才一个劲儿地往手机里蹦,千篇一律,世界大乱,美国疫情突破多少多少,口罩告急,飞机禁航,关口封锁。柜台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潘晓梦立马拿手机搜索了可能改签的机票,下一条信息就跳了出来,新西兰因为疫情全面锁国,这下一张机票都刷不出来了。

零零散散的怨声载道,更多的是周遭旅客透露出的恐惧,各种嘈杂的声音中,所有人都在烦恼着自己的事情,半个多月前他们还在冷嘲热讽中国的疫情,还没弄清情况的好多人都不相信这种倒霉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潘晓梦无视那些两眼放空和喋喋不休的人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口香糖,在嘴里嚼了起来,拉着行李箱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花坛上,切换几个软件,确认的确没有航班离开这里之后,她平静地吐了一口气,看着行色匆匆的旁人,仿佛聽见了熟悉而又急促的脚步声。

那时候也是她,2017年的新年夜,二十七岁的潘晓梦急匆匆地跑到奥克兰机场,汗流浃背,举目无亲地望着所有人,扣着柜台追问仪态端庄的值机小姐,我现在要回家,怎么没有机票,怎么就没有机票了?我自己就是空姐,我不知道吗?不管值机小姐怎么解释,她就像听不懂一样,莽撞地拉着行李箱往安检口冲。

潘晓梦望着空荡荡的安检口,瞬间回过神来,一米之外,机场的安保带走了闹事的女人,女人张牙舞爪地说要找机场领导,潘晓梦觉得场景荒诞而又熟悉,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从花坛站起来,对着同行的Simba说,走吧。说完便拖着行李箱往机场外走去。

Simba疑惑,从手推车上拿下行李追上去,问,去哪儿?不等飞机了吗?

潘晓梦用鼻腔轻哼一声做了回答,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把行李甩上去,开门,坐上后排座,对Simba说,你现在把手机刷烂了也刷不出机票来,信不信半小时后还留在机场的人绝对找不到一家酒店收留他?Simba来不及想,赶紧挤了上去。

这个叫Bariloche的阿根廷小镇,藏在隐隐若若的树林背后,沿途是浸入淡蓝色的湖泊。潘晓梦一手托着下巴,支在窗沿上,望着间隙黑暗里沉沉浮浮的光。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咬着嘴角轻轻一笑,看着一筹莫展的Simba,敲敲她的肩膀,问,急什么?

Simba斜瞥她一眼,双眼下垂,怎么不急,要是一直被困在这里怎么办?

——呵,待着呗。潘晓梦一手插进头发里,朝着耳后捋了捋,很快,车在一家小旅馆门口停了下来。潘晓梦利落地进门,拿护照办手续,得知酒店只有一个房间,没有提前预定只能住到明晚,潘晓梦点头,让Simba将就将就,拿了钥匙直接往里走。

Simba不懂,潘晓梦为何如此平静,随身仅仅一个行李箱,不知要困到什么时候,衣服、现金、口罩,无一不缺,如果病毒真的蔓延到了这里,她们就算客死异乡了!

潘晓梦站在房间的阳台上,随手拍下一张夕阳,阿根廷的落日余晖依旧美好得好像不会被病毒沾染一样,藕荷色的天光徐徐褪尽,远处的灯火有了星星点点被唤醒的迹象。Simba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还在抱怨,潘晓梦已经懒散地躺在逍遥椅上睡了过去。

梦里的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老爸站在她的背后,一开始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老爸说,你这性子,总不急,总不急,总有一天会错过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紧接着,她被这句话惊醒了,Simba不知去了哪儿,房间空荡荡的,她一回头,天黑了,和2017年那个新年夜一样黑,黑得让人摸不着边角轮廓,举足无措。那个时候,她狼狈地蹲在长长的机场走廊上,头埋在双膝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机场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人停下来看她一眼,她就像是被抛弃在世界角落的孤儿,只有她知道老爸的那句话终于应验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在那个夜里一点一点消失了。

2008年,潘晓梦高三,临近高考前,汶川地震,重庆震感强烈,全校师生紧急戒严,既要重安全,又要保成绩,大晚上一群人跟着宿管卷着被子到操场上睡觉,唯恐余震来袭,只有潘晓梦雷打不动,躺在自己宿舍床铺上,说哪儿都不如自己床铺睡得香甜,以睡眠不好影响成绩为由,拒绝从众。老师气不打一处来,说别的也就算了,潘晓梦偏要说成绩,明明年年垫底,倒成了她不守规矩的说辞。潘晓梦说,成绩不好,才更要注重睡眠啊,没准儿我就一匹黑马,状态一好,奔一本去了。

已过五月,老师没有心思去理会她这样的后进生,让她把家长叫来,签了自保协议,爱咋咋地,出了事一律自己负责。老爸黑着脸望着她,进而和老师商量,最后一个半月,反正都停课了,干脆让她回家住算了,协议也别签了。老师想着,这倒省心,二话没说同意了。潘晓梦笑得开心,老爸瞪她一眼,知道她目的达成,安全帽丢给她,一前一后上车,开着他那辆二手摩托回家。

潘晓梦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她妈,自她懂事开始,父女俩相依为命。她爸是当地一个厂里的工人,没什么雄图壮志,基本上下班之后二两小酒下肚,一天便能得到满足。常年三班倒,没时间照顾潘晓梦,所以从初中开始她就拎着包到学校去住读。

家到学校并不远,80年代的老小区,当初是厂里分给潘晓梦爷爷的养老房。后来爷爷走了,留下奶奶一人,潘晓梦的老爸带着她过来,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一开始,奶奶一间屋,潘晓梦一间,潘晓梦她爸在客厅搭了个行军床,一睡就睡了十几年。后来奶奶走了,房间空着,老爸还是睡那张行军床,睡得背驼了不少,原本就瘦的潘爸,有时候侧面看,就像一张绷着弦的弓。

过了十七岁,潘晓梦就到170cm了,比老爸还高一头,据说像她妈,但潘晓梦不以为然。潘爸一来觉着女儿要富养,给女儿从来有一分用一分,有一打用一打,向来体贴,二来,一个男人,拿捏不准对女孩教育的轻重,怕邻居看笑话,所以,潘爸大多数时候对潘晓梦也算放任自流。潘爸好几回想要教育她几句,但都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一看着她眨巴眨巴的眼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高考前那一个月,别人都在操场看书做题,只有潘晓梦无所事事地看小说,老师没收了一本又一本,堆起来可以开个图书角。到后来,老师也不没收了,和潘晓梦谈理想,问她看这么多小说,能像韩寒那样科科挂红灯,但活出个人样吗?潘晓梦说,看小说,死不了,考不上大学,也死不了,只要死不了,不就是个人样?老师便开始妙语连珠,苦口婆心,一副费力不讨好,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教育这事儿,老师教不了,就只能托给父母自己教,换到潘爸这里,就一句话,你爷爷奶奶养了我一辈子,我也不怕养你一辈子。潘晓梦听不得这话,嗯了半声,立马打断老爸,我不要你养,我自己养得了。老爸问,你靠什么养?潘晓梦说,你别急,我正想着呢。

那时候距离高考还有十二天。

都说高中是梦想的培育期,大学是梦想的破灭期,但对于潘晓梦来说,只要是梦,就有醒的一天,甭管这梦做得多大,多雄壮,多伟岸,梦醒是迟早的事儿,所以她从来不做梦,不期望也就不失望。

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厂里一个小孩跳楼了,据说平时科科前三,最后结果刚过二本线,好在小孩没摔死,抢救回来了,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人生完了。潘晓梦听说后,翻了个白眼,想着这些人对人生的定义怎么这么狭窄?当然,那年她成绩烂得一塌糊涂,除了英语,各科都没及格,勉勉强强能上个专科,潘爸偷偷给她报了个复读班,虽然已经料想到结果,但还是觉得应该尽到父亲的责任,第二天潘晓梦就到教务处去把钱要了回来,塞到了老爸的枕头下,让他别管,然后跑出去彻头彻尾玩了一个通宵。

整个夏天,潘晓梦就偷骑着老爸的摩托到处撒野、闲逛、吃喝玩乐,当时有两个平时和她玩得不错的女生,成绩也都差得不行,但别人家有钱,后顾无忧。潘晓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其中一个姐妹说她爸要送她去英国了,心里还怕怕的,潘晓梦觉得她嘚瑟,去就去呗,有啥好怕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说,大家都是大学生了,管他中国外国。

要说她心里一点落差没有,那是骗人,但自家就这一亩三分田,她比谁都清楚,出国?妄想。相较之下中个五百万倒是有可能,但那属于做梦,潘晓梦啧啧嘲笑了自己一番。

夜里老爸做饭,照旧二两小面,常年图个方便。潘爸做的杂酱好吃,面捞上来,舀两勺臊子酱,热腾腾的,潘晓梦最喜欢。老爸问,想好了?潘晓梦说,想好了。老爸又问,不后悔?潘晓梦只顾簌簌吃面,一口吞下,后悔啥啊?专科多好,只关三年,我早点出来赚钱,带你吃香喝辣。老爸用筷子敲下她的头,教训道,别说得跟坐牢似的。

2015年的某个晚上,潘晓梦下班回家,累趴在沙发上,踢掉高跟鞋。凌晨两点,她饥肠辘辘,冰箱翻来倒去只找到一个烂苹果,身在新西兰的她,突然特别想念老爸的豌杂面,那是越洋电话也解不了的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累了还感觉自己在流口水,一直挨到早上,胡乱在楼下吃了顿早餐。

在国外的那些年,大家对中国的认知只有北上广,说起重庆,无人知晓。有一次,潘晓梦在机舱备飞,同机的小女孩好奇问,重庆是什么样的?潘晓梦说,重庆就是一碗面。同事听不懂,潘晓梦不解释,她知道,那不是乡愁,不是思念,那只是她和重庆这座城市最后的一点联系,不必为旁人知,不必与旁人语。

大学潘晓梦挑了外语专业,理由简单,高考就这一门及格。三年间,她只想着快点混到文凭,剩下的时间就是赚钱,老爸虽然按时打钱过来,但她从来不用,只想着毕业那天原封不动把这些存款都还给老爸。

她一开始在各个商场打零工,后来发现不赚钱,又跟着室友去做初中生的家教。教孩子太累了,她索性带着孩子瞎玩,误人子弟,被家长投诉了,转而在网上联系外国人教他们中文。外国人肯花钱,不求成绩,加上潘晓梦中文总比外语擅长,又能侃又能吹,好歹是个一举多得的活儿。

教过的几个外国人里,潘晓梦印象最深的那个叫Jack,美国人,长得和莱昂纳多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金发碧眼,个子高挑,两颊有轻微雀斑,笑起来倒有些像年轻时候的科林费尔斯。他的中文其实根本没有问题,普通话发音比潘晓夢还准,之所以找潘晓梦,是闲得慌,没朋友,所以单纯付钱给她陪聊,一小时200块,潘晓梦乐意至极。

潘晓梦问Jack干吗来中国,多少人挤破头想去美国。Jack说,美国人就喜欢到处走,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年,从来不喜欢固定的地方。潘晓梦笑着呵了一声,说Jack纯属年轻,老无所依的时候保准后悔。Jack说中国人就太喜欢给自己设限了,几岁上学,几岁工作,几岁结婚,几岁养老,对于美国人来说,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潘晓梦不信,和Jack争到面红耳赤,说到最后,Jack说,你说所有人都挤破头要出国,那你呢?潘晓梦没有回答,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

没多久,不知道谁嘴碎,在系里传言潘晓梦做非法三陪,专做外国人生意。潘晓梦躺在床上啃玉米,才不管那些流言蜚语,照常在学校宿舍进出自如,只是没想到,有天刚好买了件新衣服,得意洋洋地从外面回来,刚到宿舍门口,就看见老爸面色沉寂地站在那里,看着潘晓梦花枝招展的样子,伸手就给了潘晓梦一耳光,十几年来,这是潘晓梦第一次挨打,她瞪了老爸一眼,自然明白挨打的原因多半和那些闲言闲语有关。看到潘晓梦的眼神,潘爸意识到那一巴掌扇得冲动了些,质问她干啥去了。潘晓梦说,赚生活费。潘爸继续问,咋赚?潘晓梦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两父女都倔,谁也没解释,但好歹都不记仇,过了就过了。

潘晓梦带老爸下馆子,点了瓶江小白,老爸说喝不惯,二锅头就行。潘晓梦想着老爸无事不登三宝殿,二两酒还没全下肚,老爸就开口了,问她,是不是缺钱?潘晓梦说,不缺啊,但是就想多赚点。老爸说,你缺钱和我说,从小到大,我还是那句话。潘晓梦立马截住老爸的话,不缺不缺,但也不想总用你的,你有你的生活,四五十的人了,别一门心思都放在我身上。老爸吞了口酒,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潘晓梦一瞅肯定有事儿,赶紧问,怎么了,不是你得绝症了吧?老爸又朝她瞪一眼,半晌,说,你妈来找我了,怪我没把你照顾好,一听说你上的是专科,指着我鼻子骂,说我把你这辈子给毁了,虽然我当面不承认,心里回味回味,觉得你妈骂得对。潘晓梦一听原来是这事儿,心里踏实了,不屑地吃了一口菜,说,她这会儿倒出现了,早干嘛去了?老爸又喝了一小杯,说,她让我来问你,想不想出国,她找人帮你看学校,学费她那边出,我说不用,你要想去,我这边能负担,她说出国镀金回来好找工作,我想也是,只是我没早想到这条路。潘晓梦说,不用了,就我这成绩,出国能学啥啊?她的恩我不领,你的钱我也不要,你让她别瞎操心,十几年了,想一笔钱就把当妈的责任一次性负担完啊?老爸还想说什么,潘晓梦没让他说下去了,潘晓梦说,我自己能过好,就算要出国,我也靠自己出去,两条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儿还要别人来决定不成?急啥急,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2011年刚迈过一小步,转眼毕业在即,潘晓梦加入了找工作的大潮,今天投一堆简历,明天面试两个公司。潘晓梦还是把现实想得太简单,本科生尚且乌泱泱一大把,专科生就更是无处可去,好多人认清现实,干脆回来好好准备专升本的考试,争取再读一年,脱胎换骨。潘晓梦偏不信这个理,每天早早起床,挨着公司去找,当然最终都一无所获。当时宿舍里还坚持找工作的,就只有她和一个叫小妃的姑娘了。

之后很多年里,当潘晓梦穿着空乘制服行走在一群金发碧眼之中,却是唯一的那个华人面孔时,大家都夸赞她说,你真厉害。在海外来回的航班上,偶遇几个中国人,他们都会惊叹原来国外航班也是有中国空姐的,特别在得知她是乘务长之后,更觉得那她得多优秀,才能挤进海外市场,占有一席之地。就潘晓梦而言,173cm的高个儿,放在家乡,多少男人望而却步,即使在外国男人的眼中,她也始终是特别的那个——黝黑,飒爽,男孩子气,但配着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又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和谐。

也是之后的很多年里,潘晓梦常常在飞机上升和降落的瞬间想起那个仓皇的六月,她听比自己小的同事说,人的命运往往就是在一瞬间改变的。

潘晓梦记得那天她发着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同寝室的姐妹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她一点也没有注意。直到小妃跳到她床上把她摇醒,说,叫了你几次了,别睡了,再睡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头了。二话不说把她拉起来,奔向就业处填表。

一路上,小妃和潘晓梦说,这外招的消息还没公开,自己也是今天交材料偷听到的,现在去,相当于是过年过节烧头炷香。

潘晓梦每每想起那次便觉得滑稽,迪拜机场免税店柜员招聘,三张表,六张照片,照片是后补的,填表要求全英文,到后面有两个单词潘晓梦都弄错了。小妃眼尖,看到还有一份新加坡机场地勤的招聘,撺掇老师拿过来,一并让潘晓梦填了。

直到填完表,走出办公楼,潘晓梦才如梦初醒,刚刚她是在求职啊,怎么这么草率就写了,写的什么还全忘了。小妃说,要不回去改改?潘晓梦头重脚轻,说,算了,现在回去,显得多没自信啊,听天由命吧。小妃急得跳脚,说,姐姐,这可是难得的出国机会诶!潘晓梦不以为意,出国,也就是当个柜姐啊,实在不行,我去丝芙兰卖口红也一样。

当然迪拜机场免税店的工作最后黄了,就在她想着不如真去丝芙兰试试的时候,新加坡樟宜机场外招人员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去面试。面试当天,去的人真不少,如果不是潘晓梦知道这是招地勤,还以为是文艺汇演的初选呢,那些个姑娘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不仅有搬了电子琴去现场演奏的,还有带了画架去给面试官画速写的。潘晓梦没准备啥,一身素白,清清爽爽的,小妃说她太素了,赶紧用随身带的口红给她补了一嘴,多蹭了点抹匀涂到她脸上当腮红。那天拥挤的人潮中,潘晓梦听见其他人攀谈的内容,她们和面试官交流,赞扬了新加坡的风景,新加坡的制度,以及新加坡是华人聚集又最国际化的地方,而潘晓梦站在台上,看着拿着她简历的面试官,想到那天老爸和自己说,那个女人要拿钱给自己的时候,他脸上委屈又低落的神情。潘晓梦单刀直入只说了一句,她想赚钱,想像新加坡一样独立和富有。

潘晓梦是在隔壁房间找到Simba的,后来住进来几个新加坡人,都是华人,Simba大概能找到一点惺惺相惜,跟那群人表达自己的焦虑。天已经黑了,从阳台望下去,正如潘晓梦所想的,门口簇拥了一堆人,住不进来,老板只是一直摆手,并没有很努力地解释,大多数人语言不通,另一部分人只能拖着行李继续寻找下一个避难所。

潘晓梦倚在阳台栏杆沿上,正巧看见对面屋,一个新加坡男孩手舞足蹈,像在讲故事,潘晓梦没仔细听,但莫名觉得口音亲切。2011年,她刚刚到新加坡,听到的也是这个口音,和港台腔不一样,有点像外国人讲中文,但没有西方人发卷舌音那么用力。那一年潘晓梦和小妃都被安排在值机柜台,每天對着世界各地来新加坡的人说英文。一开始,潘晓梦口语差,常常闹笑话,犯了错她也不脸红,旁边柜台几个本地人看她笑话,又怕冒犯憋着不敢笑,潘晓梦冲他们说,想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小妃劝她练练口语,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练?重庆方言太根深蒂固,n和l总是分得费力,原本以为普通话才讲究这些,没想到英语更讲究。

那段时间,老爸的电话来得勤,往往是隔天一通。那会儿网络还是2G,手机打不了语音,越洋电话费用贵,但老爸不听劝,嘘寒问暖总要来一句。其实也怪潘晓梦,到临走前一周才回家和老爸说了自己要出国的事儿。一来怕中途有什么变数,二来还是怕老爸舍不得。那天她回家,刚刚坐下来还没喝口水,就对老爸说,我要出国了。老爸先是一愣,回头看潘晓梦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问,咋说?潘晓梦说,找到一份新加坡机场的工作,工资折算人民币,一个月一万多。老爸端着茶杯,略有所思,想了半天,说,去了还能回来吗?潘晓梦说,回,怎么不能回,等我赚够钱就回来给你换套大房子。老爸点点头,说,能回就行。老爸进屋哆嗦半天,出来塞给潘晓梦一张卡,说,这点钱,你拿着,在外面工作,有点钱保身,路太远,老爸怕一时够不到。潘晓梦不要,老爸硬塞给她,说,没多少,省吃俭用存了点,加起来没你三个月工资多。潘晓梦觉得有点心酸,再推脱下去,怕伤了老爸自尊,勉强收了。

别看值机只是坐着,樟宜机场要求严,每个人必须仪态端庄,笑容可掬,光是这两点,每天下班回家,潘晓梦都觉得腰是酸的,脸是僵的,长时间对着电脑更是头晕目眩。所谓给乘客提供最优质的的服务,就是工作人员吃最大的苦,但冲着那份工资,潘晓梦也只能忍着。这些事当然不会和老爸说,潘晓梦拍的照,都是机场华丽的边边角角,用QQ传给老爸看,让他放心。老爸说,你穿制服好看,精神。潘晓梦说,那当然。回到宿舍,蜷缩在床上,是与照片截然相反的疲惫模样。

潘晓梦和小妃去夜市吃叻沙,小妃看上了坐在邻桌的一位帅哥,高鼻梁,利落短发,商务装扮,加上黑框眼镜,肤白唇红,像是混血男子。小妃和潘晓梦打赌,那个男人一定单身,还可能不喜欢女人。潘晓梦觉得小妃无聊,小妃让她趁机练习口语,唆使她去要联系方式。潘晓梦问心无愧,倒也无所谓,大摇大摆走过去,反倒是吓了对方一跳。果然,新加坡和法国的混血小王子,Malik。小妃邀Malik过来并桌,暗夸潘晓梦最近口语进步不少。潘晓梦看着这个男人,笑起来有种东方人的含蓄,但气质却又有着西方人的优雅,迷人但不吸引她,反倒是小妃与之谈笑风生。潘晓梦望着窗外车水马龙,一个人默默吃着叻沙,小妃用脚踢她,她也只是赔笑,没有要和Malik热络的意思。

之后小妃很快和Malik恋爱了,当然,在这个故事里,没有狗血的三角恋情,Malik也只是毫不起眼的NPC,没多久,又出现了Jack、Steven、Patrick……小妃在一段又一段恋爱中开心、难过、受伤、复苏,这些情绪伴随着新加坡的四季更替萦绕在潘晓梦的周围。

工作第一年的春节,潘晓梦加班,错过了除夕,机场外烟花四溢,她还在佯装微笑地给乘客办理手续,第二天忙完手上的活儿,立马飞回重庆,已是傍晚,窗户望出去,月朗星稀,初一这天,机场空荡荡的,跟不过节似的,该走的人早走了。潘晓梦刚落地,就接到老爸电话,七拐八转,才在距停车场外半里路的路口看见老爸的摩托。大冬天的,脸都冻豁了,看见闺女,还是乐得不行。老爸迎上去,接过行李,说,机场不让停,我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儿。潘晓梦说,这么冷,你在家等不就好了?老爸说,等不及啊。潘晓梦坐在后座,紧紧地抱着爸爸,眼眶通红,眼泪刷刷地往下掉,满城的烟火气都像是来迎接她的。重庆的冬天,夜里喜欢起雾,白苍苍的,扑在脸上,满街的火锅味,烧烤气,洋洋洒洒贯穿整个重庆城。老爸问,上哪儿吃啊?潘晓梦说,回家吃啊,我想吃你煮的面,哪儿都吃不到。

猪油、酱汁、葱姜蒜,把油烧热,下锅,接着猪肉末炒香了,再用高压锅把豌豆压得粉粉的,二两小面下锅,碗里装上油盐酱醋,两筷子红油辣椒,再捞一勺面汤,把料调匀,下青菜,面浮两分钟,捞面,扣酱,再铺上热腾腾又软又糯的豌豆,全是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却是潘晓梦最爱的味道。潘晓梦一边吃面,一边伸手开电视,按了半天按不动,拍了电视两下也没反应,问老爸,怎么了?老爸说,噢,得这样。老爸拿着遥控器走近电视,然后同时按着遥控器的开关和电视的开关,啪的一声,电视开了。老爸说,坏了好一阵子了,想着你回来要看,我前两天刚修了修。潘晓梦说,你早讲啊,我给你买台新的。老爸说,别买了,我一个人在家也不咋看,买来浪费。

电视照常开着,画面颜色像上了层变色滤镜,贺岁的音乐萦绕在整个屋里,电视里正在重播前一晚的春晚,时隔多年,又请到了费翔,在唱《故乡的云》。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屋顶上日光灯照满堂屋,镇流器嗡嗡作响,老爸跟着哼了几句,歌听得有些挠心,潘晓梦索性进了屋,拉开行李箱,把给老爸买的衣服拿出来,免税店买的Polo衫,她让老爸穿上,大红色,老爸觉得俗。潘晓梦说,你本命年,该穿红。潘晓梦不好说,其实还买了两条红内裤,趁着老爸在厨房煮面的时候,偷偷塞行军床枕头边了。潘晓梦突然就想起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在枕头边发现了卫生巾,没人教她怎么用,老爸更是不懂,那种尴尬而又迫切的关心,今时今日,如此雷同。

那天晚上,潘曉梦突然被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声音弄醒,开灯一看,两只老鼠从床边跑过去。潘晓梦先是一惊,很快定神,下床拿起扫把追起老鼠来。老爸被弄醒了,潘晓梦说,有老鼠!老爸翻了个身,说,一直有,习惯了。潘晓梦说,什么时候的事儿啊?老爸说,阳台墙边水管破了个洞,没时间去修,它们找不到吃的就走了。潘晓梦把客厅灯关了,回了房间,这下睡不着了,她看着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房间,觉得它和老爸一样,顷刻间老了,墙壁上的海报已经褪色,书桌也磨了角,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看到长河上涨,月色下沉,老爸的摩托车划过厂区沿河的桥,摩托的背后是孤单拉长的身影。

潘晓梦盘算着手里的存款,再努力努力,至少能给老爸换个城区的新楼盘,但事与愿违,存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的飞涨,原本年前看好的楼盘,一下子又涨了好几倍,潘晓梦意识到,仅仅只是靠自己手里这点工资,要想富有还是太难了。一次同事聚餐,大家喝得醉醺醺,前辈和潘晓梦说,你要飞啊,在机场工作上不了天,等于永远翻不了身。前辈们总有一套理论,空姐是女人翻身的一大捷径,地勤只能拿死工资,空姐可就不一定了。潘晓梦问,空姐能做啥?前辈还没来得及回答,彻底醉了,谈话也没有了下文。

从地勤转空勤,没有潘晓梦想的那么容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唯一的办法只有跳槽,她开始在网上和身边搜罗各个航空公司的招聘信息,一家一家投简历,不过,这个圈子太小了,潘晓梦动作太快,很快就有消息传到了她领导的耳朵里。领导当然一顿冷嘲热讽,还故意挑了几个生僻的单词骂,既然听不懂,潘晓梦干脆当没听见。好在,很快阿联酋航空投来了橄榄枝,潘晓梦以身高的优势通过一面,又以能言善辩扛过二面,那个时候小妃已经嫁人,找了一个新加坡本地人,等到潘晓梦面完终面,小妃挺着肚子来找她。小妃见面就说,好端端的为啥走?潘晓梦说,不赚钱,阿联酋航空,工资是现在两倍,待遇也比现在好。小妃不满意,说,你去迪拜谁照顾你?漫天黄沙的,早早变成黄脸婆。潘晓梦说,空姐每天都在天上,世界各地飞,才不会。小妃舍不得,让她别走了,新加坡也有好工作。潘晓梦说,有是有,但是我学历不够。小妃还想说什么,潘晓梦没让她开口,说起来都懂,两人一起念书,一起工作,在异国他乡同气连枝,是革命友情。潘晓梦说,小妃,我给你讲个故事。

六岁的时候,潘爸带着潘晓梦去相亲,当时奶奶还在,是她介绍的对象。潘晓梦跟着潘爸坐在厂区饭店的板凳上,对方是个老师,比潘爸小两岁,工作样貌都没问题,也离过婚,没孩子,看到潘晓梦也亲切,一直妹妹长妹妹短地叫。潘晓梦对后妈没概念,也许家里从来没有“妈妈”这个角色,她也从来不觉得空缺,但多出一个陌生人来,潘晓梦始终不自在。那天之后,潘爸和老师处了一段时间,但是没多久就分了。奶奶问潘爸,怎么说不理就不理了,潘爸说,没啥,就是她想和我再生一个,我不答应,就掰了。奶奶虽然疼惜潘晓梦,但也不觉得对方要求过分,劝说道,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啊。潘爸说,我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必须要走的路啊,我觉得就我们爷俩过,挺好的。奶奶气得不行,后来还住进了医院。但潘爸再也没有相过亲。那时候潘爸喝多了,抱着潘晓梦说,你记住,别老听别人的,那些别人都是坏人,听自己的,自己不会骗自己。

故事讲完了,小妃问,所以呢?真得走?潘晓梦点点头,走啊,我这么年轻,我和你说,很多人从小就觉得未来很远,但对我来说,每一个明天都是未来,你懂吗?

真正到了迪拜之后,潘晓梦才明白之前前辈为什么让她一定要飞。第一个月,潘晓梦就立马切换了生活模式,新人培训、逛商场、拿各大品牌的联系方式、做代购,她有空就在各个免税店里闲逛,看见折扣商品立马入手,回头再转手卖给朋友圈里的需求者,没多久,就赚到了一笔并不低的额外收入。从第二个月开始,她和所有的同事已经熟络,开始和她们协商换班的事情,她用代购赚到的钱买公司内部的廉价机票,开始在欧洲一带游走,带更多的货,赚更多的钱,虽然累到常常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还总要倒时差,但看到钱包里日进斗金,她觉得值得。

那两年,潘晓梦频繁往来于欧洲各个国家,常常在醒来时忘记自己在哪个城市。她总是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行走在巴黎、罗马、米兰、佛罗伦萨、威尼斯、巴塞罗那等各个城市的角落,累了就趴在酒店小憩,醒了就开始扫货,买完东西马上飞回迪拜,简单梳洗,化妆,穿上制服,变回空姐的模样,又开始新的航程。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虽然潘爸还是保持着两天一通电话的频率,却因为时差的关系,父女之间的联络开始变得困难起来。等到潘晓梦下班,往往已经是国内深夜了,潘爸还会熬着夜等潘晓梦回家报个平安再入睡。有时候潘晓梦在欧洲各国飞行,时差就更严重了,潘晓梦常常劝老爸,早点睡,别等我了。老爸总是说,没事,我精神着呢。白天与黑夜的交集,是潘晓梦与父亲在两国生活的唯一主轴。潘晓梦每去一个地方,就拍一堆照发给潘爸,好像她玩得很开心,不过都是在她卖货闲余的时间。每次收到潘晓梦的照片,老爸就打开世界地图标注一个小点,用尺子量,换算比例尺,看距离重庆有多远。

过年回家,老爸还是在往常的那个地方等她落地,然后骑着轰轰的摩托车回家,潘晓梦呢,总是提着更多的大包小包,衣服、领带、刮胡刀,全是名牌,能给老爸买的,绝不含糊。

潘晓梦算着存款差不多,找中介带她看房,渝北,照母山,三室,一百三十平,大平层。中介说,小区绿化参照苏州园林,旁边在修地铁五号线,修成之后,房价肯定涨两倍,加上有个万达的商圈正在规划,以后购物娱乐都方便。中介问潘晓梦结婚没,潘晓梦说还没,中介说,那好,这房买了以后有孩子也不用担心,旁边就是××小学,有直升××中学的名额。潘晓梦说房子是给老爸买的,中介立马说,潘小姐真有孝心,那也挺好,以后孩子能到外公这里来过暑假,房子大,家里随便跑。2016年重庆房价正在平稳期,潘晓梦看了价钱,首付不到三十五万,第二天就去交钱办了手续,中介连连道,潘小姐,你买了绝对不会吃亏,不管是自住还是投资,都绝对划算。潘晓梦收好单据,准备两年后接房装修完直接给老爸一个惊喜。

初一的那天,潘晓梦的母亲突然来到家里,说想叫潘晓梦吃顿饭。潘晓梦好奇,久未蒙面,怎么突然想着要吃饭?潘晓梦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卷发,白面,黑大衣,鼻梁高挺,下颌细窄,像是瘦版的关之琳,虽然她很确定那就是她妈,但两人长得并不相似,潘晓梦唯一继承的是她的高挑。潘爸劝她去吃一顿,毕竟母女。潘晓梦和母亲到了饭店,才知道她要嫁去英国了。潘晓梦说,我说呢,原来是来告别。母亲说,我来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听说你现在在迪拜,虽然经济不错,但是环境太差。潘晓梦说,不用了,我习惯了。母亲说,你不要像你爸那样固执,没什么好处。潘晓梦笑,没好处,你就跑了呗。母亲说,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潘晓梦说,我就这样。母亲叹气,说,原本以为你走出去,思想会更活络一点,没想到还是跟你那老爸一样,鼠目寸光。潘晓梦冷笑了一声,说,你以前没资格来指教我,现在更没资格。最后饭局当然不欢而散,这是潘晓梦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抢在母亲之前付了账单,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她觉得,这个女人去了英国挺好的,再也不用见到了。

夜里,老爸坐在阳台上,倒了一口小酒,看起来有些沉闷。潘晓梦从冰箱里拎了点猪耳朵,切给老爸端过去。老爸说,坐吧,聊会儿。潘晓梦正面对坐,说,聊吧。老爸一口酒下去,滋啦一声,问,要一直在那边了吗?潘晓梦不说,老爸继续讲,这两三年,越飞越远,我总觉得快看不到你了。潘晓梦说,回,等我再飞两年,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多赚点,就收心。老爸说,我们不必那么有钱。潘晓梦说,没人嫌钱多。老爸说,多少算够?一百万,两百万?潘晓梦没回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干了,说,我还年轻,不必那么急。老爸叹气,说,你这性子,总不急,总不急,总有一天会错过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潘晓梦忍不住,说,别说我,先说说你自己,你就是一直关在这里,那个女人才看不上你,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不思进取,才永远出不去。老爸也怒了,说,一辈子在这里怎么了?你爱飞多远飞多远吧。

啪的一声,酒杯碎了,潘晓梦没有去捡,背身回了房间。潘晓梦的心情一下被搅乱了,当晚失眠,也知道自己说太重,但沒有办法去道歉。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拖着行李箱走了,那是第一次,她没有和老爸好好说再见,也是留在家里时间最短的一次春节。

那天去机场的车上,广播里放着《陀飞轮》,潘晓梦望着窗外流景发呆。

歌词唱,霎眼廿七岁,时日无多,方不敢偷懒。宏愿纵未了,奋斗总不太晚。

潘晓梦故意不接老爸电话,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日日报平安。她在疲惫和抖擞之间无缝切换,踏着高跟鞋在各个国家和城市潇洒自在。

有一天在阿姆斯特丹偶遇大雨,潘晓梦浑身湿透,她躲回房间,找吹风机把头吹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倦意是会让人加快衰老的。她突然想起高中那年,一个男生追她,她就带着那个男生去翻墙,墙的另一边是泳池,游泳馆早关门了,潘晓梦说,要是喜欢她,就和她一起跳下去。男生也野,拉着潘晓梦一起沉入水里,两人穿着衣服在里面游了一阵,湿漉漉地爬起来,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很短暂,但潘晓梦记得那天他们就这样湿漉漉地去他家,他拿着吹风给她吹头发。潘晓梦摸着自己发黄的发梢,看着自己成熟的面容,才意识到,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说过喜欢她了。繁忙让人充实,繁忙也让人忘记爱情。

在阿联酋航空工作的第三年,公司有了较大的人事变动,许多同僚开始筹划接下来的发展,几个小姑娘谋划着去欧洲看看。潘晓梦没有签证自然去不了,迪拜的生活让她越发觉得枯燥,但回国又不甘心,换个环境在所难免。有一天,潘晓梦突然发现新西兰的奥克兰机场招人,从迪拜前往奥克兰,又是跋山涉水的另一个世界。

一阵敲门声,潘晓梦从梦中醒来,Simba的头还埋在枕头里,潘晓梦起来开门,酒店的老板说他们得收拾东西办理checkout,很快下一个住户就要住进来了。一个小时后,潘晓梦和Simba戴着口罩在陌生的街道上游荡,各自拖着行李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潘晓梦只是埋着头往前走,手机搜索着周围可能还有空房的酒店,最后两人在一家极其简陋的青旅住下。

潘晓梦把行李放下,戴了口罩,就出门了。Simba让她别出去了,但她始终觉得旅店里太无聊了。疫情似乎比想象中更严重,街上也没有什么人。她一个人漫步到湖边,阳光正好,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到旁边的石头上刻着什么字。西班牙语,她看不懂,用手机拍了下来,打算回头问问青旅的老板。

入夜,Simba问,要是这边解封了,你回国吗?潘晓梦望着天花板,回国?你说新西兰还是中国?Simba说,当然是中国。潘晓梦说,不回了,也没什么好回的。Simba好奇,问,那你爸妈呢?这几天也没看你给家里报个平安。潘晓梦没说话,辗转翻身,假装睡着。和潘晓梦住过的大多酒店比,青旅的被子还是太硬了,不,应该说此时此刻,她太想念重庆老家房间里的那张床了,被老爸浆洗过的被单,带着她自己发丝的气息,即使是长久未回去,只要躺下,也能立马睡得安稳。

潘晓梦刚到新西兰那一年,也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因为之前在迪拜长时间倒时差的缘故,所以没有办法正常作息。换了新的居所,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为了调整状态,潘晓梦开始和同事去徒步,新西兰的生活节奏一下慢了下来。因为之前的工作经验,潘晓梦很快就上手了新的工作,唯一的心结是,始终没有和老爸好好打一通电话。那段时间,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少,潘晓梦也不愿分享太多的生活给他。2017年的除夕,潘晓梦第一次没有选择回国,那天夜里,她和几个同事去了山里找kiwi鸟,不知道是谁说,如果在山林间找到kiwi鸟,就可以拥有一整年的幸福。

如果时间可以给潘晓梦再次选择的机会,潘晓梦一定不会选择在那个时间去往森林。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一群人寻鸟未果,决定折返,刚刚出来,手机便一个劲地蹦信息。潘晓梦拿起手机,十几通未接来电的信息通知,统统来自老爸的号码,潘晓梦预感不对,立马打了回去,但接电话的不是老爸,而是姑姑。

电话刚刚接通的瞬间,姑姑便破口大骂,问潘晓梦死到哪里去了。潘晓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姑姑说,老爸夜晚喝醉,从床上翻下来,头撞到了柜子上,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

潘晓梦冲进机场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国的机票了,她嚷着要找领导,无论如何今晚都要飞回去,没有人听她解释,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情绪。所有人都告诉她,最早的飞机要到早上六点,没有办法为了她一个人单独开一班航班。她把自己关在机场厕所的隔间里,眼泪一个劲地流。她翻看着这一年来和老爸的聊天记录,在做什么?睡了吗?最近女儿还好吗?爸爸想你了……潘晓梦无意间翻到一条某一年除夕和老爸录的小视频,他端着酒杯贴着潘晓梦的脸,对着镜头说,我女儿回来啦!潘晓梦一个不留神,手机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她把手机捡起来,屏幕刚好卡在老爸最后的笑容上,裂开的屏幕扭曲了老爸的神情,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笑。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身体里某些东西的流失,那种源源不断从某个缺口流掉的物质,找不到任何的东西来贴补那样的漏洞。

潘晓梦最后一次回到重庆的时候是2018年的夏天,她转手卖掉了原本准备送给老爸的房子,办完手续的那天,正巧碰到当时给她推销房子的中介。中介觉得她眼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说,啊,潘小姐,来接房啊?潘晓梦点头,说,对,顺手卖掉。中介咧着嘴笑,好呀好呀,你看我没骗你吧,是不是涨了?两年的时间,商圈已经起来了,地铁也修到了小区门口,放学时间,成群结队的孩子一起在等红绿灯,小区内部,葱葱郁郁,亭台楼阁,住在这里的人,都露出一副幸福的样子,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潘晓梦最终错过了老爸的葬礼,飞机降落之后的十二个小时,潘晓梦一直处于真空状态,但她提醒自己,若已于事无补,不必再沉溺悲伤。谁料父亲刚刚火化,姑姑就伸手给了她一耳光,骂她不孝,一个人在国外快活,连自己父亲的葬礼都不肯落一滴泪。潘晓梦只觉脸颊火烫,但内心却冰冷如霜。姑姑说,你知不知道你老爸病了?潘晓梦浑然不知,姑姑继续说,你老爸为了省钱凑机票去看你,连病都不去看,你这么有钱,连机票都不肯给你爸买一张吗?潘晓梦想起近一年来对老爸的冷漠,一定是这样他才决定要飞去新西兰看看她,当面和她和解。

潘晓梦打开家门,看見已经凹下去的行军床,以及四面掉灰的墙,好像老爸还睡在上面。她坐在行军床上,一言不发,想象着老爸一个人孤独地睡在这里,度过无数个夜晚的情景。那天夜里,她把整个屋子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收拾抽屉的时候,抖出来一本相册,潘晓梦坐在地上翻起来,翻了一整本相册,才发现原来她和老爸的合照仅有一张,那是她四岁时的照片,老爸抱着她,那天他们是在车站等去乡下的奶奶回来,等太久了,老爸正巧看见旁边有个照相馆,拉着师傅出来拍了一张。相片中的老爸,还是三十来岁的模样,简单,质朴,留着九十年代流行的发型,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而照片中的她,当时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一直没看镜头,把头扭向另一边。潘晓梦没想到,唯一的一张合照中,依旧没有捕捉到父女同框的画面,谁能想到,你总觉得你和至亲好像随时在一起,有过无数合照,仔细翻来,却寥寥无几。

第二天一早,姑姑带着律师过来,说,虽然我也不想这么残忍,但这房子你应该也不会回来常住了,你奶奶当初走的时候,说我和你爸一人一半,现在你爸走了,我打算把这里卖掉,钱我也不会克扣你的,你爸那份给你。潘晓梦听着,没说话,喝了一口水,说,房子你拿走吧,我一分钱不要。姑姑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忍了,说,你可想清楚,没有后悔药。潘晓梦说,我想清楚了。

对于潘晓梦来说,这间屋子原本该是岁月记忆的载体,但现在不过是残骸一具,留不留,都没有了意义。她看着墙上爸爸温和的微笑,认认真真地用布擦了擦遗像的边框,开了酒,喝到清晨。天刚亮,她便拉着行李箱走了,那扇锁上的门,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打开了。

潘晓梦回到新西兰后,很快就辞掉了空姐的工作,用她的话来说,累了,想歇一歇。二十八岁那年,她开始在新西兰的各个城市游走,她做过果农,当过羊毛工,在餐厅跑过堂,在洗衣厂洗过衣服,在新西兰的日子里,潘晓梦几乎尝试了各种可能的人生。细细算来,潘晓梦竟也在海外漂泊了快十年了,比起那些在国内早就落地生根的同学,她没有钱也没有房,甚至也没有爱情,对于她来说,可失去的早在一年多前统统失去了,眼下每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害怕和畏惧,即使在世界崩塌的时刻。

接下来的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新西兰的北部一路生活到南部,在这期间,她仿佛完全与过去的世界割离,没有和任何朋友联系。她在新西兰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多数人对她的记忆,就是开着一辆红色跑车疾驰在大街上的那个女生。

Simba看着潘晓梦手机里的那辆红色跑车,说,这辆车不便宜啊,你真舍得。潘晓梦说,对我而言早就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只有开心不开心了。Simba问,你为什么想去南极啊?潘晓梦想了想,说,没有为什么,就觉得一辈子总要去一次吧。

其实潘晓梦撒了谎,为什么要去南极呢?潘晓梦记得有一次,和老爸聊天,问老爸,如果全世界最想去一个地方,是哪里?老爸想也没想,说,南极。潘晓梦问,为什么呢?老爸说,就感觉那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潘晓梦一直记得这句话,她想到在南极漂流的某个夜里,听见巨大的轰鸣声,等所有人冲上甲板,真实看到了冰川崩塌的一幕,当时站在船上的她,早已泣不成声,她在心里一边骂自己傻逼,一边听着晚风呼啸越过内心的声音。

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亚洲、欧洲、美洲、南极洲……潘晓梦飞过一个又一个国家,她总以为自己变得越来越强,飞得越来越远,但其实,来来去去,只要老爸还在那里,她就从来没有飞出过他的心。这么多年来,她才终于明白,之所以能够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就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一个一直撑着她往前的老爸,那些她以为的独立,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叛逆,而真正的独立,从来不是不依靠任何人,而是真正地不再因为任何人才努力前进。

潘晓梦也渐渐忘了时间,日子好像突然停滞下来,在看了一个又一个落日与朝霞后的某天,Simba突然闯进房间兴奋地和她说,刚刚接到通知,有飞机了!赶紧飞!那天,一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狂欢,拖着行李箱急速地奔赴机场,潘晓梦也忘了,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变得这么淡然无畏,又毫不在意的。Simba一直推着她,直到在机场排起长队。

她看着机场兴致勃勃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期待、渴望、兴奋,那是要与家人重逢才会有的喜悦,潘晓梦曾经也有过。她拿出手机,看着机票,大概只是在一瞬间,她点了那个cancel键,然后和Simba说,我不和你一起走了。Simba问,你要干吗?潘晓梦说,我想回国。Simba问,哪个国?潘晓梦说,中国。

长达三十个小时的兜兜转转,潘晓梦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她总有种错觉,好像睁眼落地的瞬间,老爸还在那个约定的地方等她,骑着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叼着烟,看到她拖着行李箱走来,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笑容。她还有种错觉,自己好像还过着在迪拜上班的日子,只要一睁眼,就可以立马打鸡血般地冲进各个商场扫货,在各个城市昼夜飞行。她同样还有种错觉,好像老爸挣扎着在等她见最后一面,但是飞机却怎么也不能起飞。

然而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那天她从湖边回去,拿着手机里拍下的那块石头,问旅店的老板,写的是什么?老板看了看,说,哦,大概是一首诗。潘晓梦问,什么诗?老板用英语试着翻译,然后写在了纸上。

我们无法在时间中稍作停留,因而每一刻,都是永恒的。

隔离结束后的当天,潘晓梦来到了老爸的坟前,照片上依旧是她熟悉的笑容,看着潘晓梦,好像在说,我闺女回来了。潘晓梦给老爸上了香,点了烟,洒了一杯酒,然后坐在旁边,看着重庆春日的山山水水,潘晓梦说,爸,你走了,再也不用担心我,我也不用担心你,挺好的。

潘晓梦从墓地出来,饿了,看到一家小面馆,走了进去。老板问,吃啥啊?潘晓梦说,二两豌杂面吧。五分钟后,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潘晓梦嚼着嚼着,眼泪刷刷流下来。

老板看着潘晓梦,问,怎么姑娘,不好吃吗?

潘晓梦抹了抹眼泪,说,不,好吃,太好吃了,我只是好久好久没吃了。

周宏翔,1990年出生,重庆人,现居北京。作家,编剧,有多年外企工作及创业经历。已出版《名丽场》《欲戴王冠》《我只是敢和别人不一样》等十余部作品,多部小说正改編成影视剧。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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