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琛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民国伊始,教育改革,中华书局应运而生,并以极强的敏锐度迅速出版了“中华教科书”。因其与共和政体、当时的教育宗旨相吻合,被认为是推翻几千年封建统治,建立共和后的第一套教科书,中华书局从此在教科书出版业占据了一席之地。同时,伴随着中华书局教科书出版整个过程的教育期刊《中华教育界》,与教科书关系紧密,它创刊之初就表示,以促进教科书发展为途径,以教育改革为使命的教育理念。目前,学术界关于民国时期语文教科书的研究甚众,但结合教科书与教育期刊来论述教育特点的研究尚不多见。本文试以中华书局出版的小学国语(文)教科书为例,论述语文教育实用化倾向之发展过程及其具体表现。
传统语文教育包含在经学教育中,更多的关注儒家经典,培养入仕之人,而与一般大众无缘。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和西学的传入,部分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想要达到富国强兵之目的,教育就不能只局限于培养少数人才,而要将目标扩大到全体民众。要想实现教育的平民化,首当其冲的任务便是语言文字的改革。从黄遵宪“言文一致”的思想,“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1]到梁启超“俗语文体”的提出,再到裘廷梁直接倡导“崇白话而废文言”的主张,都在表明文言文一统天下的局面将要被打破,语言的功用价值得到了重视,语言文字开始走向适应社会发展的实用性目标,这一变化为白话文编写教科书的模式奠定了良好基础。
从教育政策上看,1904年语文独立“设科”,虽然教育内容仍然以儒家经典为主,但对日用常见文字、词句、书信的认识与写作已经成为语文学科的教学内容。各学堂的具体情况与目标还有所差距,但“谋生应世”,以适实用的语文教育目标基本确定了下来。在1906年颁布的教育宗旨中,“尚实”一项便是要求修身、国文、算术等科目要“勖之以实行,课之以实用”。1912年颁布新教育方针,将“实利主义”教育放在了十分关键的位置。1922年新学制中,“适应社会进化之需要”“注意国民经济力”“注意生活教育”等方针更是直接明确了教育与社会生活相联系的基本思想,之后颁布的语文课程标准也随处可见其实用化倾向。
教科书的编写一方面固然受国家教育宗旨和课程标准的影响,但教育界的思想潮流,编者的教育理念同样也是影响教科书编写的重要因素。“历来的语文教育工作者对信息渠道和传播媒介有着特别的敏感性,一定时期的教育思潮和某些流行的教育理论,往往首先倾入语文学科。”[2]《中华教育界》作为当时流传较广的教育期刊,紧跟国内教育动向,组织发表了大量与语文教科书相关的讨论话题。如1921年专门针对国语教科书、国语教学等问题刊发了“国语研究号”,参与的有黎锦熙、沈颐、陆费逵、陆衣言等人,这些学者或在教育部任职,或是教科书的编辑人、校阅者,他们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语文教科书的编纂。
语文教育实用化倾向,从教科书编写上看,表现为从文言文过渡到更加接近大众口语的白话文。白话文进入语文教科书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正如黎锦熙所言,在五四以前,即使是知识分子,也只有在办通俗白话报,写作或翻译白话小说时,或在理论文中才会偶尔流露一些“语录体”的白话词儿来。[3]而教科书更是以文言文为全部语言形式,这种情况到五四时期发生了改变。白话文借着文学革命的势头得到了推广,并开始渗透到语文教育领域。直到1922年教育部规定改用白话文教科书,正式将以白话编写语文教科书的形式确定下来。
在教科书改用语体文的过程中,中华书局率先出手,于1915年12月出版了一套《新式国文教科书》,其每册附上了四篇白话文课文,受到了教育界的一致好评。不久,《中华教育界》对该语体文教科书进行了宣传,对“授予切于实用之文字”的编纂宗旨进行了说明。之后,还组织刊发了一系列文章与专号,在促进白话文教科书的诞生上贡献了一份力量。
1916年,陈懋治首次提出将国文改为国语的建议。他认为中小学之间程度的差别仅以字句的深浅为主,“宜改初小国文科为国语科,取今日通行之语”,“其各种教科书,亦用此种国语编辑之”。[4]冷香认为普通民众既不必皆治高深之古文,又没有科考的必要,只求言文一致的目标即可。考虑到教师骤改白话文授课恐有不便,因此就国语教材的编纂提出了几点“渐进之法”,他表示凡初小所用之国文教科书以口语文作副本,也可按照各地方情形各自采用,并行不背。[5]为口语文教科书的编写提供了宝贵的建议。
部分学者则是从实际教学情况出发来提倡白话文。《中华教育界》于第9卷第2期中收录了《国民学校可否改用国语之讨论》一文,文章记载了1919年12月13日陈懋治在国文教员会上与众多教育工作者就国语教授问题展开的一系列讨论。陈懋治表示,小学国文成绩不佳“实在是国文本身的问题”。文言文对于小学生来说实在太难,“嘴里说的和纸上写的,绝不一样。什么字该当写出来,什么字不许写出来,必得一个一个的硬记”。而白话和文言的次序也不同,同样也增加了学生的学习负担。[6]对于白话文在应用过程中的诸多问题,如没有一定标准,使用较为随意等,陆费逵提出要先确定标准语、标准音进行规范。[7]
在教育政策的引领以及众多教育工作者的共同倡导下,采用白话文编纂的语文教科书陆续出世。如中华书局于1920-1926年出版的“新教育教科书”和“新学制教科书”,其编辑形式有白话与文言的混合教本,也有全用语体文的教科书。以这两套教科书为例,都出版了《国文读本》和《国语读本》,分初等小学与高等小学用书。初级小学的《国语读本》全部采用语体文进行编写,高级小学则为文白混编的形式。《国文读本》则无论初高级,都采用白话与文言的混合本,并规定了各自的占比。如《新教育教科书国文读本》(高小)表明了语体文的分量,第一学年占三分之二,第二学年占二分之一,第三学年则占三分之一,以达到“从语体进为文体,使言文渐趋一致”的目的。[8]《新小学教科书国文读本》(初小)中也指出:“本书文字力求浅显。第一二册尤多用言文一致之字句,三册以下,渐次提高”。[9]
从1915年新式教科书4篇白话文课文的试水,到明确规定教科书中的用量,正如学者所说,“五四运动以来,汉语文学科废除读经、倡导国语、加大白话比重、丰富学科内容的基本格局已经定型”[10],白话文在语文教科书的编写中已然占据了一定的地位。
从教科书的编写上看,语文教育实用化的倾向主要表现在实用文体以及切合社会实际与现实人生的教材内容上。民国初期的语文教育“将服务于群众的现实需要作为施教方向。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的实用性知识、技能成为语文教育的主要内容,应用文的教学与口头表达训练等,无一不表明语文教育的实用性在增强”。[11]在编写内容上,实用文体与社会生活题材的增加成为语文教科书编写的一大特点。
继蔡元培的“实利主义”教育之后,黄炎培就教育的实用性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指明学校教育应该与实际生活相联系,使受教育者获得生活上必要之知识与技能。在国文教育方面,读本材料应全取应用的作文,“多令作记事纪物记言等体。尤多作书函或拟电报,习写各种契据式”。[12]顾树森在谈及普通教育对职业的陶冶时表示,国文材料“虽不能尽以职业为主体,然其中亦宜兼授以关于产业经济之资料,及日常应用必需之文件。俾将来得以应用于社会,无扞格之虞者”。[13]李廷翰则批评当时国文教育不切实际的教学模式,“小学所授之国文,或失之高远,或失之空泛。议论则下笔千言,实用则不能作一信”。他认为国文读法的教授应该“最注意于应用文件,书信也,便条也,明信片也,签条也,以及契据之类,皆当授之”[14]。可见将应用文体编入语文教科书已经成为语文教育适于实用的重要手段。
不仅如此,现代语文教育也开始逐渐增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语文教科书朝着更加贴近社会生活的方向发展。在《中华教育界》发表的相关论述中,唐瑴的《编辑小学教科书的程序》和潘之赓的《教科书应用的功用并使用的方法》,从教科书自身的价值功用出发来解释教科书中应采用社会经验知识的原因。黎锦熙则强调,在保持语文教科书文学性的基础上可以适当选用实用性材料。他主张以文学的教材为中心,同时也要在实质上加一番功夫,作很适宜的支配,可以涉及“关于家庭和社会生活上种种伦理常识;关于日常生活上的事物的知识;关于实业的知识”。[15]另一方面,“共同生活之习惯”也必不可少。如普通教育对职业道德的培养,“勤劳作业之习惯及爱好职业之感情,此等职业上之陶冶,无一不可施于普通教育范围之中”,其中修身、国文、算术等科应该特别注重对职业之道德的增进。[16]
1922年新学制颁布,公布了七项标准,明确了教育要与社会生活联系的实用性方向。语文教科书中,应用文如书信、演讲稿、传单、广告、章程、合同等占了一定比重,选文内容涉及社会生活中所需要的各种应用文。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新教育教科书国文读本》(高小)中就选用了许多实用文,其编纂大意中明确提出“特用文”所占的比例为全书的百分之二十。其中,“书信占百分之三十,契约占百分之二十五,广告占百分之十五”。[8]有用于联系沟通的通信文,在公众场合发表讲话的演讲稿,散发给公众的宣传单,用于介绍商品的广告等。如第二册中的《到校后的家信》《提倡国货的演讲》;第三册《会议整顿商规传单》《租屋契约》等课;第四册《爱国诸君请买大华伞——大华伞厂广告》《开设学校商店的议据》;第五册《定货合同》等,都是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应用文。这些文章几乎包含了学生日常生活中需要用到的各种应用文类型,为学生未来的生活和就业做准备。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的语文教育常常与其他科目密切联系,教科书中囊括了社会各方面的知识。《新小学教科书国语读本》(高小)中介绍了关于自然界、人文地理等方面知识。如第二册《袋鼠》《植物怎样传布种子》《纽约城》《报告新疆情形的信》等课文。学习这些课文,学生对自然界的事物有了初步认识,领略了各色的地域风情,开阔了视野。《新教育教科书国语读本》中还介绍了日常生活中必备的常识,如第七册第七、八课《邮务的谈话》,介绍了邮寄信件的相关事项,并于文后附上了邮务寄费表(图1),使学生对邮寄信件有大致的了解。《报纸》一课介绍了报纸的种类及功用。第十五课《储蓄》鼓励大家将积蓄存入银行,第十六课《储蓄银行》随即介绍了银行储蓄的相关事宜。另外,还选用了农工商业等方面知识,如三四册中的《农夫》《种菜》《秋收》《冬藏》等课文介绍了与农业相关的基本知识。第七册第十七课《公司》讲述了公司的类型,并附上了面粉厂公司的股票样式(图2)。还有一些与理科相关的文章,如《雨云的试验》一课,通过对实验的讲述解释了云雨的形成过程。学习这些文章,学生能够对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有大致了解,初步掌握社会生活方面的知识与技能,为步入社会提供理论帮助。
图1
图2
综上所言,在近代中国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语文教育的“实用化”倾向,一方面是教育社会功能的体现。语文教育作为整个教育内容的重要部分,其必然受到具体历史环境之影响,白话文、应用文的采用是社会生活发展的必然要求,语文教育要培养的不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而是能够快速融入社会生产生活的“劳动者”。另一方面,从语文学科的特性看,这些变化同时也体现了对语文教育自身规律的探索和追求。以文言为主的语言形式难教难学,一定程度上严重阻碍了语言文字的发展。白话文以其贴近大众口语的独特优势,不仅实现了言文一致的目标,更为现代汉语这种新的语言系统的形成奠定了良好基础。另外,语文教育并非文学教育,不能仅以文学作品为主,应用文体的创作与选用正是语文教育在“工具性”上的探索,从论理开始转向应用,教育内容也更加贴近大众,朝着更为实用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