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光
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大背景中,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使学者们将更多精力放在思考中国方式的话题上。“中国方式”是当前基于中国特有的经济、政治、文化立场参与国际交流而引出的一个概念,是对本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亦是民族心理从自卑向自信、自觉转变的表征。
进入21世纪,旅美中国艺术史专家方闻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中国艺术史该回家了。”他得出该判断基于两个原因:一是“西方的中国艺术史在睡大觉”,因为西方研究者普遍与中国艺术、历史隔着天然的鸿沟,二是当前内地中国艺术与考古学研究的滞后。①谈晟广:《中国艺术史该回家了——方闻看新世纪以来美国的中国艺术史研究》,《美术观察》2017年第7期。
中国自应承担艺术史研究,特别是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时代重任。中国的艺术史研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凭借丰富的考古资料和厚实的研究基础,已积淀诸多优秀成果。伴随着其“中国方式”的提出和建构,相信可取得更为丰厚的成绩。但与此同时,也须注意,中国方式的建构绝不意味着盲目排外。事实上,伴随交通的便利、交往的频繁以及技术的发展,过去的地理隔绝已被打破,时空距离大幅压缩,地球村已然成型,彼此之间的往来和影响不可避免。况且,汉唐时代的繁荣离不开与外界的密切交往,学术的发展同样如此。因此,当今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式绝不是退守传统、故步自封,而是基于交流中的自我重新建构。正如朱青生所言:“重新定义中国艺术史,并不是把中国和世界割裂开来,而是使得中国和世界有更加切实和广泛的联系,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够建立一个世界艺术史,开拓更为宽广的眼光和胸怀。”②朱青生:《中国艺术史概念的重新建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75页。那么,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式该如何建构,本文将以中国美术史为核心进行初步思考。
艺术史学科的建立及发展,德国人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具体到域外中国艺术史研究,美国学者贡献最多。在美国,最早的中国艺术史研究是由汉学家和收藏家承担的,主要有欧内斯特·费诺罗萨、福开森、弗利尔、亚瑟·卫利、赫尔伯特·吉尔斯、贝尔索德·罗福等人。这个时期的主要工作是搜集展览中国艺术作品和使用目录学方法编译中国已有研究成果,为日后的研究奠定资料检索的基础,但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艺术史研究。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大量德国学者进入美国,欧洲传统的美术史方法论被引入美国,中国艺术史研究真正得以起步。路德维希·巴赫霍夫、史克门、高居翰、李雪曼侧重讨论中国艺术的风格,还有的研究者用风格分析方法研究中国画的断代和鉴别问题,代表人物有罗兰德、李雪曼、乔治·罗利、方闻等,伯克利大学为中心的西部学派同样重视风格分析,代表人物为罗樾、高居翰。
随着艺术史的发展,学科之间的界限不断被打破和重设,各种方法彼此借鉴和融合,美国的中国艺术史研究方法也发生了变化,综合方法逐步取代了单一的风格分析,代表学者有班宗华、何恩之、巫鸿、包华石、何惠鉴、谢柏柯、李铸晋等。方法论之外,随着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理论的演进以及哲学、美学思潮的变化,美国学者也开始反思艺术史学科的前景,艺术史的跨学科讨论与写作逐渐成为时尚。
20世纪开始,艺术、艺术史等概念及理论被引入中国。来自希腊的“艺术”一词,通过日本的翻译传入中国。伴随着相关概念的引入,中国人重新梳理自己的书画传统,为区别西方绘画,中国的传统绘画被称之为“文人画”“中国画”或“国画”。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绘画有显著的区别。与西方绘画不同,中国传统绘画建构起的是一种非认知性、非表象性的绘画体系,“处于中国传统艺术认知结构核心的是一种‘审美-伦理’的经验,而非西方的‘审美-认知’的视觉机制与观察主体”。①张旭:《福柯与中国艺术史研究范式》,《文艺研究》2019年第7期,第29页。二者的区别不仅仅是风格上的差异,也不仅仅是技法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潜隐于后的艺术观念的差别。②朱青生:《中国艺术史概念的重新建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外来词汇及相关理论的移植,使中国艺术史研究开始发生转变,中国传统的个人体悟、随感式的著录方式逐渐被现代史学意义上的学科形态所取代。西方概念和相关理论的引入给中国艺术史研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与之相伴随的是一系列问题的出现。
西方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一方面使其成为具有影响力的研究领域,出现了大批有影响力的学术成果,但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和偏见的存在还是影响了其分量。很多西方学者对中国艺术史,特别是绘画中的核心概念,如意境和笔墨的隔膜也是制约研究的因素。同时,中国的传统艺术史研究也非尽善尽美。
西方的艺术史研究无论在研究理论和方法上,都与中国传统艺术史研究有较大的差异,对中国研究者确有开阔视野之功效。西方学者对于中国艺术史学科体系的建构也发挥了积极作用,“在学科建置、专业训练、研究方法、学术流派等方面,西方人却比我们做得好,它‘使这门古老的学问从以往经验性的感觉描述逐渐上升为较系统的理论分析,把过去小范围的个人鉴赏扩展成有独立地位的现代人文科学’”。③顾平:《“感觉经验”与中国艺术史研究》,《美术研究》2004年第2期,第44页。
但西方艺术史研究的一个潜在理念是西方中心主义,完全借用西方的理论和方法来指导中国艺术史研究并不明智。在西方研究中国艺术的专家中,文化偏见者并不少见,安德逊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他认为中国美术“反映了一种非科学的不明智的东西”①练春海:《当代中国艺术史研究现状反思》,《美术观察》2013年第4期,第28页。,西方中心主义的傲慢显露无遗。因此,完全照搬西方的价值观念,按照所谓西方“现代化”的方式从事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不仅无助于文化信心的提升,甚至可能沦为西方话语的附庸,“以西方社会制度为标准的‘现代性’,已经成为殖民主义国家从以美欧价值观为中心来观察事物和控制世界的舆论工具和知识工具”②李凇:《略说“全球视野”与中国艺术史的中国话语》,《美术观察》2017年第9期,第7页。。不仅如此,无差别地搬用西方概念体系不仅不利于对传统艺术观念的梳理,还有导致中国艺术传统彻底丧失的可能性,由此中国艺术史的建构也无从谈起,最终导致“通过切割与截取的手段将中国艺术史变作证明西方艺术观念普适性的案例”③刘成纪:《中国艺术史研究亟待回归中国历史本身》,《光明日报》2016年11月10日。。
显见的事实是,中国艺术的一些核心概念(如气韵、意境、自然、神、逸、笔墨等),在当代西方的艺术史研究中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西方学者进行中国艺术史研究时,大多没有与这些核心观念有效衔接。④李凇:《略说“全球视野”与中国艺术史的中国话语》,《美术观察》2017年第9期。西方学者可以从一个全新视角审视中国传统艺术,这是其优势,特别是在定量分析和研究方面,确实有其特色和新颖之处。但因为缺乏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同时又未进行过中国画笔墨技巧的训练和实验,因此西方学者在对笔墨与意境的认识与理解上,很容易出现偏差。不同于西方绘画所强调的写实和再现,中国绘画重视艺术家的“感觉经验”,重在表意,因此西方的定量方法在理解追求神韵和意境的中国传统绘画方面也失去了其合法性,虽有局部的参照意义,但完全用其理解和解释中国绘画也就不合适了。只有具备高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和对中国艺术作品的视觉感悟,才可能深刻领悟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的妙义;在此基础上,使用西方的定量方法,才能更好地解释中国传统绘画。
西方学者在艺术史写作上的习惯成就了西方艺术史的系统性和包容性,但因此限制了其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当西方学者从事中国艺术史研究时,因为文化传统和写作习惯的影响,写作中明显带有西方艺术史写作的印记。另外,西方艺术史家的常用研究方法也值得反思。西方的艺术史研究者,艺术家较少,更多的是职业研究者,对于他们而言,更关心的是艺术家作品的经济价值以及人际交往等外围问题,而艺术品本身或其审美价值常常被忽视。对于这种现象,李凇认为,当20世纪初西方的现代艺术兴盛并逐渐成为时尚的时候,对“艺术”本身的讨论也就逐渐显得过时,从而影响了“艺术”史的写作方式。“艺术”只是幌子,“史”才是核心。⑤李凇:《略说“全球视野”与中国艺术史的中国话语》,《美术观察》2017年第9期。诚然,艺术作品的经济价值值得探讨,它可以说明艺术家在当时的影响力以及社会的整体审美取向,而人际交往对于解释艺术家风格的形成以及演变过程有重要价值,然而艺术作品最为核心和根本的还是其审美价值,离开它,艺术作品也难成为真正的艺术品。因此,对于审美价值或艺术品本身的关注显得更为重要。
除上述问题之外,中西方艺术的差别也不能忽略。首先,中西艺术体系差异明显,如中国人历来重视书法,将其作为重要的艺术形式,明清时期尤为明显,很多皇帝甚至将其作为最为珍爱的艺术品,但在西方艺术体系中并不存在书法这种艺术类型。因此有学者认为,“书法自身的形成是中国艺术别于西方艺术的第一事。”⑥朱青生:《中国艺术史概念的重新建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72页。其次,中西艺术的差异还体现在艺术观念方面,中国传统艺术注重传神写意,而西方艺术则强调真实再现,“中国传统艺术注重传神抒情,高标气韵生动,而西方古典艺术强调艺术模仿自然”①李心峰:《“艺术学中国学派”初论》,《艺术学研究》2019年第2期,第7页。。观念的差异也必然影响艺术创作的整体风貌。两类艺术各自发展、自成体系,一种是以希腊和希伯来为根据而逐步形成的所谓的“欧洲艺术”(“西方艺术”),一种是以中国南北朝形成的自我“闭环”的所谓“东方艺术”②朱青生:《中国艺术史概念的重新建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二者之间存在不可公度的认知方式,并在极为不同的历史中被逐渐强化③张旭:《福柯与中国艺术史研究范式》,《文艺研究》2019年第7期。。
上述问题的存在,意味着西方的研究方法不可完全照搬。同时中国的传统艺术史研究也须改进。对此,张道一先生在多年前曾提出中国艺术史研究的四个倾向:以汉族为中心,忽略了其他55个少数民族;以中原为中心,忽略了周围的边远地区;以文人为中心,忽略了民间美术;以绘画为中心,忽略了其他美术。④张道一:《我攥“米团子”——中国艺术学奠基石》,《艺术学研究》2019年第1期。这些倾向的产生,与传统观念的局限密不可分,而其背后则是深刻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环境因素。汉族中心主义的产生源于长期以来汉族在政治上的优势地位;中原中心主义则植根于传统的华夷之辩;对文人的重视,则是由于文人居庙堂之高,控制艺术史书写的话语权。如今,时代已发生深刻变革,继承传统、学习旧时的优良做法自必不可少,但固守过去,原地踏步亦无必要。研究价值取向上有改进空间,研究方法上也有调整之必要。
在研究方法上,传统的中国艺术史研究尤其重视品鉴。在面对艺术作品时,中国艺术史的书写者强调神韵,重视作品神妙精微的有效传达,而逻辑则居于次要位置。研究过程中,感觉经验的成分居多,而理性分析的分量不足,“中国艺术史家虽然具备的‘感觉经验’,但‘感觉’有余而‘科学’不足,其研究必然有着较多的主观化倾向”⑤顾平:《“感觉经验”与中国艺术史研究》,《美术研究》2004年第2期,第46页。。这种研究方法,延续了两千余年。由此造成全球化的当下,中国艺术史研究不得不更多借助于西方的理论体系,甚至照搬西方艺术史写作的时尚理论、概念和方法。⑥李凇:《略说“全球视野”与中国艺术史的中国话语》,《美术观察》2017年第9期。这种借鉴自有合理之处,但过分倚重,不利于中国艺术史研究话语体系的形成。
西方的中国艺术史研究需要反思,中国的传统艺术史研究也有待改进。因此,当今建构中国方式需要结合二者的优势进行重新定位,在学术姿态、路径选择、方法建构、史料使用方面张扬中国精神,形成中国特色。
学术姿态关乎学术定位,亦影响价值判断。与西方的中国艺术史研究中潜隐的“西方中心主义”不同,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式采取平视的视角,既不因西方的学术成绩而时时仰望之,也不必贬损自己为处于学术洼地的落后者。当前,部分中国的艺术史研究者习惯于西方的话语体系,研究过程中“言必称西方”,将西方的理念、概念和方法贯穿研究全过程。诚然,西方有一整套相对完整的研究体系,但完全沉浸其中,很容易丧失自身的传统和个性。由此,我们需要以充足的文化自信建立自己的艺术史研究高地,拥有属于中国艺术史研究的巍巍高原。当然,文化自信须背靠传统,面向未来,扎扎实实做好相关工作方能实现。同时,文化自信的建构还来源于对民族精神的自觉和自信,因为“艺术史学科,无论是艺术门类史学科还是艺术史学科,一旦诞生和走向兴旺,就必然与一种更加深厚的民族精神自觉或文化传统重构需要紧密缠绕在一起”①王一川:《艺术史学科在中国的发生及特性》,《当代文坛》2020年第5期,第138页。。基于文化自信和中国文化思想的艺术史写作,才真正具有长久生命力和独特性。
同时,也不可完全忽略西方的学术积淀,毕竟经过长时间的实践和探索,西方学者积累了丰富的成果,是建构中国方式的可靠资源。因此,在形成中国体系、表达中国经验时,对外来学术思想及方法体系应有正确的判断,避免走向盲目排外的误区。正如方李莉所言:“只有在一个共同的话语空间中进行讨论,并形成自己的一套学术术语,甚至理论体系,我们才可以在某个方面的研究中得到突破。”②安丽哲:《“学科自觉”与“中国学派”——2018年中国艺术人类学学术研讨会评述》,《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8年第6期,第30页。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文化自信的增强,西方中心主义的合法性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一些学者转而倡导东方中心主义,这同样不可取。当下,某些学者喜欢使用“本土性”“精神回归”等术语来彰显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以及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这实际上制造了一种新的东西方对立。这种对立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凸显中国文化,但客观上也造成了中西文化之间的隔膜。事实上,基于对立视角的西方中心主义,抑或东方中心主义都已不合时宜。正如刘悦笛所言:“我们可以拒绝西方,拒绝外来的各种方法论,但他山之石,亦可攻玉!”③刘悦笛:《从“物质文化”到“生活史”:中国艺术史的新生点》,《美术观察》2017年第7期,第19页。确实,当今的中国艺术史写作需要借鉴各种优秀理论和方法体系,完善中国方式的表达体系,使其具有普适传达的可能性和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当然,在中国方式的探索和实践过程中,特别是形成一定优势时,也须注意摆脱西方某些国家走过的“国强必霸”的定势,避免陷入“学强必霸”的窠臼,不寻求所谓的学术霸权,不以自己某方面的学术研究优势实施“学术霸凌”,不用俯视的眼光看待后进国家和地区的学术研究,而以平等的姿态审视和对待其他国家所进行的各具特色的艺术史研究,特别是域外中国艺术史研究,并与之互鉴互促,构建艺术史研究的良性学术生态圈。
艺术史研究中国方式的建构,不应忽视路径的问题。在此方面,应坚持贯通古今、融汇中外的方法。贯通古今,就是要做到进行历史资源与当代精神的完美嫁接;融汇中外,就是实现中外各自资源与特色的充分交融,实现优势互补。
当代,中国艺术史的书写应建立在重新梳理传统书写方式和审视其历史价值之上,既面向传统,又连接当代,用符合时代精神的原则、方法来撰写与中国文化思想具有高度统一的中国艺术史。李倍雷、赫云在此方面颇有心得,他们认为:“中国艺术史的逻辑结构包括体例问题,应该按照中国文化思想传统路径来建构,将中国传统的艺术材料、艺术文献、艺术现象和艺术观念,贯穿在中国文化思想的脉络中,使中国艺术史与中国文化思想相一致。”④陈小琴:《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式”——释评李倍雷、赫云〈中国艺术史学理论与研究方法〉》,《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2017年第4期,第118页。作为一种逻辑判断,艺术史的叙述话语具有特定的价值和立场,需要基于特定的材料和基础。对于中国的艺术史研究而言,其材料和基础既应包括当今发现的新材料和西方的各类新成果,更不能忽略中国历史上的经典艺术理论和艺术作品,尤其不应忘记传统的艺术范畴和理念的挖掘和继承,特别是那些具有中国美学韵味和诗意特色的理论精粹,诸如形神统一、气韵生动、应物象形、经营位置以及意象论、意境论,等等。顾恺之的《论画》《魏晋胜流画赞》和《画云台山记》,以及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等文献中所使用的材料和奠定的研究方法对于今天的中国艺术史研究也依然有很大的启发。重新接续和发扬传统中国书画等艺术研究的传统,有助于改变当今艺术史研究的西方中心主义弊端。
在中国艺术史研究融入世界的过程中,必须秉持开放的姿态,在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借鉴并融合外来的优秀经验和成熟的方法,使之向着现代学术形态转化。不可否认,中国传统的艺术史研究具有其自身的学术传统与特点,但其与西方艺术史书写的传统之间并不是完全不可沟通的。事实上,西方艺术史研究者在多个方面值得中国研究者学习借鉴,“经过20世纪百年的海外中国艺术史学者,在文物和鉴定、汉学的文献引证、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以及在艺术史的图像议题和跨学科理论视野的阐释上,知识面都要宽于中国学者,甚至中国学者的汉学训练”①朱其:《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概述》,《中国美术报》2019年6月24日。。当前,西方学者的中国艺术史研究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他们将西方艺术研究的方法运用到中国艺术史研究当中,发挥了本身的优势,也使中国艺术史研究获得了世界性的关注。比如杰洛米·希尔伯格的《西方中国画研究》中的框架已经被学术界广泛认可;柯律格中国艺术史论述的“中国”视角,环绕物质生活史,关注艺术家以及艺术接受者的日常生活,“提醒中国艺术史界要更细致、更深刻和更全面地认识中国的文化历史、地理疆界和多民族的紧密交流”②沈淑琦:《从汉学到艺术史:柯律格的中国艺术史研究》,《美术》2018年第11期,第119页。。我们完全可以他们为参照进行中国艺术史研究,相信会呈现出一种不同的样貌,推动中国艺术史研究的国际化。
中国艺术史研究有自己的传统,但单纯延续也存在一定的问题,这势必影响中国经验在世界上传播的广度。西方的相关研究也有特殊的优势,随着中国进入普适性现代知识框架中,对西方经验的学习不可避免,但完全套用西方经验模式则会抹煞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个性。最好的方式是实现中西方艺术史传统的有效衔接和融合,“整合传统文化经验和百年西化经验变成自身的文化资源,纳入国际化学术文化资源和知识资源空间”③王岳川:《艺术史写作怎样表达中国经验》,《文艺争鸣》2010年第6期,第43—44页。。当然,这需要中国学者全面地了解西方艺术史,学习西方学者的研究方法和写作技巧,用更为巧妙的方法传达中国经验。
艺术史研究离不开理性分析,同时作为强调感性力量的艺术,其历史研究也不应该忽略感性因素。因此,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法应注重二者的有机结合,做到“有感而发,析悟相谐”。
所谓有感而发,是指应从感受、理解具体的艺术作品出发,围绕作品的技法、内容展开深入思索和探究。在研究艺术史的过程中,应将其作为一切研究活动的起点和基础。析悟相谐,则是指在具体研究过程中,既要有科学系统的分析,更不应忽略基于感性要素的感悟。
分析,意味着要细致分析艺术作品的内容、形式及其价值,同时思索艺术家的贡献以及艺术现象产生的原因、作用等。作为一种具体而微的方法,它讲究条分缕析。西方艺术史研究中常用的风格分析、图像学研究以及对文化情景的探求等都是典型的分析方法,对于了解艺术作品的风格、成因、流变都十分有效。分析的方法可以细致入微地考察艺术作品的特色、价值以及艺术家的贡献,在具体问题研究上具有极大的优势,但过度强调分析不可避免产生割裂感。
中国艺术创作与研究历来重视感悟。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的“感悟”,是基于中国哲学理念的对艺术体验特性的阐释,既包括艺术家等创作主体创作时兴会盎然、经体味而思绪的豁然敞亮④田川流:《艺术美学(修订版)》,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4页。,也包括研究者在内的接受主体感同身受之后的恍然大悟。感悟是基于感性经验基础上的体悟,既观照自然,又体察人生和社会,既是一种审美体验,又是生命意识在艺术活动中的灌注,展现的是一种人生境界。感悟讲究宏阔思考、注重整体性研究,强调彼此之间的联系。其间,既重视作品与其他作品之间的关系,也注意作品与其他类型作品的异同,还注重作品与哲学、政治、经济、社会的联系,亦关注作品与民族心理、地理环境的互动。感悟强调整体性,但又易失之于空泛,对具体现象的关注稍显不足。
当今,艺术史强调综合研究,重视真正打通门类界限的艺术通史,感悟的方法尤为重要。感悟的方法从整体上思考艺术面貌,以及何以如此、如何发展等等。艺术史研究在本质上是一种整体性的探索,因为艺术不能脱离社会,不可孤悬空中,与多种因素密切相关。相关因素既影响艺术家的创作思绪、创作情感,影响艺术作品的面貌,更是艺术思潮产生、发展、衍变、消亡的关键要素。其实,西方常用的文化情境的研究方法同样重视艺术与相关因素的联系。当然,对于具体作品、现象的分析,也有助于艺术史研究走向细致和深入。
总之,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法强调理性分析与感性体悟的有机互融,二者可相得益彰,相互促进,应实现优势要素的互补互促,产生基于感性形象之上的有感悟的分析,将艺术史研究推向深入。
史料是艺术史研究的基础,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方式在此方面也应有自己的特点,即依托扎实可信的史料,重建和回归史境,以此思索中国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艺术史的书写需要扎实可信的史料,它们的挖掘和整理,离不开必要的田野考古以及充分的文献梳理。借助田野考古工作,地下实物资料的大规模出土,为艺术史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对考古新材料的吸纳一直是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优良传统,对当今艺术史的发展亦大有裨益。但需要注意的是单纯依靠数量上的累积无法使之产生质的变化,这对于中国艺术史新面貌的形成作用不大。特别应该避免的是仅仅将考古资料作为插图,或是用图像解释文献描述史实,走向“史料化”的窠臼。必须“以实证精神去寻找切实可信的史料,包括通过调研或‘田野作业’而搜集真实的材料,由此重建或还原艺术品的真实可靠的现场史实,实现史料性与史实性的相互印证”①王一川:《艺术史学科在中国的发生及特性》,《当代文坛》2020年第5期,第139页。。以扎实可信的史料为基础,方能建构起中国艺术史学体系,避免照搬“他者”的体例来框选史料和书写历史,这是构建中国艺术史学体例的根本问题。②李倍雷:《中国艺术史体例与史料关系研究》,《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史料的挖掘和整理,也离不开细致详实的鉴定。对于鉴定者而言,需要深谙中国书画的语言体系,也需要具备文献爬梳和考据的功力,还要对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了然于胸。具备这些条件,从艺术史的高度来解读作品方才具有可能。鉴定者必须在梳理考古等各类资料的基础上,结合其他史料,对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艺术等进行通盘考虑和深入思考,艺术史研究会有更多收获,亦即对史料的研究不能脱离特殊的语境或曰“史境”③李倍雷在《史境求证:中国艺术史建构的基础》一文中提出了“史境”的概念,认为它是“艺术”作品产生的“历史文化与社会环境”“历史政治与经济环境”“历史艺术文化交流环境”。这三个环境不是孤立存在的,相互间有关联,甚至是混合的,共同形成了“史境”。。这项工作的完成,也离不开对文献的考据。利用文献考据不仅有助于鉴定能力的养成,也有助于对新的考古资料的分析和判断,更为重要的是文献考据过程中,可以直接获知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作品、创作者,了解当时艺术发展的状况,更为清晰地判断作品产生的背景和社会影响。
史料的挖掘和整理更离不开客观公正的立场。在研究过程中,艺术史工作者必须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在当代艺术史的研究中尤其应该如此。客观公正是艺术史写作的基本要求,必要的历史距离有助于达到该要求。但当代艺术史的研究者却很难拉开与研究对象的距离,这也就给他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必须具备纪实的工作态度和高尚的专业操守。①邵宏、颜泉发:《当代艺术史的写作视角——评吕澎〈20世纪中国艺术史〉》,《美术研究》2007年第2期。瓦萨里、赫伯特·里德和贡布里希在分析所处时代的艺术家、艺术作品和艺术事件时就抱有这一立场,值得中国的艺术史研究者学习。②鲁虹:《〈中国当代艺术史1978—1999〉序言》,《美术文献》2014年第1期。作为艺术史家,在选择相关艺术作品、艺术事件与艺术家时,必须坚持对真相的追寻,绝不能因个人好恶或经济利益违背史德。
在当代,艺术史研究中国方式的提出有现实的基础,我们不需要回避,但在研究过程中,必须谨记任何一个国家的学术研究都不能孤悬空中,要以自信姿态,客观对待和充分借鉴其他国家、地区的研究经验和教训,结合国内已有的研究基础,利用田野考古和文献资料等重建和回归史境,以此进行深入开掘。唯此,中国的艺术史研究才能建立和展现自身的学科优势,一方面会取得更多新的成绩,另一方面也会为世界其他国家所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