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鹏
我猜想,过了定日县城,去珠峰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人家的可能。没有补给,只有连绵的大山。走进珠峰的人如蝼蚁般在珠峰脚下溜达一圈,为亘古的寂寞、彻骨的寒冷带去点人迹,继而又带着征服者的自大跑出来感叹人类渺小。
保险起见,在白坝仅有的商店买几罐氧气,买了零食以备不时之需。
定日县城海拔够高,人口够少,稀稀拉拉的房屋,街道上寥落的行人足以看到生存的艰难,更何况海拔要升到人们承受极限珠峰呢?
果然,过鲁鲁武警检查站就看不到人影,汽车如小鸟孤独地在公路上飞翔。
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帧帧不断转换的风景照片,包括山的轮廓、地的影子,巨石的形状,像是从前世的记忆里走出变成剪影,变成图像,在眼前随着呼吸而晃动。公路像是液态的,在谷底飘浮,而身边的河流又被固化成一条白练铺设在身边。
寂寞的阳光均匀涂抹着亘古沉寂大地!
没有声响,一切恍然间都是假的,好像时间已经死去,大地世间只是它的遗骨。
路左边,一座贴着灰白色大理石的建筑,孤零零站立在荒原上。偌大的停车场上看不到车辙留下的痕迹,唯有反射在不锈钢栏杆上的光柱在寂静里悄悄游荡。
这是珠峰的售票点,离珠峰大本营还有一百二十公里!
宽敞的售票厅,脚步声在四堵墙里回荡,那声音好似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又细微地砸在心头。静静的空气里,呼吸声、僵硬脖子的轻微转动声,仿似从一个被禁锢好久,从来没发现的世界里纷纭而至。
防护栏后面,工作人员的脸被取暖的小太阳映得通红。没有言语,机械地收钱、递票,随之又闭上眼睛续接着遐想。
出门左转,横亘公路的灰白色大理石门楼上,一行烫金字写着: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门楼下面,新修的黝黑的公路向前面延伸,呈细线,呈消失……
此刻,好想等个勇敢的人同行,一起救活世界。可是除了大山,哪里还能找到人呢?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出发。
路并不像看到攻略上说的泥土路、搓板路,反而全是崭新的柏油路,甚至可以说是进入藏区来走得最好的路。虽然不够宽敞,但很平整,也不用担心对面突然来车。悠悠哉走在路上,感觉不是去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接受洁净的加持,而是去往静幽的地方寻找风花雪月的浪漫。
我试着弄出各种声响,试着自己和自己说话,试着把车内音乐放到最大,但在人为制造的声音里,车窗外的荒凉和飘忽不定的路让内心更感觉到寂静、可怕。是汽车的引擎声和手表嚓嚓的转动声,让人感知着活着的力量。
思想在今生、前世、千古洪荒里一点点向前推进……实在没有想象空间,脑子便僵硬起来,几乎一片空白。丢了,我被世界弄丢了,正在混沌里游荡,轻若蜉蝣无依无靠。
突然,一座木雕的大门迎面冲来,已经被冰封的头脑片刻破碎成片四处扩散。
是幻觉吗?不是。它就那么突兀地进入视线,突兀地出现在人迹罕至、根本不适合生长生命的地方。
它横在路中间,沧桑的令人不忍直视,门洞倾杞垮塌、孱弱得让人担心车震动它便会轰然倒地。门两边是豁然张开的公路,除此外四周是原野的岑寂,是沟壑纵横黄褐色的光秃秃大山,是嗖嗖刮过带着黄尘的寒风。
开始以为它是古老的废墟,不知经历几朝几代,从沧海桑田中顽强地幸存下来。也许是上古世纪或更早一点,不为人知的原始部落遗留下来的人居化石。
小心翼翼过门楼,几座年代很久的藏式小碉楼稀稀落落分散开来。家家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只公鸡在悠闲踱步,门大多数关着,门缝里飘出人间气息。
这几座碉房是拯救者,拯救了陷入地老天荒不能自拔的我,让好像遗忘几个世纪的人间烟火重新升起。
可是,这里的人们靠什么生活呢?是山神的给予吗?这里,山神也是贫瘠的,除了荒山、寒冷,还有什么能拿出手呢?
居住在这里的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吧,不为生活,只为守护着不让大山寂寞到绝望。
几只野羊被惊动,从碉楼中间的巷子跑出来,竖起耳朵站在公路边观望。等人快到跟前时,撒开脚丫子向山上跑去,蹄子蹬踏出的尘烟在屁股后面画出一道浅浅的黄线。
光秃秃的山上野羊吃什么,靠什么活下来的呢?这真是难以费解的谜。
再次把眼光投向大山,眼睛空了。
住在这里也好,守着贫瘠,守着简单的生活,不在物欲里沉浮,不在精神制造的垃圾里苦苦泅渡,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反而,他们会站在山上自豪地说,嘿,看看吧,这里别的什么都不能生长,就是人能活下来。
野羊是幸福的!虽然食物匮乏,可与自由自在、不惊不惧比起来,祈求更多还有什么用呢?
从城市来的汽车是孤独的,它驮着我跑。我是孤独的,在别人的幸福里穿行。沉默不语的大山,看透了一切。
若汽车引擎声消失,这个世界,我还会剩下什么?
一条细细的路,蛛丝般若隐若现。汽车像被蛛丝缠绕,只能用不断奔跑来撕扯身上的牵绊。
不知道走了多久,脑袋荒凉得几乎忘记了存在,车头稳稳停在山顶。
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世界悠忽间沉落在一片虚空里,从云雾缭绕中跳出醒目的蓝,伴随几个三角形的山尖构成个无比干净的、仙境般的世界。
转身四望,四周无依无靠,光秃秃的山踩在脚下成塬。我像是浮在空中,又像是漂在大海的中心,没有由来的失重感让人惊慌到落泪。
莫名的害怕,这是人类足迹踏过的地方吗?
远远的地方,雪山序列排开,雪线以下是纵横交错的大山皱褶。远处几座雪山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几座山峰吗?珠穆朗玛峰也位列其中吗?不,它们怎么会那么矮,并略略下沉呢?
珠峰是用来仰望的,现在怎么是在俯视它呢?可它不是珠峰又会是谁呢?那白色崔嵬也只有世界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洛子峰、卓奥友峰才能共同构筑。
也只有几座世界最高山才能在云雾中脱颖而出。西夏邦马峰明明在阿里地区,还有几百公里且要翻越无数的大山险峰,颠簸好多时日才能到达,如今看到它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好似张开翅膀煽动几下就能飞过去。
极目四望,世界都在下沉,我站在世界的最高点上。
两年前,我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尼泊尔的泥瓦山寨看到过珠穆朗玛。它从苍翠碧绿的原始森林中冒出,山顶直插云霄,让人仰望时心里不由感叹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大神秘的大山,白色的雪线以上就成为我永久的向往。可如今,它就在眼前矮矮地沉陷,眼前既没有出现成片的原始森林,也没有出现大河和鸟鸣,一如既往地冷峻、荒凉!
矮矮的群山,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几座大山!
突然,莫名的害怕。这害怕源于出发前对世界第一高峰的虔诚,源于对神秘的敬仰,对未知的渴望。之前一直都希望自己是珠峰山下的小蚂蚁,用自然的高大来证明自己的渺小。可现在,怎么是这么个情况呢?世界在下沉,我站在最高点上,所有的大山河流都在脚下,只要有一阵风就能飞起来,飞到另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几分钟后,我再次惊慌,这地方敢来吗?高山上神仙居住,佛国仙乐阵阵,白色的衣袂飘飘,只有释迦牟尼佛才能坐在万山之巅俯瞰天下众生。而自己一个凡夫俗子,沉湎在苦痛中无法解脱,怎敢站在高处,岂不玷污神圣之所!
一刻都不敢待了,赶紧跑上车急急往山下走。
半山有观景台,整个用大理石修建,栏杆上雕着精美的佛教图案。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人迹罕至,是谁在这里修的观景台呢?难道是神佛挥了挥衣袖,把最繁华处的精致搬了过来,让心中无杂念的人来膜拜和朝圣,净化和加持,过滤五欲杂质达到清明澄澈。飘飘风马旗和五彩经幡映出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刻:加乌拉山,海拔5200 米。
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 米,站在海拔只有五千多米的山峰上怎么是俯瞰珠穆朗玛峰呢?难道,我已离开,在另一个世间用奇特的眼光看地球?
下车,一阵蚀骨的寒冷从裸露的手指瞬间传遍全身,人被石化般浑身僵硬。傻乎乎站在原地,只有脑子异常清醒。
看过好多书,知道任何事物发生质的变化需要过程,现在明显感觉过程对于环境来说只是瞬息。
正沉思,回身间隙却看见不知从那里冒出个毛发蓬乱、体型彪悍的男人走过来。天地苍茫,车行尚且困难,加拉乌山怎么还有人步行呢?
他双手夹在腋下,不知腰本来佝偻还是故意弯下腰减少风的阻力,一边走一边来回转动头。每次回头,蓬乱的头发都会让风吹得变成另一种凌乱,我猜想,转头是为了不让来回变换的风吹进眼睛。从辨别不出颜色的衣服、走路的架势,肯定是藏族同胞了。
然而,他从哪里来,冲着我过来干什么?
脚下不由向后退了退……再向后退……
“经幡……挂经幡……保平安……二十元……”他大老远停下脚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笑着,身子向边上斜了斜,露出夹在腋下的经幡说。他可能看出我的戒备和紧张,没有继续向前。
世上最害怕无所需、无所欲,不怕生、不惧死的人。替人挂经幡赚钱,说明他是有想法,有做法。用劳动换取幸福生活,这样的人内心善良,有什么可怕的呢?
风大,张嘴就往肚子里灌,进入身体又会冷到心。说话要耗费很大体力,我连忙摆摆手,示意不挂经幡。
他也不多说话,垂下头,朝来的方向跑去。到转弯处,快速穿过马路,走向路边一块大石头下。
大岩石后有所木板钉成的小房子,看着就感觉四面透风,里面寒冷异常。门口还站这个穿着藏袍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跑过来的男人微微笑着。女人身前有块木板,下面用石头支起,上面摆放着石头、藏饰、风把木板上的经幡吹得晃来晃去。
山下的路似带子绕来绕去,有的地方甚至打结,最后又变成黄色的细线消失。目测,几十里内肯定不会有人家,离定日县城最少也要几十公里。这两口晚上住哪里呢?
挂经幡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我身边,猫着腰垂下双手,眼神热烈,嘴角挂着羞怯的笑。别看他长得牛高马大,说话却又低又温柔,语言全是听不懂的藏语,说完,友好地裂开嘴。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想干什么,有什么要求。这种情况下只能装聋作哑,等他离开了赶快上车走人。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仍旧站在那里呵呵笑着,双臂低垂,两个手掌张开贴着大腿,表明手里没拿东西,没恶意。风吹过,他眼角掉出两粒亮晶晶的眼泪。
目光相撞的片刻,他指着我手上的香烟,把两根手指搭在嘴上做吸烟的动作。
哦,要烟吸。
没有思索,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半盒烟递过去。
他点点头,露出不亢不卑的笑,穿过马路走了。
刚准备上车,他又笑吟吟来了,发抖得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吃的,吃的。”
他说话时候嘴巴张大,想露出讨好的笑,但被灌进口腔和鼻腔的狂风刺激的直流眼泪。不知是寒冷让嘴角僵硬,还是风让嘴角扭曲,善意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苦笑。他用衣袖挡着脸,高大的身躯弯成虾米状。
我把早上买的大袋零食一点不剩递过去。
他依旧笑着,把东西抱在怀里,朝小房子跑去。似乎高兴的人,风也伤害不到一样!
我知道,在藏区乞丐都不向别人讨要东西,藏民对生活要求不高,而真心施舍是给自己集福报。他们有小本买卖,跑过来是给予我帮助呢。
车子还没启动,他又来了。
挡在车前,着急地打手势,脸上庄重而严肃。从善意的、憨厚的表情里能知道他想给我说什么。
语言不通,但刚才几次的眼神的交流,我知道他是个善良、乐观、积极向上的人,于是快速下车。
他指着我,双手划了个圈手掌向上摊开,表明除了我这里没有外人。叽里咕噜的话语里夹杂着“照相”两个字。
我从车上取下相机,把镜头对准他,做出拍摄的动作。
他手挡在脸前连连摇摆。
猜错了,是想干什么呢?
我们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着。
突然,他跨前一步伸手向我的相机抓来。我本能一躲,相机紧紧抱在怀里,既愤怒又惊慌……
四目相望,他先主动败下阵来,后退一步再次摊开双手嘴里嘀咕着什么,并用手指指相机,又指指观景台。
哦,原来是想到观景台边照相,吓人一跳!
一前一后到观景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他不走了。半蹲身子,双手做出照相机姿势,笑呵呵看着我。
老天,差点误会,是要帮我照相!
相机交过去,他并没有按响快门,脸上换了一副表情站起向我走来。
相机带在半空一荡一荡的。
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伸过来,要抓我。
我本能地往边上让了一步,眼睛牢牢盯着他的举动。
他再次退后,半蹲身子,岔开双脚,满意地笑了,一口白白得牙。
我向后看,站立的位置正好把珠峰和自己完整地融为一体。
然而,从他拿相机的笨拙样看,人能框进去就很不错了更别说出什么好片子。
努力配合,是因为不想伤害,也喜欢看他认真的样子。
相机再拿回来时,我惊呆了,这哪是外行人照的照片?明显比有些专业摄影家照的更专业。
我翘起大拇指,
他乐呵呵地笑着,满足地笑着。
远远的珠穆朗玛峰晃进眼睛,迫切想看见它的真容,忍不住踩下油门加速前行,没想到一个转弯珠峰又被轻轻抖落在车后面。
没完没了的下坡,车子在峡谷里一路穿行,向下,再向下,永无止境。好像前方的路不是通往世界第一高峰,而是无限下行到大地深处,寻找细微所在。
转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再次看见珠峰,它好像突然长大长高,从山的豁口迎面扑来,一闪又消失了。
能感觉车子被风吹得微微倾斜,方向盘抓在手里轻飘飘的。外面空气稀薄,天气寒冷,从五千多米海拔的加拉乌山就开始下坡,走了这么久,到达大本营的路该要经历多么艰难攀爬呀!何时才能到达高高在上的珠穆朗玛峰呀?
一路上没有生命迹象,挂在山腰的路闪烁着阴冷,仿似离开了人间正在铁围山、大苦海里泅渡。
是否还敢前行?
不断给自己打气,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身体实在不行就选择放弃。
拐过几道弯,车头拉展,眼前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人感觉就像在外星球遇到人类,在遥远的异域发现家乡。
恍恍惚惚,梦吧。
不是梦!
群山环绕中间是大块的平原,大块肥沃的土地,安静祥和的村庄。珠峰就挂在村庄后的山上,月亮般闪着白色的光芒。你肯定要笑了,珠峰怎么能和月亮一样呢?是的,珠峰就挂在房屋后面的群山顶端,散发着耀眼的白月光。
平原正中间,两排整齐的白杨树勾勒出一条河流的走向,也勾勒出一条公路的轮廓。稀稀落落的碉房全部建在山的阳面,裸露在阳光下,静默得如同不曾有人居住过。然而,我分明看见大片的红色土地上一个人架着犁,驱赶两头牛正在耕地。
思维好像陡然停滞,又被戳开个大洞,停下车揉着眼睛仔细看。
是的,珠峰下是村庄。
可能和所有人的认知一样,珠峰皑皑远大,方圆几百公里都是高寒缺氧的无人区。从定日县城一路过来,遇到生命都让人惊讶得快掉下巴,然而这一弯人家的出现,让人真的怀疑造物主把人放错地方。
这里与世隔绝,在没有公路,没有现代化交通工具的年代,这支人是怎么来的?他们在珠峰下生活了多少年月?生活必需物资从哪里来?
他们知道在大山外还有人世间的繁华吗?
车子从大山环绕的大块平原中间驶过,扬起的黄尘追着车屁股跑,不得一次次放慢车速,避免扬起的尘土呛着居住在山下闻惯了纯净空气的人们。
空旷,从未见过的空旷。整个平原,只有路旁两行笔直的白杨树笔直地挺立着,攒着劲把头伸向天空,彰显着生命独有的傲然和倔强。白杨树叶子掉光,青色的枝干闪着油油的生命之光。
两个藏族小孩坐在门口吮吸手指,脸蛋上两坨高原红,明亮的大眼睛迎着车来,又用目光把车送走。
路边有个小房子,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商店招牌。对生命禁区的紧张、担心、惊慌早被大山深处旖旎风光驱跑,如今出现的商店和活生生的人,让人感觉又回到人间!商店里只有方便面可售,几个藏族大妈坐在堂屋织氆氇袍,锤羊毛,牛粪火燃得正旺。
从商店出来,仰头四望,突然有种站在碗底看世界的感觉。群山微微张开,顶端是珠峰的庄严肃穆,底端是人们的生存之地。中部雪线以下,波诡云谲,涌动可怕力量。
令人惊奇的是,风扬着尘土从雪线源源不断冲杀下来,但无论开始如何汹涌,快到人家就软踏踏地消散。是人间散布的温暖销蚀了风的戾气吗?有一股风随着沟槽直冲下来,卷起的尘土像黄色的烟,快接近人家,同一个地方依然消散。
太阳丝毫不受风影响,依旧照耀大地,整个村庄蒙上金灿灿的光芒。
村庄走尽,道路变狭窄,坡度和弯度也越来大,十几分钟后,又回到寸草不生的荒凉境地。
山石被完全风化,到处流淌着灰褐色的石子。石子好像在油里面浸过又在被冰冻过似的,闪耀着逼入骨髓的寒冷。山已经不是山,而像是人工堆砌起来巨大的青色砂石堆,风吹过,哗啦啦滚落下来形成一条砂石瀑布。
这是自然的伟大力量,把山风化成小石子,又让坚硬的石子柔弱成流动的水!
我担心,珠峰上的石子不断滚落多少年后还会是世界第一高峰吗?珠峰会消失吗?
青灰色,没有生命的世界,让人如同又走进外星球,随之而来的失重感,再次让人惊慌失措。
抬头间,猛然发现有白色的火球,燃烧着逼人的寒光迎面扑来。你可能要笑,雪山怎么会燃烧呢?然而,当世间简单得只剩下眼前青色砂砾和幽远的蓝,峰顶的云雾被风吹动,怎么看峰顶都是熊熊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雪,人世间才有的雪,怎么会在从未看见过的世界里存在呢。雪花在燃烧,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
同时,雪花也是温暖的,让人知道这还是在人间。
突然,记忆缺失。
它不是我要的珠峰!
我心里的珠峰一身缟素,是皑皑白雪砌造的水晶世界,山顶时常躲藏在云雾中难得一见。然而,真真切切看到它的时候,感觉它和放大版的麦垛并无区别。
车子有气无力地向珠峰攀爬。
在寸草不生的荒寒珠峰下,再次出现零星房舍,还有座寺庙,据猜想它就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
寺庙前空地上,大块平整的沙砾地上,深浅不一的脚窝密密麻麻遍布。柴火燃烧过的灰烬,男人、女人的气息如何也北风吹不尽。现在没人了,旅游季,不知这块地方的帐篷内熊熊炉火烤红了多少惊喜的脸,温暖过多少人。
几只盘角野羊站在曾是众多人住过的地方,傻乎乎站着,看着山下慢慢开来的车。
相距不超过二十米,十米,五米……
它们静静站着和人对视。领头的野盘羊扬扬脖子,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惊慌,风把它们后背上的毛发吹得竖立起来,像活着的雕塑。
何必去打扰呢?人类侵占它们太多的生存的空间,好不容易才让它们有避风的港湾,打扰岂不是罪过?野生动物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实在太少,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和人类靠得近点该要付出多大的决心。
藏传佛教认为世间有生命的东西都活在轮回之中,有些动物来世也可能做人,而人如果罪孽太重下辈子会往生为畜生。藏族人不伤害野生动物,他们认为动物是山神的孩子,是草原上的精灵。大雪封山,藏民自己不吃东西,也会把家里仅有的糌粑拿出来喂找不到食物的野生动物。
等待野生盘羊离开,却无意中发现身边还隐藏着条河,从砂石地上缓缓流过。在珠峰大本营,生长和流动的都是生命,我为发现生命而欢呼!河怎么能在砂石上流动呢?怎么这么久都没发现呢?蹲下身看到河上结着薄薄的冰,玻璃一般,冰面下的气泡就像滚动的珍珠不断变换着姿态。
世间太纯净的东西,往往让人感觉不到存在。
继续开车前行,三公里左右,山势放缓。左右分开的两山间一片开阔沙漠豁然呈现,珠峰就稳稳当当坐在正中间。
珠穆朗玛峰就像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巴逼真到令人无语。白雪是它飘逸的长发,从头顶垂到脑后。或者说喜马拉雅山是巨人,珠穆朗玛峰只是堆在喜马拉雅上的头,而我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仰望巨人。
偌大的砂砾地上停着一辆边防警车,一辆越野车。
正前面,有个类似于祭台样的小丘,挂满翻飞的经幡。两个人摇摇晃晃,迈着很夸张的碎步仿若太空行走。
珠峰更矮了,只要有根撑杆轻轻一跃,我就可以抓一把峰顶的白雪下来。假的,我见到的珠穆朗玛峰肯定是假的。现在海拔高度5200 多米,剩余3600 米的高度,再怎么看也不至于只有麦垛一样高。
矮矮的珠峰就在对面,我俩静静相望,久久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