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你知道涪陵师专吗?”听我问起这个,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如今的长江师范学院,其前身就是涪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但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一个外乡人似乎不应该知道。
汽车正在平坦的国道上快速通行,两侧便是连绵的群山。山势很陡,夹着公路迤逦向前,只有置身其中,真真切切地走上那么一遭,才知“两岸连山、略无缺处”绝非一句空言。山下即是浩荡的乌江,水流滚滚,远看有色,近听有声,似乎在为行进在这山、这路上的人,奏响激昂的背景音。时有大桥横跨其上,巍然地屹立着,像在宣示其有不小的决心。
“涪陵师专很有名啊,被写进过书里的。”
听到我这么说,司机大哥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我女儿就在涪陵师专读书,哎呀,骂了她多少回,还是应该考到大城市去,见一见世面。”
伴着我们有一搭无一搭的交谈,汽车穿过了好几个隧道。手机屏幕亮起,信号仍然是满格的,让人觉得安心。我这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山随路转,而是人们硬生生地将这山掏出了几个洞。即使在今天,涪陵仍算不得一座大城市,许多人依然寄希望于能走出去,探索更广大的世界。
涪陵古称“涪水”,因巴国先王陵墓多葬于此而得名。现如今它以“榨菜之乡”闻名于世,是一座古老而富有活力的滨江城市。涪陵历史悠久,早在2000多年前,涪陵为巴国都城,秦、汉、晋时设枳县,自唐代以来一直为州所在地。
不过我第一次知道涪陵倒不是因为榨菜,而是因为作家何伟和他的那本《江城》。20世纪90年代,28岁的美国人何伟从重庆乘慢船来到涪陵。他在涪陵师专教了两年英文,并将这段经历写进了《江城》一书。
“涪陵没有铁路,历来是四川省的贫困地区,公路非常糟糕。去哪里你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里也不會去。”
2001年,也就是这本书在美国出版的时候,重庆至涪陵的高速公路通车了,一条铁路也正在修建之中,基本上再也没有人坐船去涪陵了。如今,眼前的景象显然和书中的描述对不上了,而这一切只用了不到30年时间!从涪陵去重庆市坐动车只需半个小时,普快火车只消一个小时,它们可以帮助人们迅速实现城市间的自由流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周末驱车来到涪陵,参观武陵山大裂谷、大木花谷和白鹤梁水下博物馆。
《江城》一书中,何伟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专门描述白鹤梁周边的风土人文。其中,一对石头鲤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石头鲤鱼起初的目的乃是功用,而非艺术性的。对江上的船只来说,冬天乃是最危险的。当危岩和浅滩因低水位而暴露出来时,驾船经过涪陵的船长可以观察白鹤梁,将水位和双子鱼相比较,从而预测出前方江面的情况。石头鲤鱼的位置不变,而江水总在波动;当地人理解它们的相互关系,而这成为长江每年的固定模式。”
过去,这对石头鲤鱼被刻在长江波动的水线位置上,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人们就是凭借这种朴素的方式,来判断水位和水流的。而这一看,就是千年。如今,这对石头鲤鱼早在三峡大坝竣工前夕,就为防止被水流磨蚀而迁走,如今人们能在白鹤梁水下博物馆里一睹它的风采。历史沧桑千载,正是石头鲤鱼、《江城》以及更多的文字和文物,为涪陵的发展变迁添加了生动的注脚。
“我在这儿没有过去,而我的工作至多只有两年。可是这儿的语言是丰富的,既回响过去又预示将来;而且时时提醒我,对住在这儿的人来说,时间就像手风琴一样,过去与现在是可重叠的。福克纳曾经说过,过去并没有真正过去—仍然在一串串的语句中显露出来。”
在涪陵,我感受到过去与现在的重叠。
“你小的时候知道这个地方吗?”在车上时,我好奇地询问司机大哥。我以为当地人从来都是心照不宣地知晓816工程的存在。
“怎么可能!都是2002年解密了以后才知道的。”
自从1966年涪陵白涛建造中国第二个核原料工业基地—“三线建设”进洞的原子能反应堆及化学后处理工程(代号“816工程”)—以来,白涛这个地名就从地图上消失了。
“凡是以数字‘8开头的代号,都和‘核沾边。这个洞是没建完、没使用过的,所以才能带大家来参观。”这里的向导向我们解说道。实际上,“816工程”即为制造原子弹提供核原料的地下核工厂 ,是目前国内唯一对外开放的核工程。“816工程”主体洞体高79.6米,总长24千米。作为特殊时期的历史产物,整个项目于20世纪80年代被叫停,20世纪90年代以后就被完全废弃了。“816工程”是中国三线建设这段不可磨灭的历史的重要代表性工程。
“我们现在在6楼,上下还各有6层。”向导带领我们从路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洞口进入,从外观来看,山体丝毫不见工程的痕迹,谁承想,内部竟然别有洞天!尽管向导的语气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但是对置身其中的参观者来说,已是难以描述的震撼了。
“大家跟紧,里面地形复杂,大小入口几十个,千万不要私自走开。”向导的声音仍在继续,而我的心神早已飘远了。洞内纵横交错不说,各种电机、水泵早已锈迹斑斑。洞内气温很低,湿度很大,尽管举架很高,但仍让人不自觉地感到瑟缩。
沿着长长的过水通道,我们参观了工厂的核心区域—位于地下的核反应堆,向导还为我们介绍了整个洞体的通风设施。想不到,来的路上远远望见的一根毫不起眼的烟囱,竟然就是主要负责洞内通风的!这让我由衷感叹三线建设者的智慧和付出。
从“816工程”遗址出来,始终等不到回市区的公交车。眼看着太阳偏西,若再回不去可就麻烦了。情急之下,我拦住一辆过路的摩托车。骑车的是个当地人,他的口音弄得我一头雾水。他看出我当下的困窘,于是二话不说,一摆手就让我上了车。
一路上,摩托车司机不停地向我介绍着什么,但由于风声太大,他的口音又很重,我听得十分含糊,只好一路“哦”“这样啊”敷衍地应答。我一边在心里对司机慷慨的行为由衷表示感激,一边也在暗自盘算着等会儿要支付多少车资才算合理,而对于来时路上那些令人惊喜的群山、江水和大桥,再也无法分出精力来欣赏它们了。
“就在那儿,快跑几步,那个车可以回涪陵市区!”摩托车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指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焦急地对我说。
“快跑!快跑!车快开了。”司机又冲那边扬了扬手,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下了车。慌乱中,我甚至来不及好好道谢。我连忙掏出手机,回身冲着还在担心我赶不上车的司机拍了几张照片,并大声感谢。我并不知道这位司机的名字,但是他的善意与温情,却作为涪陵这座城市留给我的记忆,被一并封存下来。旅途中,正是这些陌生人的善意帮助我们走得更远。
青山高高、江水浩渺,难忘的涪陵,从过去到现在,这里的人们从未停止过书写属于它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