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2021-11-02 11:46陈燕
草地 2021年4期
关键词:水磨土地

陈燕

在夏天易发洪涝的季节,我们会像一群候鸟一样,去另一个地方安置。在其它的季节里,我们又搬回村庄。

从草坡到水磨,再从水磨到草坡,八十多公里的路程,印满了我们迁徙的痕迹。

草坡,它不是方圆几十里或几百里的地域。它是层层山峦中的一条沟壑,一条皱褶。它坐落在岷江边的绵虒镇与银杏乡的一侧,一端与耿达镇毗邻,一端与理县接壤。村庄就分布于两条无名的小河旁边,两条河流在冬天里还算文静,一到了夏天就发起了驴脾气,浩浩荡荡的河水汇聚到一起,翻过沟沟壑壑,如万马奔腾,朝着沟外的岷江涌去。草坡,界于漩映潮湿和威绵干旱过渡的气候带,有其独特的气候特点,属于南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区。草坡的四千多口人就生活在这里。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里就有了人迹,也不知道他们从何处迁徙而来,那袅袅升起的炊烟,祥和安暖而又让我思绪如云。我们能追溯到的历史有多远?这里有祖辈们建的藏式石头屋子,有他们耕种的土地。我爱人的祖辈们是从甘孜迁徙来的,我的祖父祖母是从外面的安岳逃荒来的。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在这山坳里安家落户。我的祖父祖母,在少吃的年代,饿着肚皮来到了这里。一下子就融进了这里的生活,也潜移默化地习惯了这里的风俗,他们用勤劳的双手,修建了跟当地人一样的房子。也学着当地人开垦土地,种玉米,种土豆,种荞麦……土地上的食物温润着他们曾经饥饿的肠胃,从此,他们便安定下来,并开枝散叶。

历史上的马岭山狙击战,就在我出生的那道山梁上。在那像马脊背的山梁上,曾经展开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途中阻击国民党追剿部队的战斗,就是那著名的“马岭山战役”。小时候我们也玩打仗的游戏,一群小伙伴在那山王庙下面的战壕里,拿着树干枪爬上滚下的。在那像是堆垒起来而又无力堆垒的石缝里,研究那些骨头和瓦片的由来。听老人们讲,那片松树林里的小路上,曾经血流成河。孩子们放牛时,曾在那山梁后面捡到一个小坛罐(地雷),使得大人们惊慌失措。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滚过的草地、泥土,也是先烈们曾经滚过的呢?儿时的我们更不知道,正是这些先烈们的流血牺牲,才换来了这村庄今天的安宁祥和。

1958年成立草坡公社,1980年置草坡乡。从那一年开始,散落在这山坳里的人们,便成了中国无数根常青藤上的瓜。瓜与藤永远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凝心聚力。

在我朦胧的记忆里,晒坝里总是堆着像小山坡一样的玉米。大人们围坐一圈,撕玉米壳的速度快得像风,手不停地从地上捡起玉米,快速地撕下它的外衣,“呼”地扔向前面属于自家的背篓里。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有时候又间杂着骂小孩的声音:“快点撕,不要打瞌睡。”等那小山坡变成平地的时候,大家都赶忙爬起来把玉米朝自己的前面揽。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是大集体,人们靠挣工分吃饭。那一双双快得像风一样的手,是往饭碗里抢粮食呢。

我们运送东西大部分都是靠背,那颤栗的双腿承载着一百多斤的重量,在蜿蜒的小路上来来回回。背玉米,背土豆,背柴,背草,背石头,背猪草……大人在地里背活路,我们也背着书包上学堂。我们吃着地里的玉米、土豆、萝卜和白菜时,又渴望着那白净细软的米饭和香甜的橘子。小时候,在喂弟弟妹妹米粉或米饭的时候,总是在大人转过身去时,赶紧往自己嘴里送一口,那香味久久遗留在唇齿之间。

对于小孩子来说,山外的世界总是充满着憧憬和向往,神秘和梦幻。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修建了乡村公路。土路下雨时坑坑洼洼,天晴时灰尘满天。蜿蜒的公路带着希望而来。人们把土地换了个模样,种了青椒、莴笋、莲花白等蔬菜。到了蔬菜成熟的时候,再一车一车地拉出去卖。从此,人们的生活有了质的提升,家家户户都有大米、面粉堆放在屋子里,水果再不是稀罕物了。农人们年复一年地种植着蔬菜,守住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守住这份生活的安宁,累并快乐着。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让你始料不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震碎了这份宁静的生活。房屋垮塌了,土地损毁了,交通阻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瞬间都丢失了。人們惊慌失措,不知道这天老爷是怎么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人们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年老的人对着迷茫的天空叩头祈愿,连那些青草都耷拉着脑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震后的第二天下午,天空中有“嗡嗡嗡”的声音响起,由远而近,最后变成“轰轰轰”的声音,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直升飞机。我们在地面上奔跑着,舞动着双手,激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大家欢呼着,“是人民的子弟兵救我们来了。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搭救我们来了!”

我们像是被打捞上岸的溺水人,重获新生。官兵们一边帮我们背粮食,一边与余震的滚石赛跑。工程车日夜不停地抢修道路,为灾区打通生命通道,挖开堰塞湖。我们的心灵得到极大的安慰,我们每天翻越山梁去背米,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对于未来,我们安安心心地交给我们的政府,像孩子依赖着母亲。

一天,有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在每个帐篷外询问,做调查,问我们是否愿意搬迁?对于搬迁的问题,家人之间商议着,旁人之间询问着。我家大嫂抬头看看天空,再看看四周,她坚决地说,“不搬!”尽管这片土地已经破败不堪,尽管她的家园已经支离破碎,但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早已融进她的血脉里。有很多的人与她的想法一样,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泥土的味道,灿烂的阳光,都有着深到骨髓里的爱恋,又怎么忍心割舍呢。调查结果一下来,四千多口人只有一千多人愿意搬迁。后来,我们依靠政府的大力支持,就地重建。房屋修得比从前更加漂亮,红瓦白墙,庭院干净。

在岁月的长河里,土地逐渐修复。在政府的引导和帮助下,我们因地制宜,在低半山栽种花卉和中草药材,种绿色蔬菜,培养食用菌,搞家禽家畜养殖;在高半山栽种青脆李、红脆李、大樱桃等果树。这些果树林,如今都成了我们土地上的另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是我们幸福生活的又一次变更和提升。天空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风是那么轻柔,空气是那么清新,我们的生活是那么得美好。可是,这些美好在2013年7月10日的特大泥石流中被冲毁。泥石流像两个恶魔,在夜晚扫荡了两条河岸的房屋和土地,把人们从黑暗中赶上山坡。“太吓人了!”曾经住在草坡街上的王大姐说:“我们就那么不要命地往山上爬,累死累活地跑。”家园又毁了,她们在黑夜的丛林里淋雨到天亮。就在他们悬挂的心无处安放的时候,7月22日,足湾村的刘家河坝也发生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人们恐慌,尖叫着,向着生的方向飞奔逃离。幸好那时还有驻扎在那里的理县民兵,他们立即组织群众疏散转移。

7月23日,政府部门组织了浩荡的千人大转移。扶老携幼的,抬伤残疾病的,挎包背囊的,从沟里面走出来。身背沉重的故乡,那份依恋,那份不舍,那份迷茫,那份痛,那份累,那份恩都挂在脸上,记在心头。搬迁,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当水磨郭家坝的安置房,一幢幢拔地而起时,大家的心才安定下来,像鸟儿又寻觅到了它的栖息之地。草坝河坝的孟二哥说:“安逸哦,杵个扫把就可以住人了。”一个没有多少知识的农民的语言,话虽简单,却涵盖了一切。从此,草坡乡撤乡合并于绵虒镇。

大家在水磨过了一个欢喜年之后,将面临着就业和生存的问题。那份担忧在祥和的年的氛围过后突现了出来。怎么办?大家只能重新寻找出路,一部分人出去打工,一部分住在高半山的人返回草坡继续耕种。那条进入草坡的通道,破败不堪的公路,年复一年地修复,乡村公路已经硬化到家门口。出门就是水泥路,稀泥再也爬不上裤管。在这样的春天,像是一条银蛇舞动在樱花的繁华间。乡村变美丽了,变富裕了,家家户户都买上了私家车。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说,在未来我们每家每户都会有一部汽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们坐在下面懵懵懂懂的,并没有对当时的贫乏和对未来的辉煌在心里生出任何反应。而今天老师的预言真的实现了,让我们不仅看到且感受到了。车子成了我们往返于草坡和水磨的翅膀,灵活且方便。

回望过去,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一次次的苦难和伤痛,在党的十八大以来的春风吹拂下,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形式得以治愈。像三月的雨,催生出禾苗的茁壮与旺盛。

我们坐在水磨的一隅阳光里。我问四哥四嫂:“你们觉得是水磨好,还是草坡好呢?”他们曾经是住在草坡河坝里的人,“7.10”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后,房屋和土地都损毁了,他们成了回不去故乡的人。他们俩齐声说:“水磨好,现在的日子是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没有那么累,还比以前过得好。”那个时候,他们是符合购买失地农民保险的,现在他们一边拿着退休金,一边还去打工,双重收入,一下子抚平了曾经的迷茫,和离乡的痛。那脸上幸福的笑容是真实的,是无法掩隐的。现在的草坡不仅拥有世界闻名的亚洲第一高坝,还有早已建立的草坡大熊猫自然保护区。我相信,草坡会更加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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