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
家里东西基本都收拾好了,等明天珠果把车开上来就能直接装车,然后送到山下,就可以放进我们的新房子。虽然那是南城县政府花钱修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房,但那房子修得确实不错。四幢七层的大楼房,宽宽敞敞、漂漂亮亮,比我们山上的房子强百倍都不止。最关键的是,这些房子都在公路边,以后不管做啥都会方便很多。直到现在我都还有些怀疑这是不是真的,但房子钥匙就在我手边,也就是说,明天我们是真的就要离开这高远的芝麻架山上了。
一切都准备得妥妥贴贴,那为啥我还是睡不着?唉……老了吗?我才五十二,离老还早着呢。难道真的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老婆能措倒是睡得正香,不知道是在做啥美梦,居然还带着一脸的笑。肯定也是因为明天之后就不用再上山了吧!她一直想在山下买套房子,说住在山下的话,她就要去考驾照,然后跑出租。但我们手里的钱是给珠果娶媳妇用的,咋敢买房子?现在政府花钱帮我们修了房子,她的这个愿望肯定就能实现了。不过她跑出租这个事还得再想想,又不是年轻人,跑啥出租。
想当初能措嫁给我的时候才二十岁,转眼她都五十岁了,但为啥她现在的气色比年轻时候还好看呢?她年轻时候又黄又瘦,现在居然长得白白胖胖的。我记得我阿妈五十岁的时候全然就是一个老年人,她怎么看起来才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真是想不明白。她不显老,好在我也不错。我阿爸五十二岁的时候早就是一脸皱纹,牙齿都没剩几颗了,就连那张脸都是酱紫色的,哪像我,红光满面,走路都虎虎生风,白头发到现在都还没几根。
不能不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好啊!现在挣钱的方式多了,机会也就多了,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就跟着好了起来。要是还像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我肯定也是跟阿爸一样,成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能措肯定也跟阿妈一样,早就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
以前在芝麻架山上,除了种地就是放牛放羊,成天沒日没夜地干活,也就只是混个肚子,想要穿个好点的衣裳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没处挣钱啊!不要说别的,就连牙膏都是奢侈品。也就难怪阿爸阿妈他们的牙齿掉得那么早了。现在看看家里,其他地方暂且不说,光是洗脸台上放的东西就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能措的化妆品、护肤品就占了大半地方;而我自己光是剃须刀就有好几把,有吉利刀架的,还有飞利浦电动的,听珠果说这些还都是名牌。我阿妈那时候别说啥化妆品、护肤品,冬天能有个雪花膏用用就很不错了。而我那阿爸,一辈子也就一把老式刀架剃须刀,一张刀片都要用半年,他还经常抱怨说刀片不经用。
以前,老辈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描眉涂唇的女人,他们认为那是不正经女人才干的事。也许那时就是因为穷,大多数人花不起那个钱,当有人把钱花在脸上,必然就成了老辈人眼中的另类,自然也就成了被排斥的对象。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芝麻架山上住的都是同一类人,当出现新生事物时,一时半会儿思想转变不过来,肯定就不容易接受,但时间一长,还不是就无所谓了。谁不想叫自己跟家人过得好一些。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比我大十二岁的大哥当年娶汉族大嫂,那个事在整个芝麻架山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原因就是我的大嫂是第一个嫁到芝麻架山上的汉族女人。芝麻架山上有四个寨子,这四个寨子中没有一个是汉族,全是藏族,所以山下的汉族把芝麻架山上又叫作“芝麻藏寨”。而我们自己还是喜欢说芝麻架山上。
在1981年以前,我们芝麻架山上的藏民还把山下城区的人统称为“下坝子”,而山下城区的人又把我们叫作“番子”。很明显,大家都有看不起对方的意思。那时候,藏族跟汉族相互之间可以做生意,可以做朋友,但是要想让男女通婚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双方固有的传统观念在当时都无法接受彼此。然而,天下没有啥事是一成不变的。就在1981年那个冬天,刚刚停止飘雪的一个中午,在南城供销社工作的大哥带回了一个同在南城工作的“下坝子”姑娘,并且告诉家里这个姑娘将成为他的老婆,成为我的大嫂。这个事在寨子里马上成了最大的新闻,或者说是最大的事件。在那个时候,还有啥事能比寨子中即将娶进一个汉族女人更稀奇,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记得那天的雪下得很大,从头天晚上开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停。那天的雪白得有些刺眼,都不敢过分看它,地上早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能轻松淹没到我的小腿。雪后的空气很清新,不过这空气中好像藏着一把刀,像要把人的鼻子、耳朵和手脚割下来一样。阿妈带着我把门前的雪费力地推开,在推出一条四五十公分宽、十多米长的路后,就一直叮嘱我不准出门去玩儿。原因是如果打湿了鞋没有可换的鞋穿。我的心里虽然十分不情愿,却也只能坐在火塘边,看着阿爸把装着大茶的茶壶挂在火头上的铁钩里,心里想的却是被雪撵下山的麻雀、野鸡和兔子。这样的天气,如果出一股太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捡到被太阳雪刺瞎眼睛的小动物呢。下雪天,人走远路的话,都会用雪洗洗眼睛,这样就不容易让眼睛受伤。动物们不会像人一样总结经验,难免就会出现被太阳雪刺瞎眼睛的事。但阿妈不准出去,我也没办法,要知道阿妈的扫帚疙瘩打在身上是很痛的,我就是再想也不敢偷跑出去。
阿爸从门后拿出两根头两天才砍回来的锄头把放在火塘的铁三角上烤了起来,直到看到锄头把两头开始“咝咝”地冒烟冒水,他才拿起来,把弯的地方反过来顶在膝盖上,两手用力把它往直里扳。当不多言不多语的阿爸把锄头把再次放在铁三角上烤的时候,盯着火苗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肯定要来客人,看嘛,火在笑,有客到。”我顺着阿爸的目光望向火塘,那火苗真的像人在笑一样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并且一个劲儿地舔着那把黢黑的茶壶底。那茶壶也很配合,从壶嘴里发出一阵不间断的“嘘嘘”声,一股股热气像收到命令一般应声而出,就好像那水也开始笑起来了一样。当阿爸再次自言自语说“火在笑,有客到”的时候,阿妈有些不耐烦地顶了他一句:“这么冷的天,鬼大爷才会来。”阿爸轻轻一笑,说:“你知道啥?好日子天占哩!再大的雪也挡不住安心要来的人。你看着,今天肯定会有贵客来我们家。”阿妈白了阿爸一眼不再理他,拿起那块发黑的破抹布擦起了桌子。
看着阿爸把锄头把烤一阵扳一阵,很好玩儿的样子,我正想说我来试试的时候,“啪”,一个火星突然爆起,直接跳进了我的怀里。我就像触电一样“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赶紧把火星抖落在地用脚踩熄。刚想看看衣服有没有被烧坏,院子里就传来了大哥爽朗的声音:“阿爸,阿妈,我回来了。”不等阿爸阿妈做出反应,我就“嗖”地一声跑了出去。院子里大哥从马背上扶下一个头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那女人只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副很好奇的样子。看到我跑出来却又傻傻地站在门前,她笑了,她用手把脸上的围巾拉了下来,露出一直藏在围巾下的鼻子和嘴巴,她问我:“你叫啥名字?”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那张脸很好看,但明显就是山下的姑娘,绝不可能是我们芝麻架山上的。因为她身上有股香味,那香味永远不会是我所熟悉的酥油香。所以我觉得光是这香味就足够證明我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她身上的香味真的很好闻,好像比现在能措用的那些化妆品、护肤品都好闻。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以前没闻过那种香味吧。仔细想想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的东西咋有法能跟现在比?
“这是我弟弟泽旺修,走,走,快进去,冻死了。”大哥说着就牵着那个女人进了屋。
直到一家人都坐在火塘边,我才注意到大哥跟那女人一样,都穿着汉族人的衣服,不过还挺好看。在他们解开厚厚的棉大衣扣子后,露出的衣服都是蓝色的。大哥的衣服比那个女人的衣服多了两个胸口上的兜,左边胸口的兜里还插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是汉族才有的穿着打扮。我以为阿爸或是阿妈会责怪大哥穿那样的衣服回家,没想到他们除了热情地招呼那个女人外,对大哥的穿着提都没提一句。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将会是自己家的人吧!
也不知是大哥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啥人,还是让别的啥人看到了他们,反正不大工夫,屋子里就坐满了人。长辈们围坐在火塘边,其他人坐在后面,或就站在一旁。小孩子和寨子里的姑娘们不好意思,也可能是不敢进来,就在门外、窗前偷偷地看、悄悄地听。他们无一例外先要打量一番屋子里这个陌生女人,然后才找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
长辈们开始说话了,他们说的都大同小异:样子长得好看不中用,要能干活肯吃苦才行;“下坝子”些狡猾得很,不要让她把老大骗了;我们四个寨子中从没人娶过汉人媳妇,如果娶个汉人媳妇生个娃还是不是藏族?反正说啥的都有。就在大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时候,阿爸说话了:“汉民咋啦?藏民又咋啦?松赞干布还娶了文成公主呢。只要他们的领导不反对,我就没意见。我相信共产党的领导,他们觉得行,那肯定就没问题。”就这样几句话,在第二年冬天的时候,这个汉族姑娘顺利地成为了我的大嫂。
从那以后,芝麻架山上的小伙子娶汉族老婆的人越来越多,而山上的姑娘嫁到山下也就成了很平常的事。可惜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愿意嫁到山上来的姑娘越来越少,而山上的姑娘不是嫁到山下,就是去了外地。包括我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样,远远地嫁到了成都。不过,她嫁到成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在那边工作。芝麻架山上跟她一起读书考起大学的就她一个。那时候,芝麻架山上到县城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而且当时的路很窄,也很危险,所以很多人没读多久就不去了。而女儿读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一直住在我大哥家里,也就坚持读完了高中,并考上了大学。我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假如没有在县城工作的大哥大嫂帮忙,我也不可能读书。正是因为我读了一些书,我才有能力跟别人做生意,虽说生意不大,却也让家里的条件比山上其他人好了很多。
对了,明天下山前我一定要去看看以前读书时走过的那条老路,虽然多年没走了,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可这一下山,以后再上来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听说等我们搬走之后,芝麻架山上的这四个寨子都要还草还林,这样的话,那还上来干啥?现在上山的公路是政府前些年出钱修的,正是因为有了这条公路,我才能把山上的土特产拉下山;正是有了这条公路,山上再没有没读过书的娃;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条公路,出门打工的人才多了起来。新修的公路不只是改变了芝麻架人的生活现状,更重要的是改变了芝麻架人的思想意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更要去看看以前那条路,那条蜿蜒崎岖而又陡峭危险的路,祖祖辈辈不知道走了多少年,谁也没有想要去改变它。我在那条路上也走过许多年,也没有想要改变它。不是说我们没有能力让它变得宽一些、平一些,而是从来就没有那个意识。
记得以前好像学过一篇课文叫《龙须沟》,里面有句唱词说:这儿脏,这儿臭,政府看着心里真难受。如果用在芝麻架山上的话,那就是:这里穷,山又陡,跟着政府大路走。南城县政府不但给芝麻架修通了公路,十多年后,又修了移民安置点,让我们芝麻架人也成了山下人的一份子。
我都想好了,等下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申请,我要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虽然大能力没有,但我也想为其他人做点啥,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嫌我年龄太大不收我;第二件事就是让能措去学驾校,等她拿到驾照,那平时我出去喝酒应酬谈生意她就可以接送我了。还有,珠果跟她女朋友结婚的事也应该计划一下,之前那姑娘家一直嫌我家珠果没房子,现在房子有了,相信她们家也不会再推三阻四。对,就这么计划。
哦,大哥大嫂之前说要搬家的时候给他们说一声,他们要过来看看,今天一忙都忘记给他们打电话了,等天一亮我就给他们打电话,叫他们到新房子来坐坐。另外,明天还有个事,一定不能忘了给在成都的女儿打个电话,要叫她也高兴高兴。还有,不知道乡政府的人来不来,要是他们来的话,我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喝个酒?嗯,一定要请,为这个房子他们也是操了不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