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扑牙签三万轴,不辞风日坐檐廊”
——北宋雕版印刷技术的堂邑一脉及其与清代聊城木版书业的繁盛

2021-11-02 00:21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东昌书业聊城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自10世纪下叶开始,儒家经籍和文人学士文集的出版开始采用雕版印刷技术,从此往后的千年左右,木板书籍成为华夏文化学术的主要传播和传承方式。

宋景德二年(1005)五月初一,祭酒邢昺(932—1010)在宋真宗检视国子监时奏言:“国初印板止及四千,今仅至十万,经、史、义疏悉备。曩时儒生中能具书、疏者百无一二,纵得本而力不能缮写,今士庶家藏典籍者多矣,乃儒者逢时之幸也。”

苏轼(1037—1101)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也说到:“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

从儒生幸而得书,忙不迭地手抄笔录,到儒家经、史、义疏及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甚至士庶之家不乏典籍收藏者,邵、邢、苏三人接续见证了雕版印书在当时社会的应用实况,以及这一新事物带给当日读书人和藏书家的划时代之便。

1 金、元时代山西平水(阳)的雕版印书业

蒙古太宗四年(1232)有令于平阳设置“经籍所”,在燕京(今北京)设置“编修所”,据《元史·耶律楚材传》云:“由是文治兴焉。”但这些金、元代刊刻的书籍,遭遇后来的战乱兵火幸存者极少。

2 承续元代平阳雕版技艺的山东堂邑手民

史载,洪武二十二年(1389)十一月,朱元璋(1328—1398)“以河南彰德、卫平、归德,山东临清、东昌诸处,土宜桑枣,民少而贵地利,山西民众地狭故多贫,乃命后军督府柬事李恪等谕其民,徙者,验丁佃田;其冒名多占者,罪之。”洪武二十九年(1396)九月,据后军督朱荣奏报:“山西贫民徙居大名、广平、东昌三府者,凡给田二万六千七十二顷。”须知,在被迫移民的晋南人群之中,或有掌握雕版印刷技艺的“手民”,成为后来堂邑以至聊城雕版印刷业兴起的前因。

按,在北宋之前,“手民”是指木工、木匠的书面称谓。陶谷(903-970)《清异录》云,有“运斤之艺”的“木匠”,又称“手民”“手货”。自雕版印刷技术普及运用之后,“手民”遂为从事雕版刻字工匠的专称。如清代知名画家汪昉(1799—1877)在《两当轩集序》中云:“亟为鸠工,集手民于厅事,自治馔具以供亿之,命其子执武朝夕监视,几及一年,剞劂完竣。”

3 清代东昌府城的雕板书业——以“书业德”“善成堂”书庄为例

由明及清,东昌府得益于“漕运”的兴盛,很快发展成为京杭大运河沿岸的九大商埠之一,民生发达、经济繁荣、文教昌盛达数百年之久。就木板书业而言,鲁西民间曾经流传有一支名为《逛东昌》的俚曲,其中有唱词云:“书铺开了几十处,刻版印书销四方。‘四大家’名声通四海,贸易远达黑龙江。首屈一指‘书业德’,‘宝兴’‘有益’‘善成’堂……书店事业冠全省,各地书贩奔东昌。”可见清代雕版图书印刷发行业在东昌府城的经营盛况。且来具体看看其中颇有代表性的郭氏“书业德”及傅氏“善成堂”两家书庄的业务发展史。

3.1 “书业德”书庄

“书业德”创办于清康熙年间,其资东为山西灵石县郭姓人氏。原铺址在东昌府东大街与安乐巷相交的丁字路口稍西路南,后迁南顺成街路西,成为当地最大书坊。临街有五间门面,大门有楹联:“书藏二酉,业积三多。”后院有厅堂、作坊、仓房、宿舍等百余间。

“书业德”书庄“资本雄厚,书板达千余种,在纸张、印刷、装订等各方面都十分讲究。特别在校对上更为重视,专设校勘先生五、六名,雕刻工七、八人,负责校对、改补工作,所以‘书业德’的书错字极少,雕板精良,字画清晰。因而经营范围日益扩大,生意兴隆。据其末任经理、山西祁县人陈继先说,当年的‘书业德’最兴隆时,有职工百余人。除聊城总号外,还在山西太原、祁县、忻县、介休、平遥及山东济南等地,设有十多个分号和代销处,大量推销其书。”

如今在古旧书市场上,尚有以“书业德记”“书业德梓行”“东昌书业德记”之类牌记发兑的《增删卜易大全》等。如《注释分体试帖法程》封面,还加钤有阳文木刻印语:“书业德自在江浙苏闽采选古今书籍发兑”。

3.2 “善成堂”书庄

据聊城地方史志文献记述,“善成堂”书庄“开业于清乾隆初年(1736年后),正当聊城历史繁荣的鼎盛时期。善成堂的资东姓傅,落籍四川,原为举人。大比之年,进京赶考,落第而归。路过聊城,见聊城书庄林立,书院满城,商业繁荣,文运大开,为他地所罕见。遂生恋意,于是立志在聊城经营书业。乃辇运大批资财,在聊城开办‘善成堂书庄’。并在北京开设‘天成堂书店’,在济南、济宁、菏泽、张家口、包头等地设‘善成堂分号’,规模相当可观。”据说在位于北京琉璃厂东街路南的铺面门前,有一副楹联:“善言善行,其则不远;成己成物,斯文在兹”,其上、下联首字,嵌有“善成”二字。

那么上述诸说孰是孰非?因文献不足征的缘故,姑且存此一疑,以待识者方家来日的深细考证。

开业以后,它看好的是当年科举士子大量需要参阅的“闱墨”,为此,先后积累了《顺天闱墨》《直隶闱墨》《山东闱墨》等书版100余种。还投资选刻了经、史、子、集,以及小说、医书、画谱、棋谱、善书、术数、启蒙读物等,如《官板四书》《五经备旨》《十三经注疏》《说文解字》《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三国志》《绣像水浒传》《千家诗》《古文观止》《明儒学案》《西游记》《聊斋志异》等自有书版400余种,如《五柳仙宗》有“东昌善成堂书局藏板”牌记。

与其他书庄相比,“善成堂”最为讲究书籍的装帧,以及内叶版式、字体的美观。其书板,多由堂邑县雕板能手进行原刻或翻刻,并高价聘请有“圣手书生”之称的该邑名家刘凤藻写书签,而由其写样后刊刻的《神农本草经》《昭明文选》,融柳公权、欧阳询笔法于一体,美轮美奂。有的书则由当地书法家肖蒲田写样后付诸刊刻。不仅讲究封面、扉页及正文用纸的选择,而且对多册成套的书,还装帧以精美雅致的“书套”“书夹板”或“书匣”。其业务鼎盛时,先后在济南、济宁、菏泽、张家口、包头、成都、汉口、重庆,以及江西浒湾、湖北沙市等地设有分号,在京城设有“天成堂书庄”。

善成堂除自己印书以外,还贩卖其他各家出版书籍。

3.3 刘鹗《老残游记》中老残涉足访谈的书庄

大凡读过刘鹗(1857—1909)所写《老残游记》者,阅到第七回《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中的一段描述,都会对作品主人公老残的东昌府(今山东聊城)府城之行留下深刻印象。

按,刘鹗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更名鹗,字铁云、公约,别署老残,笔名有“鸿都百炼生”。丹徒(今江苏镇江)人,寄籍山阳(今江苏淮安)。他承袭家学,但尝试科场不利,而弃绝科举之业,广泛研习水利、算学、医学、金石、天文、音律、训诂各种学问。而立之年,曾引进西方石印技术,在上海开设石昌书局,但不久倒闭。清光绪十四年(1888)至二十一年(1895),先后入河南巡抚吴大澄、山东巡抚张曜幕府,帮办治黄工程,成绩显著,被保荐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知府任用。光绪二十九年(1903),他46岁时开笔写作小说《老残游记》,先后连载于上海《绣像小说》及《天津日日新闻》。作品中的主人公老残,是个摇个串铃浪迹南北方的行医,足迹所至,可见清末山东一带民情社貌。

据书中的叙述,老残雇车经陆路官道进到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客店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走上街去寻觅书店:

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

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海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

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嗳!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涉足的这家“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有三开间门面的书店,所指或是聊城老字号书庄之一“善成堂”。

4 清代东昌府城木刻书业对近代聊城文教活动的促进

据地方史志记载,东昌府城的雕版印书行业,主要兴盛于清康熙年间到光绪年间的200年左右的历史时段。当年,东昌府城在古楼东大街及东门内外,先后或同时存在包括“书业德”“善成堂”在内的“东昌书庄四大家”的(另两家为“宝兴堂”和“有益堂”),还有“二酉堂”“敬文堂”“文英堂”“文蔚堂”“文筠堂”“锦文堂”“崇文堂”“聚文堂”“聚锦堂”“聚和堂”“聚盛堂”“书业成”“宝书堂”“经余堂”及“叶氏书林”等。其所刊刻、刷印、装订、销售的木板线装书在南、北方都大有市场。

4.1 清代木刻书业与东昌府的书院

雕版印书业的繁盛,对东昌府城的文教活动产生了极其有益的影响。

据清宣统二年(1910)《聊城县志》记载,明、清以来,东昌府有东林书院、光岳书院、龙湾书院、阳平书院、启文书院、摄西书院,设有书斋(屋、库),所藏书有数千卷,也有达万余卷者,大多来自购置、有关官员捐赠,以及书院自刻书籍及交换所得,也有朝廷御赐者。到清末明初,书院大都改为新式学堂,进而改称学校。

4.2 清代木刻书业与东昌府的私家藏书

杨兆煜字炳南,一字熙崖,清聊城县(今属山东省聊城市东昌府区)人。嘉庆戊午年(1798)考中举人,铨任即墨县教谕六载,笃嗜文史,性喜搜罗古书。曾走访当地明代王邦直(1513—1600)、清郭廷翼(1692—1759)等藏书之家,遂立意从事藏书,大力搜求地方文献,得宋、元古椠数十种。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乞养,辞官返回聊城。家有“厚遗堂”,书斋名曰“袖海庐”。其所藏书,钤印有“古东郡厚遗堂杨氏藏”“东郡杨氏厚遗堂珍藏”等。

杨兆煜长子杨以增(1787—1855),字益之、至堂,别署东樵。自幼得览家藏群籍,道光二年(1822)进士。三年后,他开始收藏宋、元珍本。“向闻黄荛圃陶陶(室)故事,心艳羡之而不可得也。”但在南方学人包世臣(1775—1855)、钱仪吉(1783—1850)、梅曾亮(1786—1856)、吴熙载(1799—1870)、高均儒(1811—1868)的先后帮助下,终于得偿素志。他们先后帮助鉴别古书版本及古书画,因此,杨氏所购书籍大都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在他们的帮助下,还校刻了《海源阁丛书》数十种。

“海源阁”藏书计达3236种,20余万卷。先后获得了“清末四大藏书楼”和“南瞿北杨”的美誉。

5 清代东昌府城书文化活动在现代的不幸终局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清廷结束科举考试选拔各级文官的制度后,善成堂的“闱墨”市场一落千丈。而辛亥前后,西式新学堂、学校的兴起,以及石印、铅印书籍大行其市,中华书局、振动书局及摄西书局先后入驻聊城,使得所有各家各铺传统木板书业的市场份额不断减少。再加上20世纪上叶军阀、土匪、日寇接连侵扰,善成堂勉强撑持到1945年,终于不得不宣告停业。

至此,自明洪武以来,从山西平水一脉相传到堂邑,然后在清康熙年间开始,至东昌府城里日益发展繁盛起来的雕版印书业终至衰竭,令人扼腕唏嘘。长达约五六个世纪的东昌书业史,只能在拥有该地刻本收藏的海内外图书馆里一睹其真容了。

注释

①⑧李瑞良《中国出版编年史(增订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6-237页,第376页。

②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6页。

③郑振铎《“中国印本书籍展览”引言》,见《郑振铎文博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91-192页。

④罗树宝《中国古代印刷史》,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3年,第203-206页。

⑤魏隐儒《中国古籍印刷史》,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88年,第80页。

⑥叶德辉《书林清话》,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89-90页。

⑦孔天监《藏书记》,见李希泌、张椒华《中国古代藏书与近代图书馆史料(春秋至五四前后)》,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5-26页。

⑨赵万里《从简牍文化说到雕版文化》,见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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