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犇 薛瑾
编者按:2021年初,中国高校外语慕课平台UMOOCs面向全国高校与英语爱好者推出了平台首个《同声传译》课程。课程特别设置了高端访谈环节,邀请来自政府外事部门、海外高校的译员以及业内知名自由职业译员分享职场洞见。本文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外事司翻译处王健卿副处长的访谈实录。王健卿2004年—2006年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并先后在外交部和商务部担任翻译工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外交部、商务部领导提供口笔译服务,多次参加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二十国集团(G20)、中非合作论坛、中欧经贸高层对话、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谈判、世贸组织(WTO)部长级会议和夏季达沃斯论坛。他曾在日内瓦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ILO)和曼谷联合国亚太经社理事会(ESCAP)担任同声传译,长期为博鳌亚洲论坛、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国南海研究院和中国军事科学院提供同传服务,是国际会议口译协会(AIIC)会员。在此次访谈中,王健卿回顾了自己的口译学习之路,并从政府外事部门的视角出发,对有志从事口译工作的年轻学子提出了建议。
朱玉犇:今天非常有幸访谈商务部的王健卿老师。王老师是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翻学院时期的学长,也是口译界非常资深的专家,长年奋斗在我国商务谈判的第一线。首先想请问王老师,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口译作为专业方向?
王健卿: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觉得口译非常能够体现英語学习水平,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也很喜欢口译这种形式,所以就走上了口译学习和工作的道路。
朱玉犇: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去商务部这样一个政府部门工作?
王健卿:我觉得无论是笔译还是口译,从可接触到的话题的广度、深度,工作的强度,团队的优秀水平,包括其他部门的支持,可能在整个华语世界里都很难再找到像商务部这么好的一个工作平台。
朱玉犇:在口译界流传这样一句话:口译员是历史的见证者,因为口译员是促成许多历史大事件的幕后英雄。请问您对这句话有怎样的理解?
王健卿:我感觉非常幸运。商务部的翻译前辈们参与和见证过很多重大的历史时刻,像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等。而我们这一代商务部的译员也见证过很多重要场合,像APEC领导人会议、G20峰会、中非合作论坛,当然也包括最近的中美经贸磋商。这些重大的历史场合往往对参会人员的范围有严格规定,比如双方或者多方事先约定,只能够以“3+1”、“5+1”、“7+1”,甚至“1+1”的形式开展,这里所说的“+1”指的就是加上一名口译员。所以口译员作为一名普通人,甚至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能够有机会见证这样的历史场合,我相信这是很多其他工作无法给予的,这也是我和很多青年学子愿意从事口译的原因之一。
朱玉犇:口译员一方面在见证历史,另一方面,从您的视角来说,口译员在讲好中国故事、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方面,有没有一些可以走到台前或者说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空间?
王健卿:我觉得有一些空间。我在参加工作的前几年经常在服务正式谈判之外陪同外宾参观游览一些名胜古迹。我非常喜欢在介绍这些地方的同时向他们讲述中国历史故事、中国文化内涵和成语典故等,他们也非常喜欢听。在谈判工作之余,这些内容一方面是很好的放松和休息,另一方面也能间接推动谈判工作,帮助外宾进一步了解中方的立场和思维习惯。另外,与外宾的交流也可以间接树立中国新一代青年的良好形象。
朱玉犇:所以除了正式的谈判、会议场合,这种人文交流也很关键,口译员这个时候可能需要从翻译的角色中走出来,帮助外方代表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另外,口译员作为一名中国人,也要把自己良好的形象展示给外宾,这本身也是在讲述中国故事。
王健卿:是的。除此以外,把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政策概念准确地翻译成英文并不容易。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如何翻译“走出去”。“走出去”在刚刚被提出时并没有统一的译法,后来不知是哪个翻译部门把它翻译成“Go global”,也得到了普遍认可。但还有很多政策概念一开始可能翻译得不够准确,需要在使用过一段时间之后,大家慢慢凝聚共识,确定用哪个词会更加准确。这可能就不会像“走出去”那么幸运,而是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够确定准确的译法。
朱玉犇:您刚才提到自己服务过很多谈判,这期间感受最深刻的是什么?
王健卿:我参加过很多不同类型的谈判,有的是双边谈判,如中美之间的经贸谈判;有的是地区性谈判,像中国和东盟间的谈判以及最近进行的RCEP谈判;还有多边性谈判,如WTO内的谈判。我的主要感受是谈判对口译员的知识掌握程度的要求非常高。谈判往往涉及较前沿的领域,需要口译员不断学习。而且由于往往参与谈判的国家较多,口译员需要了解不同国家针对同一个问题的立场是怎样的。每次听到一个国家代表最新的立场表述时,口译员还要留心对比上一次的立场表述,看看有什么变化,在翻译时要恰如其分地把这种变化反映出来,让中方代表团的领导和同事们能够听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很高的要求,所以参加地区性和多边性谈判的工作量是非常大的,往往都要准备厚厚的一摞材料。
朱玉犇:看来会前的工作量是要远远超过会议期间的工作量的。口译员不仅要准备某个国家在当年的立场,可能还要追溯往年的立场。如果按照百分比划分,一场会议对于口译员来说,有多少工作是要做在会前,多少是在会议当中,又有多少是需要在会后总结和提炼的呢?
王健卿:我觉得会前的准备怎么做都是不过分的。如果时间充裕且精力允许的话,我愿意投入尽可能多的精力来做会前准备。会前准备做得越充分,在现场发挥得就越好。同时,会后的确也需要进行总结和回顾,包括整理词汇,学习一些当时没有理解的重要政策,记录在会谈中听到的一些有意思的表达等。有时候甚至是发言人或与会代表提到的一个报告、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我们都要在事后想办法查找并了解具体内容。所以我认为,会前的准备是怎么做也不过分的,但是往往还是会有缺憾,难以做到尽善尽美。
朱玉犇:您觉得政府部门的口译员和其他领域的口译员相比,应该具备哪些特殊的素质和技能?
王健卿:除了口译方面的技能之外,我觉得沟通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包括和同事以及和各部门沟通的能力。大家经常说,自由职业口译工作者就像是一个移动的U盘,可以插到不同的电脑上去并马上投入使用。而我们这类在政府机关内部工作的口译员,可能更像是电脑的固定硬盘,需要对本单位的各项业务非常熟悉。
商务部的业务范围非常广,不仅涉及外贸,还包括内贸。像最近一两年比较流行的“全球价值链”这样的话题,乍听上去可能比较新奇,但其实业内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讨论和研究了。所以除了沟通能力,另一项非常重要的能力就是学习所在单位的各项业务。尤其对于刚刚参加工作的同学们来说,能够扎根一个地方,在一个平台上对某一个领域深入地学习三五年时间,我觉得特别重要。
此外,我觉得日常的工作能力也很重要。要会吃、会休息,这非常重要。会吃,比如在国外必须要习惯吃当地的餐食或飞机上的餐食,你要不吃的话,下顿饭可能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会吃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陪领导参加一些宴请活动时,你能不能在完成翻译交流工作的同时吃上几口饭,不让自己饿肚子。这其实也是一种能力。会休息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口译员的工作时间非常紧,能不能在飞机上、车上抓住各种时机插空休息是很关键的。因为飞机一落地、车一停,口译员需要马上进入工作状态,这对口译员的休息能力是一个很高的要求。
朱玉犇:对于口译学习者来说,其实刚才王老师谈的很重要的一个启示就是,在上学期间,你在努力刻苦训练的同时,一定要保重身体。因为将来工作之后,好身体将会是长远发展的重要支撑,有了良好的身体素质,才能够胜任比较繁重的工作。
王健卿:是的。口译工作就像马拉松,跟身体素质、体力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在翻译过程中,如何分配体力也非常重要。比如一场新闻发布会往往是两三个小时,但只有一个人做交传。那么,口译员是否能够保证发布会前10分钟和最后10分钟的翻译输出质量在同一水平线上?这就要求口译员对体力进行一个比较好的分配。同样地,当口译员连续一周在海外出差,能不能把体力分配好,确保每一天、每一场活动都有稳定、良好的发挥,也是对休息能力和体力分配的考验。
朱玉犇:我特别喜欢您刚才的一个比喻,说自由职业口译员更像是一个U盘,而政府机关内部的口译员可能要做一个电脑上的硬盘。换句话说,市场上的自由口译员可能要成为一个杂家,但是在像商务部这样的机关内工作,一定要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但是您也提到即便是在商务部内部也涉及多个领域的业务,这其实对口译员的知识面仍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口译员应该如何应对这一点?
王健卿:这就需要不断学习,比如可以借助每次外事活动来学习,也可通过會前准备的谈参熟悉所有的背景材料。在参加外事活动前,我往往会向相关同事了解当天最要紧的议题是什么,之后我就会格外注意相关的准备工作,掌握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各方的关键表态以及可能会涉及的具体语言表达等。我会在语言上特别注意关键的一两句话如何翻译,以保证准确传达立场和观点。
朱玉犇:假如说我是一个马上要毕业的口译专业学生,如果我报考并且考入了商务部,平时部里会对口译新人开展专门的培训吗?
王健卿:我们会有专门的培训,具体可以分为日常培训和中长期培训。中长期培训里有一个非常好的项目,就是中欧同传培训项目,这是我们和欧盟口译总司维系了30多年的一个项目。中方这边由商务部牵头,商务部有多位部级领导曾经参加过这个项目的培训。日常培训中,我们会带着年轻同事一起做练习,练习所使用的往往是最新的材料,比如当天或前一天刚刚发生的某场外事活动的相关材料。练习时,资深的口译同事也会旁听。此外,我们也会努力给年轻同事创造一些参与谈判或会谈的实战机会。在这个过程中,新人能得到充分训练。比如,为期一周的经贸谈判如果一天谈8个小时的话,连续谈5天就是40个小时,这可能比在校学生某门口译专业课一学期的课时还要多。
朱玉犇:所以主要的训练还是来自直接坐到谈判桌上的实战训练。
王健卿:对。实践是最好的锻炼。
朱玉犇:如果是这样,我想问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新人大概可以胜任什么级别的会议?
王健卿:如果新人在工作一两年之后,各方面都很适应且情况允许的话,我想他就有机会给部长做翻译。但一开始,我们通常会让这些年轻同事参加司局级或技术层面的经贸谈判。这些工作层面的谈判强度非常高,可能一天要谈8个小时,甚至是10个小时,这也就意味着口译员一天需要工作8到10个小时。
朱玉犇:按照这样的工作量算下来,基本上相当于一个全职工作了。我想,也许从较低级别的场合开始是恰当的。这类场合涉及的业务性、事务性的话题比较多,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同时也是对口译新人的一种保护,因为我们知道口译员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他们如果尽量把错误犯在自己职业生涯早期、影响较小的场合,就能确保将来在更高级别、更重要的场合工作时做得更好。
王健卿:是的。在早期把各种错误都犯了,将来可能就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了。虽然一开始参与的会谈级别相对低一些,但这类口译工作本身的难度反而可能更大。
朱玉犇:我知道商务部的口译团队也一直在更新。我来自人才培养单位,因此我特别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从用人单位的角度看,您觉得目前国内高校培养的口译专业学生在哪些方面还存在明显不足?换句话说,国内的口译培训项目在准备学生就业方面还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
王健卿:我觉得总体上国内的口译人才培养工作做得相当不错,以北外高翻学院为代表的国内几所主要翻译学院的毕业生质量都非常好。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刚参加工作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承担非常重要的外事口译工作,这在其他行业是很难想象的。例如医生行业,你很难想象一个刚刚从医学院毕业不久的硕士毕业生能够在两年之内主刀。要说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对同学们的基本功和基础知识的期待是相当高的,也希望他们在这方面能够做得更好一些,希望他们有更加扎实的基本功,学习方法更灵活,知识面更广。在学校学习阶段,口译学习者主要关注的是我们工作中经常涉及的几个关键领域,比如国际关系、经济、金融、环境和气候变化等。这些话题在今后的工作中会经常碰到,因此需要多下一点功夫。而一些相对比较冷门的知识可以到工作以后慢慢地学。其实,冷门知识的上手也可以是相当快的,在学校里还是要打好基本功。
朱玉犇:对广大的口译爱好者和学习者,您有什么建议?
王健卿:我觉得第一个就是要打好基本功。基本功不是速成的,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练就。这就需要同学们把大量的精力放在教室里,做好课堂上的学习以及课后的练习。至于在校期间的实习经历,从我们用人单位的角度上来说,其实并不太看重。我们希望看到的求职者的履历,在翻译实习这一块最好是空白的。我们希望他是一块白板,可以让我们有尽量多的空间来塑造,因为他在其他地方的实战翻译经验,也可能让他养成了一些不好的翻译习惯或者做法。所以我们希望他们在学校学习期间专心地学习和练习,以后到了实际工作场合中,有的是锻炼的机会。在校期间强调翻译实践经历,其实是一种主次颠倒的做法。同时我们也希望同学们能够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口译学习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可能对一些同学来说要过几道坎才能够上一个新的台阶。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希望同学们能够有一个乐观向上的心态,不会受到暂时挫折的影响。即使是遇到一些困难,也能够继续保持良好心态。然后在学习两年、三年甚至是四年之后,能继续保持对口译学习的热情,如此才能够不断地向前进步。
朱玉犇:最后,您还有什么对口译学习者的期望?
王健卿:希望大家能够不忘初心,本着自己对口译的热爱,把这项事业坚持下去。这的确是一个比较难的过程。但一旦你取得了一个突破、上了一个台阶之后,看到的可能就是一片新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