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的《浮士德》(Faust)中有句名言,“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长青(All theory is gray, but the golden tree of life springs ever green.)。”對翻译而言尤为如此:脱离了翻译实践,空谈翻译理论,翻译理论就容易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纯粹变成文字游戏。因此,翻译不仅需要理论,更需要能指导翻译实践的理论。基于此,中译出版社有限公司于2019年9月推出的王建国教授的新作《汉英翻译学:基础理论与实践》,给翻译教材和翻译研究图书市场注入了一泓清水。该书以汉语的界限意识弱、英语的界限意识强的理论为中轴线,阐明了翻译是翻译意义的本质,即翻译策略、技巧和方法都基于意义;同时阐明翻译是两种语言和文化的交流,关系到两种语言差异的定向性以及翻译方向的定向性。
翻译的过程包括理解、转换与表达三个阶段。其中,理解是翻译的基础,转换是手段,表达是最终的结果(王建国,2019)。基于此,好的译者应具备良好的宏观转换能力,以及提升翻译效果和解决具体问题的策略能力。王建国教授(2019)强调,翻译应抓住原文主题,抓住汉英思维方式、审美方式、语用方式、语法结构和文化特色的差异。
《汉英翻译学:基础理论与实践》一书贯穿了“为译文读者而译”这一终极目标(何自然,2015),用翔实的例证向英汉互译爱好者诠释了汉英两种语言的差异以及英汉互译策略。
其一,思维方面,汉语民族持天人合一的理念,主客不分,而英语民族(对以英语为母语的人的统称)是主客二分。基于此,英语的公示语(public signs)只表达要求或规定,而缺乏汉语中带有的主观的温馨色彩(王建国,2019)。比如,汉语的公示语“前方施工,敬请绕行”译成英语逻辑上就宜译作“Construction ahead”即可;汉语公示语“前方桥窄,减速慢行”译成英语只需译作“Narrow Bridge”;同样,英语的公示语“Wet Floor”译成汉语则宜译作“地面湿滑,小心摔倒”;英语公示语“Wet Paint”译成汉语则宜译作“油漆未干,请勿触摸!”;英语公示语“Staff only”译成汉语则宜译作“非本单位员工不得入内”。再比如,苏州大学、东吴大学校训采用了明代文学家洪应明的《菜根谭》中名句“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洋溢着浓郁的儒家、释家和道家的气息,而英文版则变成了出自《圣经·新约》的“Unto a Full-grown Man”,故而文化上并不完全对等,但意义上倒也契合。类比之下,英语中的谚语“Theres no pot so ugly it cant find a lid.”译成汉语为“罐儿不愁找个盖,丑女自有男人爱”(意译“姑娘再丑,配偶不愁”)。
其二,审美方面,汉语展现的是模糊性,而英语则由于受到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影响,其语言逻辑性强,语法机制呈现的是美的精确性。比如,要译唐代诗人贾岛《寻隐者不遇》中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译成英文必须要译出“谁”在问、“谁”的童子、“谁”在言、“谁”的师等方可,因此或许可以译为:When I asked your pupil under a pine tree, he said:“My master has gone to pick medicinal herbs for free.”。 同样,在林语堂对“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沈复,1999)的英译中我们看到的是“We then came back hand-in-hand to the boat, and when we stopped at the Bridge of Ten Thousand Years, the Sun had not yet gone done.”这里增加了两个主语we。
总体而言,英语是逻辑语言,更重形合,而汉语为表意语言,更重意合;故此,汉语中更多的时候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精确,而英语中更多地强调个体界限的精确(王建国,2019)。比如,美籍华裔女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的小说《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开头的几段后有这样的对话:Nath says to Hannah, “She was in her room last night. I heard her radio playing. At eleven thirty.” 孙璐的译文为:“内斯对汉娜说:‘她昨晚在她房间里,十一点半的时候,我还听见她的收音机在响。”(王建国,2019)按照英汉差异,由于对话前,并未交代内斯(Nath)和莉迪亚(Lydia)之间的关系,即交代内斯是莉迪亚的哥哥,莉迪亚是内斯的妹妹,故而改译作“哥哥内斯对妹妹汉娜说:‘昨晚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十一点半的时候,我还听到她的收音机在响。”,则译文变流畅许多(王建国,2019)。所谓“形合”,指的是语法比较严谨,句子强调结构完整;所谓“意合”,则是指语法可以略显随意,结构较为松散,可以顾名思义即可(张悦,2008)。若将汉语句子“八岁时,他的爸爸就去世了。”译作“At 8 years old, his father passed away.”就闹出笑话了,而应当补充相关信息,译作“When he was 8, his father passed away.”或“At 8 years old, he lost his father.”。
比如,汉语中说“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译成地道的英语只需要说“improve ones English”即可,无需在“English”后画蛇添足地加上“level”;同样,汉语中的“加快经济改革的步伐”译成地道的英语只需要说“accelerate the economic reform”即可,无需在“the economic reform”前画蛇添足地加上“the pace of”。葛浩文将莫言的作品《檀香刑》译作“Sandalwood Death”而非“Sandalwood Punishment”也是明显的例证(王建国,2019)。基于此,汉语中的“我们享受公费医疗。”若按字面译作“We enjoy free medical care.”就不符合英文重结果的行文习惯,而宜译作“We are entitled to free medical care.”(何自然,2015)。
“汉语语用重过程,英语语用重结果”凸显了汉语重动词、英语重名词,因此,英汉互译时可以适当再现彼此的特征。如,“我们反对铺张浪费”一句中,“铺张浪费”都是动词,但翻译时译作“We oppose extravagance.”既简洁又地道;又如,“Most of my friends are politicians.”一句中,“politicians”为名词,但翻译时译作“我的朋友大多从政。”更符合汉语动词化特征;同样,“他妹妹老是说谎。”则可译作“His sister is a great liar.”(何自然,2015)。
其三,汉英互译时,要有清醒的语法意识。换言之,无论汉译英还是英译汉都要注意英语动词是否及物、动词的时态、冠词、单复数等。比如,初学者翻译“跟某人结婚”时,会往往在动词“marry”后面加上介词“with”;然而,动词“marry”实际上为及物动词,后应直接跟“somebody”。而“marry somebody”除了表示“跟某人结婚,或娶某人,或嫁给某人”之外,还有“主婚”的意思,比如,若将“John married four women last year, including his cousin.”译作“去年约翰娶了四个女人,其中一个是其表妹。”就成了笑话,应译作“去年约翰为四位女子主婚,其中一个是其表妹。”
时态和冠词在翻译中也需要特别注意。有一次,笔者曾让班级同学翻译一篇回忆性的故事,故事结尾是“He was my special person.”,同学们几乎一致地译作“他是我的至爱。”之类,可惜这里的时态为过去时,因此,“他是我曾经的至爱”这样的表达才对。再如这一句,“I went shopping yesterday. The walk did me good.”如果译作“我昨天去购物了。走路对我有好处。”虽然也符合汉语表达习惯,但未将“the walk”的限定词译出,只是简单地将“the walk”译为“走路”,也未能照应前文中的“went shopping”。准确的译法是“我昨天去购物了,走那一趟路对我有好处。”(唐电弟、何自然,2014) 同样,翻译“John was being questioned. The lawyer was trying to prove his innocence.”也不能把简单地将其中的“The lawyer”翻译为“律师”而宜译作“约翰的律师”(唐电弟、何自然,2014)。再比如,“a needle and thread”指“一根穿了线的针”,而“a needle and a thread”则指“一根针和一根线”;“the chief of staff and treasurer”指一个人,即“办公室主任兼出纳”,而“the chief of staff and the treasurer”则指两个人,即“办公室主任和出纳”(张顺生、杨婳,2011) 。还有一个明显的例证,the bread and the butter译作“面包和黄油”,而无定冠词的bread and butter则通常要译作“涂了黄油的面包”。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编英语教程》第6册第1课第1单元的文本Two Words to Avoid Two to Remember对于“His offices were nearby.”一句的翻译,原先参考书给的译本是“他的办公室在附近。”这一翻译不仅没有注意到原文的“offices”是复数,而且忽略了主人公是心理医生,因此,正确的翻译应为“他开的几家诊所都在附近。”
第四,英汉互译时,还牵涉文化信息意识的转换。因此,汉英互译时,隐喻的翻译(异化翻译,参见王斌,2010)固然值得推介(比如将“力大如牛”译作“as strong as an ox”存异),隐喻式翻译(归化翻译,参见王斌,2010)亦不可避免:换言之,亦可以将“as strong as a horse”译为“力大如牛”以求似;同样,亦可将英语隐喻“unbroken cloud plains”译为“绵延不绝的云海”而非“绵延不绝的平原”(王建国,2019)以存异。当然,若认知有共同之处,最好求同,比如可将“胆小如鼠”译为“as timid as a mouse”而非一定译作“as timid as a hare / chicken”,实质上,“as… as”结构的意义主要取决于中间的形容词。《红楼梦》第27回章回目录“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画线处显然分别指的是“宝钗”和“黛玉”,但若像杨宪益、戴乃迭直接译作“Baochai Chases a Butterfly to Dripping Emerald Pavillon; Daiyu Weeps over Fallen Blossom by the Tomb of Flowers”或像霍克斯译作“Beauty Perspiring (流汗的美人) sports with butterflies by the Raindrop Pavilion; And Beauty Suspiring (叹息的美人) weeps for fallen blossoms by the Flowers Grave”固然颇具新意,但与原文的文化意义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依笔者看来,既然环肥燕瘦,若将“杨妃”“飞燕”分别译作the Plump Beauty和the Slim Beauty似乎便能再现原文的文化,同时构成一个生动有趣的画面。
对于《红楼梦》中的“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为“The springtime charm of her powdered face gave no hint of her latent formidability. And before her crimson lips parted, her laughter rang out.”,而霍克斯的譯本则为“the ever-smiling summer face of hidden thunders showed no trace; the ever-bubbling laughter started almost before the lips were parted.”。可见,霍克斯译本中将“粉面含春”译作“the ever-smiling summer face”,“春”译成了“夏”,却也一般不会遭人批评(王建国,2019)。
翻译最重要的目的是传达原文的意义,这个意义往往并非仅仅指原语言的字面意义,还指原语言的文化意义以及特定语境下的隐含意义,因此,一些可能引起歧义的表达翻译时往往需要跳出原文的形式。如:
原文1:中国改革进入了深水区。
译文1:Chinas reform enters the deep-water zone.
译文2:Chinas reform is crossing the deep-water zone.
译文3:Chinas reform is entering the most difficult phase.
一开始新华社将“进入深水区”译作enter the deep-water zone,但英国人说enter the deep-water zone表示改革必然失败,所以后来换成了cross the deep-water zone,但英国人说cross the deep-water zone暗示改革不会成功,不得已只好放弃“摸着石头过河”“改革进入深水区”这些关于水的意象,译为“enter the most difficult phase”(进入艰难时刻)(黄友义,2019)。
原文2:“不要光看好的,也要看看一些差的。”
译文1:“You should not only see the good things, but also bad things.”
译文2:“I hope you will enjoy the rest of the visit.”
一次外国商务团访华,会议结束之后,领导对外国人说:“接下来两天,你们可以去各处看看,不光看好的,也要看看一些差的。”外国人一听,就问翻译他们是不是要改一下行程,翻译很奇怪,问为什么要改行程。外国人说你们领导让我们去看看一些差的,但是原来的行程在我们看来都是看一些好的。其实,这类访问的行程都是定好的,既定访问几天就是几天,不能轻易更改,领导的本意是“我们对你们没什么隐瞒,你们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但是英文却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不如译作“I hope you will enjoy the rest of the visit.”(黄友义,2019)。
另外,汉语中四字格、动词使用得非常广泛;而英语则相反,名词、介词较多。例如,《傲慢与偏见》中,“She was a woman of mean understanding, little information, and uncertain temper.”可译作“(贝内特太太)这个女人,悟性平庸,孤陋寡闻,喜怒无常。”(王建国,2019)英文歌曲中有句金句“Love me little, love me long.”,原文采用了头韵,译文可以发挥汉语的优势,采用四字格,译作“不求爱我如痴如狂,但求爱我地久天长。”美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亨利(O. Henry,1862—1910)的短篇小说《警察与圣歌》(The Cop and the Anthem)中有一个并列句如下:“The moon was above, lustrous and serene, vehicles and pedestrians were few.”英文原文看上去非常简单,读起来亦朗朗上口,节奏感很强。但是,翻译出彩绝非易事,而黄源深先生的译文“月亮高悬,皎洁宁静,车辆稀少,行人寥寥。”(转引自石云龙,2010)则充分发挥了汉语四字格的优势,凸显了原文的意境美。唐代诗人柳宗元名诗《江雪》 中的名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许渊冲先生的译文“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便暗合了英语多介词和名词的特征。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Gettysburg Address)中的著名一句:“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这里的三个介词在翻译中转换成了三个动词“(民)有、(民)享、(民)治”。
英语长句多,而汉语短句多。如,“他来得真快,让人惊奇不已。”由两个小句构成,翻译成英文则可合成一句,译作“She was amazed that he should arrive so soon.”(王建国,2019)。同样,莫言曾说过,“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葛浩文的译文是“My illiterate mother held people who could read in high regard.”。
《汉英翻译学:基础理论与实践》结合了作者的翻译实践,用大量的实例较为系统地对比了英汉两种语言文化的差异,探讨了英汉互译的具体方法,开拓了汉英翻译教材的新视野,较为全面地阐述了汉英语用差异的观点,即他所谓的“汉语的过程取向和英语的结果取向”。王建国教授的这部新作既是专著,也可以作为教材,选材广泛,分析深入浅出,颇值一读。
参考文献
何自然. 2015. 汉英翻译中概念结构的转换[J].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6): 1—6
黄友义. 2019. 新时代翻译的新挑战新作为[R]. 上海: 华东理工大学.
沈复. 1999. 浮生六记[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石云龙. 2010. 经典重译 旨求臻境——评黄源深译作《最后一片叶子》[J].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 67—72, 128
唐电弟, 何自然. 2014. 英语语篇中有定名词短语隐性照应对象的推理与汉译[J]. 解放军外國语学院学报, (6): 16—22
王斌. 2010. 隐喻的翻译和隐喻式翻译[J]. 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 (4): 91—95
王建国. 2019. 汉英翻译学:基础理论与实践[M]. 北京: 中译出版社.
王建国, 何自然. 2014. 重过程,还是重结果?——译者的母语对英译文本的影响[J]. 上海翻译, (2): 7—12
张顺生, 杨婳. 2011. 基础英语教学中常见翻译错误原因分析[J]. 英语教师, (8): 56—59, 62
张悦. 2004. 旧词重组现象的认知语义学分析[J]. 外语研究, (6): 2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