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楠
(北京语言大学 中华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3)
关键字:隋朝;大一统;山东;江左;杨广;文学;诗歌
北周重臣杨坚篡北周自建隋朝,之后南下灭陈,使中国在分裂400多年之久后重新实现了地理、政治双重意义上的南北统一。全国的大一统极大地促进了南北文人的交流与文学的融合,消除了南北朝时期影响文人交流的地域局限与政治障碍, “江汉英灵,燕赵奇俊,并该天网之中,俱为大国之宝”[1]。虽然新的社会环境为文学发展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社会平台,但在文化层面上并没有因为政治的统一而取得同样的效果,南北分裂所造成的文化断层与心理障碍并未因全国统一而达到消解,反而因为三大集团士人同供一朝而遭到厚此薄彼的待遇,因为文化上的差异与集团之间的利益并不会在短时间内消除,彼此之间的利益之争必然会影响士人的地位与创作。北周时的关陇集团在入隋并统一全国之后出于对自己既得利益的保护,必然会对其他集团实行打压,而在这个过程中,文人命运也会随着政治局势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杨坚属于六镇军人,是典型的关陇武士,重武轻文,鄙视文艺,且生活在关陇这样一个文学水平相对落后的地区,本身并没有相关的文学环境的熏陶,还狭隘地认为文学误国。所以,终文帝一代,文学发展始终是缓慢甚至停滞不前的。同时,隋文帝出于自身的好恶,对文学的发展进行强行的政治阻碍。魏徵曾评价曰:“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辞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1]1730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文人地位一落千丈,所以,文帝朝的文学发展反而较之前有所倒退。
隋文帝为维护自身权利,实行“关中本位主义”政策,对山东士人和江左士人实行压制,比起那些纯粹单一的文人,隋文帝更青睐于那些身兼文艺的关陇武士。山东、江左士人在全国统一之前起码在自己朝廷备受重视,全国统一之后反而遭到冷落和排挤,文人在这样一个备受压制的政治环境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文学作品。所以,隋代既未出现像庾信、王褒那样能够将先进的文艺植根于新环境的诗人,又未出现像卢思道、薛道衡那样能够很好地融合南北之长的诗人。
周隋在统一全国的过程中,先是将北齐灭掉,因此,北齐文士纷纷入周。但是,周隋统治者出于自身在政权上的警惕性,对北齐士人既有利用,又有打压,北齐文士很少能够参与到政治建设当中。一方面,山东势力在政治经济力量上是一股不可忽略的力量,周隋统治者必须予以重视并大力拉拢;但是另一方面,山东势力的强大又对关陇核心地区构成威胁,因此,统治者又大力排挤和压迫。
山东士人在隋代虽然遭受到了政治上的严苛压制,但是并不代表山东士人因此就毫无进身之法,山东文人经过长期学习南朝文化的历练,文学素养已经得到提高,因此,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文才而在隋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像薛道衡就能够长期在朝堂之中担任文职。但是,这一条道路并不是安全的,很多文人动辄获罪,从此一蹶不振,比如孙万寿因衣冠不整而遭贬谪,从此在诗歌中愤懑不平。官场上的起起伏伏给了他们最强烈的人生体验与情感变化,因此,在诗歌创作上,山东文人的“草泽怨刺”[1]1091之作成为文帝朝文学多声部中的最强音。
隋朝灭陈之后,江左士人大多北上,这批士人中大部分是具有很高文学修养的文人,对隋政权不构成实质性威胁,因此并没有遭到关中统治者过分打压,这也是江左文人比山东文人幸运的地方。江左文人很快就热情地投入到隋朝的文化建设当中。江左文人在南朝时期,普遍以门荫入仕。入隋后,全国实行科举制,江左文人出仕无望,再加上隋文帝时期统治者崇尚实用之风,大力整顿和限制南朝文风的流行,因此,此时的江左文人并不是十分得志,有些文人甚至家徒四壁,难以维持生计,比如虞士基入隋后“为通直郎,直内史省。贫无产业,每傭书养亲,怏怏不平。常为五言诗以见意,情理凄切”[1]1572,即使做了官,但是依旧地位低下,一贫如洗。皇室贵族出身的陈子良更为凄惨,初入隋朝时“……家君有钟仪之操,怀敬仲之心,遂屏跡杜门,茹忧成疾。忽悲风树,痛深陟岵。其时,余年十九,尔(陈子良弟陈子干)始八岁,伶仃辛苦,实迫饥寒。青门乏种瓜之田,白社无容身之地。一溢之米巳索,一瓢之饮屡空。日夕相悲,分填沟壑”[2]4457。这些充分反映出江南文人入隋后的凄苦遭遇。
随着炀帝朝的来临,江左文人的命运似乎有一些改善,因为杨广的政治根基并不在北方,所以,随着炀帝的登基,王权和关陇贵族之间相互依靠的关系出现了分离。这一方面和隋炀帝的个人喜好有关,另一方面也和统治者对自己权力的根本性维护有关。曾经供职于文帝旧朝的老臣在炀帝一代都惨遭杀害,同时,因为全国稳定局面的不断加强,江左士人的地位开始得到提升。早在杨广称帝之前,身边就招募着一大批文人雅士,而这些人大多来自江左,彼时的江左士人一方面由于亡国而从曾经的朝中重臣一落而成为此时他朝太子的门下清客,心理上惨遭打击,另一方面逐渐地出现了对新朝的认同而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所以摄于政治上的威力,文人创作的个性色彩逐渐淡化,延续的依然是梁陈旧调,甚至是比梁陈时期更为僵化的徒有形式而乏内容的赋体恶调。
隋朝虽然实现了全国的统一,但在文化领域并未发生同步的改变,隋代的诗歌呈现出明显的地域性特征。隋朝统一全国之前,关陇、山东、江左各地区的文化因政治经济上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这种文化差异并没有因此在短时间内被抹去。在缺乏大一统文化观的背景下,南北朝时期长期的分裂割据所造成的文学上的差异虽然在全国统一以前有了一定程度的融合,但是在政权统一之后需要统一文化来支撑的局势下,之前的那一点融合远远不够,同时在统一之后,南北文学不但没有沿着之前的融合趋势继续向前发展,反而出现北方诗风逐渐消解、单向趋同南方诗风的局面。
在隋初的诗坛上,因为南朝发达的文学建设传统,江左诗人在三地之中数量最多,诗歌的创作也最多,江左诗人大多延续着传统的南朝诗风。入隋后,因为之前在陈朝时大多追求奢侈安逸,他们在陈时的作品多习惯于用来表现优美娴静的趣味。但是入隋之后因为生存境遇的改变导致他们的创作风貌开始转变,南冠之悲成了这批江左文人当时最普遍的心理感受。如吕让的《和入京诗》:
俘囚经万里,憔悴度三春。发改河阳鬓,衣余京洛尘。钟仪悲去楚,随会泣留秦。既谢平吴利,终成失路人。[3]
全诗情感浓郁,亡国之痛所带来的心理打击吞噬着诗人的神经,“钟仪去楚”“随会留秦”典故的运用更加深了这种痛苦的程度,曾经的安逸享乐变成现在的“失路人”,让人读来不禁声泪俱下。每当这些亡国的异乡之客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痛苦变得异常强烈,江总的《哭鲁广达》即表现了这一情况:
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
全诗语言浅白平易,似脱口而出,不假雕饰,但表达的感情则炽烈而深沉,在淡语中寄寓深意,表达出对赴难捐躯的鲁广达的痛惜和对陈朝亡国的痛心。表达同样心境的还有虞士基的《渡江初》:
敛策暂回首,掩涕望江滨。无复东南气,空随西北云。
该诗篇幅短小,但情感真挚,再加上凝练的语言艺术,使得情感张力饱满,艺术感染力非常强。
江左文人到了炀帝朝,在心理上已经逐渐接受了新政权的统一,身世之感、南冠之悲逐渐的淡化,成为炀帝朝诗坛上的主体力量,但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范围大多局限在宫闱之中,所以其笔下的诗作依然沿袭着在陈朝时的奉和应制之风。因为南方文化的发展一贯超过北方文化的发展,所以江左士人向来对自己的文化地位保持着高度的自信,这就限制了江左诗人对北方优秀诗风的接受与学习,进而限制了南北诗风的进一步融合。另外,由于隋炀帝的个人喜好,诗歌发展日趋南化,且大部分江左文人为了自身的安危,开始为隋朝统治者大唱赞歌,在创作上也仅仅停留在文采技巧方面,情感匮乏,境界不高。北朝诗风中贞刚劲健的特征渐渐被南朝诗歌中浮靡轻艳的忸怩之态所取代。再加上江左文人凭借自己先前较为繁荣的文学状况而以文化领袖自居,因此在诗歌艺术上拒绝学习和借鉴他人的优点。如虞士基的《奉和幸江都应诏诗》云:
巡游光帝典,征吉乃先天。泽国翔宸驾,水府泛楼船。七萃萦长薄,三翼亘通川。夙兴大昕始,求衣昧旦前。澄澜浮晓色,遥林卷宿烟。晨霞稍含景,落月渐亏弦。回塘响歌吹,极浦望旌旃。方陪觐东后,登封禅肃然。
这类奉和应诏之作大多具有相同的特点,即大量堆砌典故,用富丽堂皇的典故来彰显皇家气象,以此实现歌功颂德的功用。整首诗都被典故充斥,能够抒发自我情感的空间就显得狭窄了,因此这类诗歌和南朝时的咏物之作十分相似,没有情感在内,毫无感染力。虞士基除了应制奉和诗外,也有很多咏物诗,比如《赋得戏燕俱宿诗》:
大厦初构与云齐,归燕双入正衡泥。欲绕歌梁向舞阁,偶为仙履往兰闺。千里争飞会难并,聊向吴宫比翼栖。
这类咏物诗一般单咏一物,将大量的与所咏之物相关的符号性词汇在诗中简单堆砌。这样写出的诗歌同样缺乏真情实感,就像是一套某一类符号的连缀,同时也体现出缺乏人生经历的宫廷诗人的一贯作风。
在这批江左诗人中,虞绰可谓是个例外,只因其仅存的一首《于婺州被囚诗》:
穷达虽有命,逋逃诚负累。背恩已偷生,临危未能死。得罪既不测,中心怅无已。厚颜羞朋友,囚心愧妻子。圣日始东扶,徂年迫西汜。方违盛明代,永向幽泉里。况当此春节,物候惊田里。桃蹊日影乱,柳径秋风起。动植皆顺性,嗟余独沦耻。投笔不重陈,此情寄知己。
该诗因杨玄感案而作,抒发了诗人内心的无限悲凉之意,不用堆砌典故而自然散发出一种郁结之气,因自身情感的变化而异于江左诗人的靡靡之音致使诗风与众不同。
山东诗人虽然遭到隋朝统治者的打压,但其文学水平却远高于关陇地区。山东诗人在东魏时期就已经大力学习和借鉴南朝诗歌,并且同时良好地保存了北魏的文学成果,到了北齐时期,又出现了卢思道、薛道衡这样的优秀诗人,并且在他们身上出现了将南北诗风融为一体的趋势。可以说,隋代诗坛上有了山东诗人的加入,才会出现之后南北融合甚至北诗超越南诗的可能。因卢思道入隋后存世尚短,因此薛道衡才是北朝诗坛上具有代表性的山东诗人。薛道衡学南并非一味模仿,而是有所取舍,仅关注南诗中艺术技巧方面的手法,配上其本身所具有的质朴深沉的风格,表现出明显的南北诗风融合的发展方向。《隋书·薛道衡传》中记载:“江东雅好篇什,陈主尤爱雕虫,道衡每有所作,南人无不吟诵。”[1]1406薛诗能够兼具南北之优点,因此受到南北诗人共同的认可。由此可见,山东诗人很好地实践并指出了南北诗风融合的方向。
在入隋后,山东文人受到政治打压,再加上北齐的灭国之殇、离乡之痛,他们在情感上普遍出现了较为强烈的情感变化,其笔下的诗歌创作必然增添一份坎坷悲凉之感,再加上他们在入隋前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南诗的艺术技巧,因此,在这种心态下创作出的诗歌大多情感丰富,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卢思道、孙万寿等大多因为仕途上的困顿而使得诗歌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惨氛围,而这一点正好成就了其诗歌的艺术水准。像卢思道的《春夕经行留侯墓》,是一首怀古之作:
少年期黄石, 晚年游赤松。 应成羽人去, 何忽掩高封。 疏芜枕绝野, 逦迤带斜峰。 坟荒随草没, 碑碎石苔浓。 狙秦怀猛气, 师汉挺柔容。 盛烈芳千祀, 深泉闭九重。 夕风吟宰树, 迟光落下春。 遂令怀古客, 挥泪独无踪。
用当年梁孝王广筵宾客的热闹情景来反衬如今的无限荒凉,读罢让人油生抚今追昔的感慨。整首诗情感基调高古不凡,境界深沉。
孙万寿因“坐衣冠不整,配防江南。……本自书生,从容文雅,一旦从军郁郁不得志”[1]1735,他的《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同样是怀古之作,用曾经的辉煌繁荣来衬托现在的无限悲凉,感染力极强。他在《东归在路率而成咏》中表现了对故国旧土的无限哀思:
学宦两无成,归心自不平。故乡尚千里,山秋猿夜鸣。人愁惨云色,客意惯风声。羁恨虽多绪,俱是一伤情。
自己仕途蹭蹬无为,故乡渺茫无音,秋夜衰飒凄寒,山猿哀啼不止,更加剧了心中的不平之气、羁旅之恨,秋风吹在异乡之客身上,奏响了一曲生命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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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北朝后期,关陇地区的文学似乎一直都落后于其他两个区域,尤其在北魏分裂后,有才之士尽数归于东魏,西魏重新退回到文学上的起始阶段。但是,随着周隋政权在政治上的逐渐强大,以及山东、江左诗人的大量入关及对本土诗人的影响,在文帝朝开始逐渐孕育出像杨广、杨素这样的优秀诗人,开始改变之前的质木无文,尤其是杨广能够在学南的过程中不失自我本色,并且成为整个南北朝中将南北诗风融合的最好的诗人,实现了北诗对南诗的超越。
关陇诗坛上,统治者对文学建树不屑一顾,因战争频繁,所以审美上大都倾向于英勇豪健的武士,关陇诗歌也就多集中于那些拥有较高文学素养的武将的偶然之作中。例如贺若弼的诗歌中颇有佳作,文帝在平陈时,贺若弼被举荐并受到重用,于是写诗一首:
交河骠骑幕,合浦伏波营。勿使麒麟上,无我二人名。
诗句简单明了,犹如北朝民歌一般朴素流畅,用西汉的霍去病来衬托自己非凡的抱负,豪情壮志跃然纸上,毫无掩饰,尽显爽朗劲健之风。
与贺若弼相诗风相似的还有史万岁,史载其“少英武,善骑射,骁捷若飞。好读兵书,兼精占候”[1]1353。现其存诗仅有一首《石城山》:
石城门峻谁开辟,更鼓悟闻风落石。界天自岭胜金汤,镇压西南天半壁。
朴素自然的语言之外更有一股英健豪爽的雄霸之气,虽然不假雕饰,但境界之开阔远非活动于宫闱之中的江左文人所能达到。
在这批武将诗人中,最为优秀者还数杨素,其文学素养要远高于贺若弼、史万岁之辈。杨素能融江左清秀之风与关陇沉雄之气于一炉,这就在诗歌技巧与诗歌境界上超过了贺、史的简单质朴。如其《出塞》二首最见其大将风度: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严息夜斗,骍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休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其一)
第一首用气势磅礴的诗句来形容整容的军纪和出征必胜的信念,格调高昂。诗人以汉将卫青、霍去病自喻,体现了豪放不羁的得志之情,战时惊心动魄,凯旋后豪气云干,既激动人心,又耐人寻味,充分展示了北方诗人写边塞诗时雄浑的境界。第二首前面几句为怀古,描写了诗人对“忧国不忧身”的苏武持一种敬仰之情,紧接着描写了阴风怒号、暗无天日的战场上的悲凉氛围。最后,诗人用南飞的大雁、西流的河水来表达将士思念家乡的情怀,与孤寒荒凉的战场、惨无人道的战争形成鲜明对比,寄托了诗人复杂的思想感情。杨素能够以一个实地征战的英勇武将的姿态去描写边地,其丰富的思想内容以及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为唐代的边塞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杨素诗歌中描写自己戎马倥偬的边地军旅之作多以气格高古见长,但是在其诗集中还存有大量赠答诗,这些诗同样有着质朴浓厚之气。在庙堂下,杨素与薛道衡颇为交好,“朝臣之内,颇推高颖,敬牛弘,厚接薛道衡,视苏威蔑如也”[4]5538。他们之间有不少酬唱之作,可惜大多散佚。虽是相互唱和,但诗歌中同样寄寓了诗人真挚的情感,有清远朴素之风。如其《赠薛番州》组诗,描写了诗人与薛道衡相识相知的深厚友谊,将薛道衡视为人生知己,情感真挚,内容丰富。如其中第十首:
北风吹故林,秋声不可听。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含毫心未传,闻音路犹夐。惟有孤城月,徘徊独临映。吊影余自怜,安知我疲病。
诗中写了与薛道衡分离之后对好朋友的思念之情,知音不在,唯有孤月相邻,大量的情景描写更衬托了诗人孤独凄凉的心境,情感深沉,境界高远。
关陇诗歌的显著特征即是武人之诗,这也与关陇地区诗人多为武将有关,这也充分体现了“河朔辞气贞刚”的特色。
隋代初创,三地归一,一切还有待重新拾掇,文化层面更需要长期的、缓慢地进行,所以,隋代诗歌的地域性特征是必然会持续很久,南北文风的融合还有待进一步的强化,这种融合直到初唐才逐渐完成。
至此,北方诗歌的发展经过庾王卢薛等人的改造与提升,已经形成了判然别于南诗的独特风格。在此过程中,庾王的特点是在遇到自然环境的改变之后情感开始变得饱满起来,并将其饱满深刻的思想内容充实在其成熟华美的诗歌外壳中,从本质上来说,庾王的做法是对南诗的一种深刻的反思,但他们骨子里浸润的是南朝诗艺,因此优秀诗篇仅是偶尔之作。而卢薛恰好相反,因其本为土生土长的北朝诗人,本身的质朴雄浑是根植于每一首作品中的,他们仅需要在其诗歌中注入新鲜的审美艺术血液,即可实现对南诗的超越。因此,入北南人无法实现为南诗装上灵魂,只有北地诗人自己才会实现对南朝诗风的矫正与批判,进而促进了对南诗的超越。但是,从整体上来看,北朝诗歌在艺术技巧上对于南朝诗歌仍然稍逊一筹。在学南之路上,因为北方士人固有的“河朔贞刚之气”[1]1730,已经有一小部分诗人能够将北方的高古之气与南方的隽永之词融合在诗歌创作中,这样,中国诗歌的发展就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在卢思道、薛道衡等辈的基础之上有了新的发展。这类诗人的代表主要是杨素杨广之流,他们的诗歌从王、庾的宫廷诗风牢笼中摆脱出来,沿着卢、薛开拓的方向创立着属于北方诗歌所特有的自立方向和超越方式。杨素在前面已有介绍,至于杨广的诗歌就不能单独以关陇之地域来考衡,更应该作为一个集融南北诗风之大成的单独优秀诗人来看待。
作为帝王的杨广虽屡遭后人诟病,但其在文学上的贡献却是得到后人普遍认可的,其文学成就主要是诗歌创作。与同时代其他诗人相比,杨广诗作最多,现存40多首,题材广泛、风格多样。他擅长边塞描写与写景抒情之作,融南北之风又不露痕迹,将质朴刚健与绮丽清俊熔为一炉,成熟的艺术技巧中散发着浓厚的感情,可谓集南北之大成的代表诗人。其诗歌中虽也有部分 “意在骄淫”之作,但总体上“并存雅体,归于典制”[1]1730。
与其他生长于北荒之地的诗人一样,杨广也有着崇勇尚质的传统审美心理,再加上他拥有君临天下的雄心霸气,因此体现在诗歌上流露出一种雄健苍茫的气魄。以《望海诗》为例:
碧海虽欣瞩,金台空有闻。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驯鸥旧可狎,卉木足为群。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
诗人在初次见到大海后,联想到一些关于大海的神话故事,通过远望、近观,描写大海吞吐日月的雄壮阔大,情感积极亢奋,生动饱满,表现出了诗人博大的襟怀与动荡不安的雄心壮志。这首诗与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有些许相似之处,都描绘了大海宽广的形象,但曹诗的侧重点偏向于对宇宙人生的探索,而杨广诗则是寓情于景,表达了自己欲践帝位的豪情壮志,可以感受到诗人的伟大胸襟与宏图抱负。
杨广有些诗写得遒劲沉雄气格高朗。其《冬至乾阳殿受朝诗》云:“碧空霜华净,朱庭皎日光”,格调高古不凡。魏徵评之曰:“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1]1730这些作品都是杨广作为帝王的优秀篇什,有着关陇诗人慷慨清俊的优秀传统,所以言辞之间气象恢宏。尤其《饮马长城窟行》,最是意气纵横,雄姿英发: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忆兆生。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摐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缘严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候,单于入朝谒。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方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
这首诗“气体阔大,颇有魏武之风”[5]322,但是整首诗都显得庄严得体,对战场的描写生动形象,绝无骄矜造作之态。他的《悲秋诗》同样语意沉雄:
故年秋始去,今年秋复来。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断雾时通日,残云尚作雷。
诗中细致入微地刻画了秋情秋景,用多种意象营造出秋天萧寒肃飒的氛围,同时可以看到北方文人普遍擅长的厚重笔触。其中“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二句为后人所称道,陆时雍曰:“唐欲为之,岂可得耶?”[6]1411沈德潜虽指出其“痕迹宛然”,但也称之为“名句”。[7]533全诗悲秋,全无愁靡之态,却有紧劲之力,堪称佳作。
在杨广生活的周隋时期,因为大力度的学南以及南朝的覆灭,将自己看作中国正统的关中统治者把南诗视为浮靡的亡国之音而大加排斥,南方诗歌在此时的北方不再流行。杨广在文学态度上能持相对公正的进步立场,其诗中不仅能够保留北诗中刚健、质朴的传统风格,同时又能够吸收借鉴南诗中先进的艺术审美技巧。但是杨广并没有一味模仿,而是在足够的钦慕与尊重的前提下进行学习,因此,杨广诗在后期表现出了走向南风的趋势。
杨广虽学习南风,但其诗作颇异于轻艳柔靡的南朝齐梁之风,写得十分清秀自然。如“天净宿云卷,日举长川旦。飒洒林花落,逶迤风柳散。孤鹤近追群,啼莺远相唤。”(《舍舟登陆示慧日道场玉清玄坛德众诗》)前两句给人俊朗明丽之感,林花、风柳、孤鹤、啼莺等景物干净自然,笔触精巧细腻。他的《谒方山灵岩寺诗》中的“平郊送晚日,高峰落远阴”二句,开阔俊丽。《江都宫乐歌》中的“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馀秋”,描述早夏与晚秋时节的农村景象;《四时白纻歌二首》中“黄梅雨细麦秋轻,枫叶萧萧江水平”,描绘了梅雨时节小麦泛黄,枫叶萧索,江水初平,语言明丽清新,毫无南诗宫体痕迹。杨广的《春江花月夜》更是明快爽利,与陈后主的同题之作相比,境界显得更为开阔舒朗,全无轻恻之风: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其一)
夜露含花气,春潭养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其二)
该诗语言明白晓畅,对偶工整,意境浑阔,细腻地描写了月夜春江一派祥和安宁之景,极富表现力,对初唐尤其是以张若虚的同题之作起了先导性的影响。清人陈祚明称此诗:“写景语并宏亮,其气浑浑,自踞唐先。”[8]278因此,杨广诗在南北诗风融合的进程中无疑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杨广生于北方,又在南方长期生活过,在他诗歌中南北诗风融合的程度要远高于庾、王之辈。如他的无名之诗: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前三句都是写景,诗人将数点寒鸦、孤村流水、欲落斜阳等十分平淡无奇的意境巧妙地连缀起来,构成了一幅萧疏僻静的村野图景。最后一语点破,完美地营造出一种孤寂悲凉的氛围,让人顿生落寞寂寥之感。用词之精炼准确,结构之精致巧妙,寓意之深刻广泛,实为罕见。之后北宋的词人秦观,更是化用此诗,在其《满庭芳》(山抹微云)中云:“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饶孤村。”
不过,杨广在践帝位后就开始变得荒淫腐败起来,在文学上出现了“暨乎即位,一变其风”的现象。其诗风一改其雅正典则的气象,开始出现了追求绮艳声色的趋势,这方面也同样是遭到后人诟病的地方。
杨广之浮艳篇什信手可拈,像《喜春游歌》(其一)中“轻身赵皇后,歌曲李夫人”“步缓知无力,脸曼动馀娇”等句,透出一派宫体恶调。《江陵女歌》中“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词、意均鄙俗。《春江花月夜二首》写景本十分优美精致,前面几句写景本来十分精致优美,清润干净之余不减高古之气,但最后两句“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却是境界顿失,显得画蛇添足。读来颇有齐梁宫体的轻恻之感。《宴东堂诗》之“清音出歌扇,浮香飘舞衣”“风花意无极,芳树晓禽归”更是柔靡浮艳之声。其《晚春诗》云:“杨叶行将暗,桃花落未稀。窥檐燕争人,穿林鸟乱飞”,写季候亦小巧而已,复归流连之滥调。这些都十分明显地表现了南方宫廷诗风的影响之深。这同样也说明在杨广的诗歌中,南北诗风并没有实现真正彻底的融合与统一,这一任务还需即将来临的初唐诗人尤其是初唐庙堂之外的诗人们去完成。
杨广诗歌的种种风格,正是反映了南北诗风融合过程中漫长而又复杂的情况,杨广诗歌正是南北诗风融而未融的必然过渡阶段,从学南诗渣滓进而发展为学南诗之清秀隽永之意境,到最后将南诗之妙与北诗之遒劲沉雄合二为一,这样看,则又超乎南诗,这正是北朝诗人对于南方诗歌进行矫正而初步形成却没有得到较大发展的新的风格,这种风格将在初唐得到进一步的发扬,从而为盛唐诗歌的到来做好铺垫。
总体而言,隋代作为承接南北朝与初唐的重要过渡期,隋诗的发展尽管随着政权的速亡而昙花一现,但其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间虽然有不少局限性的存在,但其地位是得到后人普遍认可的。